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际叙事连接的社会只是一片繁华的沙漠。人文关怀的起点是走进患者的生命故事,终点是运用医者的叙事智慧引导患者走出人生至暗时刻。”
——生命健康叙事分享中心创始人 杨晓霖
针在少女们的手上熟练地飞舞着。
那针,是绿色的松针。
那线,是刚刚才纺成草的线。
就是用这样的工具,少女们把原野的声音缝进了扣眼儿里……
以上文字节选自日本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安房直子创作的绘本——《原野之音》。
阿杰(化名),21岁,是一位胰腺癌晚期患者。阿杰在大二时,查出胰腺癌,而且是晚期,后来多次住院,病情不见好转。医护人员发现患者阿杰年纪轻轻,却沉默寡言,表情总是很冷漠,几乎不与人交流。即便是父母和看望他的亲人以及医护人员,阿杰都只是随便应付几句。当阿杰只剩下半个月的生命预期时,医护人员向叙事中心求助。叙事专家迅速介入,和阿杰展开近距离沟通,聆听阿杰的心声,并提醒医护人员和家人,一起关注阿杰的表情和情绪变化。在叙事专家的指导和耐心沟通下,医护人员发现每次当有人提到阿杰家里的兄弟姐妹时,阿杰的面部表情就变得异常复杂,举止也怪异,嘴角颤动,双拳紧握,眉毛紧缩,眼睛望着窗外或者干脆闭上眼睛刻意回避。
随后叙事专家和医护人员针对这个问题与阿杰的父母在病房外进行了私下沟通。阿杰父母一开始也是选择沉默,表情痛苦,情绪激动而复杂。叙事专家经过耐心引导后才得知,10年前发生在阿杰身上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阿杰的性情。阿杰11岁那年,父母原本要送阿杰和4岁多的妹妹去外婆家,当天外婆家的村里办年例,这是粤西地区一个比过年还重要的民俗节日。但父母因有事要处理,临时改变行程,让阿杰带着妹妹乖乖待在家里等他们回来。但妹妹求哥哥带她去参加这场已期待几天的盛宴,哥哥觉得也不远,就自己带着妹妹出行了。却没想到会发生让阿杰后悔一辈子的事情——阿杰的妹妹在路上遭遇车祸,在医院治疗几天之后不幸去世了。这给年少的阿杰带来巨大创伤,久久挥之不去。
叙事中心工作人员了解到这家人的惨痛故事之后,立即着手从“叙事处方库”(bank of narrative therapy)中寻找最适合的故事处方。叙事团队发现日本安房直子著有一本叫作《原野之音》的绘本,里面的故事可以让阿杰产生共鸣,于是医护人员有意将这部绘本叙事作品和其他两本死亡教育绘本放到阿杰的床头。
《原野之音》讲述了一位少女在原野上远远看见一位神秘的老婆婆,从她手中不可思议的扣眼里,听到了风声和潺潺流水声等。少女被其出神入化的手艺给迷住了,决定向老婆婆拜师学艺,却没想到老婆婆是洋玉兰树精,而少女就如同其他上门的孩子一样,被吸进树里变成了洋玉兰的树叶。失去妹妹之后,哥哥勇吉一直魂不守舍,为了寻找失踪的妹妹,哥哥也来到树精婆婆的裁缝店,不过,勇吉也难逃被变成树叶的命运。
故事里,变成树叶的哥哥勇吉心头却明朗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快乐得不得了。勇吉被变成树叶后终于在月夜下广阔的原野上和妹妹再次相聚,感受不幸结局安排下的幸福。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是,第二天早上,繁茂的玉兰树下,洋裁店又像往日一样开店了。
安房直子的这个故事是关于死亡的。绘本叙事中,面临死亡的主角正好也是哥哥和妹妹,这则故事言简意赅的结尾,点出了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循环运行规律,而在自然法则下,各种生灵包括人类的生命终将回归尘土,再度融入于自然的循环当中。阿杰也从故事里面顿悟到了不幸中的幸福——至少亲人可以再次见面团聚了。
阿杰读完《原野之音》后,大哭了起来。父母也随之一起抱头痛哭,他们当时只顾去照顾妹妹和处理妹妹的后事,完全忽视了阿杰,甚至恶狠狠地责骂阿杰,认为他害死了自己的妹妹,让阿杰从此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苦苦不能自拔。经过叙事专家的耐心引导后,阿杰主动说出了妹妹车祸现场的惨烈,尽管年纪还小,却记忆深刻。叙事专家引导阿杰尽可能地还原现场所遭受到的恐惧、害怕、无助和自责,阿杰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对妹妹的不舍,以及自己的悔恨。叙事专家在床边一边安抚阿杰,一边积极引导阿杰释放内心压抑太久的哀伤与痛苦。
阿杰在妹妹去世后,原本活泼的阿杰从此变得内向、寡言,半年基本没怎么说话,父母亲此时也尽量淡化妹妹去世的事,刻意回避谈论妹妹,希望时间能治愈一切痛苦,忘却一切忧伤,这是阿杰第一次讲述妹妹的事。阿杰一直在重复说:如果自己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一定不会带妹妹出去……在叙事专家团队的积极引导下,之后的每一天,阿杰都会主动讲起和妹妹小时候一起玩的事情,也会和父母讲一讲小时候的事情,以及一些在大学里的学习和生活。大家能看得出来,阿杰的心思没有以前那么重了,阿杰压抑的情感得到释放后,轻松了很多,脸上更多的是淡定和从容,不再多愁善感和悲天悯人。正是在大家的人文关怀和叙事照护下,阿杰与父母断裂近十年的叙事关系得到了重新修复。
一个多星期后,阿杰去世了,虽然阿杰最终没有逃过死亡的命运,但是阿杰在临死前与自己和解了,不再纠结于妹妹的过往,一想到自己就要与妹妹见面了,心里还有一丝释怀和从容。最后阿杰与家人也取得和解,不再埋怨父母对自己的苛责。阿杰临终前,握着妈妈的手,表情平和、安宁,还嘱托爸爸一定要照顾好妈妈。
在这个故事里,如果叙事专家和医护人员没有运用叙事智慧帮助阿杰疏导内心的愤懑与哀伤,阿杰临终前将依旧处于创伤型叙事闭锁状态,最终含恨终生,带着无限的愧疚和哀愁离世,这是父母最怕见到的场景。处在创伤型叙事闭锁状态的阿杰与实现了生命故事最后统整状态的阿杰判若两人,无论对于阿杰本人还是对其父母而言,都具有完全不同的生命意义。
面对临终者形形色色的死亡叙事,无论是医护人员,还是家人与朋友,都必须服从叙事医学的“军规”,坚守故事语境与某种特定仪式,延续人际间充满温情的叙事照护。当生命无可避免地将要走到尽头,当传统的生物医学模式已不能有效去除病灶时,内心的治愈仍可进行,对灵魂的抚慰仍可继续;身为医务工作者,不应再以科学的绝对理性来面对临终者的死亡,而应以充满人性温情的叙事来抚慰临终者的灵魂与临终者亲人焦灼的内心和祈盼。唯有人际间的叙事连接可以被大家所共同建构、分享、触摸及参悟。
生命健康叙事理念倡导我们医者以及临终者的家人有效陪伴临终者,与临终者共同面对生命最后的旅程,并对其生命故事进行重新阐释,积极引导临终者和亲人坦然面对并接受死亡。拥有良好叙事素养的医者能将“死亡隐喻”解读得更加丰满,充满人情味,散发出人性的光辉,充分发掘出人类临终期的三个层面:民族文化独有意象、个人生活经历的独特意象、人类公共意象的“思维地图”与“认知密码”,让死亡叙事的“剧本”更加丰盈与丰满,那么我们就活得有价值和有尊严,每个人的生命就会被赋予特殊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