盔甲骑士与职业叙事闭锁

住在医院心血管部33号病床的是陈市长，一年前，他被提拔为市长，是班子里最年轻的领导。每天总是有一群人、一溜溜的果篮和一箱箱慰问品围在他身边，陪护他的妻子——朱老师总是被挤到外围，仿佛是局外人一般。陈市长还有一个不到10岁的儿子，来过一次病房，但是站在离爸爸挺远的地方，在陈市长面前，他看起来怯生生的，眼前的陈市长好像与他很陌生。陈市长这些年为了事业有意选择了晚婚，虽然此刻妻子陪在身边，但是陈市长很少与她交谈，因为总是有接不完的电话和做不完的指示，偶尔消停下来，跟妻子说句话，也打着官腔……

有一天，我们去叙事查房的时候，看到正在流眼泪的朱老师，我把她拉到叙事暖阳小吧里，与她聊了聊。朱老师说，这些年，在政府工作的丈夫已经跟当初的他判若两人了，天天风风火火，眼里没有她和孩子，他与孩子之间也越来越疏远；天天处理政务，作息习惯混乱，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这是他心血管出现问题的最根本原因。虽然现在好像不算严重，但是再这样下去，会越来越危险，但是无论我和他的父母怎么劝他，他都听不进去。虽然他是市长，虽然很多人认为她一定很幸福，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

听完朱老师的讲述之后，我了解到陈市长目前处于大多数领导容易陷入的职业叙事闭锁状态。我向医院叙事督导请教如何来帮助陈市长和他的家庭，了解到最适合的故事是《盔甲骑士》。因而，我与陈市长的主管医生，著名的心血管领域专家葛教授商量，让他以权威身份推荐陈市长在住院期间抽出一点时间来阅读两三本不太厚的书，然后选择其中一本印象最深刻的书来跟他交流。我们把几本书放到了他床边，其中一本就是《盔甲骑士》，并约定每晚的8:30～9:30设为心血管阅读调节时间，让陈市长收起手机，朱老师也一起安静地陪着阅读。

《盔甲骑士》（ The Knight in Rusty Armor ）的作者是美国当代著名喜剧作家罗伯特·费希尔（Robert Fisher）。这是一部篇幅不长的童话作品，但呈现的是一个关于生命本质的睿智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位骑士，他每天穿戴着象征自己光荣过去的荣耀盔甲。曾经，骑士浴血奋战，赢得一次又一次战斗，铲除一条又一条恶龙，拯救一位又一位公主。骑士的功绩一直位列所有王国的骑士之首。为了证明自己是全世界最优秀的骑士，骑士只要一听到战争的呼唤，便立即穿上那身闪耀的盔甲，迫不及待地跳上战马，向前冲去。

骑士很少有时间与妻子朱丽叶还有儿子克里斯托弗相处，因为他不是在打仗，就是在铲除恶龙，不是拯救公主，就是穿着盔甲自我陶醉。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越来越迷恋自己的盔甲，他穿着盔甲吃饭，甚至上床睡觉也不想脱下，似乎只有盔甲才能让骑士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最后，他完全不愿意脱下盔甲，从此，他美丽的爱妻朱丽叶再也无法与他亲近，可爱的儿子再也无法目睹父亲的真容。家人都已记不清不穿盔甲的他到底是什么模样，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长相。偶尔，克里斯托弗问起爸爸究竟长什么样时，朱丽叶就把儿子带到壁炉边，指着壁炉上方的一幅画像，说道：“这就是你的爸爸。”

骑士认为自己是一个心地善良、充满正义和爱的好人。事实上，真正让骑士声名远扬的却只有他那金光闪闪、耀眼夺目的盔甲。就算骑士在家，白天除了穿着盔甲自我欣赏，就是滔滔不绝地炫耀自己的光辉战绩，晚上也不愿意脱下盔甲的骑士总是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让朱丽叶无法安睡。忍无可忍的朱丽叶终于提出抗议，对他说：“你爱盔甲远甚于爱我。”妻子让骑士做出选择，如果不脱下盔甲，她将带着儿子远离他。骑士很沮丧，他穿在身上的引以为傲的盔甲，却让他的妻儿离他远去。他爱他的家人，但也爱这件国王特赐的光荣。内心几经挣扎后，他决定脱下盔甲。然而，当他伸手去取下盔甲时，却发现盔甲动也不动，便用力地拉扯，盔甲仍然不为所动。

自己打造的这件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盔甲，现在却将自己牢牢困住。骑士只好找人来解决他的难题，而住在森林里的智者梅林是唯一一个能够帮助他摆脱盔甲的人。当骑士找到梅林，梅林问他，因为这身冰冷的盔甲，你有多久没有感受到亲吻的温暖，没有闻到花朵的芬芳，或者没有听到优美的乐曲了？事实上，骑士为了保护自己和实现最初的梦想而穿上盔甲，但盔甲却让自己与自己隔绝，阻碍了自己与家人展开叙事性互动，无法享受真正的亲密关系，更不用说形成叙事共同体关系，与家人和亲友交心。更糟糕的是卸下盔甲变得越来越困难，因为已经习惯了，而拯救骑士唯一的方法就是从认识自己开始。

梅林告诉他：“你必须靠自己走过三个城堡，这条路是你从未走过的路，也是你脱下盔甲唯一的方法。”这一次，骑士开始了一段特殊的旅程，他不是为了国王，不是为了公主，也不是为了那些敬仰他英勇的国民而战，而是为拯救自己出征。为了卸下盔甲，看见真实的自己，骑士踏上了比以往为国王出征更勇敢的征程，走进寻找真我的森林中，经过沉默之堡、知识之城、志勇之堡的考验，最后到达真理之巅，找回自我。骑士逐渐发现，真诚的眼泪可以让他脱离这件盔甲的束缚。

首先进入沉默之堡。通往真理之道又陡又窄，梅林请了松鼠和小鸟来陪伴、鼓励骑士。他在沉默之中，必须面对自我，当外在吵闹喧嚣都静止时，内心的不安浮现了出来，用心去倾听真我的声音，真我会告诉自己什么是真正值得的目标。骑士在沉默之堡中看到过往自己对待妻儿的自私与冷酷，十分内疚，流下了悲痛的眼泪。骑士第一次听到了自己内在真实的声音，他为此痛哭失声，泪水腐蚀了头盔，也洗净了心灵，随着头盔的脱落，他的头部不再受到拘束。骑士顿悟到，过去他不断说话，都是在谈自己，他一直想把自己呈现出来，所以无法听到别人的心声，也无法听到家人的悲伤。骑士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逼迫妻子朱丽叶住在另一座沉默之堡里。

在知识之城中，骑士惊讶地领悟到自己一直把需要当作爱，他需要妻子、儿子的爱，却不懂如何爱他们，根本原因是他不爱自己，而如果他不爱自己，就不能真正爱别人。他也领悟到原来自己就是希望别人喜欢他，他努力证明自己，却忘了他根本不需要证明任何事情，因为他生来就是有价值的。梅林指出骑士之所以不满足，总是想要成为什么，所以无法放松享受，因为他太忙着想变成其他的样子，想抓住些什么，所以忘了活着的真谛。当发现这些，骑士开始痛哭，随后他惊异地发现，他手臂与腿上的盔甲在泪水中掉落下来，最后只剩下胸甲，他感到多年来未有的轻松。

在志勇之堡，骑士打败疑惧之龙，内心真诚的热泪完全溶解了胸甲。他笑了，他学会了如何爱自己和别人，他知道过去的虚伪和害怕都是他不曾关心自己和别人的结果，也终于发现自己可以是爱的源头。最后，骑士来到真理之巅。骑士低头向下，凝视着无底的深谷，他放开手，向下坠落，掉入记忆的深处。他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同时他的思想也降至内心深处。这是第一次，没有评价，没有成见，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在那一瞬间，他为自己的生命全然负责，他不再为了自己的错误或苦难，责怪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或事。

坠落的过程让他感觉到一股全新的力量，他不再感到恐惧。当一种不熟悉的平静感突然充满全身，奇怪的事发生了，他开始向上升到山顶。他摆脱掉所有他害怕的东西，放掉所有他知道和拥有的东西。拥抱和接受不可知和生命的不确定性使他自由了，现在，宇宙真正是属于他的，他得到更多释放与自由。感激的眼泪从他眼中泉涌而出，他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体里，他不用再穿着盔甲去证明自己。骑士笑了，一道明亮的光芒从他身上放射出来，这股光比他的盔甲擦得最亮的时候，更加光亮。

人本身是由多个身份组成的，在不同叙事语境下承担不同的身份，比如父子身份、兄妹身份、夫妻身份、朋友身份等等，但是职业型叙事闭锁者只是承认和享受职业身份，否定其他身份，职业永远是他（她）的绝对优先考虑。这导致他们缺乏亲密的家庭叙事连接，也无法与自我建立和谐的认同关系，从长久来看，这种状况必然引发“关系性危机”和“存在性危机”。长期处于叙事闭锁状态的主体被一层层枷锁所禁锢，不再体验生命故事的变化和自我的动态成长，也就是说，陷入叙事闭锁的主体会失去对生命故事的流动性和开放性的把握。

将自己隔绝在单一职业身份中的“我”，久而久之会陷入关系性孤独中，失去感受生活中其他美好事物的能力。我们汲汲营营地追求金钱与权力这两种传统的成功标志，导致身心俱疲、生活质量恶化。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不停地连轴转，活成了做事的人（human doing），却与真正重要的东西失去连接，不再具备存在的人（human being）应该有的存在性陪伴和叙事性反思的能力。事实上，目前对成功所下的定义，反而正在害我们，我们亟须一个新的指标，帮助我们重新找回生活的支点。

《盔甲骑士》本身就是一个关于职业型叙事闭锁最形象的隐喻，也是一个重新找回生活支点的故事。行走于天地间整日忙忙碌碌的我们，以“盔甲”为荣，也因“盔甲”而伤，忽视了身边重要的家人，也远离了真实的自己。在人生经营自我的过程中，我们倾慕或为之骄傲的所谓成功、财富、荣誉，有时正是禁锢自由身心的盔甲，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人心，日积月累，使曾经有爱的心灵蒙上灰尘。然而，这些盔甲总有一天会生锈再也取不下来，使我们难以体验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沉重的盔甲往往让我们身心疲惫。比利时哲学家帕斯卡·夏波特（Pascal Chabot）认为身心疲惫是一种“文明病”，它是个人机能失调——对职业过于投入，不懂得为自己的职业生活设限。瑞典卡罗林斯卡学院的玛丽·亚斯柏格（Marie Asberg）教授形容身心疲惫如同一个“疲惫漏斗”（exhaustion funnel），当我们放弃我们认为不重要的看似可有可无的东西时，我们放弃的往往是最能滋养我们的东西，比如亲情连接。

在读到“克里斯托弗问起爸爸究竟长什么样时，朱丽叶就把儿子带到壁炉边，指着壁炉上方的一幅画像，说道：‘这就是你的爸爸。’”时，朱老师失声哭了出来。而陈市长在读完《盔甲骑士》之后，也陷入了沉思。在病房里，他握着朱老师的手，流着眼泪向她道歉，说他在不经意间就做了这个卸不下盔甲的骑士，他不想等到朱老师让他选择时，他才去尝试脱下盔甲，他现在就要用眼泪融化盔甲，以后他要改变，在家里，他就是父亲、是丈夫，不再是市长。

第二天，孩子来到医院，爸爸与他一起趴在床上阅读起绘本，我看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道明亮的光，不是盔甲的光…… hGnMvjBSZF6rIcohOV3eboDi/3+qX/lQfD/VsoF9AmvNGQNa8LZLWwXmYk8Aoo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