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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贝当路的傅宅,用人们忙成一团,跑前跑后,打扫整理,家具都用白布遮盖了起来。整理好的行李箱,在客厅中排成一排。傅家兄弟端了咖啡杯,站在窗前闲谈。

云鹏像是无意中说起:“阿哥,前晚的派对,范蛤蜊一直魂不守舍,饭吃了一半就走,舞会也没参加,走时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云裳只是淡淡地:“哦,我倒没留意,那天太忙了。”

云鹏又说:“承曦也是半途里人影不见,他俩是否在搞什么名堂?”

云裳一下子脸色就暗下来,半晌道:“别人家的闲事,你去管他做啥?一点名堂没有的。”

“我是为承曦担心呀,小姑娘蛮单纯的。范国粹却是个情场老手,换女朋友像换衣裳那样快。到辰光,女小囡吃了亏,哭都来不及。”

云裳说:“你担心,又能如何?这种事情,人家你情我愿,我们又不好去当中插一脚,都是朋友面上的。”

云鹏说:“也许可以在适当的辰光,跟承晚提个醒,毕竟他兄妹认得国粹还时日不久。”

云裳朝了地下的行李踢一脚,不置可否。

云鹏斜眼看了,一笑:“阿哥啊,其实我晓得的,你也蛮喜欢赵承曦。前日在新雅饭店门口,你接着她时,嘴巴都笑得豁到耳朵边去了……”

话没说完,就被云裳呵斥:“瞎话三千。”

云鹏笑道:“倒并非是瞎话,承曦这个女小囡生得好看,活泼风趣,再加上人又聪明能干,男人喜欢她蛮正常的。我承认,我也有点喜欢承曦的,只是阿哥在前头,我不好跟你抢啊。”

云裳哭笑不得:“天晓得。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我倒要承你情了?”

云鹏笑道:“我没说错吧。阿哥既然喜欢,那就放大胆子去追求啊。”

云裳叹了口气:“真要抢女朋友的话,我大概是抢不过范蛤蜊的。”

云鹏说:“阿哥,不要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你说说,我拿什么去跟范蛤蜊争?长相比不过,谈吐比不过,画画也比不过,还有,连跳舞也没他跳得好。”

“难说的,范蛤蜊这种花心大萝卜,朝三暮四,心思活络透顶。女小囡一旦看穿了,就晓得这种人是嫁不得的。你看这世上,有几个浪荡子最后修成正果的?再说,姻缘自有前定,是你的终究会是你的。”

云裳很烦恼地打断弟弟:“好了呀!空口白话,尽说些没名堂的事体。去去,就要动身了,交关事情要办。你下午到恒生银行弯一趟,兑两千银票出来。”

云裳走到门口,再回头关照:“再多换些零钱,路上要打赏下人的。”

动身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十六铺码头上,庞大的伊莎贝拉皇后号邮轮深灰色剪影,泰山压顶般靠在江边。码头上一片混乱,人头涌动,污水横流。旅客、船员、仆役、黄包车脚夫、黄牛贩子、扒手、贼骨头、闲杂人等,再加上前来送行的亲朋好友,在码头上乱糟糟地挤成一锅粥。国粹前几日就到了上海,借寓在南市的姨丈家里。今日一早,两个表兄弟偕二弟国樟为他送行。四个年轻人扛了行李,挤挤挨挨着上了船,一阵忙乱之后,总算在三等舱里安顿下来。告别之际,一向木讷的国樟,递给阿哥一个信封,国粹打开一看,是张一百元银票。国樟怯生生地说:“家里近年来捉襟见肘,老娘也是实在没办法。晓得你的盘缠不足,这是弟妹们的一点心意。小妹滋祯,把她存下的压岁钱也放在里面了。望大哥笑纳。”

国粹也不推辞,客气一声就收下了。

送走兄弟,国粹伫立在甲板上。朔风呼号,他竖起大衣领子,指间夹了根香烟,闲看从舷梯上陆续登船的人流。在舷桥上望出去,灰色天幕下,黄浦江的滚滚浊流浩荡东去。江面上,几叶驳船前后连接,装载了沉重的货物,在一片黄汤中上下沉浮。对岸浦东田野中,村庄黯淡,农舍零落,残冬景色一片肃杀。远处的吴淞口则是水天相接,一片烟雨迷蒙。如果仔细观看,接近地平线之处,有三两抹灰扑扑的影子,隐约看得出舰桥和炮管。旁边的旅客说是美国军舰,停泊在吴淞口准备撤离外国侨民的。

再转过头来,沙逊大厦的尖顶,被浓厚的雨雾裹卷着,时隐时现。外滩的楼群鳞次栉比,哀怨地站成一排,像一列即将要被抛下的弃妇。天色晦暗,乌云压城城欲摧。一辆拖着小辫子的绿色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穿过湿淋淋的街道。不时有黄包车、轿车在码头大门前停下,下车的旅客匆匆奔向轮船的舷梯。码头上,簇拥着送行的人群中间,一把鲜黄色的油布伞倏然打开,像是灰色雨幕中绽放的一朵新鲜雏菊。

这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长江三角洲,江浙沪交汇的要冲之地。这块土地阴冷潮湿,但又丰腴柔软。在这儿,近代中国与西方文明鱼水交融,催生出极端的奢华和绝望的贫穷,却不无令人留恋之处。

再过一个小时,他脚下的轮船甲板就会移动,向烟雨蒙蒙的吴淞口驶去。这次航行将穿过三大海洋,途经香港、孟买、开普敦,最后到达马赛,再换乘火车去巴黎。

国粹心绪不宁地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不停地看腕表。

承曦她会来送行吗?毕竟是远行,于理于情,她都应该要来的。

他再一次地向码头的入口处望去,正好看到傅家黑色的雪佛兰汽车开进入口处,直驶到舷桥边停下,他扔掉香烟,不管不顾地逆着人流走下舷梯,可是从车里钻出来的只有三个人,傅家兄弟和赵承晚,并不见承曦的身影。

众人相互握手,国粹道:“我来一歇了,一个人都不见,怕你们脱班了。行李呢?”

云裳说:“隔夜就叫用人把大件行李送入舱房安顿好了,这样上船时也从容些。”

国粹又转头问赵承晚:“承曦她没来吗?”

承晚说:“也不晓得为啥,本来说好要来送行的,车子已经到了旅馆门口,承曦突然变了主意,无论如何不肯来了。不过,她托我把这个带给你。”

随即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国粹很想即刻拆开,碍于云裳兄弟在场,便随手放进了衣袋。众人上了船,挨次到各人船舱里看了看,认了门。就各自回房歇息,等着开船。

在不知不觉之间,轮船开始移动,一声汽笛长鸣,岸上送行的人群骚动起来。旅客们都走出了自己的舱房,聚集在甲板上向码头上挥手,呼喊。轮船调过头来,渐渐地加速,岸上的人模糊成一片。风大了起来,远望外滩,楼群的天际线一点点地隐没在雨雾之中。

轮机轰鸣,轮船轻微地摇晃着。舱房内亮着顶灯,国粹抽着香烟,仰躺在卧铺上。承曦一手娟秀的钢笔小楷,写满了整整三页信纸:

国粹哥,不要怪我没来送行。昨夜一宿没睡好,翻来覆去,想想总有好几年将见不到你,就止不住地落泪。今晨起来,眼泡肿得厉害,眼睛里也布满血丝。这个样子怎么好跑到人前去?

你千万别以为我是个爱哭的女小囡。自成年来,只有这一次抑制不住而落泪,固然为了离别,更是因为觉得人生无常,人相聚,又分离,缘分半点也由不得自己。

有时会想,国粹哥哥,你我相遇,究竟是桩什么样的缘分?我从小就是个要强的女小囡,主意很大,家里人都听我的。但是自从遇见了你,我变得不认识自己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使我像对你那么仰望。我会煞费苦心地打扮自己,只为了在舞会中能捕捉到你一道欣赏的目光。我开始关注绘画的方方面面,为了能听懂你对艺术的见解。我甚至希望能放下一切,跟你们一起去法国,当你们上学去时,我在家里为你们做饭,整理房间,还记得你喜欢吃我做的小菜和片儿川的,跟你们一起去逛美术馆,听你们高谈阔论。如果你们喝醉了,再帮你们烧一锅酸笋醒酒汤。你不知道,在你面前,我重新变得像个小姑娘,并且像只猫似的敏感,就算离你还有几尺的距离,我会做深呼吸,可以感受到你带些尼古丁的气息。我也变得软弱,样样都答应了你,事后又骂自己,怎么可以这般不守女小囡的规矩。但回忆起跟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却醉酒般的甜蜜,恍惚。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常常在半夜醒来,怀疑是否在做梦。

所有的女小囡都希望跟自己喜欢的人谈恋爱,卿卿我我,结婚成家,养儿育女,再白头偕老。但我也晓得国粹哥你是有更高志向的男子,你说过,为了你从事的艺术,可以舍弃世间一切。所以,我再依恋你,也不晓得这个梦是否能圆,也常为之苦恼。原来的日常,对我说来已经够头疼的,现在再加了个你,我更是不知所措了。

不过,无论怎样,你国粹哥是第一个走进我心里的男子。人世跌宕,今后的一切,都不是我们可以预料的。但我对你的一片初心,却会长长久久地保存下来。你对我的情意,更是我的珍藏,想到有这么出色的一个男子喜欢过我,我就会得安宁,如意……

我还要请你帮我保存一样物件。你说过,喜欢看我佩戴这副翡翠耳坠。这本是我最心爱之物,现在,你走了,我再也不会戴它了。那么就拜托你帮我收好,你看到这副耳坠时就会想起我。等到你我重逢那天,我会盛装打扮,再一次地在你面前戴上这副翡翠耳坠。

看到此处,国粹打开随信附上的小锦袋,叮当一声,两枚晶莹剔透的翠玉落入他掌心。

舷窗外,风浪乍起。 lRXImW8TFzmNkLcWFvzXbqxtOLg9WQm18mhAipCXiHROdxxQ/A9fumazNVdCpm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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