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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母在戒毒所里待了四个月,终于被释放回家。人脱了样子,脸色白中带黄,五官也走了位,面皮松扑扑的,猛一看像是胖了,用手节头按一下,才晓得是浮肿。老娘的头发大半灰白了,又剪了个很粗糙的短发,承曦一见之下差点认不出来。据戒毒所里的人讲:鸦片烟总算戒掉了。谢天谢地,这是最要紧的,如今社会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过去的生活方式越来越难以立足了。

街道上派了工作组,提倡艰苦朴素,一夜之间街上穿西装长袍的人几乎绝迹,大家都穿中式短褂或中山装,蓝色或灰色。女人家也不敢出风头了,不可以再化妆,首饰亦统统摘下,皮大衣、旗袍都收进樟木箱里。原来隔两个礼拜要去烫次头发,由美发师修成披肩长发,或梳成横爱司的式样,现在一律都剪短发,额前一刀齐,再在耳朵后面一刀补齐,像只锅盖一样,方便打理,倒是省了不少事。

承曦十分钟爱自己的一头长发,留了十多年,不舍得就此一朝割去,于是就不大肯出门,窝在家里陪老娘。

家里不好再像以前那般雇人了,于是把长年给回了。娘姨太老,乡下也没什么人了,只好留着吃口苦饭。为了怕被人说闲话,多年精心喂养的鸟雀也放了生,明知这些鸟雀放出去就是个死,也只好忍痛了。没了清晨黄昏的婉转鸟鸣,这幢老宅显得格外空旷沉寂。西厢房里的茶具用布罩着,自从国粹来杭之后就没动用过,承曦现在喝茶就是在茶叶罐里抓一把,冲上开水,胡乱对付罢了。以前过日子的情趣和雅致都顾不上了,只想老娘能安定些,养好身体。承晚早点读完书从法国回来,那么她肩上的担子可以轻些。再强、再能干的女子,也有心神交瘁的辰光,只想在谁的肩头靠一靠。

有时她在夜深人静之际突然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太多的思绪翻来覆去。她想阿哥,也想国粹,想今后的日子,也想她和国粹的感情,短短两个月的投入和沉迷,像做梦一样,真希望他们早点回到她身边。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两个人恐怕比她还不能适应当下的气氛。

老娘自从戒毒所出来,看起来还可以,实际上人木讷了不少,常常整日地枯坐,一言不发。开口说话也是抱怨屋里有跳蚤臭虫,因为她身上发痒,从头痒到脚,痒得要死。为此,承曦跟王妈全屋大扫除,被褥枕巾晾了一天井。桌椅床板都用开水泡过,可是老娘还是说痒。承曦恍然悟出,其实老娘是皮肤过敏。寻了秘方,帮老娘洗澡擦药,才稍解苦厄。

赵母平时也不晓得饥饱,叫她吃饭就端碗,不叫她就饿着,整天神思恍惚,像丢了魂似的,并伴有习惯性的呕吐和腹泻。请了郎中视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内热外虚,要调养。

承曦亲自上菜场买菜,亲身下厨,变着花样弄些对老娘胃口的汤水菜肴,还花了大价钱买来野山人参、燕窝、驴皮阿胶之类的补品,为老娘调理身体。这些麻烦承曦还能应付,更使她头疼的是老娘的精神状态:举止乖僻,眼神怪异,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些旁人不明不白的话语。承曦也只好耐了性子,轻声软语跟她搭话,以解她的心结。老娘有时显得平和,有时看她却带了一股怨气,冰冷的,像犯人毒恨狱卒那种眼神。承曦突然转身瞥见,鸡皮疙瘩都会起来。常常,她注视着母亲的侧影,内心翻腾,有时也会怨怒,更多是歉疚:总觉得父亲出走之后,没有照顾好母亲,才使她自暴自弃吃上鸦片。老娘那句“妹妹你要记牢,我这条命,是送在你的手上的”,一直在她心上噬咬不已。但送她进戒断所也是无奈之举,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令她高兴的是,今朝接到承晚从香港转来的信,寥寥半页多纸:平安抵达,一切都好,马上就要开学了,有期待也有忧虑;巴黎的生活也开始习惯了,但常常会想念杭州,特别是家乡的饭食。

范国粹跟他住在一起,但不大见面,各忙各的,也晓得国内政权变动。他曾给家里写过几封信,看样子是没收到。承曦如果按这个地址寄信去香港的话,朋友会转给他的。

承曦把阿哥来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按理说人在异国他乡,朋友是最要紧的,国粹跟承晚住在一起,似乎没什么交流。难道是两人性子不合?非常有可能——承晚性子是偏内向的,遇事胆怯内敛;而国粹一向率性张扬,不是个好相处的同伴。只是对承曦说来,手心手背都是肉,说不得判不得,真是难煞。

承曦花了一个下午写回信,家里的情况只是一笔带过。承晚人在千里之外,跟他说也无用,倒不如让他放松心情读书。又给国粹写信,原来满肚子的卿卿我我,落到纸上却变得僵硬和滞涩,翻来覆去地改写,直到夜饭时才写好。

承曦去邮局把信发走,顺便买了菜回家来。烧好了夜饭叫老娘吃饭,却前前后后都寻不着人了。承曦跟老娘姨王妈分头出去,巷子前后及菜场一带都找遍了,连人影也不见。

老娘会跑到哪儿去呢?承曦担心死了。老娘自从戒断所出来,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没有啥熟人可以走动的,这么晚能跑到哪里去?

王妈无意中的一句话:“太太不要是想不开,去跳了西湖哦。”

她听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在西湖边兜兜转转,一直寻到半夜,全无结果。

第二天,老娘还是不见人影,承曦一夜未睡,又累又乏,精神差不多要崩溃了。到了夜里,承曦情急乱投医地到派出所去报案。警察黑着脸听她说了事由,反过来训斥她说:“这种鸡毛蒜皮小事,也要来找派出所?我们工作很忙的噢。去去,不要来胡搞。”

承曦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去寻沈文渊帮忙。

沈文渊听了事由,说:“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不见了。我只怕一件事,赵家姆妈的老瘾头又犯了,做出些傻事。要晓得,戒毒所给了她重新做人的机会,再犯事,就是自己寻死。”

承曦心里一紧,其实她也想过这方面的:“应该不会的,从戒断所出来,她就没碰过鸦片了。”

沈文渊皱紧眉头:“难说。我见过太多人反反复复,吸了断,断了再吸。鸦片这样物事,可恶之处不但是损害健康,耗费金钱,而且,让瘾君子在精神上做它的奴隶。只要有一丝机会,马上把以前戒断的努力全部放弃,重新吸上鸦片。”

承曦本来就心急如焚,听沈文渊这么说,更是难过。沈文渊安慰道:“你也不要太着急,我在公安局有些朋友的,下午就去跑一趟打听,有了消息就马上通知你。”

承曦回到家,晚饭也没心思烧,好歹用开水泡了些剩菜剩饭囫囵吞下。到了七点多钟,疲累与焦心,实在支撑不住,人都快要瘫倒了。八点多钟,沈文渊来了,他脸色凝重,一言不发。承曦只觉得心直往下沉,只是硬撑着。等到王妈上完茶,退出去后,沈文渊才说:“承曦,情况不太好,你要镇定,听我说……”

承曦眼前一片金星,桌下的两只脚止不住地打战。在桌面上,她用最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惨白了脸,嘴唇颤抖,嗫嚅道:“你讲呀,我没事。”

沈文渊托了公安局的熟人,傍晚时传来了消息,说是有户籍警报上来:在萧山的一条港汊中,发现了一具女尸,已经死了一阵子了,尸身被水草和浮萍掩盖着,直到一个农妇下河洗菜,才发现,吓个半死。

沈文渊说:“人送去殡仪馆了,现在还没确定身份。听我的朋友说,是个中老年女子。”

承曦想要号啕,但克制住了,毕竟沈文渊还没把话讲死。

沈文渊站起身来:“你不要急,明朝我到萧山去跑一趟,希望不是。”

承曦说:“我跟你一块去。”

当夜,承曦心力交瘁,突然发起寒热,到早上还未消退,晕乎乎地头重脚轻。王妈劝她:“还是别去了。生了毛病,再跑到殡仪馆这种地方去,撞上鬼也说不定的。”

承曦犹豫一阵,还是坐三轮车去了龙坞殡仪馆。

殡仪馆后面一间简陋的木棚子里,味道熏人。好几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下,棚子里光线昏暗,看上去都不像老娘。

承曦刚透出一口气,沈文渊在另一头叫她:“承曦,你过来一下。”

承曦心里一紧,只见最靠里厢的一具女尸,体型显得较胖,面孔上糊了淤泥。承曦蹲下身去用手绢擦去污泥,一张龇牙咧嘴的脸庞显现出来,正是她苦苦寻了两日的老娘。

承曦脚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停尸棚里死人躺了满地,承曦不敢在此放声号啕,只是心如刀割,头昏目眩,人也摇摇欲坠。沈文渊蹲下,伸出臂膊揽住她的肩膀,否则她真要瘫软不起了。

死人的面容显得狰狞,身下有一摊水。皮肤发青,眼睛像死鱼般没有光泽,牙床骨向前突出,嘴巴里,鼻孔中,耳孔里都有淤泥。承曦用手绢轻轻地擦去,抑制不住成串的眼泪,无声地滚下面颊。

沈文渊俯在耳边轻声说:“承曦,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不是伤心的辰光,还有许多事情要办理,你一定要节哀。首先,要快点帮赵家姆妈换衣服,晚了就难了。接下去还要去看棺材、寿衣,通知亲朋好友……”

接下去两日,承曦是在恍惚的状态下度过的,总觉得这一切是个噩梦,她在噩梦的边缘挣扎,马上就要醒过来了,但一直醒转不过来。另一方面,沈文渊为了帮忙料理丧事,已经两日两夜没睡过觉了,满面胡楂,眼睛里布满血丝。除了料理诸般杂事,他还要帮承曦与机关打交道。街坊中有人传说赵母是去购买鸦片,被人检举揭发,不得已才走上了绝路。沈文渊利用公安局里熟人的关系,总算弄出了个结论:传有所出,查无实据,按意外落水身亡归档。这结论对承曦说来,要好过得多。

丧事大忙乱过后半个多月,承曦还缓不过来,丧母之痛和人生无常使得她无力振作,人懒懒的,做什么都无情无绪。独处之际,她会突如其来地掩面哭泣,哭得肝胆欲裂,止都止不住。沈文渊常常上门来探访,说些宽慰的话。七七到了,在屋里做了奠祭,烧纸,沈文渊又陪她到庙里做了道场。闲暇时,和她下下五子棋,吃她做的片儿川,天气好时会陪她出去走走,看场绍兴戏,一切都是为了让承曦早日走出丧母之痛。

两人来往频繁,连王妈都把沈当作承曦未来的对象。承曦却从未认可过,她本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子,沈文渊的用心用情,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母殇未已,心情还顾不得收拾,加上国粹的影子不时地在心中闪过,她不可能去接受任何一个男人的示好。

平心而论,沈文渊的条件是不错的,虽然皮肤黑点,这是继承了沈家三代前种田人家出身。现在劳动人民吃香了,大众的审美观念也跟着变了,黑一点不是问题。沈文渊的相貌也算中等,除了眼睛小一点,五官还端正,是个平平实实的江南男子。但他读过大学,这在普通市民中就算百里挑一了。何况,他现在还有一份公家工作,更是锦上添花了。这样一个青年男子,是有女儿待字闺中家庭的上上人选。

承曦见识过真正富贵家庭中出来的优秀男人,学问渊博,儒雅谦冲,如傅家兄弟和他们的朋友圈子。更经历过与国粹那样天资聪颖,仪表出众的男子谈恋爱。曾经沧海难为水,无论眼前这个男人各方面都不错,前途四平八稳,也难以燃起她心底的热情。她也不能接受男人比她年纪小,她自己的父母,就是父亲比母亲小了三岁,琴瑟一直不合拍,最终弄得家庭破裂,悲剧收场。

还有一件更为隐晦的事情鲠在承曦心里,有人告诉过她:沈老四吃官司是被这个儿子揭发的。虽然吃、贩鸦片都不是好事,沈老四也是罪有应得,但承曦总觉得身为人子,要为父母讳。一个连亲生老子都能检举揭发的人,总有一种靠不住的感觉。

但是承曦实在太孤寂了,而且社会上的各种局面和纷难也不是她能够应付的,这两年来的变化,是她一辈子不曾领略过的。她需要朋友,帮她参谋定夺诸般事宜,需要到时候能为她出头露面的男人。环顾四周,也只有沈文渊不计辛劳,召之即来。女人的情绪是一回事,实际需要又是另一回事。沈文渊本能地晓得这一点,瓜熟蒂落,他是有耐心等待那个时刻的。 jzeU5VqqCbnxLNq7r9I5rFRvK4pDuKXtHEc6et2R2IdQ7cRFjkAcjlrIiyfPBL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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