白玫,女,二十四岁,大学文化,曾是某校老师兼模特,有过婚史。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她是因吸毒而被决定劳动教养三年的。当时,领导让我牵头组建一个劳教人员艺术团,我去挑选女队员时见到了她。听女所的同行介绍,白玫虽是搞文艺的材料,但她不一定愿意参加。我问:“那是为什么呢?”同事指了指头说:“这里有问题。”我说:“先看看再定吧。”同事让管教把她带了进来,对她说:“这是上面的领导,找你谈谈,希望你态度好些。”“是。”她头也没抬地答道。我仔细地打量她。白玫身材高挑,白白的皮肤略带黄色。我让她坐下,她才抬头望了望我。我也看了看她的脸说:“白玫,今天找你是来征求你的意见,我们想让你参加省劳教人员艺术团,据说你不愿意?”她听了反问:“谁说的?”听了这话,我觉得有戏,便试探地说:“那就是说你愿意啰?”这时她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对她的管教说:“她同意了,先就这么定了,我们还要到其他队去挑选人,让她回队等消息。”管教把她带了出去,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虽然时间极短,但是印象深刻。管教回办公室后也对我说:“没想到她今天这么爽快地答应。”
从那里出来后,我又去挑了九名演员,加上白玫共十名演员。中饭后,我们将被选上的十名演员集中在教室里进行了一次谈话。当然,这次的集体谈话主要是说了些目的、要求什么的,没有个性内容,让人听了可能会觉得有些枯燥。几天后,我们将被挑选出的这些“女演员”调到另一个所被挑选的“男演员”那里,两批人集中在一栋楼里管理。至此,“省劳教人员艺术团”正式成立。
艺术团成立后,我们管理人员抓得很紧。领导提出了几点要求:一是严格管理,不能发生任何男女学员包括男性管理人员与女劳教演员的不正当关系;二是抓紧训练基本功;三是抓紧创作排练;四是要在一个半月内有一台节目登台演出。根据这些要求,我们这些管理者得抓紧工作,加大训练力度,严格管理。演员和管理者们每天都工作十多个小时,演员们每天排练完回到寝室倒床便睡,谁也没有搭理谁,大家相安无事。一周后的一天早上,我一到队,管理女队员的肖老师对我说:“昨晚女队吵了一架。”我问是谁,为什么?肖老师说是白玫与乌妮。经了解,她俩是为了争谁是队花,谁是台柱子的事。平常,她们俩谁也看不上谁。听了这情况,我便对肖老师说:“很正常,这女人嘛还能争什么呢?正面引导,加强管理就行了。但此风不可长,必须把它扼制住。”想了想,我便对肖老师说:“我们俩先找白玫谈谈吧。”不一会,白玫被叫到了办公室。也许见是我,她进办公室时很紧张,不知道我会怎样处置她。我见这样,便在招呼她坐下后,端了一杯茶递给她说:“怎么,昨天与人吵架了?”看来,她是不适应我这种管理方式的,一时弄得她手足无措。她沉默了一会说:“是的,但是是乌妮先发火吵的。”我故意问:“是为什么而吵?”白玫说:“不知是谁造我的谣,说乌妮没功夫,人也不漂亮,还想当‘队花’?乌妮听了,就来宿舍与我吵了起来。”我反问道:“那你说过这样的话吗?”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小声说:“有天在与人吃饭时私下议论过。”我听后便反问她:“如果是乌妮这样说你,你会怎样?”她说:“可能会比她更激烈些。”我说:“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用我多讲大道理。如果你不是因为吸毒,应该是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传道授业的老师了。”她听后,白净的脸上红了起来。见状,我进一步说:“白玫,我知道你是因交友不慎而误入吸毒歧途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沉沦下去。把毒瘾戒掉,再回到讲台,回归社会好吗?”这暖心窝子的话让她有些感动,她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来。我摆了摆手说:“别急着表态,脱瘾容易,但戒掉吸毒的心瘾不是件容易的事。就昨晚的事,我还想多说几句,愿意听吗?”她点了点头说:“愿意。”我说:“人的美,有外在美和内在美。外在美是天生的,但它随着岁月的流逝也会‘人老珠黄’的;而内在美是美在它的内心,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内秀’。内秀是靠一个人的知识沉淀后自然流露出的一种气质美,它会随着人的阅历的丰富显得‘风韵犹存’。你本来自然条件就很不错了,再加上你受的高等教育和以前的职业,本不应该背后议论乌妮的。说到底,还真是你小气。”这番话,让她无地自容地流下了羞愧的眼泪。我见目的达到了,便说:“回去后给乌妮道歉,下不为例。这次也就不处分你了,但这笔违纪账记在这里。你说呢?”她点了点头说:“好的,只给她赔礼道歉……”
我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错了就认错,这是必须有的胸怀。”她见我态度坚决,不再说什么就随管教出了办公室回到宿舍。这之后,她们很好地度过了初建时的磨合期,一切工作按照领导的要求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周后,我再次来到队上,问肖老师近段时间的情况,她介绍说:“情况不错。那天你与白玫谈话后,晚上她给乌妮赔了礼道了歉。”听了之后,我也高兴地说:“看来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同些,更容易接受正面教育些。”说完我又问她:“这些学员的‘成长自述’都写了吗?”肖老师说:“都写了。”我说:“都拿来我看看。”肖老师从档案柜里拿出学员所写的自述递到我手上说:“这些你都信吗?”我对她说:“这是我的习惯,以前我在所里工作时,凡是新学员到所在入教队时都必须写,没有这个材料是不能出入所教育队的。”肖老师听了说:“我主要是不相信他们所写是真的。”我说:“真与假,我们可以在以后管理过程中去甄别,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没有谁生下来就命中注定要到这里走一遭的。既然不是,那么他们到这里来先让他们回忆自己成长的轨迹,一定是很痛苦的一件事。让他们再回顾这些经历,是给他们自我教育的过程。据我观察,这些自述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因为人是需要表现与发泄的,需要有个说话的地方与方式,我们只不过是提供一个发泄的方式罢了。”肖老师听后说:“有道理,你慢慢看吧,我带他们练功去了。”肖老师走后,我找出白玫写的“成长自述”看了起来。
她写道:“……我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我们家单传女孩已有两代了,爷爷奶奶特别喜欢我、宠爱我,父母也视我为掌上明珠。因自己长得漂亮,外人都夸我是‘洋娃娃’‘美丽的小公主’。不过,我自己也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读书时候,我的成绩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正因这样,我很硬性、要强,从不服输。高中毕业后,我顺利考上某名牌大学。因长得好,无论是在中学还是在大学,捧场的人有很多,加之家境好,出手也大方,朋友也不少,近乎‘呼风唤雨’的一种地位。其实,从那时起我就没有一个正确的择友观了,只要谁对我好,舍得付出,我便把他们当朋友,根本不去考虑人品或是什么的。当然,长得如何,我是讲究的。因交友方面比较随意,父母也没少跟我发生争执。由于是名牌大学毕业,自己的工作也没费劲,听从父母意见,选择了在家乡当老师。工作的第二年,经人介绍,我认识了陈雷。他高大帅气,我俩走在街上,像一个强磁场,回头率很高,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陈雷是个体老板,每年有百万多的收入,他几乎每天开着名车到学校来接我。有一天,我们在一家餐馆吃饭时,自己牙痛得很厉害,眼泪直流。他见我难受,便把我扶到车上,让我服了点白色粉沫。没多久,疼痛消失了,但人想呕吐。我问他给我服的是什么,他说是止痛药。听了回答,我也没再追问,反正疼痛消失了,是止痛药无疑。说来也怪,那些天,牙老痛,每次服陈雷的白粉后就不痛了。一周后,我已上瘾,不管牙痛与否,开始主动找他要。陈雷知道我已上瘾,现在可以完全控制我了。有天他提出要与我发生性关系,并说要娶我。虽然我已喜欢上他了,但我还不是很了解他,就让我与他发生关系并结婚,我真的还没准备好。特别是还没告诉父母,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态度。所以,我柔情地说:‘陈雷,你急什么呢,反正迟早是你的人,等我征得父母同意,我们就结婚,好吗?’陈雷想,反正自己已可用毒品控制我了,也不着急,他缓和地说:‘白玫,刚才是与你开玩笑的,是想考验你是否真的爱我。’听了,我撒娇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说:‘你真坏。’他把头侧了过来吻了吻我说:‘听你的。’那以后不久,我将自己与陈雷的事给父母说了。他们听后说:‘孩子,男人结婚可多次,可女人只有一次,一定要慎重。当然,只要你看准了喜欢,爸妈没什么意见,只要你们好。’过了段时间,因心里有底,在与陈雷的接触中也不像以前那样内敛矜持了。他需要,我就迎合他,特别是吃了白粉后,内心很是燥热,而且迫不及待。每次发生性关系后,大汗淋漓,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但这时我还不知那白色粉末就是海洛因,直到我怀上了他的小孩,他让我堕胎时才告诉我,那是毒品。可我这时已离不开它了,并着急地催他与自己结婚。到年底,我们办了婚礼,但这没有给我带来快乐。相反,随着自己的毒瘾越来越大,身体也差了起来。陈雷见状,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在购买毒品的资金上肯定是无力满足这需求的。有一天他趁我毒瘾发作,卑鄙地提出离婚,如不答应,就不给我毒品。那时不管他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只要能快些让我从那痛苦中解脱出来。陈雷等我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后,把早已准备好的毒品给我就绝情地笑着离开了我。
“回到父母家,我身心极其憔悴。他们见我这样,慌忙询问是怎么了呢,我一下子扑到母亲身上大哭了起来。过了许久,我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把一切告诉给了两位老人,他们听了后,父亲震怒地给了我一个大巴掌。这个从来都是把我捧在手掌心的父亲,此时也像怒狮般,母亲被吓得浑身抽搐着大哭起来。我不知道是母亲的这种悲号使得父亲冷静了下来,还是看到我这个以前如花似玉的女儿凋零的相貌唤醒了他做父亲的慈悲,不再怒吼我,而用双手扯起自己的头发来。我和母亲吓得赶紧去制止了父亲这反常的举动。许久许久,父亲平静了下来,我们三人又相拥地哭了起来。我对父母说:‘爸妈,是女儿不好,让你们蒙羞了。’说着,我起身离开他们向外走去。母亲这下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我,喊着父亲:‘老头子,你快来呀,玫玫要出去,如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听到母亲的哭唤,父亲这才过来拖着我说:‘玫玫,事已至此,我们只能面对呀,爸妈帮你戒毒,好吗?’那天以后,母亲到我单位给我办了请假手续,他们也各自以要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为由请了一个月的假。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回到了乡下老家,与爷爷奶奶同居了起来。在那一个月里,我和父母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特别是前半个月,每当自己毒瘾发作时要死要活的,母亲只是泪流满面地守候着。父亲在叔叔的陪同下去寻医找药,奶奶就做些既营养又可口的饭菜给我吃。由于亲人们的努力,半个月过去了,毒瘾渐渐退却,我的身体与情绪慢慢地好了起来。因为这次的事情对他们的伤害很深,我的内疚感也是很深的。但我的良知告诉我,只有我尽快改变形象,他们才会从这愁云中解脱出来。这样想着,我有时对着他们又是唱歌又是撒娇,见我这样,他们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又过了半月,我恢复了正常,脸上有了红晕,加上假期到了时间,不得不离开老家回到城里。离开时,爷爷奶奶含着老泪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能再吸毒了。我也哭着对爷爷奶奶表示决不再吸。
“半年过去后,我恢复了跟从前一样的精神状态,自己也非常满意。当然,这得感谢父母,特别是母亲,她的闲时全都用来陪我,让我在这母爱之中充分享受着温暖。但在戒了八个多月后,一天自己的胃痛得厉害,什么药也止不住,我又想起了毒品。我主动打电话给以前同陈雷吸毒的朋友,让他给我送点来。对方见有生意可做,不一会就送来了。说实在的,通过第一次戒毒的痛苦和家里人的伤心样子,我是下决心戒掉的,但这一病,我又复吸起来。这个送毒的毒贩子来后问我要多少,我怕下次患病又要找他,多要了一份备在那里。对方说:‘玫姐,如下次要,只管找我便是。’我付了钱,拿了货,头也没回地就离开了。但这一复吸就不可收拾了,几乎隔天就要一次。家是不敢回了,借故就搬到学校过起单身生活来。因工资不能维持吸毒的支出,我就凭着自己的身材与长相,在一家服装公司担任起兼职模特来。由于自己的放纵,毒瘾越来越大,对毒品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交的毒友也越来越多。这期间,父母对我劝导多次,但次次让他们失望,终于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们报了警。公安机关将我抓获,送劳动教养三年……”我一口气读完了白玫的自述,眼里噙满了泪水。我在想,这毒品如不肃清,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被毒害,还有多少个家庭被毁呀!从这以后,我对这些吸毒人更加关心了,只要他们不是严重违纪,我是不会给予处罚的。特别是人格方面,摆在与常人同等的位置上,一样地尊重他们。
这些艺术团的学员们在管理人员的耐心管理和严格要求下,刻苦训练,精心编排,认真演出,一个半月后,一台反映劳教改造生活的文艺节目终于可以登台了。在汇报演出获得成功后,我便离开了艺术团,回到了机关。但对艺术团的队员们,我仍然时常关注,会询问他们的情况。有次到所里调研,特意找白玫谈了谈,了解了一下她的现状。当管教把她带进来时,她显得很是高兴,不再像以前见面时有惧怕感了。我也很满意她目前的精神状态,问道:“怎样,还争台柱子吗?”她不好意思地说:“自从那次您教育我后,再没违纪了,不信您问肖队。”说着,她望着肖队。肖队说:“是的,白玫从那以后,确实没有再违纪了。因为表现好,现在是组长,还减了教。”听了肖队的介绍,我为她的进步也感到很是高兴。我说:“还想吸毒吗?”不知她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没有真正戒掉心瘾,底气不足地答道:“在这里是不想,但出去后怕是很难把持自己。”我对她的诚实回答是十分肯定的,便说:“只要你仇恨毒品给你带来的痛苦,我想你应该是不会再吸了。”停了会儿,我给她杯子里添了些水说:“你的‘自述’我阅读了,对你的遭遇很同情。你父母常来看你吗?”她说:“常来,特别是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都很感激政府的。”我说:“是的,你不应该把送你劳教看作是对你的一种惩罚,而应当把它看成是帮你戒毒的一种措施。这样,你的认识就对了。你要感谢他们才对。”
可一年后,我听说白玫死了,这让我很是吃惊。我在电话里问肖队:“白玫是怎么死的呢?”她告诉我说:“白玫解除半年后,那些毒友又去邀约,加上自己的定力不够,决心不大,她又复吸起来。为这事,她母亲多次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帮她。我也与白玫通过几次电话,开始还能交谈,到后来她连电话也不接了。终于有次她因吸毒过量,死在了自己的房子里,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听了这些,挂了电话后,我的心情开始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