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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脉脉
——说宫怨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宋·辛弃疾《摸鱼儿》

我多次去过故宫,每次都发现:中轴线上的大殿游人熙熙攘攘,而宫人们所在的东西长街却冷冷清清。居于中轴线的宫殿巍峨矗立,可以想见帝王的赫赫威严。游客们争相拍摄金銮殿里高高在上的灿灿御座,口中啧啧有声,脸上不无艳羡之色。东西长街,人去屋空,红颜已无法寻访,只有古树、枯井和泪渍斑斑的红墙。幽怨之气弥漫在树梢井口,潮潮湿湿,隐隐带着呜咽,那当然是眼睛所无法看到的。看得到的是宫怨诗,黄黄的书页挤得出泪、挤得出血。中国专制统治和封建后妃制度“历史悠久”,宫怨文学也就幸甚、兴盛,堪称世界第一。这恐怕不是一个只值得文学史家们研究的现象。

皇帝作为“天子”“人主”,其“主人翁”地位既体现在前殿,也体现在后宫。他是天下财富的拥有者,而在他看来,女人可以说是“财富”的主要内容之一。皇帝至高无上,一无监督,毫无顾忌,一旦登位,必然罗致天下美女,充实三宫六院,以及无数的离宫别馆。不管是和平年代还是战乱年代,皇帝的后宫总是美女如云。秦始皇凭借他的赫赫武功,掠夺六国妃嫔为己有,后宫美女济济。杜牧《阿房宫赋》云:“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打开妆镜,多如繁星;清晨梳鬟,发如绿云;泼弃的脂水,使渭水变腻;宫中点燃椒兰的烟雾,飘满空中。可见始皇帝后宫美女之盛。大致从汉代起,皇帝后宫选秀女形成制度,每年或数年一次,宫廷派内侍去各地选拔良家女子,充实后宫。《后汉书·皇后纪》记载,汉代每年八月由中大夫、掖庭丞及相工(相面的术士),到洛阳乡中,挑选良家少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然后经掖庭主管择视可否,供皇帝淫乐。自此,皇帝抢占民女合法化且制度化。

后宫美女人数众多,作为率领群芳的皇帝,也有选择困难。帝王们别出心裁,发明了一些临幸选芳之道。风流的唐玄宗李隆基发明了一种“随蝶所幸”的方法:让妃嫔插戴鲜花,玄宗捉粉蝶放之,蝶飞到哪儿,他就到哪儿过夜。他还叫宫人们投币赌胜负,胜者可以陪他睡觉。直到杨贵妃专宠,这些游戏才停止。对于众多的宫人们来说,她们是根本谈不上什么选择的。而后宫中能称得上男性的只皇帝一人,他一人的雨露对后宫众人来说,有如杯水车薪。正如白居易《后宫词·之一》所云:“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宫女们一旦跨进宫门,就再难跨出宫门一步,就意味着葬送了青春、爱情和生命。漫漫长夜,她们忍受着生命的饥渴,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寒暑更迭,春去冬来,青丝染成了白发,红颜成了枯萎的花朵。大多数宫女可能一辈子连皇帝的面也见不上,在使婢生涯中度过了青春;中年以后,有的被许配给宦官做伴,有的被送到紫禁城的西北部打杂养老,做点针线活儿请太监带出宫外换点零用钱;最后老病而死,尸体还不许家人认领,经过火化后,埋葬于没有标记的坟墓。这是封建专制对人性最残酷的扼杀,是人类历史上的极罪之一。

白居易《上阳白发人》中的上阳白发人是宫人的典型: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馀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宫人白发歌?

上阳人悲惨的一生让人惊悚不已。“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元稹《行宫》)青春与激情均已逝去,闲来白首相聚,也只能议论议论偶尔来过行宫的玄宗皇帝了。

《新唐书·后妃列传》记载:“正月望夜,帝与后微服过市,彷徉观览,纵宫女出游,皆淫奔不还。”可见宫女们的性饥渴到了何种程度。但宫女的这种机会是太少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只能在宫中苦熬着漫漫长夜。“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白居易《后宫词》)“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李益《宫怨》)漏声滴滴,长夜漫漫,她们就这样把青丝熬成了白发。

后宫中不乏才女,她们的幽怨之情因此常能发而为诗。汉成帝时的班婕妤(班固的姑祖母)是自创宫怨诗的代表。成帝初,班婕妤因才色双全被选入后宫,大幸,封为婕妤。但自赵飞燕姐妹入宫,班婕妤失宠。为免祸及全家,她请去长信宫侍奉太后,自愿过孤寂的生活。她除了模仿司马相如作有《自悼赋》外,还写有一首著名的《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担心自己像鲜洁如雪的合欢扇,炎夏时君王爱不释手,秋凉之后却被弃捐箧笥。此诗用比兴手法抒写宫人唯恐失宠的典型心态,引起了后世众多宫人和仕人的共鸣。班婕妤在宫中自甘寂寞多年,还写有一篇《感伤赋》。此赋论辞藻文采不亚于司马相如的《长门赋》,论感情比《长门赋》更凄切感人。她经过宫中的繁华和君王的宠幸后,在同一空间环境中,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阵阵箫鼓,宁愿过孤寂凄凉的生活,需要很高的旷达与自律,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班婕妤在赋的最后如此自我安慰:“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已独享兮高明,处生民兮极休。勉虞精兮极乐,与福禄兮无期。《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班婕妤如此旷达自处,才勉强能在后宫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得享天年。

班婕妤所说的“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是绝大多数后宫妃嫔的命运。自有专制始,女人作为私有财产是完全听其主人支配处置的。作为“至尊”的皇帝,后妃制度也使其行为合法化——有法都可以不依,何况合法?喜新厌旧是完全符合他们思想行为的逻辑的。专制制度是产生宫怨的根本原因。魏文帝曹丕宠爱甄妃十几年之久,按照正史的记载,原因就在于甄妃是一位颇合封建男性统治者胃口的典型的淑女。《魏书》说,甄妃从不争风吃醋,反而劝丈夫多纳妾;有无辜的妃嫔被贬,她还帮助求情说好话。就是这样一位贤淑女子,因被曹丕新欢郭贵妃所谗,竟被曹丕赐死于后宫。甄妃貌美,且才情出众,受曹丕冷落时,以诗解愁,曾作《塘上行》一首: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自诩为建安文坛领袖的曹丕不可能读不出诗中甄妃对他的一片深情。但后宫美女如云的曹丕能珍惜这份感情吗?曹丕不但不领这份情,反而以甄妃借诗怨君为由令其自尽。可惜一代名妃,香消玉殒,年仅四十岁。

普通宫女的命运就更加可想而知,不少人可能一辈子跟皇帝连一句话也说不上。《炀帝迷楼记》载,隋炀帝后宫宫女无数,虽说这位荒淫帝王有超人的性欲,但终究无法遍幸。在一群未得进御的宫女中,有位侯夫人自伤虽有美艳的容貌和肉体,却无缘为皇帝所幸,最终愤而自杀。侯夫人死后,同伴们发现了她所写的《自感》诗三首、《春梅》两首和《遣意》《自伤》等多首哀艳欲绝的宫怨诗。其中《自感》三首如下: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

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

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

春阳正无际,独步意如何。

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这三首诗典型地抒写了宫女寂寞凄凉的哀愁和人不如草的境地。《自伤》诗回顾入宫七八年,却从未见过君王,夜夜独卧空房的经历,以及幽怀感伤、不能自禁的心路历程,“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她用自己的生命向惨无人道的后妃制度表示了强烈的抗议。

即使一时得宠,即便贵为皇后,一旦年老色衰,或在争宠中失败,也会被皇帝弃之不顾,打入冷宫,甚至性命不保。后妃的主要任务是两项:一是以色事君,二是繁衍龙种。以色事君是后妃失宠的根本原因之一。汉武帝李夫人的一段话颇能说明问题。李夫人受汉武帝宠爱,一次重病,汉武帝亲自去看望。李夫人用被衾蒙面,说自己病重日久,面容毁坏,不可见帝;武帝定要观其面,李夫人背过身去不再作声,弄得武帝很不高兴。李夫人的姊妹等武帝走后埋怨她说:你为何不见皇上,托付兄弟呢?反使皇上如此怨恨。李夫人回答说:“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汉书·外戚传》)红颜凋零,过去的恩爱再也无法找回,寂寞哀怨将伴其终身。

汉武帝原配陈皇后是失宠后妃的典型。陈皇后嫁给武帝后,娇宠一时。遗憾的是,她未能为汉武帝生儿育女,又见谗于武帝新宠卫子夫,被武帝罢退长门宫,不再相见。宫花寂寞,雨滴梧桐,陈皇后无奈之下,以千金黄金为酬,请武帝时的大文学家司马相如用其生花妙笔,传写自己幽居长门宫,愁苦孤寂,盼望武帝幸临的情景。这就是著名的《长门赋》,《昭明文选》将其列在“哀伤类”: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慤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恍恍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赴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脋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瑇玳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噭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愆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这篇作品的确将陈皇后孤寂期待的心情写得十分凄艳动人,《长门赋》遂成了“宫怨”的代名词。但司马相如的文章虽写得好,也未能使汉武帝回心转意。宫怨深阔似海,他武帝管不了那么多;况且他身边有的是美人相伴。《昭明文选·长门赋序》说:“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这完全是歪曲事实。昭明太子大概是一个酷爱文学、崇拜文学的人,他是不忍心让文学一败涂地,历代文人总是在迷恋着文学的伟大作用。其实,在专制体制之下,在专制统治者面前,文学能起得了多大作用呢?专制体制无疑是反文学的。据史记载,大概是公元前110年,陈阿娇陈皇后这个美丽的囚徒死在了长门宫,临死之前,她是否回忆起了“金屋藏娇”的许诺?《长门赋》最后留下的只是虚幻的文学佳话。

《长门赋》一出,仿作颇多。唐玄宗的梅妃在杨玉环专宠之前,曾见宠于玄宗。杨玉环进宫,梅妃被迫幽居上阳宫。梅妃很想学学陈皇后,于是请高力士觅一个像司马相如那样的大手笔,以向玄宗传达自己的幽怨之情。但高力士当时正在拍杨玉环的马屁,竟推托无法找到才情如司马相如者,不肯帮这个忙。无奈之下,梅妃只好自作《楼东赋》:“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飏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此赋文采虽不及《长门赋》,但它质朴直率,又出自失宠妃嫔本人之手,情深怨切。据说,玄宗读此赋后,沉浸在往时的回忆之中,良久无言。只是唐玄宗当时已坠入杨玉环的情网,难续往日之恩爱了。为了表示旧情不忘,玄宗曾暗赐梅妃珍珠一颗。梅妃不受,回诗一首:“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幽居冷宫的妃嫔们精神上的创伤和生理上的折磨,绝非一粒珍珠所能安慰的。

不是所有的妃嫔都能请到司马相如那样的大手笔,也不是所有的宫女妃嫔都能吟诗作赋——即使写出来也很难有机会呈奏皇帝——绝大多数宫人只能默默忍受漫漫时月的煎熬。范摅《云溪友议》载:“明皇代以杨妃虢国宠盛,宫娥皆颇哀悴,不备掖庭,常书落叶随御沟而流云:‘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将去接流人。’顾况著作闻而和之,既达宸聪,遣出禁内者不少。”又载,诗人卢渥应举,得御沟红叶,题云:“水流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这些红叶上的题诗,仍寄托着宫女们的一线希望。她们只能借御沟流水,向世人透露她们的寂寞和痛苦。

历代后宫不乏才女,但她们的作品能流传下来的很少;流传下来的“宫怨”作品大多为文人仿作、拟作。文人参与恐怕是中国“宫怨”文学兴盛的最主要的原因,著名的《长门赋》就出自御用文人司马相如之手。这恐怕也是中国一大独特的人文景观。

由士而仕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向往的人生道路,因此,受雇于皇帝的“臣”一般来说都是知识分子,“宫怨”之作也都出自为“臣”或曾经为“臣”或现在暂未为“臣”而一心想为“臣”的知识分子之手。这当然不是历史的偶然,也不是宫怨文学对“士”或“仕”的特意垂青。

从秦汉至明清,几乎没有一个君主不想把生杀予夺大权集于一身(清亡以后,这样的人还有,比如袁世凯……)。当然,他们也是有“道理”的,比如“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比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韩非说:“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西汉哲学家董仲舒创立的天人感应学说,进一步神化君主专制主义,论证君主的独裁是秉承上天的旨意,并创立阴阳三纲理论,所谓“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春秋繁露·基义》)于是有“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子虽为“阴”,却可以为“君”为“夫”而成为“阳”;况子为己出,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地位再差也差不了哪里去。“臣”与“妻”都属阴,皆为异己,只不过拿过来为自己所用或暂且用之,二者在皇帝老儿心目中的地位也差不到哪里去。妃嫔们在皇上面前自称“臣妾”,可见她们是明白这一点的。东汉桓谭说:“夫士以才智要君,女以媚道求主。”途径相异,目标一致,异曲而同工,均为事主。可见,中国的仕(士)们亦心里明白。《忠臣谱》与《烈女传》实可互为诵读。为博美人一笑,皇帝可以诛杀大臣,可见“臣”有时还不如“妾”。

仕(士)不过是皇上的“妾”。作为“妾”,仕(士)们对皇帝当然得争幸邀宠,曲以承欢,精神与肉体尽予交付;皇上也尽可以玩他们于股掌之间,精神的强奸与肉体的摧残都算不了什么。专制之下,皇上当然不喜欢你待在那儿瞎想,谈什么精神自由;肉体当然是小意思,让你“自裁”你就得“自裁”,“推出午门”马上就“推出午门”,“五马分尸”就得“五马分尸”,你还得跪拜“接旨”“谢主隆恩”。

中国知识分子多红颜知己,因他们的命运与女性特别是宫人一致,所以同病相怜。士大夫失宠被贬时,更需美人相伴,偎红依翠,泪水涟涟。欧阳修被贬滁州时所作《啼鸟》诗中就有“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盏常恨无娉婷”之句。落魄的文人往往喜欢与妓女厮混在一起,让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里面除了同病相怜外,恐怕还有妓女比宫人、比“臣”、比“妾”更多一些身心自由的缘故吧。

中国文人的“宫怨”作品可谓车载斗量,仅清代蘅塘退士编选的《唐诗三百首》中有关“宫怨”“思妇”等题材的作品就不下二十首。对于中国文人来说,有“宫怨”情绪,精通文采,当然可以多作。中国有深远的舞文弄墨的传统,“宫人”“妓女”都写诗抒写幽怨之情,何况文人?李白、白居易等大诗人均写有多首“宫怨”诗,且写得“情真意切”,可见中国文人与宫人在情感和精神气质上是多么地接近。李白写有《玉阶怨》、《长门怨》二首、《白头吟》、《妾薄命》等宫怨诗,每每是诗人的自况。《妾薄命》为汉武帝陈皇后而作:“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李白天才奇特,贺知章见其诗文曾叹为“谪仙人也”。因贺知章的举荐,玄宗皇帝让其供奉翰林,眷遇颇优。太白供奉翰林时,为文章侍从,不过以艳词丽句博取君王欢心而已,可谓“以色事他人”。不久,李白因忤杨贵妃,被玄宗放还,“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李白之宠自然不能与贵妃相比,“臣不如妾”再得印证。“谪仙”成了“谪臣”,宠妾失宠,风流潇洒之“诗仙”李白也不能免“怨”。

白居易最后虽官至刑部尚书,但也曾有过失宠被贬为江州司马、湿了青衫的时候;况伴君如伴虎,因此无时不提心吊胆。白居易所作《后宫怨》《后宫词》《上阳白发人》等宫怨诗都很著名,往往借宫女的不幸,寄托自己政治上的失意之情,表现了他唯恐失宠的心态。君子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而“天下之命,悬于天子”,得罪了皇上,不能尽忠,何以“修、齐、治、平”?

更有意思的是宋朝诗人陈师道。他写有《放歌行》两首,一首如下:

春风永巷闭娉婷,

长使青楼误得名。

不惜卷帘通一顾,

怕君着眼未分明。

“放歌行”本为乐府旧题,古辞或叹年命无常,或鼓励人际会风云,建功立业。陈师道却用它来假托失意宫人,抒发其耿介自守,至沦落下位的幽怨之情。因苏轼等人的推荐,陈师道以白衣得官,非由“士”而“仕”,因此有“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之句(永巷:汉代宫中的长巷,用以幽禁有罪的宫人)。后两句意为:她未尝不肯卷起珠帘来看一眼,略示情愫,但怕对方无眼力,不能识别她的绝色与深情。中国文人这种自屈原以来的酸腐的“政治失恋”心态,让人莞尔不禁之余,也感到隐隐的心痛。

对皇上的薄情寡义,中国的士(仕)们最多也就能写点“宫怨”诗而已。儒家的规矩是“怨而不怒”:“怨”可以,使点小性子,无伤大雅;“怒”是怒不得的,既坏了祖宗的规矩,也不符合“天”意。让你幽居“长门”“永巷”也好,贬官撤职也好,打屁股砍脑袋也好,你都得低眉顺眼。不过,宫女们倒是怒过一回,这就是“壬寅宫变”。明嘉靖皇帝朱厚熜荒淫无道,残害宫女。他信奉长生不老术,听说处女经血可使人长生不老,便用药泻宫女经血,致使宫女死伤无数。“怒”也是死,不“怒”也是死,十几名宫女相约夜间用绳子勒死嘉靖皇帝。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农历壬寅年)十月二十一日晚上,宫女们用绳子套住嘉靖皇帝的脖子,按胳膊的按胳膊、扯腿的扯腿,并用发簪等尖利之物刺其下身。但慌乱之中,错将绳子结成了死结,无法勒紧,让嘉靖皇帝捡了一条命。事发后,参与此事的宫女被凌迟处死。弱女子们“怒”气冲天,用其行动和年轻的生命对封建专制制度表示了强烈的反抗。

封建士大夫们是“怒”不起来的。要去金銮殿杀了“鸟皇帝”的是草莽英雄李逵,而不是从小熟读儒家经典的宋江,“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诗句不可能由宋江们口中吟出。宋江被搞得家破人亡,自己性命不保,被逼无奈,才上了梁山。去梁山的路上,他必定是一步一回头,望着京城的方向。后来,皇帝给他抛了一个媚眼,他立马就率领众兄弟下了山,接受招安,欲投入皇帝的怀抱,以成正果。中国历来的贬臣谪子,被谪贬之后,往往都对皇帝抱有幻想,情恩未绝,希望能再度受宠。虽然失宠远离了皇帝,但心里还是念念不忘,没了皇帝不成了孤魂野鬼?“怒”是万万不敢的;不但不敢,还要吟诗作文,给皇帝暗递秋波,盼皇上回心转意,将其召回重续恩爱。辛弃疾那首著名的《摸鱼儿》流传甚广,但据说宋孝宗看后很不高兴,不知他生的是哪门子气。皇帝的心思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王维参禅悟道,是著名山水田园诗人,号称“诗佛”,居然也以中国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自况,抒发其“硕果仅存”的忠君情怀: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邀人傅香粉,不自著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酸腐的“宫怨”情结,真是让人心痛不已兼感慨万千。

中国多怨女谪臣,宫怨文学自然兴旺发达。在这一点上,恐怕没有哪个国家敢跟咱泱泱中华古国攀比。不过,故宫东西长街的枯井古树与泪迹斑斑的红墙是没有多少人要看的;金銮宝殿却依旧威严赫赫,称叹艳羡者唏嘘啧啧有声。如此这般,“宫怨”之情恐怕真的要永远“脉脉”下去了。 wpx/eO+q4MUAVs5r9mkrVc5NwDfK5wjLl7mSiie/MICFBbcqsF3b9nOR4nh3WF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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