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无疑是一个美的所在。这美,不仅指建筑环境之美(藏娇须金屋),更是指金屋所藏之美、美人之美。历代后宫无不是天下美女集中之地。六宫粉黛,三千佳丽,裙裾沙沙,笑语盈盈,真是赏心悦目,美不胜收。但在专制制度下,后宫常常也是血腥之地。红颜狰狞,玉手染血,让人触目惊心。
后宫往往是前殿的延续,是前殿的副本。
历代后妃制度,尊卑等级之鲜明,与前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周礼》规定:“王者立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周礼·天官·内宰》说:“王后率六宫之人。”皇后在后宫的地位相当于天子,负责掌管六宫嫔御,协助皇帝施行教化。汉武帝时将后妃爵位列为八等,即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又新立倢伃、娥、傛华、充依等名目。汉元帝又增昭仪之号,凡十四等。昭仪位同丞相,爵比诸侯王。倢伃同上卿,比列侯。娥视中二千石,比关内侯。(《西汉会要·卷六》)唐时皇后以下设四夫人: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九嫔名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充容、充媛等,二十七世妇为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武则天在唐太宗朝只是个才人,显然地位是比较低的),八十一御妻为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真是名目繁多。后世后妃制度虽有一些变化,但大同小异,等级越来越森严。
因其身份地位的差异,后妃们在冠服、居处、仪驾、饮膳、侍女数目,以至死后丧葬、子女亲朋的待遇、地位等方面,均有严格细致的规定。一顶小小的朝冠就足以看出其主人的身份地位,细微处见等级。以清代为例,《国朝宫史》卷十就有记载有后妃薰貂朝冠、青绒朝冠的制式。皇太后、皇后朝冠大体相同,正中顶一座,三层,红缨上周缀金凤七,翟尾垂珠,共四等珍珠三百有二。皇贵妃与贵妃的朝冠大体相同,正中顶一座,三层,红缨上周缀金凤七,翟尾垂珠,共四等珍珠二百五十五。妃冠正中顶一座,两层,红缨上周缀金凤五,翟尾垂珠共四等珍珠一百八十八。嫔正中顶一座,两层,贯无光东珠各一,红缨上缀金翟五,翟尾垂珠,共四等珍珠一百七十二。只要看一看朝冠的式样、珍珠的等级与数目,其主人的等级尊卑一目了然。皇权后妃等级制度由此可见一斑。
皇权专制社会等级森严的后妃制度带来的是后宫佳丽们无尽无止的争斗。西汉时的文学家邹阳说:“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宫妒是后宫女子为了自身及其家庭的荣辱沉浮而进行的生死攸关的较量,是一种染上了浓重的政治色彩的心理行为。皇后在后宫的地位相当于皇帝,为了皇后的宝座,后宫红颜们也是头破血流,鬼哭狼嚎。在专制统治下,这种竞争只能是不公平的、充满阴谋和罪恶的竞争,往往达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其悲惨与酷烈,其“别出心裁”与花样翻新,与男人们的争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吕后整戚夫人为“人彘”,武则天残害既是情敌也是政敌的王皇后、萧淑妃,“醉其骨”,手段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武则天为了达到打倒她的劲敌的目的,亲手掐死了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女儿,其行为称得上“壮烈”。
皇帝不只是前殿而且也是后宫的主宰,体现着君权与皇权的统一。皇帝掌握着后妃们的生死荣辱,因此也就成了千万宫人争媚邀宠的目标,成为她们一切思想和行为的出发点。无数妃嫔几乎没有一个不想压倒群芳,独为花魁。于是,后宫成了一个大醋缸,嫉妒像瘟疫一样在后宫蔓延,伴随着罪恶的阴谋与杀戮。南宋光宗皇后李凤娘性情嫉妒且凶恶。一次,宫女端水请光宗洗手。光宗见宫女的手嫩白异常,情不自禁地赞美了几句,李凤娘因此醋性大发。几天后,李凤娘派人送给光宗一只食盒。光宗打开一看,竟是宫女的一双素手!明世宗朱厚熜,其后为陈氏。据《明史·卷二十六》记载:“帝性严厉。一日,与后同坐,张、方二妃进茗,帝循视其手。后恚,投杯起。帝大怒。后惊悸,堕娠崩。”堂堂皇后竟因妒意受惊堕胎而亡。在历代后宫,姐妹同事一主的并不少见,汉成帝的赵飞燕姐妹是较著名的。《赵飞燕传》记载,成帝有一次对飞燕的妹妹合德说:“我白天看皇后(指赵飞燕),觉得不如夜里看她美丽。”合德暗暗记在心里。等到飞燕过生日,合德献出枕前不夜珠为飞燕祝寿,其目的是让她的姐姐在不夜珠的照耀下失却美丽,用心可谓“良苦”。姐妹相妒如此,何况其他?
性爱利益是后宫女人们争夺的基本内容,也是产生宫妒的基本原因之一。后宫佳丽众多,但算得上男性的只皇帝一人。为独自享用这些后宫美人,避免他人染指,皇帝将后宫的其他男性全变成了太监。这一招真够缺德的,真正的断子绝孙。为了得到性爱利益,后宫众多女性只能围着皇帝一人转,“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杜牧《阿房宫赋》)。万花丛中,究竟宿于何处,皇帝也常常感到无从选择。一些皇帝发明了羊车临幸法:乘羊车游荡于宫中,任其所至,宿于所停之处。因此宫人就以竹叶插户,盐汁洒地来吸引皇帝的羊车,因为羊不但喜食竹叶,且喜舔盐汁。南朝宋文帝潘淑妃就曾成功地运用过此法。初进宫时,潘淑妃一直未被皇帝临幸;后见皇帝喜乘羊车漫游宫中,于是就一边千方百计地打扮自己,一边偷偷让左右用盐水洒地。宋文帝的羊车每行至潘淑妃门前,羊就舔地不前。这位宋文帝真的是感动了,对潘淑妃说:“羊乃为汝徘徊,况于人乎。”从此,潘淑妃深得宠幸。(《南史·后妃列传》)“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为了赢得皇帝的青睐,宫人们是不惜一切代价的。但不管用何种方法,被宠幸的后宫女人只是少数,更多的人只能隐忍着性的饥渴,苦熬着漫漫长夜。
皇位世袭制必然衍生出“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这条后妃争宠、邀宠的重要法则。《春秋公羊传》说:“桓幼而贵,隐长而卑……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皇帝虽然只有一个,但后妃们谁能生出龙种,就看各人“能耐”了。能为皇帝生出龙种,那就是最大的“贡献”、最大的“能耐”。若儿子被立为太子,生母就有可能被立为皇后;反之,如果皇后无子,便会有被废的可能。但偏偏生儿子这档子事并不是靠“后天努力”所能奏效的。于是便有了种种不正当的“后天努力”,只是方式略有不同。吕后采取的是杀母夺子的方式。《史记·吕太后本纪》载:其子孝惠帝的皇后(吕后的外孙女)无子,太后让其“佯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为既非亲生,怎么肯把别人的儿子收为自己的儿子,还让他做太子、当皇帝呢?自己无子,也不能让别人有子,这是相当一部分后妃采取的方式。赵飞燕姐妹貌美如花,深得汉成帝宠幸,但就是生不出儿子。为防止有子的妃嫔“母以子贵”,夺去她们的皇后和昭仪的位子,飞燕姐妹就联合起来杀害皇子。《汉书·外戚传》称:“掖庭中御幸生子者,辄死。”后宫的这种恐怖气氛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西晋惠帝皇后贾南凤是历史上有名的妒忌好杀的主儿。她还是太子妃时,见到太子司马忠的妃子有怀孕的,必定千方百计杀之而后快。一次,她“情不自禁”,竟亲自操戟,将怀孕的妾刺死。红颜狰狞,一个女人持戟刺向怀孕的妇女,这情景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宫妒所产生的罪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后宫恶劣的竞争环境,迫使宫人们竭尽心计和手段,以博取皇帝这个后宫唯一男性的欢心。这种床笫的政治斗争和家国的政治,那是一门大“学问”。有些发展成了媚邪之道。东汉桓谭对傅皇后父孔乡侯宴说:“夫士以才智要君,女以媚道求主。皇后年少,希更艰难,或驱使医巫,外求方技,此不可不备。”(《后汉书·桓谭冯衍列传》)“媚道”充满迷信色彩,不管是“医巫”还是“方技”,都与爱情无关——在人格不平等的情况下,是根本谈不上爱情的。后宫里不可能有爱情的竞争。汉代宫中,巫气弥漫,媚邪之术尤盛。汉武帝陈皇后失宠后,闻卫子夫大幸,心中妒恨不已。为了从卫子夫怀里夺回皇帝,她除了花千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外,还挟“妇人媚道”。事发后,陈被废去皇后之位,连诛者达三百人。汉时,挟媚邪之道是死罪,因此后妃之间往往以告发、诬陷对手挟媚邪之道来达到打倒对方的目的。东汉章帝窦皇后无子,深妒生下皇子的宋贵人,就诬陷她“挟邪媚道”,宋贵人有口难辩,被迫自杀,所生太子亦受牵连被废。(《后汉书·皇后纪》)
宫妒及因其产生的种种罪恶,是专制制度和后妃制度的必然产物。为了自己的性爱利益,为了争夺皇后的桂冠,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封为太子,保住皇后之位,将来再当皇太后,后妃们必然会身不由己地卷入种种争斗中去,美,必然变成丑,变成恶。
醋海风波必然危及男主人的安宁。作为男主人,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后院起火。“妒,为其乱家也。”(《大戴礼记·本命》)大致从汉代起,男性统治者一面进行所谓的“不妒”教育,一面也严惩妒妇,妒成了“七出”之一条。汉儒为儒家经典作注,也尽可能“春秋笔法”,宣扬女子不妒的美德。如给《诗经》作传注的,说《关雎》是“美后妃之德”,《樛木》美后妃“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螽斯》美后妃“不嫉妒,则子孙众多”。《小星》是美“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使“进御于君”,而众妾“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这些反映了秦汉儒者关于妻妾相处的基本观点。正妻要不妒、不专宠,使众妾都有被御幸的机会;众妾也要知“命”守“分”,不越本分。对于男人来讲,这确是一种“理想”的家庭模式。为了这样的“理想”,男人们也确是用心良苦。
但男人们真是“想得美”,因为那种理想的家庭模式实践起来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只要封建后妃制度和一夫多妻制的存在,“妒”就将永存不朽。史书上关于嫉妒的最早记载恰恰是从儒家所推崇的妇女羊叔姬嫉妒丈夫的美妾开始的。《左传》记载,羊叔姬不许丈夫接近他的美妾,叔向就劝说母亲羊叔姬;羊叔姬说:“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实际上是怕美妾生下勇猛的儿子伤害自己的亲生儿子。“夫妇祷布”的故事见于《韩非子》:卫国有一对夫妇一起祈祷,妻子祝祷有一百束布;丈夫问她为什么只要这么一点,妻子说:“益是,子将以买妾。”妻子是怕丈夫有了多余的布,温饱思淫欲,欲再纳小妾。可见,一夫多妻制是产生“妇妒”的根本原因。
后妃制度是一夫多妻制的极端例子。宫妒危及皇帝“家”的安宁,也就危及了“国”的安宁,因而必然要受到皇帝们的严重关注。宋明帝为了整治嫉妒成性的妇女,曾令大臣虞通之搜集古今嫉妒妇女的典型,撰写了《妒妇记》,作为敲打妒妇的反面教材。据史记载,宋明帝还曾亲自下令赐死袁韬好妒的妻子,药杀荣彦远的妻子,并赐给刘休责打妻子王氏二十大板的权利,然后让王氏卖扫帚羞辱她。宋明帝发起了一场讨伐嫉妒女性的政治和群众运动。由皇帝牵头讨伐妒妇,肯定大有可观。为了丑化妒妇,有人还编造了“妒妇津”的故事。晋代刘伯玉读《洛神赋》,对妻子说:娶妇得如此而无憾。妻子因嫉妒洛神之美溺水而死,溺水之处称为“妒妇津”。凡美妇渡津,则风波暴起;丑妇盛妆,则风止浪静。这则故事的编者,肯定是某男士无疑。按照男人的观点,妇妒必然悍,男人们肯定不爱。据洪迈《容斋随笔》,宋代陈季常喜蓄声妓,妻子柳氏十分妒悍。苏东坡作诗开老陈的玩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陈季常笃信佛教,清谈佛理时,听到妻子一声吼吓得杖落心跳。因陈妻姓柳,河东是柳姓的郡望;佛家以狮子喻威严,所以苏东坡戏称陈妻厉声责夫为“河东狮吼”。体会苏东坡诗中的意思,苏东坡也不喜欢“河东狮子”。我想,如果苏妻“河东狮吼”,苏东坡的诗恐怕没有这么潇洒。
关于妒妇观念的实质,魏晋时谢安之妻刘夫人的话可谓一语中的。据《艺文类聚·卷三十五·妒记》记载:刘夫人坚决反对丈夫纳妾,谢安的甥侄辈都来做刘夫人的工作,用《关雎》《蠡斯》中的“不妒之德”相劝。刘夫人反问他们;谁作的这种诗?回答:周公。刘夫人说:周公是男子,所以这样写;若是周姥作诗,一定不这么写了。我想,如果哪位先生还想争辩,就请他与周姥谈。
女人善妒,“妒”似乎成了女性的“专利”,是女人的恶名之一。其实,妒作为一种心理现象,不光女人有之,男同胞们也不能幸免。据说,男性的妒比女性更具有破坏力,只不过爆发的机会可能比女性较少罢了。为了争夺美女海伦,希腊和特洛伊的男人们打了十年的战争,杀得尸山血海;庞涓不是挖掉了孙膑的膝盖骨,靳尚不是屡进屈原的谗言吗?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能免“妒”。隋炀帝自负文才为天下第一,看到薛道衡“空梁落燕泥”的妙句,妒火与怒火不由得烧到了一块儿,后来终于找茬儿把薛道衡杀了。
说到女人“嫉妒”的恶名,我不由得想起我们一位同学的夫人的“精辟论述”。一次,我和这位同学及他夫人一起去参加一个舞会。由于舞会上女性较少,我们这位同学的夫人又长得比较漂亮,因此频频被男士们邀入舞池。我的这位同学老兄脸色因此就不大好看,估计是醋瓶子翻了。因为写“宫妒”这个题目,舞间休息时,我就和这位同学的夫人探讨女性的嫉妒问题。她心直口快,对我说:“宫妒更主要的是一种文化现象,一夫多妻几千年,那么多女人围着一个男人转了几千年,能不‘妒’吗?这里有一个文化心理积淀问题。假如一直是‘一妻多夫’制,让你们男人围着一个女人转那么几千年,男人们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呢。”她又指指她那低头闷闷不乐的老公,嗔怪地说:“你看看他那德性!”我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