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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西厢

1

春寒料峭,又是一年倒春寒。只因大雪封山,司境的道路出入不便,川东十三家遂与容美和平相处,互不犯边。容美的内部事态这时却在极度降温,差不多都已降到了冰点。土司因此心力交瘁,病情也越发不见好转,就老是请梯玛前来诊视,天赐也便得以时时进入西厢。

土司田既霖住在西厢的正房,前面是客厅,后面是卧室,左边是书房,右边是禅院;每有闲情逸致,便可以散步,可以小憩,或观竹,或观花,或抚琴,或听禅,真是一个清净无为的去处!书房里养的鹦鹉和画眉,也不聒不噪,只待主人来时,才活蹦乱跳。但这一切静谧,都因土司病情复发和各色人等进入而不复存在了。

这一天,天赐又看见他母亲的影子,在西厢里悠悠地飘浮,他不禁潸然泪下。田既霖见状,忙问天赐又看见了什么?他担心自己在飘魂。“没什么!”天赐怕说及母亲勾起土司的伤感,他没好实话实说。

“唉!”田既霖一声哀叹,“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看见你母亲了!”

“没!没!”天赐连忙否认,“我是见二叔为国事操心至此,所以流泪!”

田既霖凄然一笑:“你骗不了我!我时时都能看见你母亲的影子,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可她就是不肯下来,与我说话!”

自从看见梅朵被害的情景以后,他夜夜都梦见那凄凄惨惨、不堪回首的一幕,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如此一来,就越发寝食难安。即使身子骨好些,他也没有心思前来观赏那些良辰美景。可他想不明白的是,作为初夜权的享有者,自己权柄一方、雄霸一地,不知见识过多少女人,却从未见过像梅朵这样的,别人都说她是妖,可在他眼里这妖却比人更让他心疼!也不知为什么。追根溯源,还是沛霖大哥将嫂子刚刚带进司城的时候,他就隔窗听见过梅朵隐隐的哭声,就像忧伤的小夜曲,濡染着他寂寞无奈的心境。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情劫到了——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女人!而等大哥谢世、自己承袭之际,又才得以窥见梅朵的庐山真面目。那日隔帘相望,只见梅朵罗裙依依,耳垂当当,莲步轻盈,环佩有声;更有那柳月娥眉,丹凤媚眼,顾盼频频,秋水漾漾,让人神魂颠倒!他就越发呆傻了。刚开始时,他还怕见梅朵的,可越是不见就越是心烦、寝食难安,见了心里反倒更踏实些,一天干起活来也更有劲些,他便索性前往梅朵处问起安来。这样他心里好受得多,同时也大饱了眼福。只是梅朵不敢见他,怕别人多嘴多舌,徒招是非,可他却管不了这些。

那一日,田既霖终于鼓起勇气去见梅朵。他隐隐感到,自己恐怕又要白走一趟。因为他担心梅朵又去了百斯庵。哪知刚到窗前就听见屋里轻柔的说话声,他便悄悄溜过去,踮起脚尖站在一把青藤椅上,用手粘上口水,把窗户纸轻轻点了个小小洞眼,只见梅朵正一针一线地在绣着什么!奶娘还在一旁不停地规劝:“自古兄长不在了,嫂子大都要下堂,你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管怎么讲,你母子俩也得找个靠山!就说这一家子,现在都是墙上被风吹败的秋草,都是过河的泥菩萨,谁还顾得了你们娘儿俩?也早该作打算!就算不为自己,也该替天赐想想!”

“还是看看再说吧。”梅朵叹息。事实上她又何尝不知自己是在寄人篱下?当初要不是碰上土司田沛霖,她早就嫁到牛王坪叶家去做了叶墨的女人。其实这么多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个逃命的男人,也不知他如今安好?

“可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奶娘不明白梅朵的心思,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天赐也是吃着我的奶水长大的,我这也是为了他好,不是硬要把你母子俩往火坑里推!再说主爷在他三兄弟中,最是知情知义的一个,托付给他,也只是想有个依靠罢了,又不是求他什么荣华富贵,你又怕他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梅朵不想把自己的心思坦露出来。她想一旦叶墨回来了,见自己又跟了当今土司到时又会怎么想?要是他还在嫉恨土司,二叔岂不是又有生命危险?可这一层奶娘又哪知道?再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叶墨几时回来悄悄地将自己带走,好一同离开这令人无比伤心的地方!

田既霖听得这一席话,却暗自得意起来。哪知一高兴,就从椅子上歪倒在地。梅朵一惊,赶忙出来看,以为是猫咪踩翻了晒糖馓的簸箕,但见是当土司的二叔,她重说不是轻说也不是,只好急忙赶上前,把那根丢在地上的竹烟杆捡起,递给他说:“主爷可是崴了脚了?”

“没有!没有!”他为了掩饰尴尬,急忙支吾起来。

“真没有?”梅朵好笑。“真没有!”他说。

奶娘这时也赶出来,打趣道:“我还以为是黄鼠狼打翻了鸡笼呢,原来是主爷啊!可伤了脚了?”

“还好还好!”田既霖立马灵机一动,故意趔趄一下,真把脚崴了。梅朵就赶过来扶他,啐道:“他二叔,你看你,怎的这么不小心,才讲莫崴了脚,你便崴了脚!赶紧进屋,嫂子给你揉揉!”

“不打紧!不打紧!”他嘴上这么说,心里等的正是这句话。于是嘿嘿一笑,就轻轻依偎着嫂子进了屋。只是那种肌肤相亲、柔腻细滑的感觉,他先前从未体验过,此时零距离一接触,浑身就酥麻了。

梅朵先是让土司坐下,又拿来个蒲团让他靠在椅子上,然后倒来一碗烧酒,蘸上一滴在手上,一边揉搓一边说:“主爷今后直接进屋就是了。你看今天还只是崴了一只脚,要是哪天闪了腰,这又怎生是好?这罪名,嫂子可担待不起!”

“我真要是闪了腰,你也肯替我揉揉么?”田既霖不接梅朵话茬,只是一个劲地说自己的。

“我可没那好福气!”梅朵白了土司一眼,心疼地说,“你是什么样人,我又是什么样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就是架起楼梯,我也不敢高攀!”

“还不是我一句话么?”田既霖觉得有戏,感到脚热乎乎的,心也热乎乎的,又一脸嬉笑:“我等的就是嫂子这话!”

“你这话,该说与那些未过门的媳妇去听!”梅朵盯了土司一眼,嫣然一笑,“我一个半老徐娘,自是无福消受!”不待说完,就听得奶娘就在窗外猛地咳嗽一声。

田既霖本想再说两句风趣话,听见这声重重地咳嗽就不敢放肆了。这一声咳嗽是一声暗号,说明这时有人来了。他只好站起,兀自趔趄着,心有不甘地走出去。他原以为来的是自己大老婆,出门一看,却见天赐奶娘在一个劲偷笑,就知道是这女人使坏了。这次他却没有发火,只是暗自得意地微笑着走了。

之后田既霖的胆子就大了。那日他来到中房,见梅朵一个人在,就径直走了进去。梅朵正在绣花,回头见了土司那直勾勾的目光,顿时脸红心跳。她立马垂下头去,哪知手中刺绣的针脚竟乱了分寸。可是田既霖望着她,却久久不肯出声,唯有一片月光在她周身如水般荡漾。梅朵抬头一望,见土司盯着自己,正一个劲地呆望、傻笑,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只见土司满面春风,一脸笑意盈盈,又赶紧垂下头去,连忙做起针线活来。可她心思此时又哪在这绣花上?这一针扎下去,就扎在了自己手上,就扎出血来了。

田既霖见状,啧啧几声,连忙走过来,拿起梅朵白嫩丰盈的手,望着那一粒刚冒出来的血粒,不无心疼地说:“嫂子哟,你怎的这么不小心呢,你看你,手都扎出血来了……来来来,让二叔吸吸……吸吸就好了……”

“不用劳烦主爷!”梅朵故意缩了一下手。土司却将她手紧紧地抓住,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她越是想抽就越是抽不脱了。

田既霖的心海就这样久久地沸腾起来,说嫂子你怕什么呢,反正你已经是田家的人了,你得下堂,我得娶了你才是!……你看你,这样的美人坯子,就像七仙女下凡,你就是想走,我也舍不得你走!然后低着头,又轻轻地吮着她的手,只这么轻轻地吮了几下,就把血吮干了。随即又做了个鬼脸,半真半假地说:“嫂子的手,要是还在痛的话,那可是要痛进兄弟的心里去了。”说着就拉住嫂子的手,使劲往自己胸口上按,“只怕嫂子不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本来我是想娶了嫂子的,不想被我兄长看上,让他抢了先手。要是我心再黑一点,不等你满十四五岁,就把你娶进屋,恐怕就不是现在的情形。这些年,可苦了嫂子了!”说完,又俯下头去亲嫂子的手指,竟是满口的香!

这时,梅朵的心就像一颗多情的种子,一碰上空气、雨水和阳光,就开始发芽芽了。就算土司这话是骗人的鬼话,全然当不得真也作不得数,但这话从一个土司的嘴里说出来,也是够暖人心的。这么一想,梅朵心头一热,心海便掠过了一池春水,开始春心荡漾。心想这可是自己从未见识过的土司,不仅有着冷酷的一面,还有着温情的一面。所以当土司深情地抚摸她手的时候,她只是象征性地缩了一下,又缩了一下,见再缩不了了,就不再缩了,倒想看看这个多情的土司,到底是个什么样人儿,到底还有什么骗人的伎俩!

就在这时,窗外又传来奶娘几声重重的咳嗽,那咳嗽声有几分急促、也有几分紧迫。田既霖只得依依不舍地站起,哀叹一声,又恋恋不舍地走了。

2

事实上,多年以后天赐才知道,土司田既霖对他母亲是真心的,只是他母亲不敢轻易地走近土司,最直接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土司的妻妾们。早在土司说梦话的时候,其心思就已经暴露无遗了。所以只要土司从他母亲房间一出来,后面就会传来连绵不断的辱骂声:什么黄老鼠给鸡拜年啦,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什么想要进西厢除非变只狗爬进来啦……梅朵哪里受得了这等闲气?明知是火坑还想往里跳?就开始躲着土司了。这一躲,反倒使得田既霖更加柔肠百结、寝食难安,居然连政务也不想处理了。梅朵怕的就是背上这样的骂名,这才想到百斯庵找一个清静的去处。然而谁又会想到,这庵却成了她的葬身之地。那时候田既霖就像蚂蝗叮了鹭鸶脚,一叮上就不肯放松了。梅朵就忐忑不安地想:人家可是土司呢,要你死你就死、要你活你就活,你还一点儿不识相,还想惹出多大的祸事来?真要是别人抓了你去,你还不得像砧板上的鱼,老老实实地任人宰割吗?到那时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这么一思量,梅朵也便想开了。所以等土司再来庵里的时候,态度就开始转变。田既霖毕竟是情场老手,这点风情他又岂能不解?当夜便留了下来。

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似水的月光泻进禅房,泻在檀木床上,留下一片斑斑驳驳的影子,在床榻左左右右浮动,就像一床露珠在荷叶上滚动,不着一点儿痕迹。灯影里,却见梅朵轻盈灵巧地解下衣裳,一道白光忽地闪射而出,顿时刺得土司眼花缭乱。啧啧!这哪是人哪,分明是仙女下凡!因为这透明一般、琥珀一样的女人,就像容美洞里通体晶莹剔透的盲鱼,肌肤比鸡蛋青都还要嫩还要软,牙齿比冰雪都还要洁还要白,五脏六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而这荷莲一般的女人,亭亭玉立在月光里,乳香又幽灵一般弥漫开来……土司的目光就凝固了:天啊,真真是只剩下了一个乳头的丰乳!他的眼神就直了,再不敢多看一眼,只觉这丰乳恰如月光一般,泻下了一地斑驳、一地银白。瞬息之间,这乳汁又忽地变成了殷红的烛泪,在他眼前缓缓地、轻盈地流淌……田既霖望得呆了,就自言自语起来:“你说天赐这孩子,莫非真是白虎附身?怎的就咬了你这么一口?”在那结疤痕的地方,他便伸手探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一个拧成心结的草莓,弥漫着一股醉人的甘甜……他又伏下头去,贪婪地吸吮起来。

“好痒呢!”梅朵昂着头,一边揉着土司的头发,一边嘀咕着。因为女人的美丽一半在皮肤上,一半在丰乳上。她便用手遮住左乳,说主爷,你吸这只吧!这里痒呢!“天赐这孩子,真是狼口呢。”田既霖吮了一口,啊啊,又是满口的乳香!“她是怕听人皮鼓声,那可是白虎的魂哩!那魂其实早就附在他身上了!”梅朵替儿子辩解,“你想想,用他的皮蒙成的鼓,别人来敲打它,不就是在敲打他的魂么?”

在武陵山地,土民有“白虎当堂坐,当堂坐的是家神”的说法,所以即便是至高无上的土司,也不敢轻易地亵渎祖先和神灵;当梅朵说她儿子是白虎转世的时候,田既霖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看到这只失去乳头的丰乳,他还是觉得天赐这娃儿有着一种原始的狼性。而具有狼性的明人,一旦获得了天地之灵,不知又将成就怎样一番事业!要是他强大到开始威胁土司的地位又怎么办?京儿不是要与之为敌?他觉得京儿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强大的对手,或者说敌人:一个是他三弟的儿子舜年,另一个是他大哥的儿子天赐。不知这兄弟三人将来又会把容美搞成什么样子?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空穴来风,那时候觊觎土司宝座的依然大有人在!而他最担心的恰是兄弟反目、同室操戈!可是一想到天赐是梅朵的儿子,他就是想恨也恨不起来。谁叫自己对这个女人这么上心的呢?他便轻轻地吟了一句:“玉液琼浆无穷碧,最是伤心子夜时”,聊表无奈而又怅惘的心境。

吟完,田既霖将梅朵托起,像托一片雨打的荷叶似的轻轻安放在月光床上。月色似乳,濡染着幽深的禅房。他的灵魂便渐渐地飞升起来,向着天庭、向着瑶池飞奔而去……可是,他却没有享受这人间尤物的好命,就在他伏上去的一刹那,下面却像带雨的花蕊被风一吹就过早地凋谢。“天啊!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我太性急了吗?”他喃喃自语着。可无论梅朵如何深情地抚摸、如何深情地挑逗,那萎靡的意志就是坚挺不起来,一直弄到鸡叫,也未能如愿以偿。他便隐隐地抽咽起来。梅朵就抱住他的头,安慰主爷,说你是心里想得太多了,今日不行,还有明日呢。他说梅朵,不是我想得太多,是因为你是下凡的仙女,我一个凡夫俗子,真是无福消受!他觉得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或者是报应。“主爷,你就放宽心吧,慢慢来,一定行的!”梅朵直感到他的呜咽濡湿了自己胸乳。她心尖尖都疼起来了。

其实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见一天两天三天依然如此,土司就完全地失去了信心。“这是为什么?难道真是我触犯了天颜,遭到了天谴吗?”他开始反省。之后他越是心急就越是不能遂愿,这样一来,也便酿下了更为深重的祸根,几乎夜夜梦遗不止。终于有一天,他病倒了,完全彻底地病倒了。

3

每次,土司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梦遗的时候。事实上自从被梅朵勾去魂魄,一打盹他就会梦见自己心爱的女人,因为在他眼里,梅朵具有别的女人所无法拥有的东西:她不仅有着透明如琥珀的肌体,还有着一个善解人意的胸怀,如果说男人是水做的泥,一到了她手里,她想把你捏成什么样儿就能捏成什么样儿。可是谁又会想到,正当他欲重振雄风之时,他心仪的女人却被奸佞暗害了!现在他虽然替她报了仇,却再唤不回梅朵的肉身。怅惘之余,他只能与梅朵梦中相会。似乎只有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在梦中相会的时候,心灵才会求得一丝安宁、一番清醒。而梦里一番云雨之后,他就像掉进万丈深渊,又开始大呼小叫:

“梅朵救我!梅朵救我!”

这天,他又这么喊叫的时候,老梯玛将他推醒。他惊出一身冷汗,久久没有回神。而他眼前浮现的,依然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太虚幻境。这是哪里?这是哪里?他边问边伸手去抓梅朵,却发现梅朵正在闪烁的烛光上跳舞。他就去抓那团光焰,一边抓又一边喊:“梅朵!梅朵!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向管家在那团烛光上没有看见梅朵的幻影,不觉一阵哀伤:“主爷,老梯玛来了……你还是让他给你做一堂法事吧。你这病,只怕不能再拖了!”

“现在是什么时令?”田既霖有气无力地问,并不接向管家话茬。

“昨天是八月十五,已经开了天门了。”向管家依旧泪眼婆娑。

“哦,开了天门了!”他自言自语,思绪又开始悠悠地飞走了。

向管家也就安排了一场法事。一般来说,一堂大的法事要持续三天三夜。这堂法事却只是小规模的还愿活动,仅需掌堂梯玛一人,帮师梯玛一人,陪神一人,香客一人,茶婆婆一人,动乐数人,杂役数人;但程序是一点也不能乱、一步也不能少的。陪神和香客大多由熟谙梯玛法事活动的年长者充任,茶婆婆由福禄双全、子孙满堂的年长妇女充任,帮师梯玛和动乐则由掌堂梯玛的师兄和徒弟充任。只因这堂法事是为土司所做,所以要求自然严之又严,人员是筛了又筛,最后花去不少时间,才把人员全部招集拢来。

这天,待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法事就要开始了。天赐和小宫人侯有之则到调年堂,把神图、凤冠、法衣、八幅罗裙、八宝铜玲、司刀、长刀、牛角、竹卦等法具一一取来;一头牛、一只羊、一只鸡的“三牲”也早已准备好。田甘霖忙里忙外这时都只差忙翻脚板皮。向管家更是脚踩风火轮,几乎无处不到。一时间,整个司城就忙碌起来。申酉时分,当天际落幕之时,老梯玛便头戴凤冠,身着红色法衣,腰系八幅罗裙,手持铜铃、司刀,开始吟诵歌舞起来。于是那雄浑高亢的牛角号声,明快铿锵的铜铃声,司刀摇转的沙沙声,和着粗犷豪放的梯玛神歌,就响彻了整个行署、整个司城。

冷月初上,华灯点亮,司城凡有头有面的人物这时都来了。为首的是田行夫。其实大家前来的目的:一来看看土司的病情,二来瞧瞧这热闹。如今这年代热闹毕竟不多了,大家朝不保夕,谁还有这等闲暇心情?可这是为土司还愿,来与不来却大不一样了。来了的没有褒奖,不来的则是罪过。该来的得来,不该来的也都得来!

第一坛是铺坛,铺坛就是造水。老梯玛端着一碗净水,一路念着咒语,一路喷洒着净水,顿时,那净水弥漫开来,老梯玛拿着的告子就打在了桌子上:“弟子手上无诀天诀,脚下无罡天罡,启手成诀,动步成诀,东方青帝龙神降吾圣水,南方赤帝龙神降吾圣水,西方白帝龙神降吾圣水,北方黑帝龙神降吾圣水,中央黄帝龙神降吾圣水,三无将军降吾圣水,四员枷栲降吾圣水……张昭二郎降吾圣水,胜主三郎降吾圣水……”直把上百个神师请毕,这碗洁净无形的圣水才化完。

霎时,圣水悠悠地弥漫开来,田既霖只觉一股清凉的感觉,从头顶泥丸、太阳、印堂各穴浸润进来,满心只是凉风习习,一如秋日登高,微风拂面,顿时浑身通泰,杂虑一丝无存。

最关键的一坛是“藏身躲影”。只因这圣水无色透明,所以圣水一到,就能随影见形、随风见影。就这样,透过无形的圣水,便可以辨识灵魂、驱赶妖魔了。这时月影初挂,华堂生辉。老梯玛遂挽诀步罡,喃喃地唱念起来。一连做了两个时辰,便将这圣水洒满了整个屋子。

这时,天赐跟着师父一招一式地学起来,最辛苦的就是请洛神。请洛神的时候,老梯玛在前引领,时跪时蹲,时站时坐,时跳时唱,他在后面跟随,也是如法炮制。就这样三天三夜下来,他的骨头忙散架了,土司都能够爬起床,他却躺在床上两天两夜才勉强爬起。

这便是天赐梯玛生涯的真正开始。

4

田既霖能够起床之后,开始一段时间夜里不再做梦,不再做梦便不再梦遗。他精神也便有所好转,就来到书房看书。这日天公却不作美,正午时分忽然下起细雨,雨声淅淅沥沥,竹枝、芭蕉叮咚作响,似有悲风呜咽。一进书房,田既霖抬眼一望,这就望见梅朵赠给他的两幅织锦。那织锦高挂屏风之上:一幅是四凤抬印图,一幅是土王五颗印。这时他久久凝望着那幅四凤抬印图,但见抬着四方大印、生气勃勃的凤凰,仿佛倾刻间就变成了梅朵,不觉一阵唏嘘。不想梅朵轻挪莲步,竟从图案中款款走来。她在说,主爷,你注意到了吗,你的那方大印都快管不住那方小印了!

“你是说他们想造反吗?”田既霖忙问。即便他很久不理政事了,也能猜得到梅朵影射的是谁。

“那倒未必!可能是想投靠北方了吧。”梅朵的声音在房间里悠悠地飘荡。

“投靠北方?”田既霖几欲呜咽。他眼前又浮现出吴三桂投降大清和清军铁马踏入关内的情景。“故国飘摇处,烽烟依旧在。这世道又哪还有一片净土?反清复明的道路不知还有多远。”他一阵喟叹。可当他再次睁开眼帘、回过神来之时,却不见了自己心仪的女人,又开始呜咽失声:“梅朵,你来都来了,又何必躲着我呢?”见家人急忙跑来,他又大喝一声:“你们看什么看?这有什么好看的?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爹!”田京儿叫了一声,走了过来,“你老这又是何苦呢?那个女人早已经做鬼,你还在这么思念她,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伤了你自个儿身子不说,还弄得一家人不和不睦……你讲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你少给老子多嘴!”田既霖勃然大怒,“你在外面做了什么事,你当老子不知道?”

田京儿又岂能不明白?哪里有十分水色的女子,他就谎称土司想要享受谁的初夜,就将那些女子带回,一一开苞。此时他又不无淫威地说:“我不是土司,也是土司的儿,放着这等好事不用,不是白白浪费春光了么?”

“你、你个不学好的东西,你给老子滚!”不待骂完,土司就咳嗽起来。

闺女惠儿就赶过来,摸着父亲的胸口,泪眼婆娑地说:“爹,你自己都这样了,你还管他做什么!”就白了她哥哥一眼。

田京儿假装没看见,自言自语道:“唉,这个花痴老儿只怕真没得救了!”竟拂袖而去。刚出大门,就与三叔田甘霖撞了个满怀。他又白了三叔一眼。他明白父亲的病根,一半因为梅朵,一半因为三叔。他心里不恨都不可能。

田甘霖假装没看见,只骂一声:“你是不是丢了魂?怎么老是毛手毛脚的?”见田京儿不予理睬,他又问:“你爹病好些了么?”

“你自己去看,莫要来问我!”田京儿板着脸,一脸阴阳怪气,“只怕他死了有人才开心呢!”

“你狗日的净说什么鬼话?”田甘霖又岂能听不出来?当即骂了一句。哪知田京儿说了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田甘霖摇头苦笑,他是不会跟他计较的,他知道这侄儿不成器,和他理论无疑对牛弹琴。于是不待通报,他就径直闯进来。来到书房,透过朦胧的灯光,见二哥一脸蜡黄地靠在太师椅上,已是七魂出窍、三魄落地,不禁摇了摇头,随即对侄女说:“惠儿,你出去下,我有话跟你爹说!”惠儿“嗯”一声就出去了。

田甘霖回过头来,见二哥依旧视若无睹,还在那里对着梅朵的幻影喃喃自语,就先问了一下病情,然后才说及正题:“二哥,容美如今已是四面楚歌,是战是和,你总得拿个主意!”

“主意!哼,有你拿还用问我?”土司嘀咕一声。其实他不是不想拿这个主意,而是不想见到三弟。他知道三弟一来就准没什么好事。因为先前三弟无论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从不越轨。即便有要事前来求见,也是等通报之后才规规矩矩地进来。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见自己身体吃不消了,便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有时候田既霖也想发作,好好痛斥他一番,出出这口恶气,但思前想后,还是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这一年已是顺治十二年,田甘霖冷静地分析了大局和形势之后,感到容美的前景岌岌可危。那时大清已在全国稳定局面,即便偶有小股星火也成不了气候。而民心所向,都指望能够早日回归故土、重建家园,不再去过那暗无天日、水深火热的生活。只是大清某些政策又令容美大失所望,土司因此踌躇不定、犹豫不决,不得不继续观望,以等待时机。南明这时又退至广西边境,前景亦大为不妙。川东十三家和农民军虽然在荆巴之间频繁活动,但却与容美有着刀兵之仇、掘墓之恨,一时相互心结难解,很难再结成联盟。可是田甘霖仔细一权衡,还是认为应该采取回旋之术:一面与文相国修好,一面与清军继续谈判。兴许这样容美还能找到一条生路,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田既霖可不这样想。在他看来,当今世道变幻莫测,前景难料,如果真去投降大清,那么田家九百年的基业和这土司之位就将不保。即使能保到头来又还是自己的吗?所以他迟迟不作决定,想再熬上个三年五载,等儿子田京儿满了十八岁,自己再撒手西去不迟!如今面对众多跳梁小丑,他是能忍则忍能拖则拖,不想与他三弟公然对决!

田甘霖却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主爷,你可曾记得秦良玉否?”

“怎么不记得?她不就是石砫宣抚司使、总兵官挂都督衔、钦赐二品冠服的女将秦良玉么?不是说崇祯皇帝还赐了她四首御制诗么?其中一首我还记得: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你说起她,到底是何用意?当年她不是跟父亲齐名么?是不是那边又派人来,想要联合抗清?”

“不是!”田甘霖摇头,“但是主爷,秦良玉可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她的那支白蜡兵可谓神州闻名吧?曾经在万历年间参加过平叛杨应龙的战争,从天启初年起,就在长城内外多次抵御清兵,也参加过平奢崇明的战争。她平辽东,渡浑河,守榆关,围成都,收重庆,平蜀贼,可谓战功赫赫,可最后还不是兵败夔州,输掉了一世英名?为什么?不就因为明朝已经腐败透顶!可她却没有看清天下之大势,只一味的愚忠,这才遭此惨败!试看当今之容美,处境跟秦将军有何两样?依我看,南明气数已尽,迟早都会灭亡,二哥你要趁早拿定主意才是,不然清军入司,后果将不堪设想!”

说客!说客!田既霖别过脸去,浑身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哼!一个两面三刀之人,骨子里蕴藏的不正是称霸一方的野心?他早已看清了三弟的司马昭之心。于是走到书架前,拿起先祖田九龄的《紫芝亭诗集》,随手翻阅起来,然后吟道:“自古龙门攀非易,况隔江湖万里长。”但见三弟依然待在那里不走,就又白了他一眼:“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已力不从心了!是战是和,容美的事,今后就全交给你了!”

“二哥何出此言!你是土司,你不拿主意谁拿主意?”他依然恭立着不走!

贪得无厌!贪得无厌啊!田既霖摇头一声叹息。他知道要是不给这人一个准话,他是绝对不会走的。说白了不就是想要加盖那个宣慰使大印吗?因为印把子掌握在谁的手中,就等于权力和富贵掌握在谁手中!他又哀叹一声:

“印把子在我这儿,你随时要用,你可以随时来取!”

“这个自然!”田甘霖这才将已经抄拟好的奏章拿出来,“只是前方军情紧急,二哥身体有恙,我也不好老是上门打扰!一则于军情不利,二则对二哥身体也不好!”

他话已经说得相当露骨了,不外乎要那土司大印,以便号令中军。

自然,田既霖也知道这些年三弟已经培植了许多党羽,如今自己已经奈何不得他了。便看也未看就把那四方大印拿出来,朝桌子上一顿:“这下你可称意了!”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我有什么好称意的?谁稀罕你这个烂摊子!”田甘霖在心里嘀咕一声,冷冷一笑,最后还是拿起那枚银质四方大印,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田既霖气得一屁股歪倒,颓然一声长叹:“我、我真是引狼入室啊!”

事实上,他也不清楚三弟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觉得三弟的眼睛发出了狼一般的幽光,影子总在他眼前悠悠地晃荡。他感觉自己真是太累太累了,就躺了下去。这一躺就再也起不来。一个月后才知道,三弟上表向屯兵荆襄的宁南靖寇大将军投诚,暗地里却与文安之依然保持着暧昧关系,可那时他并不知道三弟内心的真实想法。田甘霖之所以如此周旋,是因为今后无论谁得天下,最后容美都将求得参战有功、守土有责的嘉奖,田氏都将稳坐土司江山!可是作为容美土司,田既霖却一直被蒙蔽在鼓里。那天,当向管家匆匆跑来,告之他这一事实真相的时候,他忽觉胸口一闷,竟吐出一口血来:

“难怪大哥会把你遣往陶庄……我、我真是瞎了眼啦!” 92eTtK2ik2OsZkzuA/eZp0piLCDTxaTD7IhNBwZ5hdr3A6OW35LzYWKgct4JvC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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