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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东山范家,说是书香传世,耕读人家,但那是几辈子前的事情了。

从曾祖父那代起,范家主业是经营观前街上的当铺。两代人吃辛吃苦,多少赚了些银子。在离虎丘不远处,买了块地皮,造起一座前后两进的宅邸。依了苏州考究人家造宅邸的样式,也辟出了一角来造园林。螺蛳壳里做道场,挖了如澡堂子大小的一泊水池子,砌三两太湖石,养几尾锦鲤,植些花草,再添一个八角亭子。照国粹的说法:照猫画虎,俗得可以。

国粹自小就极为捣蛋,拆天拆地,在鱼池里撒尿,在太湖石缝隙里放炮仗,上房掏鸟窝,挖墙根捉蟋蟀。父亲棍棒侍候无数次,照旧不改。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任凭你祖上再勤俭持家,生财有道,隔一两代总会出个败家子。本来,当铺也不是什么好营生,收进卖出,全靠锱铢必较,小利聚集,才能赚钱。国粹的父亲,身为三世祖,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再要他去辛苦守店,自然不屑。于是把铺子交给一个远亲掌管,自己堂会花局,日日做神仙。而这个请来做掌柜的亲戚,人倒是忠厚老实,不大会转圜,再加上有点集物癖,日子一久,后面栈房里堆满了止赎的货物,满坑满谷。现在行市又不好,卖不出去。这样一来,银钱上面就搁死了。偏偏在这个关口,国粹父亲瞒着屋里,在外面偷偷地娶了一房小老婆,买房子添家具雇娘姨坐月子生小囡唱堂会,再加上日常开销,铜钿更是短缺了。纸岂能包火?范母应氏,也是个厉害人物,听到传言,在高人指点下,雇了私家侦探,捏牢了男人的把柄,再请了律师一状子告进官里,几年缠讼下来,官司是赢了,但自家也元气大伤。当铺虽然拿下,营业状况只是不死不活。这几年来,就靠着应氏东借西挪,以及出售乡下的几处租田来维持屋里的开销。

国粹自懂事起,满眼看到的都是家中不堪之事,因此养成了他怪癖叛逆的性子,你要我往东,我偏要往西;你要我好好读书,我偏逃学生事;你要我成家立业,我偏要特立独行,尽做些使人冒火的事情。他是范家的长子长孙,上下都拿他没办法,出了事情闯了祸,也只好向人家赔礼道歉,或拿钞票去摆平。日子一久,纨绔就此养成,学业荒废了不说,再结交了一大批狐朋狗友,嬉玩作乐,用起铜钿来如流水,实在令人头疼。

也许是隔代遗传,国粹顽劣成性,却多少还有些文墨气,人又聪明。族里有个吃鸦片的叔公,清末秀才,画一笔好山水,尤擅米芾的泼墨大写意。国粹在旁看了几次,竟无师自通,随便涂抹,落笔布局皴法竟也像模像样。一日,国粹偶然在自家的当铺里寻着一套廿四本西洋画大集子,系日本东京上野美术馆印制,色彩鲜艳,制作精良,从文艺复兴三杰、威尼斯画派、荷兰画派、浪漫主义、写实主义,一直到法国印象画派。他当即捧回家来,爱不释手,连夜观赏揣摩。去上海买来油画材料,关起门来照了画册临摹。又晓得印象派是要出门画写生的,也背了画夹徜徉于水乡小巷、山野农田。画风颇有个人风格,大胆泼辣。再被狐朋狗友们一撺掇,也择地开画展,竟有人赏识,在报上撰文称他为画界新锐。国粹得意之余,心里也晓得西洋绘画浩瀚如海,巨匠辈出,他连门槛还没摸着呢。所谓“画界新锐”,内行人一看就晓得是野狐禅。所以傅家兄弟一提去法国学画,国粹一拍即合。

范母应氏却不以为然,画图画是件好白相事情,但当不了饭吃。何况去万里之外的法国留学,一大笔盘缠是逃不了的,范母想起来就肉疼。近来家里麻烦不断:当铺老掌柜跌了一跤,摔断了大腿骨;新请来的视事又笨又懒,还多有欺瞒;范家三子一女,两个小的还是稚龄,老二又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学读书寄宿,也是银钱结交无数。国粹作为范家的长子长孙,理应由他担起肩膀,倒并不指望他日日去店里应卯,但一个男人家至少镇得住点。可是说了多少次,他只当是耳边风。范应氏一个妇道人家,逼不得已要天天去铺子里坐堂监督,已经是怨天怨地。现在这位公子哥儿又翻弄出新花样,要去法兰西那么远的地方,真以为铜钿是天上落下来的?

这几个月来,母子鸡狗相争,龃龉不断。范应氏从早到晚嘀咕个不停,烦得国粹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国粹吵到后来,只咬牢一句话:不让出国,那么就要到寒山寺出家去。

最终,范应氏还是犟不过大儿子,败下阵来。虽然还是不情不愿,但也开始请了裁缝赶制行装,并且接洽土地拍卖牙行,出售木渎乡下的两亩水田,为国粹准备去法国的盘缠。

国粹从杭州回来后,茶饭不思,整日背着手站在窗前发呆。应氏猜想他大概是法国去不成了,私下窃喜。后生们的性子都是瞻前不顾后,外国是那么容易去的?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一高兴闲话就多了:“现在上好的水田也卖不出啥铜钿。法国不去也好。”

国粹一听火大:“啥人说不去的?船票都订好了。”

应氏碰了个钉子不响了,过一阵,又嘀咕道:“说起来画图画也蛮好,隔壁巷子的韩家二爷叔,在太监弄摆了个画摊头,帮人家画遗像,一张白纸,两支炭笔,擦擦弄弄,一天能画个两三张,说是赚头不错的。”

国粹嗤之以鼻:“韩家小二子?一副洋瓶底眼镜,四十几岁的人还是两挂清水鼻涕,走路内八字,碰鼻头转弯。赚头再好又怎的?”

应氏嗔道:“你专门好高骛远,看不起人家。像二爷叔老老实实的一个人,赚钱养家,有啥不好。”

国粹懒得和她多啰嗦,一句狠话顶回去:“像他那样狗屁倒灶一辈子,我情愿一根绳子上吊去。”

国粹陷在一种陌生的情感中,难以识辨,也难以定夺。

鲁迅翻译的尼采哲学,国粹看过不少。痛苦提炼艺术,孤独是必要的,能使人独立于世俗之外,家庭和爱情都是美丽的毒药,会蒙蔽艺术家锐利的眼光,使他看不透人世的悲凉本质。在他的心底,又不可避免地受到习俗上轻视女子的影响: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历史上众多好男子,本有大好前途,结果受了女色的诱惑,小者丢了前程,大者丢了江山;有心成大事的男人,必须避开此等温柔陷阱。

对待女人的分寸,国粹一向游刃有余,可以跳舞,可以派对,也可以逢场作戏,但真要谈恋爱,国粹必定抽身而去,绝不回头。

与承曦相遇,国粹却动了真情。心里又晓得,要去法国的话,就不能顾及这段感情。感情使人软弱,感情使人不能全力以赴,感情使人看不清前方。但这又是他第一个真正动心的女子。如此挣扎,就像站在悬崖上,向下俯视一道美丽的峡谷,头晕目眩,心里知道危险,一个不慎就会坠下去。但双脚却不肯移动,贪婪地享受临渊俯视的晕眩和快感。

几日后,云裳来了一信,曰:

国粹兄大鉴,昨日接获轮船公司的通知,原定于五月份去香港的轮船被军队征用。为此轮船公司给予两个选择:一是延后到今秋,二是提前到二月廿日出发。轮船公司说: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整年的船票已全部订完,挤出这四张舱位殊属不易。如等秋日成行,业已错过暑期的学业,看来也只有提前动身,不知兄意如何?望尽快来信告知,我等也可筹划共同进退。

国粹当即回信,表示晚去不如早去,还有半个多月准备行装,没有问题。不晓得承晚兄之意如何,如能一块同行最好。

国粹转身就催促范应氏赶快准备,裁缝还可赶一赶,但乡下的水田却不容易即刻找到买家。有跑单帮的人从北面回来,说黄河两岸都是军队,剑拔弩张,钉头碰铁头,看样子大战一触即发,本来有意的买家也踌躇起来。范应氏急得兜兜转,国粹还是没心没肺地催。无奈之下,范应氏最后以市价三分之二的价钱把田地出手,肉疼之余,不由得抱怨道:“真是前世欠了你范家的债,我作了啥孽?养出你这个散财童子。”

国粹钞票到手,一派嬉皮笑脸:“老娘你忘记了绍兴戏是怎么唱的?钱财乃是阿堵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啊,看开点,不要跳脚。”

船票、学费、一路上的吃用开销,算下来这笔款子还是紧巴巴的。

百里之外的杭州,承曦也在为阿哥的盘缠伤脑筋。

这天春申堂的沈老四送货上门,承曦陪了他奉茶说话。言谈间,老四满腹牢骚,说现在的生意太难做,各种苛捐杂税,官府里的大大小小,看样子都要滑脚,走之前能捞一把是一把。承曦帮了他斟茶,随手就给他戴顶高帽子:“老四叔啊,涌金门这块地头,除了你老法师,还有谁能兜转得过来呀?你老啥没见过?啥个没经历过?”

老四得了意,说:“那是,那是,日本人的时候,汪伪政府刨黄瓜更是厉害,药材、生丝、桐油、茶叶都是控制物资,运到日本去。多少商家倒闭,春申堂也差不多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好被我尽力维持了下来。”

承曦说:“说起茶叶,我倒有件心事,要请四叔帮忙了。我家在山上那个茶园,常年都没人照管,你晓得,承晚是做惯了甩手掌柜,百事不管,我老是抛头露面也不好。想来想去,还是盘出去了好。四叔你看怎样?”

沈老四一直垂涎赵家的茶园,听承曦如此说,心中暗喜。但他是生意老手,喜怒都不形于色。当下略一沉吟:“二小姐啊,你倒是真会挑好时辰。现在的局面糜烂,人心惶惶,啥人吃错了药,挑了这个当口来买实业啊?”

承曦还是轻笑着,低声说:“价钿嘛,好商量。”

“你要多少?”

承曦附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个数目。

老四一个劲地摇头:“高了。”

承曦就扳了手节头,一件件数给他听:“七亩二分地,一千九百枝百年老茶树,好年头能收三四百担,不好,也有个毛二百担,上等龙井,独此一家,客户都是上海、南京的老牌子大茶庄……”

老四冷笑一声:“这年头,货色再好,卖不出去有啥用?只好囤在屋里,我踏进赵家大门,就是一股陈年旧茶叶味道。”

承曦娇笑道:“我的老爷叔啊,年头再不好,人活着两件事,第一饭是要吃的,第二茶是要喝的呀。要么,我去寻根缝被褥的针,把嘴缝起来,你看可好?”

沈老四缠不过,说:“我帮了问问看,不好打包票的。”

承曦一口长气吐出:“我晓得,托了老四叔,事情就没有不成功的,先谢了。”

沈老四叹道:“我也是作孽,一把年纪被你二小姐捏牢了做人。啥人叫我前世欠了你赵家的呢。”

沈老四本是萧山乡下种田人家出身,幼年即被送去药铺里做学徒,凭了勤勉巴结,做人八面玲珑,一步步混到掌柜这个位置。铜钿和地位有了,但一直有个心结,想结一门真正的杭州亲眷。他有一子三女,第二个是儿子文渊,比承曦小两岁,幼时曾带来赵宅玩耍,不知怎的看上了八岁的承曦,吵着闹着要娶来做媳妇。赵家大人只当是童言无忌,也就顺水推舟地说等你读完书,有了出息,就把承曦嫁给你。这是玩笑话,说过即忘。但老四父子却存在心里。平心而论,作为一个生意人,无利不起早,但沈老四对赵家还是多少有所帮衬。承曦只想是老熟人、老主顾,哪晓得沈老四暗地里还有这么一层想头。

承曦还要去安抚承晚,赵家这个大少爷,性子的确风流儒雅,但叫他做件正经事体就牵丝扳藤,今天说好了要去法国,明日又变了主意,后天再心猿意马。承曦晓得他是担心费用,所以盘售茶园也是无奈之举。承曦总觉得一个男人长年累月孵在屋里厢,是不会有大出息的,只是日益疲沓。相比之下,用掉些钞票还是值得的。

晚饭桌上,说起留学之事,承晚皱紧了眉头:“小妹,你讲得蛮轻松的,我也晓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是铜钿不会从天上落下来的呀,拿了钞票出国留洋,把你和老娘扔下吃穷吃紧,我是做不出来的。下午我收到云裳的信,说要在上海再碰个头,我想干脆回他一信,说不去了。”

承曦闻言放下筷子,说:“阿哥啊,你真是只大象屁股,推也推不动。钞票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承晚疑惑道:“你有啥办法?屋里的底子,我也晓得些……”

承曦突然就发作了:“阿哥,你晓得,你晓得个啥呀!这些年来,屋里油瓶倒了,你扶过一扶吗?茶园、老娘、日日的开销、阿三阿四,诸般杂事,你管过一管吗?一直是样样事情端正好了送到你门前头,你还不是轻轻松松,理所当然?天生做少爷的命。现在有机会出去,你倒想起屋里厢了?推三阻四,讲到底还是怕出了门,没有人再这样地伺候你了!”

承晚满面通红:“承曦你吃了炸药了?要去法国,随时可去的,也要等个妥当些的时机……”

“你倒说说看,什么时机才算妥当?”

承晚道:“时下兵荒马乱的,打起仗来,我人在法国,你和老娘在这里,那我不要急煞?”

承曦不作声,末了说:“生死有命。到了那个时辰,你人在这儿,怕也是解不了多少忧的。”

承晚说:“就是死,也至少是全家人在一起。”

承曦真的发脾气了:“胡说些什么呀,死啊活的。不跟你说了,被你气得心口痛。”

云裳对兄弟说:“这个赵承晚也真奇怪。前日写了封信来,吞吞吐吐一大篇,我看了好久才明白,是说家中有事,不去法国了。今日他妹妹又来了一信,叫我不要退票,说承晚要去的。兄妹俩唱对台戏,不晓得是啥意思?”

云鹏说:“也许他妹子自个想去吧?”

“女人家跑去巴黎学画,说笑呀,你当真?”

云鹏耸耸肩:“有何不可?马奈的弟媳班奈特·莫里索,不也是个女将?印象派画展上也占有一席的。”

云裳道:“你啊,就不要异想天开了。男女有别,中外有别。”

云鹏摇头道:“阿哥,你面上新派,骨子里还真是老古板一个。”

云裳挥手:“去去,不谈这个了。我说,离动身还有两个多礼拜,要么大家再聚一次,啥人去啥人不去,作个最后定夺。同时也请些朋友,就当作告别派对,你看如何?”

云鹏笑道:“随便你,上海滩上啥人不晓得你傅云裳少爷是开派对大王,过年过节、过生日、开画展、出国游学,连屋里的猫生了小猫也算一桩事体,反正总是寻得出名堂来开派对的。”

派对场地订在新雅大酒店,云裳兄弟席开十二桌,请来所有认识的上海名人雅士吃饭、跳舞。一时酒楼里衣香鬓影,闹猛得很。

国粹从苏州赶来,不巧火车脱班,晚到了一个时辰。匆匆上了楼梯,一眼看见赵氏兄妹坐在云裳身边。承曦穿一身藕荷色的旗袍,头发盘起,耳朵上的一对翡翠耳坠格外显眼。国粹刚想过去招呼,正好云裳对承曦附耳说了些什么戏话,女小囡咯咯笑得花枝乱颤,一只手还搭牢了云裳的肩膀,把个头埋到人家臂弯里。

国粹就不开心了,坐下后,也不与众人打招呼,自顾自地喝闷酒。承曦几次想要与他说话,他只装作看不见,反而借了酒意,与邻座一个胖乎乎的摩登少妇大谈法国文学、小仲马、莫泊桑,看到承曦若有所失的样子,不但不收敛,反倒更为作态。

宴毕,仆役进来收拾桌椅,布置舞场。承曦趋近国粹,悄声抱怨道:“国粹哥,几次要跟你说话,都不睬人家。”

国粹摆出一副扑克脸孔:“哦,我看你正跟云裳有说有笑,热络得很,想着还是不要打扰你们为好。”

承曦一愣,说:“国粹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百事放下跑来上海,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呀。”

国粹还是强词夺理:“喔,我可当不起,恐怕更多是来看傅云裳的吧。”

这下,承曦真的被气到了,面色发白:“云裳是今天的主人呀!从礼数上来说,我也不能不与他周旋。你就是吃醋,总也要讲点道理的。”说罢承曦一跺脚,冲到衣帽间取了大衣,转身下楼。

过一歇,国粹也下了楼,点起香烟。大马路上灯火灿烂,人流如潮,承曦已经不见人影。

正好一辆黄包车掠过,国粹招手叫停,上了车吩咐道:“国际饭店。”

两地不远,一支烟没抽完,黄包车已停在国际饭店门前。国粹叼着香烟付了车资,转身进了大堂。问柜台:“赵承曦小姐回来了吗?”

柜台照例问道:“请问你是……?”

国粹大言不惭:“她是我未婚妻。”

柜台看他西装笔挺,倒也不疑有它,殷勤答道:“赵小姐刚刚回来,住廿一楼六十八号房间,先生乘右面那部电梯上去好了。”

国粹站在二一六八房间前,举手敲门,房间里无声无息。又敲了几声,倒是隔壁房间门开了,一个肥胖外国男人冒出头来,说了一大篇,他听不懂,但明白是怪罪的意思。刚想辩护几句,六十八号房门却开了,门内站着承曦,沉着脸,一声不吭。

国粹走进房间,向窗外眺望,外面天色发红,马路上已经人车稀疏。东边沿江还有灯光明明灭灭,黄浦江上的轮船一声汽笛长鸣,穿透上海的夜色。

承曦在背后说:“你来做啥?饭店里还没吵够?又追到这儿来。”

国粹拉上窗帘,回头看见承曦双手抱肩,站在房间中央,满脸幽怨。于是说:“我是晓得错了,所以来赔礼的呀。”

承曦尖利地回嘴道:“你大才子的礼,我小女子不敢当。”

“不当也得当,是我错了嘛。”

“哦,这么想赔礼的话,干吗不去找那个胖太太?人家被你逗得心花怒放,胃口大开,不想一块叉烧刚刚塞进嘴里,人就此不见了,此刻说不定在哭鼻子呢。”

国粹笑了:“还说我吃醋,看看你自家这个醋罐子。”

两人都扑哧一笑。

国粹走近承曦,女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没搭话,眼里却有掩藏不住的笑意。国粹就顺势揽她入怀:“好了,别吵了,我就要走了,没有多少辰光在一起了。”

承曦依偎在国粹肩上,已经安静下来了。听了这话,又挣出身子,走到窗前望着外面。

国粹在背后抱怨:“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又惹得你不高兴了。”

承曦回转身来,轻声说:“国粹哥,我总感到,我俩是很难在一起的。”

“为什么?”

“我们两个脾气太像了,真在一起,钉头碰铁头,恐怕常常要吵架的。”

听了这话,国粹一手搭在承曦肩上,沉思不语。承曦伸出手来,帮了国粹整了整领带。房内气氛诡谲,窗外,大自鸣钟敲了十一响,时近午夜。

良久,国粹长叹一声:“吃饭要噎着,难道就不吃饭吗?我才不管将来会不会吵架。也许我去法国途中遇上风暴,淹死在海里;也许回来一看,你已经嫁人了……”

话音未落,就被承曦一把掩住了嘴:“不许你讲不吉利的话。死呀活的。”

国粹道:“所以说,每个人的将来都是不可知的。但叫我就此放弃,那是万万不肯的。”

承曦不语,抬头望着国粹的眼神火热。国粹一笑,低头去亲她,承曦使劲推他,哪推得动半点,索性放弃了,抬手勾了男人的脖子,频频地回吻他。

晓得前途不畅,所以吻得忘我,吻得过了今朝没有明天,吻得心脏别别跳,血脉偾张,吻得两人都天昏地暗,气喘吁吁。

总算告个段落,国粹点起香烟,承曦对镜整理鬓发,背对着国粹,说:“好了呀,吵也吵过了,好也好过了。辰光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我一下火车,就直接去了新雅饭店,旅馆也没订。你叫我回哪儿去。”

“要么,再去叫柜台开一间房间?”

国粹不响,承曦拿起电话打给柜台,却被告知,全部房间客满。

承曦还要打电话去查询别的旅馆,国粹作势要走:“算了,别麻烦了。我去睡大马路好了。”

承曦眼睛一瞪:“瞎说。”

国粹嬉皮笑脸:“又要赶我走,又不许我去睡马路,承曦你好霸道。”

承曦不响,国粹又说:“那么,借你这张沙发将就过个夜,如何?”

承曦仍在犹豫,国粹自顾自地在沙发上躺下,伸了个懒腰。

承曦拿他没办法,狠声道:“先关照你在前头,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来啊。”

国粹双手交叉在脑后,仰面朝天笑道:“我是最规矩的人了,全世界也找不到像我这样规矩的人了。”

承曦拉上窗帘,再从壁橱里拿出毯子铺在沙发上,让国粹先行歇息。

在盥洗室,承曦对着镜子卸妆,心潮难平。自记事起,她从未与人同处一室过夜,现在房里多了个男人,虽然是自己深爱的,但总觉得不习惯。内心意识暗暗地提醒她,今晚,不会那么平静地过去。但事至如今,又能怎么办?承曦心里七上八下。

承曦卸完妆,漱了口,做完了女人家就寝之前的一应事宜,也不能老是躲在盥洗室里不出来。于是她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出来,房间里亮着一盏壁灯,半暗薄明,有低低的鼾声,国粹竟然已经睡着了,半截熄掉的香烟还夹在手上。承曦蹲下身,轻轻地帮他取下,端详着睡着的男子。他眉头紧蹙,睫毛微微地抖动。太阳穴微微向内凹进,所以颧骨很明显。虽然新刮了胡子,还是泛出一片青茬。最好白相的是,国粹的左耳郭缺了那么一小块,平时看不出来,现在就很明显。承曦静静地看了几分钟,抑制住想伸手抚摸这张脸的冲动,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

城市安静下来,遥远处,最后一辆回厂的有轨电车响了一记铃铛,如一声呼哨穿透夜色。房间里,热水汀嘶嘶响一阵,歇一阵。承曦有心事,辗转着难以入睡。沙发上国粹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因为沙发长度不够,两只脚只好跷在沙发的扶手上。这个样子是睡不舒服的,承曦心里不踏实了,想着要不要跟他对换,让他睡到床上来。正想着,国粹又是一个翻身蜷腿而睡,承曦才放下心来,慢慢进入睡乡。

承曦虽然睡着了,但睡不踏实,蒙眬中听到国粹起身进入盥洗室,抽水马桶响了两次。再回到房间里,走到窗前,“哒”的一声按下打火机,然后一股香烟的味道飘了过来。承曦也就彻底醒了,坐起身,打开床畔的台灯。

“吵醒你了?”国粹转回身来。

“没关系。”承曦看了眼腕表,“才三点多,你怎么不睡了?”

国粹苦笑一声:“睡得腰酸背痛,我坐等天亮好了。”

承曦不由得一阵内疚。

国粹带了烟灰缸走到床畔坐下:“还是说说话吧。”

夜深人静,世界沉睡。一盏床头灯投下微弱的光晕。

两人靠在枕头上,国粹一手擎烟,一手抚摸着承曦的头发,脖颈和肩头。承曦则把头倚在国粹的肩上。两人喃喃地说着情人之间的甜言蜜语,不时低声地痴笑,接着是很响地亲吻。

国粹突然哑然一笑。

“你笑什么?”

“我在想……眼下这情景:国际饭店的房间,与世隔绝,夜不成寐,讲不完的情话,你说我俩像不像新婚夫妇正在蜜月旅行?”

承曦脸红了,手指刮着国粹的面皮:“想得美!”

“你再仔细想一下,难道我说错了吗?”

承曦不语,过一会儿说:“我还是想要先结了婚,再去度蜜月。”

国粹嬉皮笑脸:“蜜月,是无论如何不嫌多的。”

承曦轻轻地捶了他一拳,然后又羞涩地问道:“国粹哥,你真的会娶我吗?”

国粹俯下头来,满脸专注:“一如我之所愿。”

说完,转身把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顺手拉灭了台灯。

在深浓如墨的夜色中,在远东最高建筑物国际饭店的二十一层楼,在分离之前,在前景未明的氛围中,生命之门悄然洞开,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而在恋爱之中的少男和少女,是造物最美妙的作品。国粹虽然消瘦,但年轻的男人宽肩细腰,四肢有力。承曦更是一朵初绽的花,皮肤滋润而富有弹性,身体饱满,腰肢柔软,如水果般散发着甜美清香。虽然两人都是初试雨云,如蜂采蜜,如鸟归巢,年轻的身体自然会找到途径。

长夜如水,流淌不息。

窗帘中开始透进灰白色的晨光,两人终于累极睡去。窗外,麻雀在窗台上啾鸣,头班有轨电车驶过街头,拉响黎明前第一记铃铛。门外走廊里有轻微响动,大概是仆役在帮退房的客人搬行李,电梯门扉“叮”的一声洞开。

在昏暗的房间里,两人时睡时醒,醒来蒙蒙眬眬地亲吻,缠绵,倦极又再次相拥睡去。

然后一切安静下来,新的一天来到。 cznaExHHHaeeAfsAuvECJt6je3u/4npJS5VZidz7myMoZY5rfJlmfChj+LMoIp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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