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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开学了。

洛特教授是个小矮个儿,精瘦,一头干草色的乱发,两眼炯炯发光。第一天上课时,面对满堂学生发表了一长篇滔滔不绝的演说,大意是:

你们各位先生,从很远的地方到巴黎来学画,这很好,很好。但是你们要明白,学画第一要紧的是,你得把自己从正常人群中放逐出去,你将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你不能指望画画给你带来金钱、名誉,甚至不能保证你的温饱。你有很大的可能不会有正常的家庭,也没有子女,也许你会在贫民院里寂寞地死去。你将会尝到贫穷、失意,不被理解,被朋友背弃,遭亲人白眼。你付出,付出所有,但是不要指望回报。你是艺术女神的奴隶,而她,是喜怒无常,随心所至的,你不得有任何的怨言。

第二,从今天起,你将为艺术燃烧自己,你一点一滴的生命,都只是为了艺术而具有价值,别的都不值一提。你吃下的每一块面包,只是为了画出一根精准的线条,你喝下的每一口红酒,只是为了捕捉一块暗暗发光的色彩。你必须狂妄,必须绝对自信,你是负担着开天辟地大任的。你要想象有一天,后人走进卢浮宫,站在你的作品面前顶礼膜拜。而跟你一块排列的,是历史上名声显赫的大师。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你要时时刻刻地对自己说,我会走到那个终点,只要坚持不懈。

第三,你要敬畏,你要敬畏画布和画笔,敬畏颜料,它们不是没有生命的物质,它们是你人生之路上的倚靠,荒僻原野中的粮食。你要珍惜每一片纸张,每一根炭条,凭着它们,使得你的灵魂清晰起来,以一种美的形式展现在世人面前。你要感恩,感恩上帝赐予你双眼,能够领略这个缤纷的美妙世界,感恩阳光,感恩云彩,感恩河流,感恩花朵。请不要忘记,要感恩命运,让你有机会拿起笔来,描绘这个美妙的世界。你也许会物质匮乏,但你通过努力,得以借用造物的眼光来观看这个世界。

最后,我要说的是,学习艺术是条荣耀的道路,但也是条布满荆棘的艰巨之路,比我们能想象的更艰巨,更为困苦,一百个人,可能有九十九个会牺牲在这条道路上。如果你已经开始畏惧,不愿放弃世俗的平实生活;或者,你觉得你是应该赚大钱的,应该享受荣华富贵,那么请让我给你一点忠告:不要浪费你的金钱,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门在课堂的左手边,请你自便。

底下学生们鸦雀无声,也不知道是否完全听懂了。全班二十多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么应对,只有一个学生在喉咙里轻笑一声。洛特先生杀气腾腾地环视一圈,说:“没人要退出?那好,我们上课。”

第一堂课洛特教授布置的作业,是用木炭条在四开纸上画伏尔泰的石膏像。画室里一片搬动画架的声音,老油条的学生抢着占据有利的角度。国粹动作慢了些,只占到一个很偏的位置,看得见伏尔泰的三分之一脸部。教室中一片木炭在纸上划过的唰唰声,以及某个学生用力过度而手中炭条折断的清脆声。一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黑猫,大剌剌地从教室这头踱到那头,如入无人之境,最后纵身一跃,跳上洛特先生的膝盖。老头子抽着雪茄,一只手抚摸着黑猫的颈毛。

木炭条是在铅笔发明之前最普遍的素描工具,用桦树的小枝条在特制的窑炉中闷制而成,蓬松而脆弱。文艺复兴的大师们留下很多精美的作品,木炭条可以画出最柔和最委婉的线条,也可以表现出最强烈的明暗对比。但用木炭画画要求刚柔并济,柔比刚更要紧,照洛特教授的话来说,要像一只蝴蝶轻吻一朵玫瑰那样地温柔,那样地似有似无。

国粹的第一堂课搞得一塌糊涂,他原来就没怎么用过木炭条,最多是用来给油画做个轮廓线,又心急求成,一下子画了太多的暗部,及发现不妥,用橡皮去擦,再用手去掸,画面就弄成花里胡哨。再一急,更是手忙脚乱,整幅画面被弄得惨不忍睹。

在他旁边有个小个子青年,是除了他们四个中国人之外,班上唯一一个亚洲面孔,肤色黝黑,穿一套剪裁合体的三件头西装,嘴上叼了一支熄灭的雪茄,法语说得很流利,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玩世不恭,刚才洛特教授讲话时,轻笑一声的也是他。看到国粹手足无措,于是拿了块面包给他,并且示范给他看:画木炭画,不能用橡皮,一擦就糊了,要用新鲜面包的馕子,轻轻地沾,把画面上多余的碳粉沾去。国粹试了试,真的,面包馕子很好用,不伤纸质。小个子又拿出一罐松香固定剂,告诉他画到一定的程度要用喷剂定型,这样素描才可以长久保存下来。

下课之后,国粹为了表示感激,邀请小个子一起去喝咖啡。小个子欣然应允。坐下之后,两人来了一番正式介绍。小个子说自己叫阿伦,是第二次上洛特先生的课了。国粹看他高耸的颧骨,深凹的眼眶,棕黄色的皮肤,心想这人应该是安南人,上海法租界里有些做巡捕的安南人,长相就是这般模样。阿伦谈吐温文尔雅,不乏幽默。两人说起洛特教授,阿伦说老头是个好人,更是个怪人,生平不近女色,年过五十还是孤身一人,在画室里养了七八只猫,当作儿子女儿来养,喂它们吃鲑鱼和鹅肝酱。每次上课,提包里都要带一两只过来。今天来课堂里的那只叫安妮,十二岁的美洲多趾猫,右爪有七根脚趾。洛特教授自己作画也很勤奋,画风是后期印象派那一路,但一直不被巴黎美术界所接受,偶尔参加一次画展,也是没什么人赏识,画也卖不掉,只好以教课谋生,不过,他对学生倒是极尽责的。

阿伦促狭地眨眨眼:“每年有新学生来,老头照例都要发表一番声色俱厉的演讲,咬牙切齿像是要跟谁决斗似的。问题是他自己还不明白:艺术的成就和勤奋是不成比例的,有人努力一辈子,最后还是死在贫民收容所;有人玩些花里胡哨的新流派,如立体主义、野兽主义、抽象派,或非洲原始人的一套,行情却一路看好,连卢浮宫都考虑要永久收藏了。”

“流派有这么重要吗?依我看,不管什么流派,画得好是最重要的。”

“你看,安格尔一张画要花上半年,而马蒂斯的画只有几根线条。在卢浮宫,他们两人的画肩并肩地挂着,只隔了一个展厅。”

“你是什么意思?”国粹有点困惑地问道。

“我是说老头那套方法过时了。画画不再拘于技法,应该随心所欲,各抒己见。”

阿伦的这番话,国粹心里是接受的,但晓得自己根基尚浅,于是说:“以我目前的状况,是学画为主。你说的流派不流派,不是我要关心的事。我就像一个刚刚睁开眼睛的婴儿,来到巴黎,住在这么美丽的城市,能看到这么丰富的博物馆,还能画画,就很开心了。”

阿伦宽容地笑笑:“你饥饿,所以什么都好吃。等时间耽久些,你的想法就会不同。”

赵承晚接到妹子来信,虽然承曦并未在信中述说家中发生的事端,但字里行间还是流露出一些压抑的情绪。承晚是个多么敏感之人,晓得妹子一向坚强决断,轻易不会显露内心的苦闷。如果她亦不堪承受,那可想而知是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因此承晚极为忧虑,晚上和朋友们一起出去喝酒,众人谈天说地,笑语喧哗。只有他愁眉不展,一个人喝着闷酒。

云裳心细,问道:“承曦是否有信来?”

赵承晚点点头,长叹一声:“家里的情况不太好,我心里很烦乱。”

众人闻之,都凑近来。承晚仰头喝干杯中的残酒,说:“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退学?早点回国去。”

众人俱说此举不可,十亭路走了九亭,已经远渡重洋来了巴黎,总要把书读完才回去。何况,你就是回去,也难说能帮得上什么忙。

傅家兄弟常有消息从香港传来,对情况较为了解,当下为承晚分析了形势:“现在回去,何必呢?”

众人也一致觉得:退学是个下下策,无论如何,读完书再说。

国粹感叹道:“承曦真不容易,一个人挑起全部的担子,我们几个大男人,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云裳说:“看来,也只有寄些铜钿回去了,有事情可以救救急。”

当下决定,每人拿出三百法郎,让承晚寄回去。承晚推辞,众人说:“承曦也是我们的妹妹,大家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

国粹一直是个散漫花钱的。到了巴黎,缴了房租学费杂费,再买了绘画材料用具,所余不多了。他还是不晓得节约,常常与新朋旧友出去喝咖啡、吃饭、泡酒吧。他觉得只要写一封信回去,苏州就会寄铜钿来。缴了给承曦的份子钱,就只剩几百法郎,这点钞票是撑不到学期结束的。

白天,在洛克教授的人体速写课上,全身光溜溜的模特儿在台上每两分钟换一个姿势,弄得他们这批新上手的学生手忙脚乱,画了脑袋就顾不上画身体,画面支离破碎,狼狈不堪。到后来,国粹摸出些门道:无论模特儿摆出什么姿势,先抓住人体脊椎的基本动向,再依次添上头部、胸廓、骨盆和四肢。画速写,是个手熟的过程,有了正确的方法,画越多,越是驾轻就熟。国粹能在短短的两分钟内,不但画出人体基本的动态,还有些余暇画出脸上的五官,依稀的表情,或者某个特殊的手势,增添了画面的生动活泼。几堂课下来,国粹显然是班上的佼佼者,洛克教授一脸的赞许,还几次拿他的画作为范本在课堂上示范。

但是,要仔细深入地研究人体结构,光靠画速写是绝对不够的。洛克教授说:“在你们作为画家的一生之中,一定要画几张一百个小时以上的精细素描,或者油画。这一百个小时,是让你有充足的时间来观察人体每一个细微的转折,人体的骨节在哪个部位,肌肉是如何依附并覆盖着骨骼,关节在韧带的牵引和限制下的活动范围。皮肤是如何掩藏和凸显某条肌肉和骨骼,皮肤之下,由于血管和静脉的分布而显示出不同的色泽。最主要的,是你在观察和描绘的过程中,发现人体的绝美,结构的理性,以及造物的大能。不管你今后的作品采取什么风格,写实主义也好,印象派也好,抽象派也好,这是大厦的基础,是让你一生受用无尽的投入。记住我说的话。”

在卢浮宫,至少有四分之三的杰作含有人体,固然风景静物也可入画,但是人体是西洋绘画的精髓,这是每个学习西洋绘画学生的共识。

非常可惜,学校在暑假班不提供长期模特儿,一是时间有限;二是雇请长期模特儿的费用很贵,而学校没有这笔预算。

于是云裳几个就商量:如果回国,请模特儿更不易,很少有人愿意全身袒露地被画。不如索性大家凑点钱,在巴黎请一个,听说学校备有专门的模特儿索引单,男女老少皆有。有些独立的画家也到学校里来雇佣模特儿。国粹和云裳去教务处问了,真的可以,但索价是六百法郎,一笔巨款。云裳说:“千里迢迢来了巴黎学画,还要纠结这几百个法郎吗?”当场就付了钱,说好每个礼拜天到云裳的寓所,画十个小时,共两个半月。

回去的路上,国粹有点尴尬地对云裳说:“我的那份,要你先垫了。等苏州寄银票来,才能付给你了。”

云裳很大度地一挥手:“不急,等你手上方便再说。”

请来的模特儿叫爱弥儿·达西多,里昂人,个子娇小,体态丰腴,一头姜黄色的鬈发,喜欢说话而且滔滔不绝。据她自己说是学芭蕾出身,也在红磨坊跳过康康舞。生了小孩之后,身材发了胖,才转行来做模特儿。云裳找了一条墨绿色的被单,铺在美人榻上,爱弥儿侧面躺着,一肩微微支起,雪白的肤色与青绿相间的背景,以及古色古香的路易十三家具,很是入画。

国粹、云裳都画油画,承晚画水彩,云鹏画素描。

一天碰到阿伦,问道:“听说你们请了个模特儿?”

国粹点点头:“是啊,你要不要加一份子?”

阿伦不屑地摇头:“谢了。我才不会在模特儿身上浪费钱呢。”

“这怎么是浪费呢?洛特教授说画模特儿是非常必要的。”

“我没说不必要,但出了大钱去请模特儿?这是傻瓜才做的事。”

国粹笑道:“我也想不出钱,但谁会白白地让你画?”

“反正我从来不花这个冤枉钱,最多也就是请她喝一杯咖啡。”

国粹说:“还有这等好事?”

阿伦狡狯地一笑,说:“你不相信?好吧,先讲个巴黎绘画界流传的故事给你听。”

一个雨夜,图卢兹·罗特列克坐在蒙马特的小酒馆里。一个在吧台上捡烟头的老女人走到他面前,乞求他给她买杯酒。罗特列克看这女人又老又丑,衣服破烂,头发纠结成一团,半个身子都被淋湿了。出于怜悯,罗特列克给她买了杯苦艾酒。抽着烟,两人攀谈起来。罗特列克惊讶地发觉这老女人对巴黎绘画界的熟悉程度,跟她那流浪者的外表不甚相配。特别是她对那些已是传奇大师马奈、莫奈、雷诺阿等人的生活细节,谈来如数家珍。酒到酣处,老女人脸色活泛起来,侃侃而谈。罗特列克越看越觉得这女人似曾见过,只是他想破脑袋也回忆不起来,到底是在哪个场合见过这张脸。

时过午夜,酒馆要打烊了,就在老女人站起身来的一刻,罗特列克脑中电光一闪,握了老妇人的手臂问道:“女人,你,可是奥林比亚?”

老妇人闻言一凛,透出一抹凄苦的微笑,说:“也许,马奈先生曾经那么叫过我。”

罗特列克心下震动,看到眼下她窘迫的状况,掏出身上所有的香烟和法郎,要赠予老妇人。

妇人只拿了香烟,却不肯接受法郎,说:“素昧平生,先生你请我喝酒已经是很好了。”罗特列克坚持要她收下,说:“就当是我对奥林比亚的敬意。”老妇人长叹一声:“我已老了,别再提奥林比亚了,那个女孩早已随风而逝了。”

国粹沉吟道:“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但跟我们请模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伦摇摇头:“你真是木鱼脑袋不开窍。告诉你吧,人生易逝,艺术永存。”

“全巴黎的女孩,都想把自己的形象留在伟大画家的画幅中,特别是那些舞女、戏子、模特儿,靠出卖色相谋生的女孩,都衰老得特别快。她们的人生,没有也不可能有期盼,而且每况愈下。但是,如果大画家把她们最好,最鲜亮的一面留在画面中,是这些女孩梦寐以求的事情。所以,我找模特儿从不花钱,有时请她们喝杯咖啡,或吃一顿饭,什么都搞定了。”

国粹若有所思。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樱之,想起了他们在卢浮宫再次相遇,樱之回首一瞥…… WiYnj0YkhPG6oxXYcomN+p+z23wTaEMbaH19UiCJiWBWbppUEqY6rr7OCSEDSJX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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