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女人是祸水”,是基于这样的语境:男人主宰的国家和社会本是健康的、安定的,只因为女人的介入,才变得一塌糊涂,甚至于国将不国。“女祸”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涵盖整个社会,狭义的专指宫廷女性。狭义的“祸水”之“祸”主要是指女人发挥其特点和优势将一国之尊的皇帝媚倒,媚主为虐,使国生祸。当一个具有“祸水”性质的女人进入宫廷,她的危害会通过君主危及宫廷的前殿、国家的政权,甚至亡国。夏、商、周亡于其手,两汉屡受其害,两晋引起了“八王之乱”,唐时“女祸”与“宦官之祸”“藩镇之祸”并列为三大祸,清朝后期因此蒙受了四十年的黑暗,甚至导致了两千多年皇权专制政体的最后灭亡。
“女人是祸水”的观念,至少在夏、商、周三代就已经有了。而且,在这三个朝代,“女祸论”的论调无疑是进入了高音区的。因为,夏、商、周三朝分别出了妹喜、妲己、褒姒三个“狐媚子”,她们以其独特的“祸水”功能似乎直接导致了夏、商、周的灭亡。妹喜、妲己、褒姒遂成了祸水的代名词,“女人是祸水”从此成为一种论调,亘古不衰。《封神演义》说妲己乃狐狸精转世,前世就不是个好东西,女人从此就翻不了身,“女人是祸水”更深入人心。
关于女人的职能分工,《周易》中有规定,《诗经》中有记述和描写。男人们从来就不敢忽视女人的存在,至于如何“重视”就另当别论了。《周易》中有许多卦是专述女性的,如《归妹》《屯》《家人》等。《家人》这样规定女性的分工:“无攸遂,在中馈”,“贞吉”,意思是说,女人应在家中备酒食,只有竭尽此妇职,不随心所欲,才能使家庭平安和谐。但是,妹喜、妲己、褒姒三个女人各自“祖国”的统治者,却没有让她们行使这样的职能,没给她们尽妇道的机会,而将她们派上了更大的用场,这就是“祸国”。统治者说一套做一套古已有之。当然,这“国”肯定是敌国。
即使要说这三个女人“祸国”,那也要看你站在什么角度。对于她们的祖国来说,她们恰恰是救国的。为了她们的“祖国”,三个女人都做了“美人计”的工具。妹喜生于有施国一个奴隶主家庭,据说她父亲一度曾是个养蚕大户,后来办起了一个小型的酒坊。妹喜天生丽质,又生在比较殷实的家庭,因此生活幸福,长成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可惜她的祖国是个贫弱的小国。有施国在强大的夏国侵略下,不得不献出了国库中的金银财宝以及大量的布帛、秫酒(其中有部分想必是妹喜家酿造的),才勉强退了夏兵。夏国国君桀贪恋女色,有施国君决定搜罗国中美女,待夏国再发动侵略战争时献上,因为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进贡了。一个国家再穷再弱,女人总是有的。于是,有施国派出的选美大臣因在妹喜家的酒坊前发现了绝色的妹喜而大喜过望:有施国有救了。夏桀即位的第三十三年,又一次发兵讨伐有施,妹喜被作为“贡品”献给了夏桀;夏桀惊见妹喜美色,立即退兵。妹喜救国,避免了一次生灵涂炭。对于此事,《国语·晋语》有记载:“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妹喜女焉,妹喜有宠,于是乎与伊尹比而亡夏。”妹喜实际上是作为“地下党”打入敌国心脏的,使夏桀腐化堕落、促夏灭亡是她的任务,她的“祸国”是为了救国。但当她使夏桀荒于酒色亡国身死后,她不仅没能成为功臣,反而被商汤放逐到了南巢,凄惨死于蛮荒之地。这实在是不公平的,屈原就曾为妹喜鸣不平说:“妹喜何肆?汤何殛焉?”大概是统治者以为她不祥吧,即使亡的是敌国,也会在统治者心理上留下阴影。
妲己的命运与妹喜有相似之处。她是商朝的一个属国有苏氏(今河南武陟东)统领苏侯的掌上明珠,称得上是国色天香的大家闺秀。商纣听说苏妲己长得奇美,欲将她纳入后宫,苏侯不从,于是纣发兵讨伐。有苏氏战败,只得将妲己献上,女人又一次成了工具。与妹喜、妲己相比,褒姒更是命运乖蹇。她一生下来即被抛弃,幸被人救起,带到褒国,被褒国的姒大领养,称为褒姒。乖命逢乱世,小褒姒颠沛流离,度过了凄苦的童年。如果她长得差一点,也许她成年以后的命运会好一些,偏偏她又逐渐长成了美丽的大姑娘,为她自己以后成为工具、成为“祸水”不自觉地打下了基础。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不是想长成什么样就长什么样的。褒国国君因苦谏周幽王,被幽王以“犯上”之罪打入大牢。其子为了营救父亲,想尽了办法;最后还是不得不借助于女人,寻访褒国美女,以便献给幽王,请幽王开恩。褒姒一下被选中。幽王见了褒姒,立即放人,女人也就又一次发挥了她的伟大作用。
很显然,就妹喜、妲己、褒姒来说,“工具论”比“祸水论”更确切。
历史上的各种书籍往往对“祸水”之“祸”大书特书,可即使“祸水”也还是“水”,即使是成了“祸水”的女人也还是人。但是,作为本体的人(“水”)历来是不被重视的,男人们似乎只对女人的“用途”感兴趣。
三个女人心中的酸甜苦辣,我们现在是很难体会了。对她们的各种“祸”我也不感兴趣,况且人们也已经说得够多的了。我倒是想:“祸水”何以祸国,又如何祸国?
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历代所谓“祸国”的后妃,除了晋惠帝的皇后贾南凤等少数几个人外,均具美色。皇帝后宫佳丽无数,没有惊人的美丽和独到的“媚功”,要让专制的皇帝宠你、依你,肯定是办不到的。因此,无论是妹喜,还是妲己、褒姒,均是色冠天下的女人。按照通常的理解,皇帝正是“色”迷心窍,才误了政事,亡了国。《诗经·小雅》说:“艳妻煽方处。”春秋时期晋国大夫羊舌职的妻子羊叔姬说:“‘甚美必有甚恶’……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苛非德义,则必有祸。”这就给了人们这样的感觉:美乃是祸水的源头,是罪魁祸首,成了一种让人恐怖的罪恶的东西。
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心里实在不甘。美何罪之有?无论是心灵的美还是外表的美均不失之为美。这就涉及另一个问题:“祸水”如何祸国,或者说,“美”怎样发生“祸国”的效应。
能“祸国”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是后妃,是皇帝的老婆;普通的女人、平常人家的媳妇,你再美再漂亮,想“祸国”也是“祸”不了的。因为女人按规矩不能参政,后妃们“祸国”,成为“祸水”,是借助于她的老公皇帝来实现的。如果皇帝因为自己的老婆而不能较好地行使专制统治的职能,必然带来国家的混乱,导致亡国。但是如果皇帝能拒绝“祸水”的腐蚀,不也没多大的问题了吗?这样看来,问题主要还是出在皇帝身上。但只要再想一想,就会发现这仍然没有涉及问题的本质。如果不是专制制度,老婆通过自己的老公最多只能“祸家”,怎么能“祸国”呢?只有在皇帝一人说了算的专制制度下,皇帝才能“祸国”,后妃才能通过“祸”皇帝,产生“祸国”的结果。
在专制制度下,要说“祸水”,男人照样可以成为“祸水”。试想,如果历代皇帝都是女性,让男人们围着女皇帝争风吃醋,情形会是怎样?男人的“媚功”也一定大有可看,照样可以让女性皇帝败身亡国。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她晚年信用男宠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几乎乱了阵脚,足可以说明问题。到了一定的时候,众女人也一定会感叹:男人乃亡国之“祸水”也!
鲁迅说:“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的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出息的男人。”在男权社会里,国家的兴亡,男性的责任固然要比女性大,但也不能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男人头上。“祸水”非男女,亦非皇帝与普通人,专制制度乃是“祸水”之源!在专制制度之下,“祸水”之“祸”,不光“祸”国,而且“祸”己,即所谓“红颜薄命”。不是因为长得美,哪能到得了皇帝跟前,又怎么能祸得了国。祸了国,自然不能善终,死后还要被人唾骂,可谓“薄命”。专制制度使“水”成了祸国的“祸水”,使“美”成了“祸”,可见专制制度祸“美”、祸“人”的本质。
如今,“祸水”再也产生不了“祸国”的功效,但“红颜薄命”却一直具有一定的规律性。美,何时才能“美”得其所?《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也说过“水”的比喻,他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说这话时,他是没有封建卫道士们那种对待女人的阴暗心理的。在对待“水”的问题上,我们如今比贾宝玉有了哪些进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