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
这是我第一次学到的两句英文诗,
却是我后来翻译几千首英文诗的第一步。
1926年夏天,我开始上小学。那时的物价多便宜!只要花三个铜板就可以到隔壁豆腐店买一块又白又嫩的水豆腐,再买一把菠菜,就可以做碗色香味俱全的“红嘴鹦哥抱玉石”。豆腐店的对角有一个卖糯米饭的小贩,一口平底圆锅里摆了几个珠圆玉润的糯米团子,上面滴了几滴红糖水,下面烤得焦黄,看起来有红有黄有白有黑,吃起来糯米又甜又软,黄色的锅巴又香又脆。即使是红枣、黄连、绿豆、白果、花生、玉米合成的八宝饭,在我看来,也比不上这五个铜板一个的糯米团子。
我上学时,出门往北走到豆腐店,走过卖糯米饭的,往东就是都司前了。都司前有一个卖花生糖和鹅郎酥的小贩,他摇着小鼓沿街叫卖,鹅郎酥是用面粉、荞麦粉、芝麻加猪油拌好,再用小火加热,使芝麻粉等浑然一体,再用印盒子印出图案,看起来一块酥是一张小画,闻起来香味扑鼻,吃起来落口消融,叫人吃了一块还想再吃。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了。都司前的东口是一条和石头街平行的南北向大街,街上有全城最大的“大兴”糕饼店,玻璃罐里陈列着五香牛肉干,上面有星星点点的红辣椒,黄澄澄的萨其玛像流动的金条。但是大铺子的门槛高,点心起码要一毛钱(三十个铜板)才卖,而我每天的早点费只有五个铜板,只好望洋兴叹了。从“大兴”往东走是小校场,那里是个菜市,卖的东西更大众化。我爱吃猪血汤,绯红的猪血滴上黄色的麻油,加上绿色的葱花,觉得比“红嘴鹦哥抱玉石”还要可口得多。过了猪血摊子再往东,就到了模范小学,后来改名实验小学。
实验小学在樟树下,门前有一个小花园,园中有几棵樟树,街道因此得名。小学的八字大门朝东开,进门后有一个门廊,南边是传达室。跨过二门门槛,是个大厅。大厅南边是一年级甲乙组的教室,北边是大礼堂。楼上是办公室,还有六年级甲乙组的教室。走过大厅,有一个小天井,南边是楼梯,北边是礼堂的出入口。走过天井上坡,南边是中操场,北边楼下是音乐教室,楼上是六年级的特殊班(分高能组和低能组的试验班)。再往前走是两间平房,南边是二年级甲组,北边是二年级乙组,乙组墙壁上贴了许多五彩历史图画,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周瑜火烧赤壁那一张。教室外面摆了两张乒乓球台,那是我第一次打乒乓球的地方(1950年我在英国舟山号轮船上得了国际乒乓球赛的冠军,比庄则栋还早十年)。二甲教室南边是三年级甲乙组(记得我在三甲教室门外看见哥哥蹲在桌子底下演《乌盆计》中的阴魂,回家后我问他演什么戏,他不肯说,是不是预感到了不祥之兆?)三甲对面,楼下是四年级甲乙组,楼上是五年级甲乙组。教室楼后是篮球场,南边有滑梯和跷跷板,北边有跳高和跳远的沙坑。就是在这个小学里,我度过了我的童年时代。
回忆我第一次去学校时,是1926年夏天。我正跪在凳子上伏案学习写字,描红模纸,就是在一张印了红色大字的模纸上,用毛笔把红字一笔一画地涂成黑色,记得头六个字是“上大人孔夫子”。忽然二堂兄来叫我和堂弟去实验小学参加入学考试。考场在四年级教室,有一个老师拿一些字角来考我和堂弟,我几乎所有的字都认得。老师又拿出一把算盘,问我会不会打。我从来没有打过算盘,急得哭了起来,以为考不取了。不料二堂兄问老师,却说我不但考取了,而且跳了一班,编入一年级甲组,堂弟却编在乙组。甲组比乙组高一个学期,乙组学生从头开始学习认字,我因为母亲教过我认字,所以免了头半年的学习。
跳班是件好事,也是坏事。因为我在甲组年龄最小,个儿最矮,大同学就欺负我了。一天放学的时候,我正走到一年级院子门前,忽然一个大学生拦住我,问我为什么骂人。我根本不认识他,更没有骂过人,他却不由分说,伸手就打,他的指甲很长,把我的脸抓破了,我就放声大哭起来。回到家里,父亲见我抓破了脸,说一定是我调皮,和同学打了架,又不由我分说,再打了我一顿。我一年级印象最深的,就是莫名其妙挨了两顿打,这使我小时候胆小怕事,并且不知道什么是对错。一年级最后一课讲:过年要杀鸡,鸡会啼明;要杀狗,狗会看门;要杀牛,牛会耕田;要杀马,马会驾车。都不能杀,猪什么都不会,只有杀猪了。于是猪哭着说:“今天大家都快活,为何要杀我?”可见有用的就对,无用的就错,于是我想做个有用的人。
1927年春天,我升入二年级乙组,教我们的是夏宗秀老师。夏老师名副其实,人很秀气,穿一件花布旗袍,讲话和和气气,大家都喜欢她。二年级上的课,只记得司马光幼年的故事。有一个小朋友掉到水缸里,快要淹死了,司马光赶快用石头把缸打破,把水放掉,救了小孩的命。当时我觉得司马光真是聪明,假如是我,就想不到,也舍不得打破水缸,只会喊救命了。二年级印象最深的事,是下课后要学生自己打扫卫生,教室没有地板,只是泥土,土中还有垃圾,怎么也打扫不干净,值日的高年级学生却说扫不干净不许回家。这使我小时候既讨厌又害怕体力劳动。
暑假过后,我升入二年级甲组,教我们的是李祖岑老师。李老师比夏老师瘦,穿一身黑褂黑裙,说话比较快。她说她有一个弟弟,和她一样瘦小。有些人觉得他好欺负,不料他却考取了全省最好的中学。李老师还给我们讲过才女谢道蕴的故事。说一天下雪,谢安写了一句诗:“白雪纷纷何所似?”要他的儿子谢朗回答,儿子用诗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我觉得把下雪比作撒盐很像。但是李老师说:“谢安的侄女道蕴回答得更好,她说:‘未若柳絮因风起。’”我住在城里,从来没有见过柳絮,所以反而觉得不如撒盐比喻恰当。一天,李老师考问学生:“伴侣的‘侣’字如何写?”全班没有人知道,我却举起小手,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侣”字。李老师当堂称赞我是好学生,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受到表扬。
1928年过年后,我应该升入三年级乙组。那时父亲在庐山脚下,鄱阳湖畔的星子县(今庐山市)工作,要继母带我到星子县去。星子县初小没有三年级,我只好在二年级再读一学期。我是从省城南昌来的学生,比同班同学都高一级,县长的儿子也是从南昌来的,但学习成绩不如我。我又会讲故事,画人物,连县长夫人都开玩笑,要我叫她作丈母娘。那时我最喜欢的书,是在县长家里看到的绣像本《薛仁贵征东》;最喜欢的香烟画片,是裸衣战马超的许褚。县里有人要去南昌,父亲问我想买什么东西,我说想要军装皮带,可见我小时候是崇拜英雄人物的,而我所谓的英雄只不过是武艺高强的人而已。因为我在南昌的小学老受欺负,所以就羡慕力气大的人。从省城到了外地,自己成了高人一等的学生,反过来却欺负不如自己的同学,结果挨了父亲一顿痛打。不料这事给县长的女儿知道了,她却哭了一场。可惜这个幼年的小伙伴没有长大就去世了,后来我为她写了几句小诗:
那年我才八岁,挨了一顿痛打。
痛在我身上,泪却从她眼里流下。
夜里我们回家,萤火出没草丛。
今夜萤光四洒,她已长眠墓中。
我在星子县的时间不长,只有半年,就随家回南昌了。因为耽误了一学期,回实验小学应该念三年级乙组,但是经过插班考试,我考了第九名,编入三年级甲组,等于没有耽误学业,还跟原班上课。但三年级乙组的算术学了最大公约数和最小公倍数,我没学过,二堂兄教我做了几道练习题我就跟班没有困难了。三甲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国语课开始由李正开老师教,他的普通话讲得好,纠正了我不少南昌口音。教历史的是韩祖德老师,他在全校年纪最大,教学态度最好,受到历届学生好评。记得他问我们:“战国七雄是哪七国?”我们都不知道,只有插班考第三名的涂茀生说:“秦楚齐燕韩赵魏。”他的国学知识丰富,会背《枫桥夜泊》。他的父亲是农专学生,我们两家认识,我把读过的小说卖给他,一般要扣折旧费,他却不打折扣。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1929年春,我升入四年级。这一年最重要的事,是我们开始学英文了。教英文的是涂宜钧老师,他年轻漂亮,头发梳成西式,戴一副玳瑁眼镜,穿一身紫红色的西装。他教我们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说“a”看起来像个牛头,这很容易记住。但讲到“wxyz”时没有相应的中文字,我就觉得难记了。幸亏二堂兄把这四个字母编成口诀:“打泼了油,吓得要死,歪嘴!”这才勉强记住。字母每学时教五个,学完后教拼音。那时还不会国际音标,涂老师告诉我们母音可读长音或短音,并带我们念ba be bi bo bu by,既好听,又好记。但是a和e的短音却很难分,我就有畏难情绪了。尤其是学词汇时,读到boy(男孩),girl(女孩),pupil(小学生),觉得读音规则根本应用不上,于是认为英文没有道理,就对学习失去兴趣了。
四年级的国语课还是李正开老师教。课文中有一篇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讲商人向犹太人借了一大笔钱,借条说明:到期不还就要割商人一磅肉。正在紧急关头,来了一个年轻的律师,说是割肉不许出血,否则就是谋财害命,结果救了商人。我觉得这个律师的聪明不在司马光之下。课文中还有一篇《中山陵游记》,我模仿写了一篇《青云谱旅行记》,李老师说我模仿得好,这使我知道了作文先要善于模仿。李老师还要我们开始写日记,我有两篇日记得到好评。一篇说我晚上到百花洲图书馆去看小说,回家时经过东湖,忽然天下大雨,淋得我浑身湿透,回家还挨了骂。怪我为什么出去不带雨伞。另一篇说我第二天晚上又去图书馆,这次带了雨伞穿了胶鞋。回来时却没有下雨,哥哥反而笑我多此一举。李老师在日记最后加了双圈,表示写得不错,这使我知道了作文要有对比,才能引起兴趣。但是在默写时,我因为坐在靠墙没有窗户的位子上,光线不好看不清楚,把“贺”字底下一撇写得和“目”非常接近。老师也看不清,算我错了还扣了分数。我却一分不舍,据理力争,说是李老师看错了,他一听大怒,打了我两记耳光,打得我头上起了包,于是我就大哭起来。以后不管自己是对是错,受到批评也不敢争辩了。
四年级还有音乐课,是刘忠谋老师教,唱过《可怜的秋香》《教我如何不想他》等。还有一首《慈母颂》,歌词很美:“好时候像水一般不断地流。春来不久要归去也谁也不能留。别恨离愁,付与落花流水共悠悠。想起那年高的慈母,白发萧萧已满头。暮暮朝朝总是眉儿皱,心儿忧,泪儿流。年华不可留。谁得千年寿?我的老母!”这首歌词有韵有调,有重复有重叠,唱起来很好听。但是我的母亲早已去世,也没有满头白发,所以我唱时有韵无情,这就是形式脱离内容了。
那时我看到一本连环画《杨戬出世》,讲的是《封神传》和《西游记》中打败了孙悟空的少年英雄杨戬。哥哥有一张金边牌香烟附送的杨戬画片,画他头戴束发金冠,手执三尖两刃刀,脚下跟着一只哮天犬,威风凛凛,英姿飒爽。我非常喜欢,就模仿画片,画起二郎神杨戬大战齐天大圣孙悟空来。同学们看见我会画英雄人物,都像追星族围着明星要求签名样,要我为他们画唐僧取经的故事,还有同学要我画当代的兵士。我家里订了一份《东方杂志》,里面有新闻照片。那时英国有一艘飞船失事,护送失事人员的兵士穿着呢子大衣,倒挂步枪,看起来比中国兵士神气多了我就模仿画了下来。那个同学一看,问我兵士为什么枪口朝下,我不知道这是送殡,却说书上的照片就是这样的。可见我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没有注意到异常现象,别人指出也不去追问理由,却又不肯承认无知,反而强以不知为知,为了面子而敷衍了事。不知道孔子早就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四年级教室后面是篮球场。一天中午,我看见我们班和别班赛篮球。我们班队长是毛麟魁,结果大获全胜,我在场外做啦啦队,拼命拍手叫好。不料失败的队恼羞成怒,怪啦啦队叫得太响,有个队员一把将我抓住,正要动手打我。说时迟,那时快,毛麟魁一个箭步赶到我面前,把那个人推开,使我觉得他正像小说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他家住在小教场,一天晚上,我们在小教场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哥哥做老鹰,我做母鸡保护做小鸡的弟弟和堂弟,哥哥比我大四岁,自然很容易突破我的防线。忽然毛麟魁从家里出来,他做母鸡保护我们这几只小鸡,哥哥追到哪里他就挡到哪里,我们跟着他转,哥哥总也不能得手。老鹰接近时我们吓得大叫,母鸡挡住老鹰时我们又放声大笑,这是我童年时代玩得最开心的一次。
四年级开始公布考试成绩,八十分以上为甲等,七十分以上为乙等,六十分以上为丙等,六十分以下就不及格了。全班只有一个同学列入甲等,他就是吴笃思,五年级时他提前考入全省最著名的中学,后来又考取云南大学经济系,成绩并不突出,可见考试分数并不等于真正的成就,但是我却很长一段时间,根据分数看同学的高下。毛麟魁是乙等第一名,吴笃思升学后他成了第一,但也在实小毕业前一学期考取南昌第二职业学校(江西财经大学前身),成了江西省的网球选手。他们两人都提前升学,可以看出实小的教学质量。但是我的成绩平平,都是六十几分,这就养成了我甘居中游的思想。
1929年夏天,我家从石头街59号搬到状元府22号。在那里我只记得读了一部《秦汉演义》,知道了项羽和刘邦的故事,但我只喜欢大破秦兵的楚霸王、鸿门宴上的樊哙,对做了皇帝的汉高祖反而不感兴趣。有兴趣的是张九如老师讲的一副对联:他说刘李二人互报姓名,李说:“骑青牛,过函关,老子姓李。”(说的是老子李耳的故事)刘对答道:“斩白蛇,兴汉室,高祖姓刘。”(说的是汉高祖刘邦的故事)
我家在状元府只住了两个月,暑假后又搬到海棠庙36号。那是大堂姐家的房子,大门朝西,大伯一家住北边的前厅,正房和后房;二伯一家住南边的前厅;我家住南边的正房和后房:我们三兄弟睡后房西边的一张大床。1930年春天,我升入五年级。有一天李老师宣布,要我在大礼堂全校六百师生面前练习讲演,讲题是“求己说”。那时我年纪小,个子低,走上讲台,站在讲桌后面,只露出一个大头,一张通红的脸,讲话声音却又特大,和身体很不成比例。台下的同学一看就笑了,一听笑得更加厉害。我却毫不怯场,从头到尾,把自己写好的稿子背了出来,然后再向台下鞠躬,满不在乎地下了台,这是我后来六十多年教学生涯的第一炮。回教室上楼梯时,碰到两个女同学正在楼梯口踢毽子,一个尖脸薄舌的女生冲着我叫:“傻大头!”我并没有招惹她们,口才文才都在她们之上,却受到她们欺负。好在我已习以为常,只有心中暗想:看看到底谁傻?也就忍气吞声算了。
1931年春天,我升入六年级。邻家有人从赣南来,说朱毛红军真厉害,十几岁的“红小鬼”拿着红缨枪,却打败了有飞机大炮的国民党军。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朱德和毛泽东的名字。
六年级的国语课本中有一篇朱自清的《背影》,是写父子感情的。还有篇法国都德的《塞干先生的山羊》,写山羊坚决和狼斗争,斗了三个夜晚,最后还是给狼咬死了。一天晚上我要睡觉,父亲忽然来检查我的学习成绩,要我背诵山羊这一课。我只念了三遍,就背出来了,但错了两个字;父亲要我再念再背,又错了另外两个字;父亲还要我背,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他却一定要我完全背对才罢,就像山羊一直要斗争到死一样。这倒开始培养了我做事认真、一丝不苟的习惯。但我觉得父亲严格有余,慈爱不足,使我体会不到《背影》中的父子之情。
回想起来,父亲有一天回家时,忽然伏在书桌上大哭,说是月薪四十元要打七折,只有二十八块,扣掉房租十二元,还剩十六块钱,一家五口连吃饭都不够(那时学生伙食费每月四元八角),哪能供得起三个儿子读书?于是他只好到南丰、丰城、星子等外地去工作,好多挣几个钱养家。当我和弟弟不听话时,他就说要把我们赶出家门,让我们去做学徒,吓得我们只有好好读书。父亲对于读书买书,倒是舍得花钱的。小学时他给我订了一份《儿童世界》,买了一部《三国演义》。甚至大表姐去美国留学时,虽然他自己没有钱,却去向三姑父的学生们筹款,尽到了舅父的责任。表姐船到日本的时候,还特意给我寄来了日本画片,说我将来留学,费用由她负担。她的信是我第一次收到的国外邮件。
六年级上英语,换了李正开老师教。第一课讲“我的家庭”,家庭中有父母子女,我觉得都不如中文好记。尤其是“女儿”(daughter),字形、字音、字义之间都没有关系,远不如中文“女子”合成“好”字好懂,就像骂我作“傻大头”的那个女同学一样没有道理。但当我听见哥哥背英文儿歌“星星眨眼睛”时,却又觉得好听: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小小星星眨眨眼睛,)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请问你是何方精灵?)
这是我第一次学到的两句英文诗,却是我后来翻译几千首英文诗的第一步。1931年9月18日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事,就是日本侵略者武装占领了我国的东北三省。那时李正开老师生了病,由韩祖德老师教我们国语课。他教我们写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作文,加深了我们的爱国主义思想。《东方杂志》上登载了日军占领东北的照片,激起了我们对敌人的仇恨。我们最喜欢听东北义勇军抗日的故事,最钦佩抗日英雄,“马占山,冯占海,山海关外,占山占海。”从中可以看出人民群众的情绪。而我们小学生只有好好读书,准备将来为国雪耻。
最后一个学期我的学习成绩有了进步,作文经常得“甲”,就是90分以上。我还被选去参加全校演说比赛和图画比赛。演说的题目是“阅报的利益”,结果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特殊班的薛蕃荣。图画比赛我画了一个神话故事中的“桔中二叟”,得了第六名。毕业考试我是甲等第五,是我在小学六年取得的最好成绩。
那时中学要到秋季才招新生,我是冬季毕业的,要在家中等一个学期。父亲就要我去特殊班旁听。特殊班班主任是彭声民老师,他提前用中学国语读本,第一课是鲁迅的《秋夜》,第一句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彭老师问:“鲁迅为什么不简单说墙外有两株枣树呢?那就不能引起读者注意。先说一株枣树,读者以为另外一株一定不是枣树了,结果出人意料,还是枣树,读者就重视了。这是一种可以引起兴趣的修辞手法。”后来我听中学老师讲《秋夜》,讲得并不比彭老师更精彩、更深刻,可见实小语文教学水平之高。
在特殊班我和薛蕃荣同坐第三排右边,共用一张书桌,他人长得清秀,考试成绩全班第一。1932年1月28日,日本侵略军攻打上海,19路军奋起抵抗,拍了一部电影片叫《上海之战》。在南昌上映时票价很贵,要一吊钱(一百个铜板)一张,他却买了两张票请我同去看。小学毕业后他被保送升入南昌二中,又和我同学六年,高二时他还参加演出洪深的抗日戏剧《回春之曲》,他反串女主角。二中毕业后他又被保送升入浙江大学电机系,后来成了中国制造第一台电视机的总工程师,可能是我小学同学中成就最大的一个。
我在特殊班的同学还有涂茀生,他的古文很好,我们同看武侠小说,希望学好武艺,去杀日本鬼子。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凌霄子”,我也取个外号“冲霄子”,还有一个同学吴琼取名“琼霄子”。我们几个小学生放学后去野外寻师学艺,但是踏遍青山无觅处,只好游山玩水之后,又回到学校去。毕业之前,学校排演了一幕抗日战争的话剧,我演日本侵华军的司令官本庄凡,被抗日军打得大败,逃下舞台,这是我第一次登台表演,总算过了一次打日本鬼子的瘾。
1932年夏天,南昌市举行了第一次全市小学毕业会考,考生总平均分数在八十分以上的为甲等,全市共二十人,几乎有一半是实验小学的毕业生。在这二十个精英中,我记得的有第一名李纪和,第二名万兆凤,第三名王树椒,第四名谌守福,第五名蔡安渊,第七名薛蕃荣,第十二名李祝三,第十七名欧阳觉元,第十八名涂茀生。还有不记得是第几名的万绍祖。他们就是和我共同学习、共同生活、共同奋斗过的一代人。了解他们,也就更了解我。
我在读小说时发现的都是欢乐少于悲伤:如《水浒》中的英雄林冲受到奸臣陷害。不得不“雪夜上梁山”。《说唐》中的英雄罗成被乱箭射死,托梦回家。这些都是容易使小读者“泪沾巾”的。小学时代的娱乐,除了看小说以外,就是听京剧。家里买了一架留声机,一些京剧唱片,记得有梅兰芳的《太真外传》,余叔岩的《空城计》等,但我最喜欢的是高庆奎的《斩马谡》《斩黄袍》和《逍遥津》。这些唱片增加了我的历史知识和对音乐唱腔的爱好。但到剧院去听京剧,却只去过两次:第一次是看小王玉蓉反串宋太祖赵匡胤的《大宋飞龙传》,第二次是看三国故事《战宛城》。但是我喜欢的角色并不是宋太祖,也不是曹操,而是拔起大树作武器来救宋太祖的郑子明,举起两个敌人作武器来救曹操的大将典韦。至于电影,我最爱看徐琴芳主演的《荒江女侠》,并且认为她是集英雄与美人于一身的明星。
在现实生活中,我见到的第一个美人可能是我的二表姐。圆圆的脸庞,聪明伶俐的眼睛,娇小玲珑的身材,她比我大十岁,是南昌女中的学生,已经在谈自由恋爱了。那时她的父母都已去世,姐姐哥哥都在国外,只好来求舅父做主。大舅(我的大伯)不赞成,她就来农专找细舅(我的父亲)。我们从农专走进城,她牵着我的手,一边和我父亲谈结婚的事,路上的男人几乎都要看她几眼。细舅比大舅开明,答应为她说服大舅,不料大舅坚决不同意,兄弟两人甚至大吵了一架。二表姐结婚的时候,大舅拒不参加,只有细舅道贺。兄弟失和之后,两家再住一起不便,我家便从海棠庙搬到了宫保第。不过父亲赞成自由恋爱的思想,却影响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