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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索尔画廊的纪念画展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某个冬日,巴黎索尔画廊展出已故中国画家范国粹的四十张油画。

索尔画廊坐落在近勒内·维维亚尼广场的一条小街上,街区遗留了波拿巴三世时期的风貌,铸铁灯柱,鹅卵石路面,路中间凹下去,是下雨时的排水沟。沿街的房子老旧,却有着花哨的洛可可式门廊和阳台,僻静的巷陌里还遗留着拴马的铁柱,墙上贴满小广告和喷上去的涂鸦。街上有几家画廊,三四家酒吧,街角,摩洛哥人开的蔬果店撑开蓝白相间的布篷。这儿距离西堤岛一箭之遥,与莎士比亚书店也离得不远,走到小街尽头,水声传来,下面是废弃的蒙特贝罗码头,有人在那儿钓鱼,从码头上望得见巴黎圣母院高耸的塔楼。

索尔画廊的前身是个杂货店,门面翻新过,漆成赭红色,钉有一块发绿的铜质铭牌。左边是两扇玻璃拉门,黄铜拉手被磨得锃亮。右边是个玻璃橱窗,橱窗里放了一幅小型油画——《女人与花束》。笔触流丽,颜色鲜亮,看得出是受了德加以及印象派的影响。

昨夜下过一场雪,天亮时停了。气温还是很低,塞纳河上空刮着朔风,带来英吉利海峡冷冽气息。下午出了太阳,积雪开始融化,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四点过后,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了。画廊的女秘书站在入口处,巧笑倩兮,给客人们分发着介绍画家生平的小册子。画廊里半暗微明,布置得很是考究,水晶花瓶中插着大丛鲜花。灰色粗亚麻贴布的墙面,很得体地把金色画框衬托出来。在每幅油画上方,装有一盏小小的柔光灯,光线均匀地打在画幅上,观赏起来很舒服。

画廊呈L形,很深,观众们走到底部,从大玻璃窗可以看到支撑着圣母院墙体的石柱,以及西堤岛的一部分堤岸,暗绿色的河水在下面流淌。靠窗的一张长桌上放置着成排香槟酒杯、Rougié鹅肝酱、各种干酪和切成小块的鲔鱼三明治,正中是一大捧盛开的香水百合,香气四溢。再过去一点,在画廊办公室门前,站着老板娘米恰,正与一对东方人夫妇聊天。

男人叫傅云裳,五十多岁,个子不高,一身黑色燕尾服,系一枚桃红色的领结。昏暗中,桃红色格外地出挑,像一朵妖艳之花。傅云裳有一副圆润富态的面相,神色温和谦恭。皮肤一如中国南方人之白皙,但鬓边已是一片斑驳,脑门前的头发也显得疏落。法令纹很深,两个眼袋很大并下垂,这是内心沧桑的表征。

站在他身边的女子赵承曦,穿一身秋香色旗袍,墨绿色高跟鞋,显得身材苗条,腰背挺直。她挽着高耸的发髻,烟不离手,两枚翡翠耳坠摇曳飘忽,神色冷峻。

老板娘米恰个子高大肥硕,穿着巴黎最新款的天蓝色香奈儿套装,一头浓密丰厚的黑发,鹰鼻深目,面部的轮廓使人想起古代波斯女战士。为了今天的酒会,米恰征用了她的全部首饰军团,脖子戴着粗大的金链子,耳垂上是红玛瑙耳坠,肥胖的手指上,硕大的祖母绿戒指熠熠生辉。她曾经跟傅云裳说过,香水、时装和首饰是法国女人的第二生命。

说来奇怪,米恰这个如豹式坦克一样庞大肥硕的女人,偏偏喜欢东方人神秘又带点忧郁的画风。她曾为傅云裳办过多次展览,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长袖善舞的推销术,也卖出了不少画,分成也很公平。她俯身对傅云裳说:“虽然天气不太好,观众还是来得不少。看来是个好兆头。”

傅云裳含蓄地笑笑,极力抑制着一个喷嚏,同时避开一步。老板娘的香水用得太猛了,他实在吃不消。

身边的赵承曦显得有些神不守舍,她大口地吸烟,把半支香烟按熄在水晶大烟灰缸里,掸掸袖口上的烟灰,再重新点上一支。

米恰双手相握,神情祈盼,说:“法国经济不太好,政府又要加税了,这样一来,买画的大户都看紧了荷包。不过,傅,你我合作总是运气不错,希望这次也一样。”

云裳啊啊地应着,未置可否。

这是他为亡友范国粹举办的纪念画展,云裳垫付了画展所有费用,售画所得将用来建立一个基金,资助中国青年画家来法国学习艺术。这个画展已经筹备了两三年,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延搁至今。

米恰还在唠叨:“据说大使馆也会派人来。不过到现在还没见到人影。”

里间办公室的电话响了,米恰赶去接电话,像煞一辆庞大的坦克车轰隆隆地开走。

云裳总算松了口气。

米恰一走,一直沉默的承曦开口道:“你说她会来吗?”声音嘶哑。

云裳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她回信说一定会来的。不过,这种天气,真难说的。”

赵承曦怅然若失,过了一会儿又说:“她真来的话,我大概会很紧张。”

云裳笑道:“想见她的也是你。几次三番催我把开幕请帖寄到香港去。”

承曦伤感道:“她到底陪了国粹许多年,开幕展不邀请她说不过去。”

傅云裳耸耸肩,不知如何应答,只是叹了一口长气。

环顾画廊,人多了起来,十几个参观者,三三两两伫立在画幅前面。也有不少人聚在长桌前喝香槟,吃三明治,互相欢快地交谈。米恰画廊的酒会总是搞得不错,在业界颇有名声,香槟和鹅肝酱都是很好的品牌,三明治是从美心餐馆特地订来的,有七八种不同口味,《巴黎人报》的美食栏上曾有过推荐的。

但是,画廊毕竟不是酒吧餐馆。曾几何时,巴黎人把所有的文化聚会变成了社交场合,画展影展开幕式,读书会作家签售会,熟人半熟人乘了这个机会碰头寒暄,饮酒吃点心,交流些花边新闻,名人逸事,东家长西家短。而对艺术家的作品本身,关注很少或根本不加关注。

云裳一刹那怀疑起自己推动这个画展的意义何在。

世事如此,文化泛滥,艺术家在庸俗的大潮中没顶,而大众随波逐流。

突然背后一声招呼,两人转头看去,米恰笑吟吟地陪一对中年夫妇走过来,男的身材矮小,西装革履,神情拘谨。他身边的女子撑了一支玉色手杖,身材纤细挺拔,亭亭玉立。虽然已届中年,但脸容还是年轻姣好,满头的乌发,但正中有一缕白发,显得非常突兀。女子一双杏形的眼睛凝望着他俩,瞳仁深不可测。

云裳上前一步跟这对夫妻握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女子眼中似有泪花闪耀。云裳拍拍女子手背,眼神中也流露出一丝沉湎的伤感:“距上次见面,总有七八年了吧,哎,日子过得真快。”

女子转过脸来,眼神一闪:“是承曦吧?”

从第一眼看见这女子,承曦的思维就停驻了。十几年前惊鸿一瞥,如今虽然有了年纪,面前的女人还是出奇地好看。承曦手上擎着的香烟已经烧到根蒂,一时找不到烟灰缸,情急之下,承曦下意识地把还燃着的烟蒂掐灭在掌心里。

女子一瘸一瘸地走到她面前,四目相对无言。承曦听到自己心脏急促的跳动声,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女子上前一步,踌躇地伸出手来,轻抚承曦的脸颊。

“承曦,这副耳坠你戴真是好看……”

窗外,冬日夕阳,照得西堤岛上雪光晶莹。 9vQzGrUR3E1A/DmmxF98852saCBjtmvZVWhNloShyQ2r1e7jKZt6/yYJmSyse0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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