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能够在压力环境下,更好地完成任务的人,在本质上是‘会讲故事的人’(storytellers)。”
——查尔斯·都希格(Charles Duhigg)《习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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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ower of Hab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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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医学 人文交响》( Bio-health Narrative: Polyphony )的中英学者栏目曾经点评过英国牛津大学人文研究中心(TORCH)研究员艾米莉·T·特罗斯安科(Emily T. Troscianko)的《医学人文真能让你成为一名更好的医生?》一文。这篇文章的核心观点是:“如果医学与人文不能进行创设性的互动、交流,那么这两门学科都会丧失一些珍贵的东西。人文学者需要努力向医学学科证明自己的价值,医学从业者同时也要扩大自身的视野、吸收人文学科能给自己带来的益处。”作为中国叙事医学的研究者和教育者,我十分赞同特罗斯安科的观点。然而,我们可以看到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医学人文理念的推广都遭遇过困境。
特罗斯安科在文中提到一名医学生选修医学课程受到实习科室的医生的嘲笑的故事。记得我2012年在南方医科大学推广叙事与人文系列课程时,也有一位大二的临床医学专业的女生找我,聊到她在我们的课程中收获了许多从别的医学专业课程中无法获取的智慧和反思。但是,她却因为积极参与书院叙事与人文工作室活动,经常跟同学谈论一些医学史故事和医学大家的人文故事而遭到排挤,大家认为她浪费时间在没有用的课程上,有些格格不入。后来,这位女生坚持了下来,大学五年都跟着我们的进阶课程一起学习。
前一段时间,这位年轻女医生小颖跟我讲起她曾遭遇的几个故事。第一个故事发生在小颖当班的一个凌晨,一位看似情况已经平稳的年轻患者突然去世了,当时没有家人在身边。面对这样的突发事件,她脑子里浮现的是我在“叙事医学与生命智慧”课程里给他们讲述的多个场景,大都是餐厅里突发疾病的年轻人,年轻人的父母在得知噩耗时的悲痛一幕,以及没能陪在身边而引发的各种猜测、疑问和自责等。她马上想象在眼前的这个事件当中,年轻患者的家人来到医院追究各种细节的情形,医护人员不主动与患者家人建立叙事连接可能出现的危机,以及现代医学之父威廉·奥斯勒运用叙事智慧化解因年轻患者死亡而可能出现的危机的故事。
而现实中,许多缺乏叙事素养和共情能力的医者可能只懂得从专业和科学的角度解释死因,并极力排除自己的责任,最终反而让自己和医院陷入纠纷当中。小颖也回想起我在课堂上跟他们分享的一部影片——《罗丹萨的夜晚》。在这部影片里,技术精湛、从未遭遇过医疗事故和纠纷的外科医生在临近退休时,因为一位手术中的患者在麻醉阶段离世而被患者家人告上法庭。科学理性和技术至上主义让他丧失了共情能力,反复用麻醉阶段5万人中会有1个出现意外的数据跟逝者家人进行机械的、不近人情的解释。最后,外科医生终于顿悟,他到逝者家属家中,倾听他们讲述的故事,并对家属表达歉意,最终矛盾得以化解。
小颖说自己在回想了这些故事之后,立即整理思路,回想与患者交往的一些细节,主动与其家人进行了推心置腹的沟通,并告诉患者的家人,自己跟他们的孩子是同龄人,一直对他的病情感到揪心,也在尽自己所能救治他。但是,医学是不确定的科学,仍有很多当下无法解决的问题,虽然大家都按照应有的程序做了相应的治疗,但是最终还是没能挽回他们孩子的性命。小颖还跟其家人提到,男孩昨晚吃妈妈做的云吞时,特别提到,妈妈做的云吞永远吃不厌……小颖说她一直与这对夫妻有联系,想到他们,她就会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多关心关心他们……
小颖还跟我讲起,在这个临床情境中,我推荐给他们阅读的一个短篇故事对她也很有启发。她说的是极简主义作家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的《好事一小件》( A Small , Good Thing )。这也是一个关于医院死亡事件的故事,凸显的是面对儿童患者去世,医护人员共情能力的缺失,虽然没有导致医疗纠纷,但是,故事让我们理解到了叙事性交流对于丧亲者哀伤辅导的重要作用。小说讲述一对夫妇安和霍华德在孩子斯科蒂被撞昏迷之后在医院里的遭遇。在医生都认为不会有大碍、随时可能苏醒过来时,斯科蒂却突然离世了,留给年轻夫妇的只有错愕惊恐和无助悲伤。
小颖说,从故事阅读中,她深切感受到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医师弗朗西斯及其他医护人员虽然有定期按时对斯科蒂进行治疗和观察,却让人感觉他们与患者和患者家属之间十分冷漠,而这正是许多医护人员在现实临床境况中的常态。小颖读过这个故事之后,就告诫自己不要成为像故事里的医护人员那样冷漠无情的人。在故事里,没能从医生那里得到任何同情,原本对黑人不太待见的白人妻子安,在小说里却与同样遭遇丧子之痛的黑人家庭之间形成某种共情连接,两夫妻也最终在与也曾遭遇丧子之痛、未能走出创伤型叙事闭锁的面包店店主之间的对话中接受了现实。
另一件事情是,前一段时间,小颖所在科室的主任在高强度工作之后猝死。好多位同事很长时间都没走出来,但她说自己在生命健康叙事中心的推荐书目中看过一些跟生老病死相关的绘本和视频,而且我也曾向她推荐过北京协和医院李飞老师主编的《生命消逝的礼赞》,那里面收录了70余名医学生书写的亲历死亡事件,这些故事让她更快地从这个创伤事件中走了出来。有一位与科主任关系特别好的同事在这个事件之后一直失眠,甚至需要服用精神类药物,小颖主动运用自己从叙事医学课程中学到的叙事照护方法,成功地帮助她走了出来。
小颖感受到,自己虽然比很多同事年轻,社会阅历和经验也无法相比,但是,她从叙事医学倡导的故事分享和阅读中,积累了许多现实生活中没有经历过的叙事资本,这让她在真正遇到类似的事情时,具备了比许多职业年资更长的医护人员更好的应对能力和调节能力。虽然一部分医护人员已经从叙事医学的系统学习中受益,但是,目前大多数医学生仍然受医学科学主义和技术至上主义影响,追求实用,认为医学人文只是花拳绣腿、锦上添花的东西,没必要花时间系统学习。
197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认知心理学家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提出,对科学技术和量化数据的绝对追求会导致专注力和共情力的缺失。我希望更多像小颖这样的叙事医学践行者能够将他们的故事讲述出来,只有更多这样的故事被听到,我们才能改变对医学人文的偏见,营造关于叙事医学和医学人文更良好的叙事生态。小颖虽然还是一位资历尚浅的年轻医生,但她已经拥有了比一直不去接受叙事医学新理念、卷在技术至上主义的漩涡中的医者更高的叙事素养,而这一素养将会让她在医学生涯中,走得更远、更稳、更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