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宅在城东涌金门附近,沿了小山坡拾级而上,坡上遍植青翠修竹,虽是冬令,一眼看去还是苍苍郁郁。一幢隐蔽在竹丛中的老屋,有点年头了,还看得出当年造房子的精工细作。青石屋基,楠木廊柱,虽然老房子年久失修,但仍骨架挺括,气象犹在。飞檐高挑,白石门楣上饰有砖雕的喜鹊闹梅,跨进门槛,是个幽深的天井,沿墙几枚石凳,数丛瘦竹。花坛角落里,一株腊梅正在开放,寥寥数蕊,一缕清香。
踏进客厅,放下行李,国粹让承晚请出赵母拜见,鞠躬行礼,送上带来的上海乔家栅点心礼品孝敬。随后承曦自去整妆安顿,赵承晚则陪了国粹出门活动腿脚,从后门出去,过一条甬道左拐,便来到西湖边。近岸的水面上结着薄冰,一片残荷在风中摇曳,树木都脱尽了叶子,游人寥寥。冬日景色颇为清冷,空旷如濛,如张岱所说:“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
再往东边漫步行去,走到断桥残雪处,两人立定,临水眺望。保俶塔淡淡的身影映在灰色天幕上,湖山叠影,光色迷离。国粹叹道:“真叫山水有情,就是在阴天,景色也蛮有味道的。”陪同的赵承晚说:“如果下场大雪,湖光山色一片银白,那就更有看头了。”
湖边风大,阴冷刺骨,他们走了小半个时辰,实在是冻得吃不消,于是打道回府。进得门来,客厅里炭炉正旺,与外面是两重世界。承曦候着,说是在西厢房内已备好了茶水点心,请两位哥哥去小憩。
进房坐定,国粹被让到靠近火盆的位子,娘姨又送上热水毛巾,让两人揩面暖手。国粹环顾,这间西厢房应是承曦的闺房,一张大型宁波雕花红木床挂了帐子,一张梳妆台上摆有女人用的胭脂口红、香水与雪花膏。茶桌则摆在南窗下,湘妃竹帘挑起,两把藤椅上设了软垫,桌上罗列了各式各样的茶具,还有一枚雪青色的广口瓷瓶,疏疏落落地插了几株腊梅,暗香袭人。承曦已卸去了正妆,一副家居打扮,穿件黛色的半旧织锦缎夹袄,头发盘上去了,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耳垂上还是戴了那一对极透极亮的翡翠水滴耳环,一仰一俯之间,摇曳生姿,相映之下,肤色更是如雪。
等两人坐定,承曦挽起袖子,亲自煎水布茶。小小的炭炉上搁了一只白铜开水铞子,案上一把造型古朴的紫砂壶,三枚青色细瓷茶杯,再有几盘金丝蜜枣、松子胡桃之类茶食。赵家本是做茶叶生意的,又自有茶园,吃茶的程式也颇为讲究:第一潽煮开的开水,先倒入紫砂壶,烫壶,洗茶,再倒掉;要待第二潽水滚后,才用来沏茶。
承曦擎了紫砂茶壶,把清亮的茶水倾倒在国粹的茶杯中,说:“国粹哥,这茶是今春新收上来的龙井,水呢,也是特为去虎跑泉打来的,你尝尝吧。”
又笑了说:“还有,这茶杯,你别看样子普通,却是家里传下来的钧窑,原有四枚,被我娘不小心打碎一枚,剩下这三枚,正好我们一人一枚,再多来个客人,就不能用这套茶具了。”
窗外雪光晶莹,室内温暖如春,梅花妍放,茶香沉郁。国粹家乡太湖的碧螺春也是茶中极品,自然懂得舌间一味之高下。今日,茶好水好不说,更难得的是掌茶之人,你看承曦裸了一双雪白的手腕,纤指若兰,笑语盈盈。谈天说地之间,游刃有余地布茶添水,纤纤十指捧了一枚淡绿色细瓷茶杯送到你面前,再一抬头,一双深渊般的瞳仁盯视着你,含笑不语。
国粹不由赞叹道:“好茶好茶,龙井名不虚传,跟碧螺春比起来,味道更为娟秀灵动。”
承曦笑道:“国粹哥还真是个懂茶的,娟秀灵动这四个字一点不错。采茶工都是十几岁没出阁的女小囡,要的就是这股娟秀之气。焙茶时,也是这些女小囡赤了一双素手,在铁锅里慢火翻炒,水磨工夫,男人家做不来的。”
国粹赞道:“我只晓得吃茶,原来还有这些门道,承曦你可懂得真多。”
承晚说:“家里在山上茶园有点股份,从小是茶天茶地,不懂亦懂了。”
“原来府上是茶叶世家,所以我进门就闻到一股茶香。”
赵承晚叹了口气,说:“现在市面不好,茶叶卖不出去,股东们的分红就用茶叶来抵了。家里到处堆着茶篓子。”
赵承曦白了她哥一眼,岔开话头说:“国粹哥如果喜欢我家的茶,回苏州时亦带些去吧。”
国粹说:“谢谢厚意,杭州的茶,一定要到杭州来喝,才有味道。”
赵承晚说:“尽管来,欢迎之至。”又转头问承曦,“天色已经不早,晚上你准备些什么小菜招待范兄?”
承曦道:“回来已经过午,菜场里也没什么新鲜货色了。我想到知味观去叫几个菜,你说如何?”
承晚还未接口,国粹就一个劲地摆手:“这两天,在云裳那儿吃得太多了。真的不要麻烦了,随便弄些汤汤水水,简单些就好。”
承曦略为一想,说:“那么,晚上就吃片儿川吧。王妈早上倒是买了些猪腰和河虾,厨下还有几株冬笋的。”
承晚跟国粹解释:“片儿川,就是面,范兄吃面没问题吧。”
国粹说:“那最好,汤汤水水都有了。”
承曦笑道:“苏州人的奥灶面是出名的,朱鸿兴、陆稿荐面馆的名头都蛮大的。国粹兄这次来,也尝尝杭州人的面,倒是不大一样。”
晚餐开出来了。说是吃面,厨下还是准备了不少酒菜,有炸响铃、虾籽冬笋、蜜汁火方、鸡油香菌等,都是杭州风味。承曦晓得国粹好饮,也备下了烫过的绍兴酒。国粹入席时不见赵母,遂说:“烦请你去请令堂大人出来吧,我们小辈才得坐下。”
承曦进房去,旋即出来,说:“我娘说有点不舒服,失陪了。国粹哥,你坐吧。”
国粹当然要表示一下关心:“要紧不要紧?是否要请大夫来看一下?”
不料承曦气鼓鼓地说:“不要紧的,我娘是鸦片吃饱了,饭不要吃了。”
此话一出,大家都尴尬,时下大力提倡新生活运动,吃鸦片是被明令禁止的。年轻人普遍认为吃鸦片是件见不得人的恶习,谁家有一个吃鸦片的,会被人看轻几分。
赵承晚搓着手,期期艾艾地想解释,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孔涨得通红。
其实,国粹一走进赵宅之际,就隐约闻到了这幢老房子里有着茶香、印度线香、烧木炭的烟味、淡淡的猫尿味,混杂了灶间里的油烟气,以及一股甜腻沉郁的鸦片烟味,心里多少有了点数。
虽然时下吃鸦片是被禁止的,但挡不住阿芙蓉信徒众多,江南一带的遗老遗少、文人雅士多有阿芙蓉癖,半日不吃的话,鼻涕眼泪一起来,熬不过去。政客们嘴上说得好听,新生活的口号叫得山响,其实也是灯下黑,吃烟的大有人在。送贿受贿,也常以鸦片烟膏作礼。生意人做买卖,也要在烟榻上面对面呼上两筒,联络感情,生意才谈得拢。再有些几十年的老枪,沉溺之深,就是杀他头,掘他的祖坟,鸦片也是要吃的。而且这个行业利润丰厚,刀口舔血的大有人在,明里暗里,地下买卖一直没有真正断绝过。
国粹晓得瘾君子多年吸食,戒掉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的。旧式人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此道中人,他亲友中也有人好这一口的。
当即淡然说道:“鸦片这物事,也有其利弊,毕竟当年也是作为药品的一种进口的。我婶娘也是有个心口疼的毛病,常年嗝气,中药西药都不见效,也是抽两筒就好了,比啥都灵。我想令堂的情形,大概也是如此。”
赵承晚吁出一口长气:“范兄真是善解人意。”
三人抛开这个话题,入席饮酒吃菜,谈笑甚欢。等到面上来了,蓝花大碗盛着,浇头是炒虾腰,细面宽汤,汤里有冬笋雪菜,国粹举箸一尝,只觉鲜美异常,不由赞道:“我作为一个苏州人,也算是吃面大王了,陆长兴、朱鸿兴、美味斋、陆稿荐,林林总总,至少有几百碗面吃下来。论软熟温润,竟难有比过这碗片儿川,汤水也鲜美。承曦你究竟放了些啥神仙作料?”
承曦笑道:“国粹哥吃遍大小筵席,偶尔吃碗家常片儿川,真叫隔灶头饭特别香。其实也没什么奥妙,就是虾腰要新鲜,汤要老母鸡熬出来,再加冬笋雪菜,很平常的杭州人家的饭食。”
“平常饭食?那么,考究起来又是什么样子?”
承曦道:“考究也谈不上,杭州人待客用的龙井虾仁、西湖醋鱼,无非是材料新鲜些,做工用心些。倒是还有些食材,别的地方没有的,像莼菜,杭州却是独一份。”
“你说得人垂涎欲滴,这样我要搬到杭州来了。”
赵承晚笑道:“古人说的莼鲈之思,颇有其道理,口腹之欲是人生的重头戏之一。范兄如果搬来杭州,我也有个画画的道伴,一块出去写生,回来让承曦给我们做片儿川吃,再好不过!”
承曦嗔道:“阿哥你真是一厢情愿,再好的片儿川也有吃厌的一天。国粹哥何等人物?为了一碗面而搬来杭州?他说笑,你当真?”
两个男人相视而笑,国粹道:“也不仅仅如此,这儿山好水好人也好,当然,片儿川也好。”
赵承晚说:“说到山水,我倒要当仁不让了。就算是这种天气,杭州可看可玩的地方还是很多的。春夏是一番景色,秋冬又是另一番。有些地方,竟是冬季更有味道,如孤山寻梅、断桥残雪,听听名字就晓得了。”
说好了承晚兄妹明日陪了国粹出游,大家都早早回房歇息。
是夜,国粹宿在承晚的书房里,一张草绿色的行军床,大概是美国陆军的剩余物资。二战结束后,大批美国军用物资在黑市上倒卖,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两件。承曦叫用人在房内放了炭盆,铺了两条棉花胎,再加一床鸭绒被,床就很舒服也够暖和。
临睡前,承曦敲门,给他送来了一个灌满的热水袋。在灯下,女人云鬓蓬松,脂粉未施,另有一番家居的慵懒风情。国粹吃了酒,多少有点恍惚,接过热水袋,却还牵了承曦的手不放。长夜空屋,两个年轻男女间暗流激荡。承曦也显然是动了情,面色酡红,身子微微打战,呼吸急促。最后她镇定下来,把手从国粹的掌握中抽回,微微一笑并说道:“你也劳累了一天,快去睡个好觉吧。”遂掩上门离去。
杭州之寒夜,万籁俱寂,寂静中可闻微微的水波声,轻软似催眠。国粹又喝了不少酒,很快地睡去。但半夜突然醒来,再想入睡,却辗转睡不着了。这几天的事都浮了起来,即将成行的巴黎之旅,那是他一直期盼的。还有昨夜的舞场,新结识的朋友们,幽暗中金蛇狂舞的承曦,小小的,汗湿的手跟他紧紧相握,纤腰一束,翡翠耳坠摇曳。薄暗中她的眼神一瞥,热切的,带着莫名的娇羞。
范国粹人才出众,又生得风流倜傥,交游也广阔,喜欢他的女子当然很多,既有苏州世家的大家闺秀,也有上海名牌大学的女生,但他从未动心过。他秉持着男人先要以事业为重,立身立功立言。而女人,天涯何处无芳草?因此在男女情事上一概采取游戏人间的态度,以致常有对他不利的风评。传到他耳朵里,也只是一笑,继续我行我素。
这个承曦,跟他接触过的女孩子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倒也说不上来。承曦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家境看来也普通。平心说来,承曦并不是那种一眼难忘的绝色美人,她的优点是体态婀娜风流,颀长纤细。长发如瀑,肤色雪白,但卸了妆之后,眼皮有些沉重,盯着人看时眼神很锐利,但嫣然一笑时也很魅惑。鼻梁旁有些浅色的雀斑,一边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嘴巴倒是圆润而性感。而令人更为捉摸不透的是承曦的性格,有时很冷然,那副眼神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对熟稔又对得上心情的朋友,承曦又活泼自然如自家小妹,爽脆纯真,嗔怒娇笑全不掩饰,而且分寸拿捏得很好,令人如沐春风。
国粹不相信自己会对一个才见过几面的女人动心,这不是他的作派,也不符他的人生信条。
但他的确是动心了,其中缘由,如深井里的一条鱼,若现若隐,似有又无。
翌日出门,三人虽是新结交,但已经像是多年的朋友,无话不谈,偶尔也会嬉闹说笑。先是信步当车,东逛西游,自由自在。走累了叫辆三轮车,三人紧紧挤作一堆,倒也有趣。一路欢笑,游花港,行苏堤,祭岳庙,登雷峰塔,望三潭印月,听南屏晚钟。天气时晴时阴,虽寒风扑面,但青年人凭了勃勃兴致、旺盛精力,倒也不以为意。
冬天的杭州,在冰天雪地之中,也呈现着一股轻软奢靡之气。而诸多的名胜古迹,述说着历史的悠长苍凉,对照了生命之短促和脆弱,以及说不尽的人生遗憾。人人都是过客,何不优哉游哉,潇洒度日?如此看来,天下文人迷恋苏杭风光不是没有道理的,时光悠永,人生短促,景色的秀美,再加文化的沉淀。文人在游览山水之际,想到比自己早几百年的文人墨客种种际遇,或喜或悲或惆怅或轻狂,一律被时光蒙上了薄纱,变得诗情画意起来,不由得也把自己代入,山水就不仅仅是山水,而是幽古之情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逛得腿脚乏了,找一家湖边茶馆,一壶香茗,三二小食,遥望西湖,谈天说地,也端的自在。国粹叹道:“我这次来,杭州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真是山灵水秀,人杰地灵。如此乱世中,有这么一方清净之地,住在此地,乃是福气。”
承晚说:“世局再乱,杭州一直是个避风港。文人墨客失了意,来到此地寄情山水。国粹兄如有意,也许将来你我可以在此合办个绘画学校,收几十枚学生。虽不能报国经济,但也可陶冶人文心性,不知兄意如何?”
国粹说:“好倒是好,只是我不似个教书先生的料,如果收来的学生太过愚笨,我会先没了耐心,骂人肯定的,发起火来,请人家吃耳光也说不定。”
承曦取笑道:“那么,收些漂亮女学生呗,再笨点也不要紧,国粹哥怜香惜玉,舍不得打骂的。”
大家笑过。国粹说:“真的办了学校,倒要请承曦来做教务长。凭我们这几个不懂经营,恣意妄为,肯定把学校办塌了。”
承曦道:“你俩真是书生脾气,也不看现在是什么局面?市面每况愈下,短期中难见起色。加之国共谈和不成,如一旦开打,玉石俱焚,还办什么学校?”
国粹沉吟一阵,说:“国家多难,但一味苟安,局势只会每况愈下。知不可为而为之,总是要想办法尽一份自己的力。”
承晚说:“这个只是说说而已,要等到时局稳定才好筹谋。我看报纸,老蒋跑东跑西,上台下野,简直如无头苍蝇。这样下去,说不定划江而治的局面又会出现。”
隔壁桌上有人“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墙上的招贴——莫谈国事。
众人不免扫兴。承曦率先起身,说:“真是的,出来玩,无端讨个没趣。还是出去走走吧。”
从平湖秋月出来时,已近傍晚,暗灰色的天幕上,一个通红的落日,陷在西边天目山巅。余晖映照着近岸的枯荷,景色又瑰丽又忧伤。一整天奔波下来,几个人也累了,但是地处偏僻,三轮车难叫,只好慢慢地踱回去。
行经西泠桥畔,承曦不经意地用手一指,说:“其实这儿还有一处可看的,苏小小的墓就做在那儿。”
承晚不以为然:“哎呀,就是一个坟墩头,真没啥看头。何况天要暗下来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国粹却想去:“已经走到这儿,还是去看一看吧。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苏小小也是一代才女,值得去凭吊一番。”
三人趋近,只见坟墓多年无人照料,墓椁塌陷,石碑也已经倾圮,黄昏落日,枯枝寒鸦,一派凄凉无主的况味。
国粹不忍道:“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也没人去修葺一下?”
承晚说:“大厦将倾,谁还会来管这些小事?”
国粹惆怅不已:“苏小小生于乱世,红颜薄命,只活了廿三岁,正是你我这个年纪。唉,活着即不幸,居然身后又是如此不堪。”
大家都不说话。最后承曦说:“都是我不好,引了你们来,弄得国粹哥感伤。还是回家去吧。”
隔日是佛七,说好了去灵隐寺进香的,不想,前一天承晚受了风寒,发起烧来。国粹和承曦只好两人出行。
是日天色晦暗,欲雪未雪,灵隐寺却还是有不少香客,在通往山门的甬道上拾级而上。两边的竹林挂着残雪,在风中摇曳,簌簌有声。远处山峦却烟云笼罩,缥缈虚空。
山门前,有轿夫上来兜生意。
国粹怕承曦弄湿了脚,要她乘轿子上去。承曦却不肯,说:“进香,最要讲究一个心诚,叫了人抬上去,这就先亏了几分。”
国粹就挽了她的臂膊,一步步往上去。越往上走,风越大,路边竹枝上时有零碎雪沫飘落,承曦拿出把小小的绸伞,跟国粹合撑。伞小,遮挡有限,两人挨得很紧,恍如风雨同归。
到了山门口,前面就是大雄宝殿。一回首,来路空茫,风雪欲起,世界淡淡,万宗归一。
承曦收拢绸伞,帮国粹拍去肩上的雪花。外面雪光耀眼,大殿里显得昏暗。两人仰首环望,只见金刚怒目,普贤颔首,文殊无言。如来大佛莲座趺坐,遥看世事翻覆起伏,拈花微笑。
香案上烛火飘摇,烟气袅袅,案前挤满了磕头跪拜的信徒,一片人头涌动,连只脚都踏不进。他俩只好先去寺里兜一圈。药师殿旁边房间里,正在做法事,几个和尚挂了清水鼻涕,咿咿啊啊地念着地藏王菩萨经。经文间歇,铙钹“当”的一声响起,余音绕梁。
国粹兴趣悠然,好一阵驻足观看,承曦拉了他一把:“哎呀,国粹哥,和尚念经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再转回大殿去看看吧。”
国粹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世道再难,什么不好做,怎么会有人甘心去做了和尚?青灯黄卷,念经打坐,一世人真是糟蹋了。”
承曦道:“和尚六根清净,不入轮回呀。”
国粹失笑:“啊,天晓得,你刚刚在门口一站,几个光榔头就偷眼瞄过来。还说六根清净?”
承曦羞恼地捶了他一拳:“国粹哥,你也真是的!拿我来打趣,是吧。还不快点去大殿上香。”
在佛前,承曦低头合掌:“佛祖保佑我娘心神安康,阖家平安。保佑我两个阿哥顺利出洋留学,早日学成归来……”
随后,承曦跪下磕了头。
后山上,两个年轻人并肩向坡上走去。空山不见人,但闻风竹声,雪地里有一群斑鸠在寻食,有人路过即飞起,遁入疏林。
国粹的头发被山风吹得纷乱。他抽着香烟,饶有兴趣地欣赏着沿途景色。承曦走在他身边,心潮涌动。她曾无数次来到灵隐寺进香,对周围一草一木都了然于心,但这次感觉完全不一样,是陪伴了心仪的男子,挨得很近地走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侧影,闻着他身上的尼古丁气息,情不自禁地为他动情。承曦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男人,认识了不过三四日而已,却不知怎的,如刻骨铭心之人,几世轮回转来,蓦然相遇了,竟有隔世恍然之感。
两人一直走到一线天,走到腿脚乏力,一身薄汗,才打回票。下山的路,反而更难走,承曦差点滑跤,亏得国粹眼疾手快,一把搂住,才未滑进山涧去。当国粹的手触到她的腰上时,承曦浑身起了一阵战栗,面孔也飞红,像是吃醉酒一样。
到了山下,承曦招手叫来黄包车,转身说:“国粹哥,你饿了吧,我们找个馆子吃午饭去。”
仁和路上的知味观,落雪天,饭店的生意清淡。在临窗的桌位上,远远地望见雪雾中的平湖秋月,三潭的白塔时隐时现。承曦点了宋嫂鱼羹,好几个小菜,和一壶绍兴酒女儿红。
国粹说:“太多了,吃不了。”
承曦说:“这些菜都是杭州的特色,既来了,总要叫你领略一下杭州的好处才是。”
国粹说:“已经领略够多了,再这样下去,我可要赖在杭州不走了。”
承曦促狭一句:“哦,国粹哥莫非是想去灵隐寺做和尚?”
国粹闻言大笑:“谁晓得呢,也许我天生就是做和尚的命。”
知味观的菜肴,向以精巧出名,湖鲜山蔬,亦都是本地特有的。只是国粹的心思全不在吃喝上,道道菜肴浅尝一二就放下,只顾一杯杯地饮酒,两眼直勾勾地盯牢了跟前的人面桃花。承曦被他看得发窘,站起身来,盛了一碗宋嫂鱼羹放在他面前,招呼道:“啊呀,国粹哥,别看野眼了,还不赶快多吃点。去了法国,就吃不到杭州菜了。”
国粹仰头喝干杯中的酒:“美人在前,令人食不知味啊。”
承曦嗔道:“我的国粹哥啊,别发痴了,再怎样饭还是要吃的。就算是食色性,食还是第一位的呀。”
国粹有点醉了,直统统看着承曦:“恰恰相反,山珍海味常有,但一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却是可遇不可求。”
承曦掩了嘴,嗤嗤笑道:“等你去了法国,赏心悦目的美人多得是。金发碧眼,丰乳肥臀,像图画里画的那样。”
国粹拼命摇头:“外国女人,我大概是无法消受的。”
承曦憋住笑逗他:“真的?国粹哥,那你说说看,你心目中的天仙美人是啥样子?”
国粹低头不响。承曦捅了他一下:“说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承曦笑啐道:“国粹哥,你可真看走眼了。我可不是什么天仙,我很凶的,家里人都怕我。”
国粹醉眼蒙眬:“西洋传说中,有个母夜叉叫梅杜莎,极美,也极凶,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
承曦掩嘴笑道:“那么,你碰到那个梅杜莎,看呢还是不看?”
“我,大概也是忍不住要看的。”
“真是没出息。国粹哥,要变石头的呀!”
国粹乘了七分酒意:“真的是美女的话,变了石头也心甘情愿的。”
区区一壶女儿红,平时酒量很好的国粹,许是酒入愁肠,竟然大醉。回家路上,在黄包车上就吐了两次酒。到了家,进门时脚步飘摇,又差点被门槛绊倒。承曦赶紧扶住,喊了家里的长年出来,把国粹搀扶到客房,又打来热水毛巾,帮他擦净手脸。才放到床上,即刻昏睡过去。直到晚饭时分,还不见动静。承晚不放心,到东厢房里去探视,只听到鼾声震天,国粹还是醉得人事不知。承晚责怪妹子:“明日就要动身,何苦还让他喝成这样,弄得大家不太平。”
承曦一声不响。
半夜,国粹倏然醒来,脑中一片空白,竟不明了身在何地,好一阵才醒悟过来:今夜是在杭州的最后一夕,明日就要乘火车回上海。房子里很安静,赵家上下都已入睡。国粹在床上坐起,环顾四周,墙上有反光浮动,不知是月光还是雪色。一股莫名的离愁泛起,不免心里烦躁。打开台灯,披衣起身,在房中抽烟,踱步。突然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开门处,赫然是穿着睡袍的承曦,云鬓蓬松,分明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承曦轻声说:“看到你房内有灯光,晓得国粹哥你醒了。你一下午还未吃过啥东西,要不要我替你去下碗面?”
国粹摇头:“别麻烦了,半夜三更的。”
承曦说:“要么,我帮你泡壶茶,用些点心?”
国粹略微一想,颔首同意。两人蹑手蹑脚地来到西厢房,承曦泡了茶,搬出一堆巧克力、云片糕等小点心,说:“国粹哥怠慢了,只好垫垫饥的。”
国粹坐在单人沙发上抽烟,承曦欠身把果盘推到他面前,却不防被拉住了手腕,又不敢挣扎怕吵醒家人,只好顺势坐到沙发的扶手上,轻声道:“啊呀,小祖宗,不要闹了呀。”
国粹不响,目光炯炯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眼神里有寻求、试探,也有迷惑和欲望的狂野。承曦哪抵挡得了这眼神,只好低头不响,却不防一个不稳,被国粹顺势搂进怀里。
国粹把烟蒂揿熄在烟缸里,开始亲吻承曦的头发、耳朵,及睡衣里裸露出来的脖颈。承曦浑身发抖,每当男人嘴唇触及她的肌肤,像是通了电一样。虽然也举手去推挡,哪推得开,挡得住。毕竟是在两情相悦之中,索性闭了眼睛,双手勾住了男人的脖子,任凭男人的亲吻像春雨一样,滋润着她十九岁的身心。
长夜冥冥,万籁俱寂。两个坠入情网的男女,挤在一张窄窄的单人沙发上,像两只相思鸟一样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口,缠绵不已。情到浓处,国粹的手伸进承曦的睡衣上下游走。承曦虽在热恋之中,还未丢失最后的一丝清醒,因此在国粹的全面进攻之下,像条鱼似的扭动挣扎着,喘息着,只是犟不过男人的力气。眼看就要全面失守,毫无征兆地,国粹只觉得嘴唇一麻,承曦竟然咬了他一口。直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水,国粹捂着嘴巴直起身来。
承曦眼睛里满是歉意:“哦,我真是没轻没重,痛吗?”
国粹摊开手掌,上面显然一抹血痕。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真是条美女蛇。”
承曦一个劲地赔不是,取出一块手绢:“捂着,别放开。”
天差不多要亮了,承曦起身整理好衣服,抱着国粹乞求道:“国粹哥,不要生我的气。”
天又下雪了,从杭州到上海的火车上,国粹望着白茫茫的窗外出神,他口袋里揣着承曦的手绢,手绢上有浅浅的血迹,还有女人幽兰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