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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倥偬。三十三年前的杭州,戊子晚岁,也是霁雪初晴。

赵宅坐落在涌金门。这天早上天色微明,一家人就起身了。用人王妈在客堂里生了一个炭盆御寒,火盆里青冈木炭嫣红隐隐,烟气刺鼻。青砖地上铺了蒲草编织的垫子,隔开了脚底下透出的寒意。楠木八仙桌上清供了一盆水仙,碧绿生青,细细的花苞含在叶片里,欲绽未绽。东窗前,明式长条香案上置了几枚鸟笼,用暗色缎子罩着,偶尔听得一声婉转啾鸣。

赵家少爷承晚,一身出远门行头,长及过膝的厚呢风雪大衣,枣红色驼毛围巾,头戴黑呢礼帽。唇间叼了支雪茄烟,心神不定地在客堂里来回踱步,不时瞅一眼腕表。最后站定在香案前,伸手揭开鸟笼的缎罩。

一只八哥,通体乌黑,嘴啄和脚杆却是橘红色的,平时聒噪善言,又会说几句发噱的杭州话。今日大概刚醒转,只是侧头看看主人,喉咙里咕哝一声。两只黄鹂,一雌一雄,还在交颈而眠。还有一只笼子空着,两天前,不晓得家中谁疏忽了,一只他最喜爱的白眉画眉,笼门没关紧,被猫拖去,一命呜呼,为此承晚不开心了好几天。

他掩好鸟笼罩子,瞥一眼西厢房,房门还关着。他们要去赶火车,而时间已经不早了。每次出行,妹子承曦总是磨磨蹭蹭,不到最后一分钟不露面。女人家真是麻烦透顶,出门要着啥衣裳穿啥鞋子,一分钟变三个主意,还说不得,催不得。任凭承晚这么好脾气的,也被吊得肚肠打结。

西厢房内,各式长短衣裳,一件件摊在红木大眠床上。承曦拿起放下,举棋不定,到底要穿哪件?再配什么帽子和鞋子?试了无数遍,好容易选定当,又为要戴哪件首饰犯了愁。八宝箱里翻来拣去,最后取出一副古色古香的翡翠耳坠,白金镶嵌,做工精细,长长的水滴形状,绿得晶莹剔透。耳坠是去世祖母留给她的念物,据说是清廷宫中某个妃子的遗物,被太监盗卖到民间。承曦平日不舍得戴的,只有在出大客,或者年节盛会时才佩戴出来。

耳坠戴上之后,她向镜中望去,云鬓蓬松,粉妆均匀,一张俏脸显得容光焕发。承曦抬起下巴,轻轻地摆了摆头,两叶绿色就飘扬起来,宛如夏风中柳叶翻飞。差不多就要好了,还有女人出门的最后一道程序,旋开一管鲜红色的密斯陀唇膏,对了镜子仔细涂抹,再抿着嘴,使唇膏分布匀均。一切总算弄停当,才开了门出来。

客堂里,承晚已经等得双脚跳,一叠声抱怨道:“天气不好,叫你不要去,不要去,不听。临走了,偏偏又要磨蹭上半天,真是弄得人家肚肠发痒。”

承曦莞尔一笑,勾了承晚臂膀:“好了,好了呀,我的好阿哥,不要跟女人家一般见识嘛。”

承晚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妹子,承曦提着天蓝色的赛璐珞小提箱,身着驼绒米色长风衣,系一条玫瑰红丝巾,脚蹬玻璃丝袜高筒靴子,头上戴一顶时髦的暗棕色贝雷帽,亭亭玉立,青春焕发。承晚一笑,促狭道:“嗬哟,赵小姐打扮得这么漂亮,跑到上海去寻男朋友啊?”

承曦嗔道:“我要是邋里邋遢地跑去上海,不怕坍了你的台?要么,叫娘姨王妈陪你去好了。”

承晚憋住笑,继续逗他的妹子:“王妈?她并没有想要去啊,倒是你,天天吵着要去。噢,我晓得了:小姑娘大了,心也野了……”

承曦涨红了脸,在阿哥肩膀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承曦到了这个含苞欲放的年纪,芳心萌动也是正常的。

真要怪的话,还是要怪赵承晚自己,每次去上海白相了回来,总是绘声绘色一番:百乐门大舞厅是如何地闹猛,红男绿女舞客盈门;大光明戏院头轮上映的好莱坞电影是如何地精彩,万人空巷;凯司令的法国咖啡多么地香醇,鲜奶油蛋糕又是如何美味;而他那批画画的狐朋狗友,一个个都是才情兼备,风流活跃,跟他们聚在一起,又是怎么地妙趣横生,欢笑不断。

这般吹嘘夸赞,你叫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小囡怎么不动心,不想去百乐门跳个通宵,也顺便结识一下这些青年才俊?

黄包车把他们载到火车站,刚刚够辰光买票上车,承曦还嘲笑道:“阿哥你这个人只晓得催、催、催,不是正好赶上了吗?早来吃西北风啊。”

他俩买的是二等车厢,虽是早班车,人还是满进满出。车厢里气味杂陈,冬天人长久不洗澡的隔宿气,压在箱底的棉衣散发出樟脑丸的味道;也有跑单帮的携带了年货,提篓中透出一股宁波咸黄鱼气味,熏得人头昏脑涨。

时局不靖,铁路常常阻塞,火车走走停停,有时在分岔道上一停就是一天,乘客只好窝在车厢里孵豆芽,怨天怨地。报上说是北面有军事行动,因此政府发令:兵车先行,民用火车靠边。这块牌子一戗出来,民众只好自求多福了。

这种风雪天气,如不是有要紧事体,杭州人都孵在屋里厢,伴一炉炭火,沏一壶龙井清茶,剥剥小胡桃,听听绍兴戏,日子惬意自在。江南,本是金粉奢靡之地,文人辈出,却也沉耽于琴棋书画,轻歌曼舞的飘逸人生。从南宋伊始,一代代下来,几百年的薰风蜜雨,人被浸淫得骨酥筋软。有为男子生在这种地方,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赵承晚个子不高,外表俊逸,性格颇为平和谦冲。据说赵家祖上也曾经显赫过,跟宋代的皇亲国戚有点血缘关系。承晚自幼聪慧,尤喜欢绘画作图,曾经拜过名师,擅画一手好水彩,带点中国水墨的留白,淡雅空灵。他生在殷实人家,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却也晓得此地风气的局促与沉湎,内心一直向往更大的天地。前段时候在上海朋友家聚会时,说起要结伴去巴黎学画,先上一年半载的美术预备班,如果觉得合适,再谋后缀,或归国,或深造。承晚也动了心思,只是他性格优柔寡断,前思后想,几番踌躇,一直决定不了。

上礼拜,上海的朋友写了快信来:法国学堂报名截止日期已近,如果要去的话,要赶紧定下来了;同时还要订船票,办签证,一干事情都要商洽,最好大家再碰头面谈一次。

承曦是蛮赞成阿哥到巴黎去的。古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男人家是要出去泼泼辣辣地闯一闯的。不就是一年半载吗?“阿哥,你成日介地孵在家里,今日吃席明朝踏青,后日又是啥人的生日派对。日日复日日,日子好过得很,却是蹉跎光阴。”

“小妹你说得轻巧,去法国,可不是跑一次上海那么便当,上万里路呢,坐轮船也要两个多月。”

“我的好阿哥!又不是叫你走路去,坐大轮船多少惬意快活,吃吃大菜,沿途观光,我想去还去不得。真是的……”

承晚一脸忧思:“我只是担心,屋里如果没个男人,有起事情来,老娘和你怎么办?”

承曦扑哧一笑:“哦,天真要塌下来了?你自己也不想想,这些年来,家里的大大小小事情,你这个甩手掌柜又管过多少?”

承晚尴尬一笑,做了个鬼脸。的确如此。四年前,昏了头的爹爹,跟了个女戏子离家出走。老娘想不开吞了金,救回来之后性格大变,老是说心口痛,又吃上了鸦片,倾日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家中百事不管。承晚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也曾试着维持一二。可他生就的糯米性子,弄点诗词唱和,吟花弄月还差不多,对世俗的柴米油盐诸般经营事务,却全无章法,越管越乱。

亏得小妹承曦,从十六岁起,就统筹料理家中大小事务,大到和同宗叔伯打官司,争财产,中到处理赵家名下的茶园进账出账,小到安排娘姨每日买菜清扫。别看她小女子一个,却条理清楚,杀伐果断。三四年中,外面世界翻天覆地,眼看多少家庭分崩离析,赵家这条漏水船却被她一个人撑了过来。要数最烦心的事,是老娘的鸦片瘾头,几年下来已经深入骨髓,可以连着几日不出门,不见人,整日蜷在烟榻上吞云吐雾。饭可以不吃,鸦片烟不可一日无有。一旦断了档,发起脾气来,摔盆打碗,啥个刻毒怨恨的话都说得出口。想来赵母原本也是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一旦沾上了阿芙蓉癖,全然变了个人样。只有承曦还能对她约束一二,承晚遇上了,只有躲的分。

承曦反过来安慰胞兄:“船到桥头自会直。你尽管放宽心,只要进账出账轧平,老娘有得呼两口,屋里厢不会有啥事的。”

承晚不响,心里还是忐忑。他虽不经管账目,多少也是晓得屋里家底的,赵家的门面,外面看起来还好,内里是渐渐虚空。打分产官司,几年耗下来,总有一多半的钱财落入律师口袋。家里的茶园,是股东制的,他家没人到茶园去监管,分红时便总是吃亏,又捉不着人家的把柄。这些倒也算了,屋里最大的出账还是老娘的鸦片开销,前两年还不怎么觉得,现在这鸦片烟的价钿便是三级跳。春申堂药局的掌柜,笑面狐狸沈老四,每次送货上门,总要抱怨一番进货涨价了:“天地良心,我这是一分钱不赚,还要贴上车马费。谁叫赵太太是我的老病人呢!”话讲到这个地步,承曦只好赔上笑脸,终归还要靠老四供货的。

真要去法国留学,船票车马铜钿置装费学费材料费房钿伙食零花开销,不是一笔小数目。承晚也极想去巴黎开开眼界,但是钞票呢?

承曦捅捅承晚的胳膊:“哎,阿哥,你们朋友的碰头会要开多久?”

“有许多事体要商量,总要两三个时辰吧。”

“那么开完了会,夜里做点啥呢?”

“夜里?当然是回旅馆去睏觉咯。”

承曦竖起眉头:“阿哥你这个人真没劲。老远路跑去上海,就窝在旅馆里孵豆芽?”

“天寒地冻的,难道要我陪你去荡马路?”

承曦雀跃:“我要你陪我跳舞去,阿哥说好了啊,夜里到百乐门大舞场跳舞去呀。”

到了上海北站,叫了黄包车先去国际饭店订好房间,梳洗一番。承晚的朋友住在贝当路,上海最洋派的地段,高级公寓和花园洋房鳞次栉比,街道清静优雅,处处显示了浓厚的财富气息。时值冬季,马路两旁梧桐树的叶子落尽,枝丫间还悬着一串串铃铛般的毛栗子,在风中摇荡。他们将要去拜访的贝当路二三五号,是一幢英国都铎式大房子,墨绿色的屋顶大角度地倾斜,石砌的烟囱轻烟袅袅,窗户高挑,占地比别的房子更广些。花园是用黑色的铸铁围栏圈起来的,冬日干枯的草坪呈现一片焦黄色。隔着围栏的间隙,承曦看见一个男佣跑下台阶,奔出来开门。

贝当路寓所的少主人,傅云裳、傅云鹏兄弟出身巨贾之家,生活优裕,交游甚广。这两个富家子弟不知中了什么邪,不肯继承家业,只喜好艺术,一个学油画,一个做雕塑。偌大的独幢花园洋房,底层的大客厅被兄弟俩用来做画室。踏进门,到处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泥胚塑像,画架,墙上挂着五颜六色的风景画幅。昂贵的橡木地板上,到处都是一摊摊颜料、一坨坨泥巴,墙壁上、窗帘上也是溅得星星点点,真是天晓得。

承晚与傅家兄弟相熟,平时谈得投机,几次来沪都结伴出游、吃酒、跳舞、看电影。去法国留学,也是这两兄弟牵的头。同船赴法的除了他,还有一个同好姓范名国粹,洞庭东山人氏,说是风流倜傥,才高八斗。承晚只是听说,却从未晤面。

房子里开了水汀,融融如春日。用人接过兄妹俩的大衣,在壁橱里挂好。再引了去到后客厅,坐在沙发上的几个人都站起身来。房间里,一架打开盖子的三角大钢琴遮住了窗户,光线显得较暗。赵承晚跟众人一一握手,再把妹子介绍给大家:“小妹赵承曦,久仰诸位大名,特来拜见受教。”

主人傅云裳、傅云鹏兄弟都是中等个子,短手短脚,疏目淡眉,福态面孔,仔细看去却有些微差别。阿哥云裳面孔圆润,性格和蔼,待人热情,他握了承曦的手,连说欢迎欢迎:“赵小姐光临舍下,真是蓬荜生辉啊。”

弟弟云鹏小他岁半,肤色较黑,善说笑话,朋友圈里出名的冷面滑稽。此刻在旁笑着说:“承晚兄,这么时髦的妹子,真该早点带来上海。大家看看,杜月笙刚挑中的上海小姐三甲,跟赵家妹子一比,真叫六宫粉黛无颜色啊。”

众人谈笑,握手,好不闹猛,只见钢琴旁站起一人,打断众人:“哎呀,你们几个磨磨蹭蹭的,说好了没有?不要忘记,我还等着被介绍给赵小姐呢。”

云裳笑道:“国粹兄不要心急,先来后到,时机到了,自然会轮到你,哪能忘记你这个大才子呢。”

国粹自嘲道:“你们都晓得我的臭毛病,见了漂亮的女小囡,就按捺不住了。等了一阵子,你几个还在那儿牵丝扳藤,不由我要急煞了。”

众人都笑:“果然不是才子不风流,一分钟都等不得。”

云裳把国粹引到承晚兄妹面前,笑着介绍道:“这位就是当代苏州的唐伯虎,范国粹先生,文采画艺都是一等的,只是有点急惊风。”

国粹先是礼貌性地跟承晚握了握手,随即眼光盯在赵承曦的脸上,微微笑着,却一声不出。承曦在他炽热眼光的压力之下,不由得乱了方寸,下意识地先伸出手来。国粹握住她的指尖,轻轻地托到唇边,很快吻了一下。

当男人嘴唇触及手背的皮肤,承曦只觉一阵战栗,从指尖窜到后背脊,手臂上的寒毛都竖起来。

国粹放开承曦的手之后,又一手按在胸前,夸张地鞠了个躬,一缕散开的头发落到前额上。随即直起腰,潇洒地把头发往后一甩。

众人起哄:“国粹兄还未去法国,法国人的吻手礼倒先学会了。”

承曦抬眼打量这个叫范国粹的青年男子,肤色微黄,身量比在座的几人都要高,大概有六尺以上。国粹穿一袭深蓝色的毛葛长衫,人前一立,显得玉树临风,留着长发,梳到耳后,面容清癯消瘦,腮帮刮得发青,下巴的线条很硬扎。神情高傲,与人交谈时目光炯炯地锁住对方,还带了一丝嘲讽。

国粹烟瘾很重,总见他一只手擎着点燃的香烟,跟人握手时也不放下。

这个男人跟在座的人都不一样,身上有一种莫名吸引人的东西,又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危险气息。在大家说笑交谈时,承曦静静地坐在一旁,不时偷瞥一眼这个男人,偶尔两人目光一对上,承曦觉得像是被探照灯罩住一样,即刻别开头去,自感脸红心跳。

云裳招呼众人:“已经是午餐辰光,舍下备了些便筵,请到大菜间里坐吧,不要客气。”

说是便筵,其实还是很丰富。傅家常年雇着好厨子,来了客人,自然要显露身手一番。桌上摆了六个冷盘,两个用人进进出出,把大师傅烧好的热菜一盘盘端出来。除了他们五个,在座还有两位陌生人:一个是沪上出名的私人钢琴教师;一个是傅家的姑表兄弟,姓余,法国留学生,在巴黎索邦大学读化学,趁寒假之际,归国省亲来的。

初次见面,大家还有些拘束。云裳提议道:“国粹兄是无酒不欢的,如果没有酒的话,请他吃了饭还不落好。何不大家陪他小酌一番,也抵抵寒气?”

国粹抚掌笑道:“知我者,傅云裳大兄也。”

赵承晚说:“早就听闻国粹兄好酒量,在下虽量浅,也不敢推辞。”

云裳转头关照用人:“叫厨下把那坛二十年的善酿酒烫了来。”

酒过三巡,气氛活跃起来。众人向傅家表兄弟提出留学法国的种种问题,余先生抽着雪茄,一一耐心作答,又说了许多法国社会的文明开放,繁荣昌盛:巴黎是欧洲的中心,全世界的知识分子、艺术家,都到巴黎来寻求发展前途;而巴黎也宽容地接纳所有的人,只要你努力,必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赵承晚道:“我看招生简章,是一年的预备班,那么是没有文凭的咯?”

国粹不以为然:“画画要什么文凭?古今中外,大师都是没有文凭的。”

承晚有点尴尬:“我想,如果有张文凭,将来找个教书职位也许有用。”

云裳说:“一年半载去打个基础。读下来如果觉得合适,还想深造,亦可以报名入读正式学堂的。”

国粹并不认同:“上课用处不大,还是常去博物馆、画廊,多观摩前人的作品,收获可能还大些。”

云裳说:“国粹兄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法兰西学院教出了那么多的画家,肯定有其手法心得。如果真要把画画作为毕生职业,去正规学院读几年一定有所助益的。”

国粹嘲笑道:“云裳,你怎么晓得会一辈子画画?哪一天,你家老爷子退了休,或者翘了辫子,要你去顶班,你会怎样?”

承曦正埋首剔一条河鲫鱼的刺,不禁侧目。国粹此话可真够唐突的。

不过,云裳并不以为意,至少面上看不出来,哈哈一笑道:“宋徽宗做了皇帝,亦可画画的。就算要顶班,日里做生意,夜里画画,也不相违的。”

国粹喷出一口浓烟,说:“云裳啊,宋徽宗是个亡国之君,实在不是个好例子。又要画好画,又要赚钞票,最后只怕是驼子跌跤,两头不着杠。”

众人哗然:“国粹兄又要走极端了。画家也是要吃饭要养家的。郑板桥那么清高,还是要收润笔的,不然全家老小吃西北风啊。”

国粹说:“那就不要结婚啊。在我看来,要做艺术家,家庭就是个累赘。”

云裳反诘:“你们听他的?国粹兄说说罢了,不结婚,你娘第一个不肯,要哭死了,范家没人传宗接代了。”

国粹说:“不要忘记我还有两个兄弟,怎么会没人传宗接代?”

云裳马上抓住国粹辫子,嘲笑道:“原来如此,你还是在乎传宗接代的,只是自己不肯负责,推到兄弟头上。伪君子一个……”

国粹于是涨红了脸,夹香烟的手漫天挥舞,摆出要与云裳论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傅家表哥出来打圆场:“哎,你们两个,也不想想还有小姐在座,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吵起来了?”

承曦莞尔一笑:“不碍的,我听着有趣。”

云鹏说:“这两个人啊,就像两只红头蟋蟀,见了面,就非要斗嘴磨牙一番;不见吧,又实在想煞。今天一清早,云裳坐立不安,到窗口去张望了好几次,嘴里嘀咕道:这个范蛤蜊怎么还没到?”

众人皆笑:“好一对欢喜冤家。”

云鹏说:“好了,无轨电车也开了长久,趁余家阿哥在座,还是说说留学的正题吧。”

于是傅家表兄弟又细细地说了一番关于签证、入学、住宿、大致费用等事项。最后道:“诸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承曦抬头:“我倒要请问一句:那里的学堂……也收女生吗?”

余先生答道:“怎么会不收?法国是全世界最讲究男女平等的,出了好多女科学家、女文人跟女艺术家。更厉害的,还有女人在政府里做大官呢。”

国粹插嘴:“赵小姐也要去留学?再好不过。否则我们几个和尚头,就是到了法国也无趣得很呢。”

承曦脸一红:“我就是问问罢了。”

承晚说:“我妹子很喜欢画图的,小辰光临过芥子园画谱,还蛮像样的。”

说说讲讲,这顿饭一直吃到三点多钟才散,赵家兄妹向众人告别。云裳挽留道:“已经是下半天了,你回旅馆也没啥事,索性在此吃了夜饭吧?”

承晚笑道:“刚吃下去的中饭还在喉咙口,哪里还吃得下夜饭。再说,夜里承曦要我陪她去百乐门跳舞呢。”

国粹在一旁雀跃:“跳舞?好主意。独乐不如众乐,我们一起去轧个闹猛,百乐门也是长远没去白相了。”

当下说好,夜里九点钟在百乐门碰头,难得大家碰次头,要玩个尽兴。

国际饭店底层有个咖啡座,走进大门,一股浓烈香气沁入鼻腔。杭州西子湖上弥漫了龙井淡淡的幽香,黄浦江畔则飘荡着哥伦比亚咖啡浓香。承曦都莫名地喜欢。

承晚归房小憩。承曦为了夜里的舞会,去楼下美发厅做头发。店堂里水蒸气萦绕,温暖如春。无线电里播放着《蔷薇花开》轻软的旋律。汏头师傅的手指插在满头喷香的洗发膏里,紧一下慢一下地搔刨。承曦闭着眼睛,满脑子还是那个范国粹,言谈作派都别具一格,唐突得使人发笑,又坦率得使人动容。都说艺术家是怪人,就像一只锦鸡置身在一群家鸡之间。今天晚上范国粹说也会去百乐门白相,不晓得他会来邀请她跳舞吗?如果跟他跳舞,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赵家兄妹进场之际,九点差一刻,舞池里还只有两对舞伴,一个菲律宾人小乐队在角落里伴奏。上海滩是不夜城,百乐门这种灯红酒绿之地,夜越深,越闹猛,辰光还早呢。

赵承晚身穿深灰色的三件头西装,黑色硬底牛津皮鞋,胸口纽孔里插一朵大红的康乃馨,蛮登样的一个公子哥儿。承曦更是精心打扮了:一袭银灰色的貂皮披肩下是秋香色的紧身旗袍,斜襟盘扣从腋下一直扣到喉间,衬托出圆润的胸脯,纤细柔和的肩膀,收紧的腰身;旗袍下露出穿长筒玻璃丝袜的膝盖,足蹬一双暗红如血的高跟舞鞋;脸上化了淡妆,整个人如清水芙蓉,头发盘起在头顶上,那对翡翠耳坠分外耀眼。从踏进舞厅伊始,舞场里就有好几道闪烁的眼光抛过来。

赵承晚先带妹子跳了一曲。承晚也是个爱白相的,到上海来也常去百乐门跳舞,喜欢身体随着音乐流荡的感觉,喜欢那种到了深夜而情绪高涨,乐队越奏越快,众人一起拍手高喊“嗨”的场合。只是今晚别有心思,舞也跳得心不在焉。一曲终了,正好看到云裳兄弟、国粹偕了一干朋友进场。

回到座位,众人一起拍手:“一进来就看到你们两兄妹,蝴蝶穿花,跳得真好,把别人都比下去了。”

承晚解嘲道:“哪里,也怪你们几个姗姗来迟,承曦脚痒,一刻也耽不住,我只好先临时抱个佛脚。”

国粹伸出手来,笑道:“那么,承晚兄,你先歇息。我是否能邀请赵小姐跳一曲呢?”

今晚国粹着了一套米色的西装,系了一枚深紫红色的蝴蝶领结,跟穿长衫时像是换了一个人,煞是英挺潇洒。

此时乐队正奏起Tangodel Atardecer。承曦轻呼道:“啊呀,是支探戈曲子呢,我可是不大会跳的呀。”

国粹微笑着,只是坚邀。承曦咯咯地笑着:“如果踩痛了范先生的脚,千万担待些。”

国粹一本正经地说:“不要紧,能与赵小姐共舞,就是脚骨被踩断了,我也是甘之如饴的。”

承曦红了脸,被国粹牵了手下到舞池。

舞蹈是男女契合的试剂和催化剂。身体往往比思维走在前面,自然而然地放出强烈的生物电波。在舞池中,国粹和承曦面对面一立,就晓得此言不虚。国粹高个子,肩背挺直。承曦在女人中也算高身量,形体纤细,腰身柔软。两人站在一起,无形中就给人一种俊男美女的暗示。等音乐奏起,舞姿施展开来,更是令人眼花缭乱。承曦嘴上谦虚,其实是跳探戈的好手。只见她一根背脊骨挺得笔直,下巴扬起,肩膀却十分放松,腰肢扭得也很合节拍。被国粹握着的手,手背微拱,柔若无骨,脚下却收放自如,踏着连锁步子从舞池这头飘到那头,身轻如燕。国粹敢于挑探戈下场,当然也是个中好手,在拥挤的舞池里,他轻松自如地走着交叉的方步,前进后退,准确地引导着舞伴穿过人群,举重若轻。两人或是相倚相偎,或是一甩手猛然分开,肢体相缠,眉目含情,其中自有一种缠绵的情愫漫起。在音乐强烈的节拍下,身体微微冒汗,血液也渐渐地加速,冲上面颊。承曦眼睛半闭,整个人进入半无意识的状态,身随心,心随曲,让自己随着音乐sweep,amague,sweep,amague and boleo。

一曲结束,承曦以一个标准的探戈姿态,仰面朝天倒在男伴的臂弯里。

众人拼命鼓掌欢迎这对大出风头的舞伴。承曦面孔通红,双眼闪耀发亮,人像是在云里雾里,还未从探戈的高潮中醒转过来,众人的赞美如蜜蜂嗡嗡之声在耳边絮绕,而脚下的地板好像还在移动,强烈的鼓点还在血管里穿梭,她手心里还感到国粹手掌的余温,跳舞时贴身缠绵又迅捷分开的奇妙感觉,鼻息中还留有男人身上的尼古丁气息,既雄性又温柔。

接下来,承曦又与云裳兄弟和别的朋友们跳舞,不过有点心不在焉。虽然其中也有几个舞场高手,却跳不出跟国粹那种心领神会、天作之合的感觉。她一直在心中暗忖:下一支曲子,他应该会来邀舞吧。但一眼瞥去,国粹跷着腿坐在卡座上,擎了杯琴汤尼,微笑地看她与别人跳舞,并没过来邀舞的意思。

一丝失落,油然而生。

欢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好像一眨眼就过了半夜,有人开始打哈欠,上年纪的舞客已经先行退场。终于,到了两点多钟,灯光暗了下来,乐队奏起了《魂断蓝桥》的主题曲——TimeGoesBy。这是压轴戏,让舞客们心照不宣地跟自己心仪的舞伴跳最后一曲。

承曦推脱了好几个来邀舞的,心中忐忑:已经是最后一曲了,这人要有眼色的话,应该要过来邀舞了呀。可是国粹还在跟人说话,头都没有转过来。

承曦就赌了气,别转了头,肚皮里想:真是个拎不清的,不来的话,以后就再也不睬他了。正在犹自发痴,突然就闻到一股尼古丁气息。一抬头,国粹夹了香烟,微微地笑着,站在她面前。承曦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记,不由脸上飞红一片。

国粹一笑,丢下烟蒂,牵起她的手下了舞池。

长夜将尽,人人都想搭上末班车,舞池里很是拥挤,好在是慢三,不占太多空间。国粹这个浪荡公子,跳起舞来倒很绅士,与女伴保持礼貌的距离。倒是承曦自己,一直有种想靠过去,把脸伏在国粹肩上的欲望,偶有身体接触,承曦都会起一阵战栗。她不明白,这个今早才见,差不多是完全陌生的男人,每一个眼神,每一次轻触,每一次微笑,怎么都会给她带来一阵波动和震颤?承曦是活泼的,外向的,但也有女人天生的矜持,把自己的心看得很牢,今天怎么就会如此地把握不住自己?

国粹侧头附在承曦的耳边,轻轻地说道:“今朝能跟赵小姐共舞,真是交关开心。”

承曦抬头一笑:“真的?我还只当我笨手笨脚,舞技入不了国粹兄的眼。不过,国粹兄真是温良君子,勉为其难地跟我跳了两曲,也算是给我面子。”

国粹反驳:“哪里的话,赵小姐的舞技是鹤立鸡群。今天夜里百乐门大舞场的皇后,非你莫属。”

承曦心里受落,但嘴上还是要抱怨几句:“哼!国粹兄,你就不要哄我了,一晚上十来支曲子,你都没过来邀请我。”

国粹笑道:“我也想啊,最好每一支舞都来邀请赵小姐。但舞场里的规矩是好舞伴不可独占。不过嘛,今天我的第一支舞是跟赵小姐跳,最后一支也是跟了你跳。这真是天大的面子,我是交关开心的。”

承曦闻言,抿嘴轻笑,肚里心花怒放。

散场后,傅家的轿车把承晚兄妹送回国际饭店。众人依依惜别,云裳兄弟不舍:“难得碰次头,还未尽兴就要回转去,何不多住几天?”

承晚拱手道:“已买好了回程票,否则,真要多叨扰了。”

国粹在旁说:“相见时难别亦难,下次不知啥时再碰头了。”

承曦笑道:“国粹兄有空的话,何不跟了我们去杭州玩两日。吃吃茶,看看湖光山色?”

见国粹踌躇,赵承晚也邀请道:“如果范兄不嫌寒酸,可在舍下安顿。虽然僻静简陋,但只要出门走几步,就是湖边,看到的景色却是极好的。”

国粹略一思量,便点头应允:“杭州山水天下有名,早就想去一游了,只是要叨扰主人了。”

当夜备好行装,第二天一早,由傅家包车送到旅馆,会合了赵家兄妹,同赴杭州。 iIU4jGI6w8drW0TwWVlZ4Ky61I4rY5UMVajw//1hNZjhfdiYe3UbGJ/ir9veeM2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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