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到香港那段海路还算平稳,但从香港途经印度洋去开普敦那三个多礼拜,旅客们真是吃足苦头。在茫茫无际的海面上,风云变幻一瞬间,春季风暴说来就来,浪高十几尺,巨大的伊莎贝尔邮轮如小舢板似的被浪头抛上抛下,颠簸至极。旅客们全体躺倒,也没人吃得下东西。船上的餐厅每天要往海里扔掉大量食物,引来成群的海鸟追逐。一望无际的印度洋上刮着风,空气里的湿度很高,床单和毛巾都是黏答答的。而船舱里弥漫着一股酸臭之味,腐败的食物、来不及清理的呕吐物、长期没洗澡人身上的隔宿气,以及撒在船头船尾的鸟粪,处处令人掩鼻。偶尔风浪平静之际,虚弱的客人互相搀扶着走上甲板透气,强烈的阳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旅客们像在洞里冬眠了太久的土拨鼠,在上面待了几分钟又钻进舱房里去了。
国粹和云鹏还好,虽也晕船,但还能起来走动,稍微能吃些汤水小食。云裳和承晚两个,则是晕得天旋地转,躺着起不来,吐得七荤八素,连胆汁也吐出来了,浑身虚脱。一照镜子,面色青中带白,嘴唇脱皮,腮帮子凹下,像是地狱里逃出来的小鬼,不禁自己也吓一跳,一路上还亏得国粹和云鹏多有照料。天放晴时,国粹跑去他们舱房,拖他们出去透气。自家闻闻看,浑身上下一股馊气,再窝下去,人都要发霉了。
在二等舱甲板上,云裳和承晚躺在仆役端来的帆布椅上,裹了毯子,戴了眼罩,仰面朝天。国粹笑他们像煞是两条从海里钓上来晾干的咸鱼。
在船上,天天看同样的景色,天天吃差不多的食物,日期亦变得混乱,而目的地似乎永无尽头。国粹住的舱房,只有一扇碗盏大的舷窗,门一关,直如囚笼。一天总有十二三个钟头躺在狭窄的铺位上,捏了一本《基础法语对话》,小和尚念经似的一句句背诵。倦极睡了过去,恍然一觉醒来,舱顶一灯如豆,不知白昼黑夜。
唯一能排解烦闷的是观海——看不尽的光色大戏。只要不是颠簸得太厉害,国粹就耽在甲板上,从船首到船尾散步,抽烟,伏在舷墙上,让海风吹乱一头长发。
黎明之前海面是凝固的钢灰色,感觉坚硬无比。然后,晨曦在海平面上染了薄薄一层暖色,光波开始跳跃。不知不觉中,一轮朝阳跃出海面,绽放粉色光芒。傍晚又是另一番景色,西面一轮金乌还在缓缓下沉,而东面一钩新月已经高悬,辽阔天宇,日月同辉,叫人叹为观止。
一个阴天,稍有点小风浪,国粹去看望云裳兄弟。刚走上二层舷梯,不防一排浪头卷来,船身一个倾斜。过道上,一辆残疾人的轮椅失去控制,一路滑下来,速度越来越快,眼看就要撞上舷墙,翻到海里去。国粹眼明手快,一把抓住轮椅的扶手,却料不到轮椅在滑动中的冲击力量极大,竟把他拖倒在地。眼看就要出事,幸好附近舱房里有人听见动静,赶出来帮忙,总算避免了一场意外事故。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子,显然是受了惊吓,头发纷乱,花容失色。
舷桥上一团混乱,船上的职员来了,国粹被人搀扶起来,一碰触到右面的肩膀,不由得痛叫出声来。即刻被送去船上医务室,比利时医生诊视下来,是肩膀脱了臼。花了一个时辰,总算把脱臼的肩膀推了回去,再用绑带吊住,大夫给了止痛药,吩咐回舱房好生休养。
吃了药,国粹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头昏脑涨地爬起身来,开门见是坐了轮椅的女子,偕了她的母亲,很文雅细气的一位太太,总有五十出头了。
进门后,那位太太捧了他的手:“多谢范先生搭救之恩,说来也是我的疏忽,回舱房去拿条围巾,只道是几分钟就回来的,哪知道就是一眨眼工夫,差点闯出大祸,还连累先生伤了臂膊,真是过意不去。”
国粹客气道:“区区小事。任何人碰到这情况,都会出手相助的。”
那女子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并不作声,只是定定地看着国粹。当初在甲板上,事发突然,国粹并未看清女子的相貌。此时看去,女子大概是廿四五岁光景,生了一副极好看的脸庞,肤色雪白,头发乌黑,端正的鼻子,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大又黑,深邃中带点幽怨,竟与好莱坞的大明星费雯·丽有几分相似。国粹心中大叹可惜:好一朵娇艳的花,竟被困在轮椅上,实在是造化弄人。在交谈之际,又注意到女子那双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手形很优美,手腕如皓,十指细长,但食指间似有香烟熏出的黄色。国粹取出香烟,先让了女人一支,然后自己也衔了一支。用打火机帮女人点烟时,对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量之大,捏得他骨节生痛。一口浓烟喷出,女子的眼神变得迷茫。
老太太说她们姓钟,上海人氏,搬去香港已经三四年了。此次去欧洲是想为女儿求医。在香港、澳门,也看了无数的中西医生,民间高人,不过收效甚微。欧洲的医药总归比较先进,也许有办法医治。
老妇人说到此处,被女儿不耐烦地打断:“姆妈,你遇人就说这些废话。真是莫名其妙,跟你讲过多少次了……”
钟太太被女儿当面抢白,多少有点尴尬。国粹连忙打圆场:“幸好是有惊无险,途中还是要小心。如需帮忙,请不要客气。”
告辞之际,钟太太又一次千恩万谢,女子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再会。
船上餐厅里,云裳一伙人调侃国粹:“整条轮船上都传遍了,说有一个英雄救美。我们都在猜是谁?原来是我们国粹兄。”
云鹏笑道:“你们看国粹兄这个样子,像煞好莱坞电影里的英雄,吊了一只臂膊,咬了一支雪茄烟,大衣披在肩上,最好腰里再别一支左轮枪,分分钟可以去拍电影的。”
国粹笑啐道:“你们几个赤佬,说些啥鬼话,像煞是我要出风头似的。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我只是本能地挡了一下而已。”
赵承晚打圆场,说:“云裳云鹏,你们在场的话也会那样做。毕竟是救人一命。”
云裳苦着脸,摇手道:“我?大概是办不到的。上船至今,没吃过一顿囫囵饭,上吐下泻,两只脚软得像棉花。如果被飞过来的轮椅一撞,说不定跌进海里去的是我。”
大家笑过。赵承晚扳了手指头算日子,还有一个多礼拜可以到法国马赛港口,总算要熬出头了。
云裳感叹道:“我算是领教了,晕船的滋味真比死都难过。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最难熬的时候,真想跑到甲板上,跳进海里去算了,一了百了。”
大家都叫:“不可不可,傅家大少爷,不要想不开,晕船再苦,终有云开日出的一天。”
赵承晚推开面前的盘子:“我也是吃足了晕船的苦头。两个多月来,吃啥吐啥,活像是受刑一样。不吃又不行,人要发虚的。只是我实在消受不了洋人的吃食,一看到这些半生的带血牛排,拌了番茄酱和干酪的面条,还没吃进嘴里,呕——胃里已经翻腾起来了。”
大家都同意:洋人在烹饪上真是乏善可陈。
承晚又说:“现在三四月份,算算杭州正是出笋的辰光,地里厢马兰头也长出来了。如果能来一碟凉拌马兰头,一盘西湖醋鱼,再来一碗鲜笋鸡皮汤,那该有多好。”
四人正抱怨着船上的伙食,忽见钟姓女子坐在轮椅上,一身黑衣,由她母亲推着,进到餐厅来。钟太太看见他们,微笑着向他们点头。女儿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就把头转了过去。众人像是中了定身法,一动也动不了。待她们走远,大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承晚道:“你们看到那女子的眼光吗,像煞是冰一样。”云鹏叹道:“真是个冰雪美人。”
国粹阻止了众人说三道四:“哎,你们几个注意点,不要转头张来望去,惹人家讨厌。”
国粹回到舱房,发觉大衣遗落在餐厅里了,再回去拿。已过饭点,餐厅里只有寥寥零落几个客人,却见钟太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很落寞寂寥的样子。面前一杯红茶,几块苏打饼干,一小碟果酱。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打了个招呼。钟太太抬头见他,脸上绽开笑容,邀请他坐一会儿。
闲谈之余,国粹发觉钟太太竟然是上海沪江大学的毕业生,会说一口美国腔的英语,温文有礼,谈吐也非常得体。但钟太太的神情中总有一股忧伤,就是微笑之际,眼角的皱纹也透出一丝无奈。国粹还发觉她的手一直在打战,显示出内心的紧张,以及身体上极端的疲惫。
国粹说:“钟太太,你只吃这么一点东西?”
钟太太苦笑道:“我已经记不得上次吃东西是啥辰光了。今天总算抽出了一点空,可以坐下来吃点东西。”
国粹表示理解:“哦,我在船上胃口也不怎么好。”
钟太太说她倒是从不晕船,风浪再大也不受影响。
“那又是为什么呢?”
钟太太好一阵不响,末了说:“我想是——焦虑,人处在焦虑的时候,是没有食欲的呀。”
国粹劝慰道:“钟太太你要放宽心情,钟小姐也总有好起来的一天。”
钟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这个囡啊,作天作地……哎,我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国粹闻言吓了一跳,以钟太太的教养,突然说出这种失控的话来,以致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钟太太眼睛看着远处,自言自语地说:“我也老了,实在是力不从心了。”
国粹料不到引出这样的话题,走也不好,坐也不好,尴尬透顶。
钟太太转过头来,凄苦地一笑:“其实,今天早上,我记得我是固定好轮椅支架的。”
国粹好久才明白过来,是钟小姐等她母亲走后,自己拉起支架,好让轮椅滑向海里。
“她为啥要这样做?”国粹哑着嗓子问道。
钟太太道:“不是第一趟了。我跪下来求她:囡呀,如果侬不在了,我也活不下去的……现在虽然不那么作了,但我晓得她心里还是想不开。我真是防不胜防啊。”
国粹倒觉得不平了:“虽说人生不易,但也不可以那样做啊!敢问钟小姐是生来就这样呢,还是后来才碰上不测的?”
钟太太不响,手哆嗦着,从挎包里摸出一张照片来,递给他。国粹接过,是一张二寸见方的小照,上面是一个女小囡踮着脚尖,在练功房里跳芭蕾。阳光从窗外映进来,只看得见女孩的侧身轮廓,清丽矫健。
国粹大为惊讶,抬头问道:“这是钟小姐吗?”
一颗泪珠凝在钟太太的眼角,她拿了手帕捂住,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国粹晓得不能再问下去了,只好泛泛地再劝慰几句,就像逃一样地出了餐厅。
国粹整个下午情绪不宁,跟云鹏他们打桥牌,他心不在焉地乱叫牌,两局下来输了不少铜钿。
对面的云裳说:“你今天怎么啦,魂不守舍的,老是出臭牌?”
云鹏笑道:“国粹兄今天做了送财童子啊。”
国粹喝着威士忌,嘴硬道:“你们没看到我受了伤,还单手敌你们六拳。铜钿暂时寄放在你们那里,到时候要连本带利收回来的。”
但是到了牌局结束时,三赢一输。国粹掏空了口袋,还欠了承晚八块银洋,意兴阑珊地回到自己舱房。
已经十点多钟了,海上刮小风,船稍有点晃动,国粹合衣躺在铺上,酒意上来,差不多要睡了过去,隐约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做梦,翻身再睡。
敲门声继续着,开门一看是钟姓女子。国粹诧异地问道:“钟小姐,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钟姓女子并不作答,径自越过他,摇了轮椅入房。国粹是又迷惑又震惊,直到房门关上,女子才把轮椅转过来面对了他。
房里只亮着一盏小小的壁灯,在薄暗微明之中,女人的眼睛竟然比壁灯还亮,炯炯逼人。国粹在这双眼睛的逼视之下,全然乱了方寸,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慌乱中掏出香烟,自己先衔上一支,再递了支烟给女子,点了火,两人同时吐出一大团烟雾。
深吸几口之后,国粹总算镇定下来,端详着面前的女人,不禁再一次为她少见的美丽所触动。钟姓女子化了淡妆,戴了珍珠耳环和项链,穿了一件黑色的露肩夜礼服,深灰色的貂皮围脖搭在肩上,宽大的百褶裙裾在膝盖处散开。夜礼服的黑,珍珠的闪耀,和她肤色的象牙白,交相辉映。她五官线条的精巧与和谐,衬着浓密的黑发,和杏仁般的大眼,好看得清丽脱俗。脸上的表情,在平和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纯净和天真,宛如法国大画家安格尔的名画——《泉》,盯着看,真能使人融化。但在冷然傲视之际,又如古代希腊女战神狄安娜,使人不敢稍有轻薄之意。
女子开口问道:“范先生,你下午在餐厅里见了我母亲?”
国粹有点心虚:“是的,我们随便聊了几句。”
“聊些什么呢?”
国粹说:“聊天气,聊船上的饭食,还聊了些令堂在沪江读书的前事。”
钟姓女子眼睛眯了起来:“还有呢?”
国粹心里有点不快,这个女人虽然生得好看,但实在太咄咄逼人了。“我与你只是萍水相逢,你半夜里跑到我房间来三堂会审啊。”
女人抿起嘴唇,从鼻孔喷出一股青烟,眼睛并不看他,说:“我太晓得我姆妈了。她碰到个人就哭诉,说我想寻死。”
国粹发窘,只好说:“钟小姐,你不好想不开的呀。”
女子愤慨地说:“范先生,你真相信我姆妈的话?那么,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寻死?”
“何必呢?钟小姐,那么做是不值得的。”
“没什么值得不值得。人活百年,也终究有一死。”
“钟小姐……”
“我叫钟樱之。”
国粹耐下性子劝慰道:“好吧,钟小姐。令堂是担心你呀,她这么大年纪了,还漂洋过海陪你去欧洲寻医。做子女的,总要有点感恩之心吧。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真的不好想太多的。”
女子皱紧了眉头,一声不出,只是大口地吸着手中的香烟,小小的舱房里,青烟缭绕,连老烟枪国粹都被呛到了,不得已把舱房门打开。再回过头来,却看见钟樱之把脸埋在手掌心里,极为压抑地抽泣,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半截燃着的香烟还夹在她的指间。国粹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付才好。耽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手中的烟取下,再把一块手帕送到她面前。
“钟樱之小姐,你不要再哭了呀,人家听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女子抬起头来,眼皮微肿,一缕头发粘在唇边,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她哑了喉咙说道:“范先生你说的没错,是做人的大道理。可是你终究是外人,看不透这团乱麻是怎样地纠缠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国粹不知如何应答,过了半晌,起身拿出一瓶威士忌,两个玻璃杯,语带安慰道:“也许吧,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最好的办法是忘记它。钟小姐,能不能喝一点?”
钟樱之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国粹斟了小半杯,递给她:“慢慢地喝,喝完了我送你回去。”
当国粹推着轮椅走上甲板之际,夜已深了,船上灯熄人静。在远方天际,一弯新月高高悬挂。风浪已经平息,墨绿色的天幕下,海水显出像翡翠一样透明的波光,缓缓起伏,像是童话世界。
月色皎洁,舷桥上空无一人,两人驻足眺望,天地无声。良久,钟樱之怯怯地碰了碰国粹的手臂,仰起头来,幽幽地说:“我晓得——我脾气不好。范先生,不要生我的气。”
她此刻的表情,像极了无辜受罚的天使,仰起的脸庞,在月光下像白瓷一样,近乎透明。而眼神如桃花,如深潭,任凭国粹风流倜傥,阅女无数,也几乎把持不住。
船轻轻地摇晃一下,国粹一个踉跄,掩饰地说:“钟小姐。看你说到哪儿去了?只是——我酒有点多了,趁现在还站得住,我先送你回舱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