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邮轮,二月初从上海起航,到达法国海岸已经是四月下旬。又为了检疫的问题,在马赛港口外多耽搁了一个多礼拜。旅客们孤悬海上,而在这段音讯隔绝的日子里,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故土,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大倾覆。
仅仅几个月,共产党与国民党在中原逐鹿的大局,胜负已定。蒋某人在东北和华北连吃几个大败仗,宣布下野。南京政府一片乱象,病急乱求医,先是想和谈,以争得时机苟且残喘。但为时已晚,共产党的两大野战军集结完毕,全线合击长江防线,东进镇江、江阴,西围安庆,攻铜陵,直逼南京。四月初,渡江战役开始,南京方面并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抵抗,于四月中旬,南京失守。
同时,杭州城内,由汤恩伯部队据险扼守,山上有炮兵阵地,环城路上堆满了沙包,架设了铁丝网路,满载兵丁的卡车来回逡巡。如此情况下,市面极为萧条,大部分的店家上了排门板,乡下的菜贩也不能轻易来城里了。街上到处是散兵游勇。凡投亲靠友而不遇的民众,只好携了箱笼家什露宿街头。又听说常有乱兵掠劫,市民们都关紧大门,从门缝里窥探外面的动静。
赵家的茶园,虽然承曦一再降价,还是没有卖出去,实在是时机不对。从一九四八年起,国民党内部已经做好撤去台湾的准备,消息传到外面,有些身价的人家,抛售实业和房产,只身携了金银细软跑去南洋和香港。市面上三进三出的房子,带庭院,青砖绿瓦,只叫价几千大洋,还是难以出手。沈老四提出:茶园看样子一时脱不了手,要么这样,先抵押给药局,我出两千银洋,照月息四厘算,止赎期三年。沈老四说:“二小姐啊,这可是天地良心价,眼下今朝不晓得明朝的,我只好当是掮了个末梢。”
这个价钱,跟承曦的心理价位相去甚远,也晓得笑面狐狸刀切豆腐两面光,便宜被他占去了,好人也被他做尽了。但是阿哥去法国留学,船票置装盘缠欠下不少钞票,再下去也是处处要用铜钿的,承曦也只有如此这般接受下来。
承曦再强,再能干伶俐,毕竟也没见过如此兵荒马乱的场面,一日数惊,惶惶不可终日。家里的财政也日益捉襟见肘,茶园卖掉了,便没了进账。抵押来的钱款,还掉了欠账,再寄了一笔钱款去巴黎,让余先生转交承晚。照理说,剩余的还够一段时日的开销,但彼时物价飞涨,几个铜钿根本不经用。最要命的是老娘的鸦片烟开销,沈老四拿来的货色越来越差,从云土、贵土变成下等的川土,价钿又贵,成色又不足。沈老四叹苦经:“二小姐啊,你说得真轻巧,不看看现在是啥个辰光?到处在打仗。我手里这点货色,也是用性命换来的。”
承曦手里实在吃紧,一咬牙干脆就停了,本想破釜沉舟,就此断绝了老娘的鸦片瘾头。不想老娘使出撒手锏,来个彻底绝食,送进房去的餐食连碗盘一起给你摔出来:“你敢断我鸦片,我就死给你看。”
三天一过,承曦只好投降。
城里人能囤积就囤积,以防饥馑。赵家有四口人吃饭,也买了不少米面等民生用品囤积在家里。天上积满了乌云,原想是应该会有一场狂风暴雨的。可是乌云越来越浓,雷声隆隆,雨却一直不下来。
到了四月下旬,苏州是第一个被攻下的,四月二十五号,在胥门出现解放军的先头部队。二十七号午夜开始全面进击,枫桥、铁岭、横山,清晨之际,已经到了千年古刹寒山寺。国民党守军已没什么斗志,二十七日上午,金门、阊门、齐门、娄门全部失守。
接下来轮到杭州,时值四月春回,西湖边的垂杨冒出一片嫩绿。什么预兆也没有,突然就传说杭州已经解放了。原本担心有一场大战的老百姓不禁松了一口大气。街上的氛围确实变了,常常看到大量的兵换防,却非常安静,并没有扰民的事件发生。街巷里贴出安民告示,鼓励商家开市营业,老百姓照常过日子。市面也渐渐恢复,好像噩梦一觉醒来,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过去。
一日王妈买菜回来,说一个住在街隔壁两条巷子的邻居,人叫二孃孃的上吊了。街坊传说她是某个前政府要员的外室,前阵子,男人跑去台湾,把她给撇下了。女人生活无着,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承曦也见过她,并不熟,但进出碰面都会点点头寒暄几句,蛮文气的一个女人,常年穿一袭织锦缎旗袍,肤色有点泛黄,听春申堂老四说起过,她也有很深的阿芙蓉癖,是跟她男人在应酬中染上的。
由此想到,今后进货怕是难了,老娘却一日不可没有此物。承曦先是找老四,遍寻不见。无奈之下,她跑去萧山一个熟人处打探,那家人原来也做些小额的鸦片买卖,跟她是很熟稔的,见了她,吓得说话都走调了:“小曦妹妹啊,你好大的胆子。这个市面现在不行咯,吃烟的人,都要去登记。春申堂的沈老四被抓起来了,都在传要坐牢的。你不晓得?我是再也不敢沾这物事了。”
说完连赶带撵地把承曦搡出门来。再跑了另外几处熟人,也是一样,有的干脆连面都避而不见,只让家人带话:“千万不要再来了。”
鸦片断了档,老娘日日在家里跟女儿惹气。承曦也试着跟她讲道理:“这是新的规定:不许吃鸦片了。你就是逼死我,也没用的。”
老娘却一点听不进:“你不要骗我,自古以来有买就有卖。我晓得,你是肉疼几张钞票,想留了做嫁妆是吗?”
承曦被她气得要命,但面对一个被鸦片瘾头逼得神志不清的娘,承曦又有什么办法?
老娘这个样子,不但坍台,而且危险,又无人可说,朋友熟人不能说,家里用人说了也没用,承晚又远在天边。承曦只好一个人咬牙承担。
一日有客上门,沈老四的二儿子文渊,大前年春节倒是见过的,沈老四领了上门拜年,说儿子在之江大学读书,很是得意。年轻人梳个分头,高高瘦瘦,眉眼间有几分像沈老四,穿件毛葛蓝布长衫,拘谨得可以,见了承曦,竟然还会脸红。今日穿一套灰布中山装,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脚蹬一双黑布鞋,剪个平头,人也晒得黑黑的。承曦猛然见了,一下子没认出来。
沈文渊倒是蛮从容地打招呼:“承曦姐姐,我是文渊呀。上次见你时总两年多了,你都好吗?”
承曦见是熟人,放下心来,遂请进客厅奉茶。沈文渊坐下,寒暄了几句,说他大学已经读了三年,决定退学,因为那种帝国主义教育对新中国的青年并不合适。承曦倒觉得蛮可惜的。沈文渊微微一笑,说参加工作有几个月了,现在是区里卫生处干部,专门负责改造鸦片吸食者,晓得赵家姆妈也有这个毛病,所以上门做工作来的。看承曦面有惊惶之色,又沉痛地说:“我家老头子,以前曾做过鸦片买卖,是作了孽,也是对人民犯了罪。我作为儿子,现在要尽力做出补偿,帮助鸦片吸食者戒烟,重新做人。”
这话说得诚恳,承曦听进去了。
沈文渊继续说:“鸦片亦称毒品,是帝国主义用来毒害中国人民的。一旦上瘾,吸食者要自我戒断,真是千难万难,十个中能有一个成功,也难说的。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卫生处设立了鸦片戒断所,有专门的医生护士。我今天上门,就是来动员赵家姆妈进戒断所的。”
承曦疑虑道:“我也晓得,吃鸦片又耗费铜钿,对身体亦不好。问题是,我姆妈吃上鸦片已经许多年了,瘾头是很重的。饭可以不吃,鸦片不吃,就要发神经的。我也想过各种办法,都没啥用。不晓得进戒断所有用吗?”
沈文渊说:“我们要相信科学。承曦姐姐,除此之外,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承曦被沈文渊如此这般一说,也就答应下来。
但怎么去跟老娘说,多少让承曦犯了难。她晓得老娘的脾气:直说,是万万不行的,只好骗她说是健康检查。好说歹说,终于把老娘哄上了三轮车。一路上,老娘紧紧地抓住三轮车的车帮,神情显得特别无助。承曦看得心酸,几次想叫三轮车夫打回票,但想想今天不去,明日也要去的,只好硬下心来。
到了戒断所,沈文渊已经在那里了,登记之后,几个穿白大褂的把赵母带进去。赵母回头看着承曦,眼神像小孩般无助:“妹妹,你不要跑开,等我一道回屋里去啊。”
过了一歇,沈文渊出来说:“伯母入院手续办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承曦忐忑:“我以为只是来登记的,想不到即刻就……”
沈文渊劝慰她说:“既来之,则安之,为啥还要多跑一趟呢?”
承曦一个晚上都睡不安稳,乱梦连连,几次醒转,老娘那句“等我一道回屋里去啊”一直在耳边回响。隔日还是心不定,便又赶去萧山,却被告知病人会见家属两个月只有一次。寻了沈文渊,也说戒毒所的规矩重,不好破例的,说:“你去的话,没有半点好处,病人反而心不定,影响治疗。”
承曦想想也有道理,只希望老娘能够彻底戒断,也不枉费了吃的苦头。
总算到了可以探望的日子,承曦早早赶去戒断所。一见之下,吓了一跳,赵母的头发全白了,穿了一套灰色布衫裤,人瘦了不少,皮肤发灰。老娘神情呆滞,面孔上有条肌肉不停地抽搐,看上去很是怪诞。老娘像是不认识她了,唤了好几声,才朝她看了一眼,即刻把头转开去。承曦晓得老娘心里怪她,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承曦耐下心来,陪了老娘说话。说了半天,像是对牢了一块石头说话,老娘除了偶尔翻个白眼,没有任何反应。
承曦害怕起来,茫然四顾,拉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模样的人问道:“我娘怎么不会说话了?”那人看了一眼,说:“吃药了呗。”承曦追问道:“不是来戒烟的吗?吃药做啥?”那人不耐烦地说:“不吃药,怎么戒鸦片?”
承曦呆了半晌,时间却已经到了,有人来催。老娘在进去之际,回头毒毒地看了承曦,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妹妹你要记牢,我这条命,是送在你的手上的。”
说罢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承曦回来大哭一场,心里愧疚极了。但她什么也做不了,无助之际又去寻沈文渊,想让老娘早点出来。沈安慰她道:“这似乎不大妥,你也晓得,吸毒的人极难戒断,我们有些病人刚从戒断所出去,没过几个月又开始吃了,前功尽弃。与其如此,倒不如彻底治好了再出去,长痛不如短痛。”
承曦虽然明白,但心里还是极其郁闷。
承曦原来是个多么开朗豁达的青年女子,笑口常开,再多的烦恼,她也是头挨到枕头就能入睡。这一年来的种种变故,使她的性格丕变,笑容不再。经受了太多的压力,又没人可以诉说,举目四顾,一个靠得住的也没有。娘姨越来越老,昏庸笨拙,全然无法交谈。家中的长年,接了乡下老婆的口信,心思也开始活络,几次提出要辞工回诸暨乡下分田去。几面夹攻,她真不晓得下面的路要怎么走。
云裳给她留下过余先生的地址,她也给承晚和国粹写过两封信,但是一直都没有接到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