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2月10日,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通过英国BBC电台向全世界宣布了他“宁要爱人不要王国”的逊位声明:“没有我所钟爱的那个女人的帮助和支持,我无论如何挑不起国王的重任,也不可能履行国王的职责。”这个“爱人”指的是美国的有夫之妇沃莉丝,由于英国王室禁止国王与离过婚的女人结婚,爱德华八世“不爱江山爱美人”,只得宣布逊位,成就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爱情”。一时,沃莉丝成了最令人羡慕的女人,因为,在国王或皇帝的心目中,她作为“美人”的分量第一次超过了“江山”。
“江山”和“美人”称得上是国王或皇帝人生的两大轴心,它们都是由专制权力带来的。对于封建君主来说,江山为他个人所有,美人当然有的是,没有哪个皇帝或国王缺女人的。皇帝贵为人主,富有四海,天下女人自然为他所有。因此,“江山”与“美人”之间具有某种因果关系,或者说“美人”就是“江山”的一部分。有了“江山”,也就有了“美人”;反之,丢了“江山”,“美人”也就保不住了。秦始皇灭六国,六国妃嫔都为他所有,而六国的君主就“江山”“美人”两空空了。陈后主的“江山”坠入了胭脂井,他连只保他的美人张丽华都办不到,因为“美人”被看作了使国君丢失江山的“祸水”。明朝崇祯皇帝眼见得自己的“江山”即将为他人所有,他干脆把他的“美人”杀了,尽量不给敌人留“战利品”。
但如果“美人”指代爱情,那么,“江山”与“美人”就常常不能兼得。爱德华八世作为国王实际上只是权力的象征,他是没有多少“江山”可言的,否则,他心中的天平还不知道倾斜向哪一方呢。历史上,皇帝手中的“江山”逐步减少好像并非“得力”于“美人”。爱情的首要前提是双方人格平等,但在专制之下,皇帝与后妃是很难求得人格平等的。皇帝不但是一国之主,也是一家之主,他对后妃实施的是君权与夫权的双重统治。所以,后妃在皇帝面前自称“臣妾”,不敢与也是自己丈夫的皇帝进行平等的交流,皇帝也就成了孤家寡人;皇帝高高在上,也就常常不能忘掉自己的“天子”身份。杨玉环两次被李隆基遣送回娘家,都是因为“忤上旨”,都是李隆基不自觉地流露皇帝脾性的结果。因此,虽然皇帝富有四海,美女如云,但在爱情这一项上却是赤贫。
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史上,帝妃之间只有不多的几次爱情火花的闪现。除了李隆基与杨玉环外,明万历帝与郑淑嫔应该是有爱情的一对。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对二人的情感关系作了如下描述:
据说,淑嫔郑氏和万历具有共同的读书兴趣,同时又能给万历以无微不至的照顾。这种精神上的一致,使这个年轻女人成了皇帝身边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可以说,她是在最适当的时机来到了他的生活里,填补了他精神上的缺陷。凭着机智和聪明,她很快就理解了命运为她所作的安排,因而抓住现实,发挥了最大的能动性,从而达到自己预期的目的。她看透了他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但在实质上却既柔且弱,也没有人给他同情和保障。即使是他的母亲,也常常有意无意地把他看成一具执行任务的机械,而忽视了他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既会冲动又会感伤的“人”。基于这种了解,她就能透彻地认清了作为一个妻子所能够起到的作用。别的妃嫔对皇帝百依百顺,但是心灵深处却保持着距离和警惕,惟独她毫无顾忌,敢于挑逗和嘲笑皇帝,同时又倾听皇帝的诉苦,鼓励皇帝增加信心。在名分上,她属于姬妾,但是在精神上,她已经常常不把自己当作姬妾看待,而万历也真正感到了这种精神交流的力量。据宦官们私下谈论,皇上和娘娘曾经俪影双双,在西内的寺院拜谒神佛,有时还一起作佛前的祈祷。她对万历优柔寡断的性格感到不快,并且敢于用一种撒娇讥讽的态度对他说:“陛下,您真是一位老太太!”
夫妻之间的感情融洽,得力于诸多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是相互了解、心灵相通、情趣契合。能与皇帝神交的妃嫔都不是庸常角色,往往通过一些细小的方面,如一个眼神、一句普通的话,就能知道对方想什么,使皇帝愿意显露自己真实的情感,做心与心的交流,并分其心中之忧、排其心中之难。郑淑嫔的过人之处,在于她敢于并善于和万历平等相待。她虽然无力在政治地位上改变自己,但在人格上却超越了附庸的地位。她对他相当尊重,但始终把他当人而不是神。她对万历体贴多于敬重,合作多于服从,交流多于回避,改变了万历因孤家寡人带来的苦闷,使他在道貌岸然下禁锢的心灵得到了放松。她还对他的性格弱点做了匡正补救,从而达到了性格互补的和谐之美。正因为如此,万历也将她视为“人”,视为平等的伴侣,而非玩偶和奴隶,他们的关系也就不再是简单的夫妻关系和君臣关系,而是灵肉一致的情人关系。
但封建体制不容许这种情感关系的存在,无论是万历的母亲还是朝廷大臣,都怕万历因“情”(美人)误“国”(江山)。在“江山”面前,无论万历的“爱”有多深、“情”多么浓,那都是“私情”,无足轻重。这样一来,好像真正的“江山”之主都应该是无“情”的,多情之人自然也就坐不了江山,万历母亲和大臣的担心客观上倒是说明了封建制度的反“情”本质。万历与郑淑嫔的“情”后来竟差一点真的使“江山”毁于一旦。万历因专宠郑淑嫔,并爱母及子,一心要立郑淑嫔所生的第三子常洵为太子,使臣民们大惊失色,因为这势将破坏封建皇室选择皇位继承人立长不立幼的规矩。给事中姜应麟上书直谏:“礼贵别嫌,事当慎始。贵妃(指郑淑嫔,她此时已被万历册封为‘皇贵妃’——引者注)所生第三子犹亚位中宫,恭妃(指生皇长子的王恭妃——引者注)诞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传之天下万世则不正,非所以重储贰、定众志也。伏请俯察舆情,收还成命。其或情不容已,请先封恭妃为皇贵妃,而后及于郑妃,则礼既不违,情亦不废。然臣所议者末,未及其本也。陛下诚欲正名定分,别嫌明微,莫若俯从阁臣之请,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则臣民之望慰,宗社之庆长矣。”这位姜先生是一位皇权制度的坚决维护者,他虽然也知道情之不可废,但与“礼”相比、与“宗社之庆”、与“江山”相比,就是等而下之的事了。分析他话中的意思,如果万历以“情”为重,那么,“天下之本”也就乱矣,“宗社之庆”不长矣,“江山”也就不保矣。从万历十四年(1586年)万历封郑淑嫔为皇贵妃开始,廷臣围绕立储与万历皇帝争论了十五年,所上章疏累数千计,历史上把这一事件称为“争国本”。后来,万历迫于种种压力,最终没能立常洵为太子。看来,皇帝不是想爱什么人就爱什么人,想被什么人爱就被什么人爱的;后妃们有以色事君、为皇帝繁衍龙种的权利义务,但就是没有爱和被爱的权利。皇帝的臣民们总是说:皇上应以江山社稷为重,言下之意是,“美人”非但无足轻重,而且常常是克“江山”的。这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臣民们与后妃的争宠心理:皇帝受命于天,是天下的主人,理应爱天下人并为天下人所爱,怎么能让他只爱一个女人并为一个女人所爱呢?皇帝只爱他的“美人”,为他守护“江山”的臣民自然怨恨,野心家也有了皇帝因情误国的口实,“美人”和爱情危矣,“江山”甚至都难保了。
看来,“江山”是容不得皇帝自由地爱他的“美人”的。唐武宗和他的王贤妃情投意合,长得很是相像,都喜好打猎,一身戎装时,旁人竟难辨别谁是武宗。武宗有意要立她为皇后,但宰相李德裕以她无子,出身比较低贱为由加以劝阻。武宗病重,自知不起,对王贤妃放心不下,伤感地对她说:“我气息奄奄,情虑耗尽,只怕要与你诀别!”王氏回答说:“陛下万岁后,妾以身相殉!”她将财物分给宫人,待武宗崩后,遵守生死之诺,自缢相随夫君于地下。可见帝王的爱情是多么艰难。宋仁宗的嫡配郭皇后,因争宠被废(其实也是前殿政治斗争的延续)。后来仁宗与郭氏诗词唱和,情真意切,仁宗皇帝有意让其复位,但郭氏却被大臣们用计毒死,因为她早已被打入了另一个政治派别,如果让她回来,那就是你活我死。
专制制度不仅断送了帝王的爱情,而且破坏了天下千千万万人的爱情。且不说,封建后宫制度使宫人们丧失了追求爱情的机会,一些帝王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知道拆散了多少人的家庭。相传春秋年间,以昏暴著称的宋国康王看中了臣僚韩凭的妻子何氏,并将其掳进宫中。韩凭口出怨言,被罚为城旦(筑城的役夫)。宋康王虽然拥有“江山”,但这并不意味着天下所有的“美人”都爱他,用非爱情的手段得到的根本不可能是真正的爱情,他无法得到何氏的爱。韩凭寻短见死后,何氏表面上比较镇静,暗地里把随身的衣服弄得质地疏松。与康王同游高台时,何氏突然急速冲向台外,随从伸手去拉,但只抓住了几块破布。后来检查何氏的尸体,发现了何氏的一封遗书:“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康王怒不可遏,反其愿而行之,令人将二人之坟造得可望而不可及,并说:“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过了不久,二坟之上各长出一棵樟树,并且树身逐渐弯曲、靠拢、合抱,根须相交,枝叶相错,有一对鸳鸯飞栖树上,交颈悲鸣,令人十分感伤。时人称奇,将树命名为“相思树”。专制制度对爱情的戕害,由此可见一斑。
专制制度本质上是反人性、人情的。因此,后宫之中难有纯粹的爱情;即使有,也注定了长久不了。
李隆基与杨玉环没能长久,顺治与董鄂也没能长久。顺治是中国历史上少数几个率性痴情的皇帝之一。他的第一次婚姻是政治联姻,自然是为了“江山”稳固。皇后是蒙古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国舅吴克善之女博尔济吉特氏,顺治母亲孝庄皇太后的侄女,顺治的表妹。此女不但出身高贵,容止足称佳丽,而且极为聪颖巧慧。但这些似乎均与爱情没有绝对的关联,他们的联姻是考虑到清朝初定中原,统治未稳,娶蒙古上层女性为后,可以争取蒙古的支持,为大清王朝效力。由于二人之间没有爱情基础,婚后不久就意气不孚,顺治遂有废后之意。但满朝文武大臣坚决反对,多人上书请求,礼部员外郎孔允樾言词殷殷:“皇后正位三年,未闻失德,特以‘无能’二字,定废嫡之案,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后世之心?君后犹父母,父欲出母,即心知母过,犹涕泣以谏;况不知母过何事,安忍缄口而不为母请命?”大臣显然是不管你爱情不爱情的,因为皇帝乃天下父、皇后乃天下母,儿女们只要父母相安无事,家庭安定就行了。顺治任性,但又不便强行,一度郁郁寡欢,愤懑成疾。孝庄见儿子面容憔悴,自然痛心,只好同意了他的废后请求。顺治后来在废后诏书中说:“自古立后皆慎重遴选,使可母仪天下。今后,乃睿王于朕幼时,因亲定婚,未经选择,宫闱参商,已历三载,淑善难期,不足仰承宗庙之重。谨于八月二十五日奏闻皇太后,降为静妃,改居侧宫。”(《世祖章皇帝实录》)顺治将废后的原因归结为睿亲王多尔衮的婚姻包办。他也不能谈感情问题,因为爱情只是他的个人私情,他不能因个人私情误天下,所以也只能以皇后不足以“母仪天下”的冠冕堂皇的话打发。人们为顺治的爱情悲剧感到惋惜,可是被他废的皇后呢?顺治还可以继续选择,被废的皇后只能在“侧宫”中孤寂地度过一辈子了。
顺治的第二位皇后亦来自博尔济吉特氏家族,是孝庄的侄孙女。顺治觉得她虽然“秉心淳朴”,但缺乏机敏聪慧。这时,董鄂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德国传教士在他的回忆录中说:“顺治皇帝对于一位满籍军人之夫人,起了一种火热的爱恋。当这位军人因此申斥他的夫人时,他竟被对此有所闻知的天子,打了一个极怪异的耳掴。这位军人于是乃因愤致死,或许竟是自杀而死。皇帝遂即将这位军人的未亡人收入宫中,封为贵妃。”(杨丙辰译《汤若望传》)自从董鄂进宫,顺治对皇后更加疏远,并欲废之。孝庄出于政治考虑,坚决制止,董鄂本人也以死相谏,顺治的第二次废后才不了了之。皇后虽然没有被废去,但也仅存名分而已。
董鄂美艳、聪颖、温柔、贤淑,深得顺治之心,顺治对她的爱恋达到了痴狂的地步。孝庄为防止儿子陷入过深,太过冷落了皇后,引起政治风波,因此对顺治与董鄂的关系采取了限制、阻挠的办法。但这种限制与阻挠反而更激起了顺治对董鄂的爱恋,大有“愿作鸳鸯不羡仙”“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意态。不久,董鄂生子,排第四皇子;顺治大喜,称其为“皇第一子”(《世祖章皇帝实录》),实则视为皇太子。但这位小皇子刚来到世上四个月便夭折了,顺治与董鄂的丧子之痛是可以想象的。大约是爱子之丧,使董鄂忧郁成疾,后竟也撒手而去。顺治先失爱子,再失爱妃,痛不欲生。历史上,顺治不仅是少数几个痴情皇帝之一,而且也是极少数感情专一的帝王之一,他可以为心爱的女人抛弃一切,甚至为她去死,在他的心目中,江山已退居次要的位置。如果让他在江山与董鄂之间做一选择的话,我想他会选择董鄂的。但现在他已无可选择,董鄂之死,使他看破红尘,万念俱灰。在他看来,“财宝妻孥,人生最贪恋摆拨不下底。朕于财宝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孥觉亦风云聚散,没甚关情”(《北游集》)。他想为爱妃而死,但上有高堂,特别是有“江山”的重任在肩,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汤若望回忆录》记载:“贵妃薨逝,皇帝陡为哀痛所攻,竟至寻死觅活,一切不顾,人们不得不昼夜守着他,使他不得施行自杀。”
顺治曾沉迷于佛事,遭最心爱的女人病逝这一无情的打击,产生了悲观厌世的情绪,企望遁入空门,以求精神情感上的解脱。他曾命茚溪森为其削发剃度,决心出家。孝庄一边百般劝解,一边命人急召茚溪森的师傅玉林琇来京。玉林琇抵京后,痛斥弟子茚溪森,并命人取来柴薪,声称茚溪森敢引顺治为僧,他就将其烧死。顺治无奈之下,只得勉强答应蓄发留俗。顺治身体素来羸弱,又多情善感,董鄂的早逝对他造成了极大伤害,于董鄂去世半年后染上了当时的不治之症——天花,不久就追随他心爱的女人去了,年仅二十四岁。
对顺治的所谓“江山”及政治业绩,后人几乎没什么评论,但他的“美人”却给人留下了万千话题。一来真正的爱情太美好,几乎是人人所向往的;二来天子皇帝享“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其“江山”当然了得,顺治“不爱江山爱美人”,着实是让人惊心动魄的。后来“美人”董鄂竟被人附会成了当时名噪一时的江南名妓董小宛,自然是为了再增加“江山美人”故事的浪漫色彩。董小宛,名白,字青莲,出生于明天启四年(1624年),十五岁就已成为江南名妓,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传说顺治二年董小宛被掳进宫,并与顺治合演了一出感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但顺治此时尚是一七八岁的孩童,比董小宛小了十五岁,虽然江山为他所有,但对于爱情应该是不甚了了。为了揭示董妃的本来面目,几代历史学家已经费了无数的精力,无数的人更是加入了议论此事的行列。爱情一方面为“江山”等世俗的利益所役,另一方面又是人类长盛不衰的话题。人们向往着纯洁美好的爱情,但是在爱情面前又每每放不下“江山”,放不下世俗利益的考虑,爱情因此常常成了世俗祭坛上的牺牲。在爱情面前,人们往往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委琐得很。
皇帝拥有“江山”,后宫美女如云,可爱情却依然是凤毛麟角,“江山”换不来爱情。爱情不但与所有的世俗利益无关,而且,世俗利益常常糟蹋了爱情。如今,真正拥有“江山”的人已经没有了,但为了一点点利益,不少人还是一边在心里算着自己的小九九,一边在骂着爱情的稀少。不但“江山”“美人”不能兼得,“江山”“美男”也经常冲突,在此问题上,女人们的小九九水平恐怕不比男人们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