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明显热了起来。
五百助依然未归。驹子虽然确信他早晚总要回来,但估计眼下无望,决心自守空房。好在近来忙于《罗斯福夫人言行录》一书的翻译,既多少冲淡了对丈夫的怨恨心情,又增加了经济收入,实为一桩难得的美差。而且五百助不在,整个上午都可以埋头于译事。
的确,丈夫不在是对妻子的解放。虽然丈夫在时她也对他颐指气使,但还是不在时更为自由自在。日本国为妻之人的负担,便是如此沉重。
实际也是这样。在日本,最划不来的就是当妻子这一职业。那种奴隶式妻子自不用说,即便像驹子这样说一不二的专制夫人,也还是有难言之隐。母蜂王还要兼工蜂——昆虫世界也无此现象。纵使平素气焰嚣张一点,到头来又有何得呢?不久五百助回来时,即使揪住脖领厉声斥责一番,也不过一时开心解气罢了。尔后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从此分道扬镳也许是理智的!
这以前,她非但未想过离婚,而且认为那是一种屈辱。但她又不能不承认,丈夫不在两个月时间的现实,使她学会了很多东西。并非她对丈夫没有爱情,不过是对自身的爱情略有增加而已。任何妻子身上,都有着某种不宜公之于世的心理。
只是,当下杀出一个叫隆文的青年来,没日没夜投以尺素,一周一次登门拜访,明目张胆倾诉恋情。但这同她分道扬镳之念并无关系。不管怎么说,隆文还仅是个乳臭未干的愣头小儿,其小生式的大献殷勤精神固然新奇有趣,但毕竟不足以掀起心海情潮。
她之所以好生接待隆文,可以说是出于消闲解闷;同时也可以说是对于可能陆续粉墨登场的男士队伍的开路先锋所表示的一种敬意。倘若她一旦挣断羁绊而成为自由之身,则眼前势必一展通途,风光无限。再没有比未来这一字眼更令人心醉神迷的了。
向自由进军!
这富有诱惑力的声音,近来不时在她耳边回响。在挂念五百助是否有夏令衬衣的同时,她也想到民法修改一事。那修改案上有条规定:配偶一方生死不明达三年以上即可离婚。而五百助尚差两年十个月。当然那规定还有一点,即被配偶恶意遗弃时应如何处理云云。但五百助是否出于恶意离家出走,且是否遗弃驹子,都还是个疑问。毋宁说,他倒可能是被遗弃的一方。
新民法也并无什么新意!
别后情况如何,颇以为念。请依下列地址乘车前来。专此拜托。
大矶舅父寄来这样一封信,上面画出了麻布霞街藤村功一家的地图。这位藤村,即尤丽之父,为五笑会会员之一。想必本月例会将在那里召开。因是骨肉之情,舅父难免挂念五百助。但也只是趁五笑会例会之机顺便面见驹子而已——这在字面上已一览无遗。不愧是大矶舅父所为。
驹子吃罢早饭,离开家门。所去之处因是五笑会,她无意多加打扮。身着一件用越后布改做的连衣裙,脚穿一双白色短袜。然而这种随随便便的装束,在驹子身上反倒显得得体——她本人似乎尚无察觉。
在信浓街站走下国营电车,换乘东京都营电车之后,车厢狭小一角有个男子向她脱下帽来。只见他手拿上等巴拿马礼帽,身穿浅色笔挺的麻料西装。
“啊,您是边见先生吧?上次真是失礼了……”驹子猛然想起,他就是去大矶时舅父介绍过的击钲手。
“天气陡然热成这般模样……今天驾往何处?”
这男子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而又振振有词,恐怕是受英国教养熏陶所致。满电车之中,唯独他一人颈扎领带,手提手杖,而且手套雪白。
“去藤村府上拜访。羽根田舅舅来了封信……”
“噢,那就是同路之人啰!我也前往出席例会。从那次算起,今天是第三次会。”
“想必很有趣吧?不过,您不觉得傻里傻气的?”对方年轻,驹子想一吐为快。
“这话从何提起……同音乐本身相比,我更向往那里的空气。在当今日本,空气最为平和之处,恐怕唯有那个会吧?”
“要说平和倒是一点不错,可我总觉得不符合社会潮流。假如为了追求隐士那种消极的一己之乐……”
“我所说的,仅仅是空气而已。噢,听说夫人对英国文学有相当精深的造诣,那位叫梅瑞狄斯的作家很有名气吧?鄙人对文字一窍不通,但他写的《利己主义者》那本小说倒是爱不释手……”
边见卓似乎不喜争论,把话题转到这方面来。
看来,边见卓是很有教养之人。
“我不过是一知半解……”说罢这句前言,他便就音乐、美术高谈阔论起来,对当前时事问题也发表了令人折服的意见。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教养具有强烈的保守味道。关于艺术的见解,也似乎只是以战前学得的知识为基础。驹子一提起新的美国作家,便一味吹毛求疵起来。
然而,两人却谈得津津有味。到站下车往藤村家步行之间,一路上几乎从未住口,而且边见卓走路时始终注意不超越驹子半步。由此想来,下电车时他也训练有素地做出搀扶女士的礼节性姿势,而丝毫没有隆文那种矫揉造作的夸张举止。很难想象这种人会参与什么狂欢会。
驹子感到边见这位男士身上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底蕴,可谓货真价实的文人雅士。
这么着,她每接触一个男性,便不由暗暗同五百助加以比较,这已成了她近日的习惯。正像将隆文那纤弱、白嫩的手指同丈夫的相比一样,现在她又将边见那深厚的教养、周到的礼仪以及整个优雅的风度同五百助进行对比。
咳,提起那窝囊废来……
尽管年纪相仿,但教养和礼仪却有天渊之别。她仿佛觉得,凡五百助一无所有的,边见无所不有。而且不光是教养和礼仪,例如在金钱方面……
听大矶舅母透露,边见好像收入相当丰厚,和芳兰女士同是五笑会两大财阀。驹子婚前本来是用金子堆起来的少女,同金钱有着不解之缘。而眼下那钞票却对她敬而远之,令人好不气恼。她之所以甘愿嫁给南村家,原因之一便是那里吃穿不愁。当上富家夫人,潜心研究一点自己喜欢的英国文学,那真是神仙日子。如今却给缝纫机、手工艺品累得头昏眼花。事与愿违,初衷安在!
“若您得便,光临一次如何?我那地方倒是偏僻……”
既然没用“寒舍”字眼,想必该拥有一座颇为气派的住宅。
“谢谢您。一定会去打扰的,也好看望尊夫人……”
驹子想,即使从寻求一位富有教养的谈话对手来说,同边见交往也是不无益处的。
此时,边见用带感情的声音说:
“您说我内人吗?内人刚刚动身去富士见那边……”
“那么说,夫人玉体……”
“嗯,要在那边持续疗养一年之久。”
“就是那家。”
当边见手指藤村家那俗不可耐的混凝土围墙之时,谈兴正浓的驹子很觉扫兴,边见似也同感,但已无可奈何。
“噢,欢迎欢迎!羽根田君已经到了。”
藤村夫妇迎出大门口。夫人看起来当过教师,满脸一本正经的神情。
“这地方不好找,大概……”
“啊不,承蒙边见先生带领……”
夫人将两人引入二楼客厅。建筑虽无甚特色,但比羽根田舅父家宽敞一倍,室内装修也好。
“竟叫男人等女人,岂有此理!”
靠近壁龛坐着的舅父,依旧用玩笑代替寒暄。他穿一件早已过时的羊驼呢黑上衣,解扣开怀,边摇扇子边向邻座隆文的母亲搭话:
“聚会这玩意儿,还是先发制人为佳。就是说,得先让别人等着。女士,您的经验如何?”
会员尚未到齐,估计芳兰女士和羽根田是最先报到的。
“我可不!先生,那种事我是最做不来的。”身穿大方格上衣的女士,口上回答得还算客气,而那目光却透出凶气来。
“谦虚之至,佩服佩服!承蒙堀君生前赐教,我因之无所不知。据说某一大雪纷飞之夜,堀君一边静等女士……”
“瞧先生您,总是拿人取笑……”芳兰女士虚晃一枪,转向驹子,“啊,太太,现在道谢已经晚了。听说,您前几天在横滨让隆文美美大餐了一顿……”
听得对方如此客气致谢,驹子满脸飞红。好在对方只提横滨,那么银座之行,估计隆文未曾向母亲泄露。
“提起那孩子,太太,纯粹是个胆小鬼!至今还没有单独到饭店吃过饭哩!还说准备请太太教他英语,劲头憋得可足呢!敬请日后多多指教……”
经这一说,驹子直觉羞愧难当。幸亏羽根田发来援兵解围:
“驹子啊,不光英语,将来如何当丈夫的学问,也务必马上灌输才行。那样,藤村百合子也有个活路。”
众人大笑。羽根田愈发得意忘形:
“驹子这名女性,那贤妻与恶妻的分寸把握得最为恰如其分。作为日本女性,实为不可多得的存在。如何,指教一下这一代年轻人可好?”他对边见君说道。
“啊,务请不吝赐教!”
边见的回答既有玩笑意味,又不无真心实意。他好像确实对驹子产生了兴趣。
“可我说,那菱刈君怎么还没驾到!贵族遗老这种东西到底拖拉成癖!”
说话出其不意,乃羽根田的天性。即使和自己的妻子,也未曾平心静气地聊过家常。
“规定的时间还没过多少。再说我这里只有鼓架,菱刈君还要把大鼓从家里搬来,难免要耽误一会儿。”主人藤村耐心抚慰。
“那么,先来上一段《四丁目之珠》
如何?手痒得不行!”羽根田孩子般地摩拳擦掌。
“舅舅,我……”驹子再忍不下去,开口说道,“我是接到您的信才来拜访的……”
“噢,对了对了。驹子是为这个才来的。也罢,怎样,到别的房间谈谈好吗?”
“啊,那当然求之不得。”
“不过,你我两人又不是搞什么倒阁阴谋……席间诸位也并非外人,大可不必窃窃私语。”
“哦?可……”
“喂,诸位,现在发生了一件海外奇闻:南村五百助离家出走了!当然啰,说被驱逐出境也许更为确切……”
驹子大吃一惊,无奈木已成舟。羽根田自己不愿保守秘密,因此将驹子的脸面也完全置于不顾。
“这,这这……”
“依老夫之见,五百助不过是请一种假罢了。纵是我等老朽,有时也感到不无此必要。啊哈哈哈!不过,面临如此局势,为妻之人如何是好?我看单单一方休假,另一方势必无聊,因而妻子也不妨如法炮制……”
“舅舅,您就少说几句好不?”
驹子微露愠色,打断舅父的话。她觉得自己成了被人用来开心的玩物。
“不,驹子,还是好好聆听一下诸位的高见为妙。菱刈先生暂时尚未光临。这几位先生,在当今日本,可谓无不是具有雄才大略的各方名流。毫无疑问,诸位会向你提供万无一失的真知灼见。驹子你有必要虚怀若谷,洗耳恭听。”
事已至此,驹子只好听之任之。往旁边看去,只见边见微微颔首,抛过同情的视线。
“我想谈一下理性,唯有理性方能圆满解决一切家庭纠纷,除此别无良策。当然,也有时未必解决得尽善尽美,但绝不至于带来不良后果。我相信,至少比感情用事容易息事宁人……”
驹子万没想到,如此诚意拳拳打响头炮的竟是藤村功一。本以为此人寡言少语,谨小慎微,不料却一马当先,奋然出阵。意见内容本身,甚是平淡空泛,毫无可取之处;而其态度坦诚磊落,并未给她以不快之感。
这五笑会之人,果然独立孤行,不同凡响。
“话是这么说,但男女之间这东西,好多时候很难适用同一种尺度。”芳兰女士稍微整理一下和服后领,启口说道。
“那是因为女士您用的是原始量器。而若选用精密的计算尺,不可能计算不准确。诚然,所谓准确也只是科学含义上的准确,而并非绝对准确。我辈也不是为寻求绝对而降生于世的。”藤村上来了学究气。
“我是说不大清楚,不过理论这东西,只能敷衍一时,死活抱住这东西不放的,除您别无他人。远在神话时代,女人之心就是非常妙不可言、深不可测的。‘宁养八个孩子,不养一个女人’这句俗语便是由此而发的。我想这也并不算对女人的攻击。”芳兰女士似倾肺腑之言,寸步不让。只是态度要比藤村沉着冷静,伶牙俐齿,临阵有余。
“女人之心变幻莫测,这点我也承认。然而,并未达到医学和心理学都无法解释的玄妙程度。即使稍为古怪之人,只要运用精神分析学,也都一清二楚,迎刃而解。作为一种科研对象,我认为毋宁说女人倒是比较单纯的……”藤村说。
“不行啊,藤村君!只有您这样循规蹈矩的老实丈夫才会这样说……看来,若非混迹情场的斫轮老手,不可能有此体会。您光研究太太一位……”芳兰说。
“噢,一位足矣!搞研究最忌讳的就是四面出击,用心不专。我可是认准一个锲而不舍的……”藤村说。
“有趣有趣!二位全都言之有理,各有千秋,使我等顿开茅塞。如何,驹子,受益匪浅吧。”羽根田得意非凡,似乎在唆使两人继续论战下去。
不久,迟到的菱刈子爵也跻身座中。然而羽根田博士却像把狂欢节目忘到九霄云外,只顾对继续阐述男女本质论的藤村和芳兰女士不偏不倚地呐喊助威,不知何时方能鸣金收兵。
至此,驹子对五笑会的性质有了些许了解。看这情形,这种口舌之战也和那狂欢节目一样,都是一种消闲解闷的方式。只不过比一般世人做法认真一点而已。令她不快的是,自己的私事竟成了他们津津乐道的素材。好在唯独边见袖手旁观,一声不响,不觉对他产生几分好感。
“那位年轻绅士,为何一言不发?”羽根田挑逗起来。
“啊,我等晚辈,承蒙慨允在旁聆听已觉不胜荣幸之至……”
他十分得体地挂起免战牌,转而对驹子友爱地频频微笑。这二楼通风不良,羽根田也好菱刈也好,全都脱去了外衣,只有边见仍旧全副武装。他不时从衣袋里掏出雪白手帕,擦拭汗水,每次都有一股隐隐的科隆香水味儿朝驹子鼻端荡来。
在舅父介绍他时,以为他不过是一群落后于时代潮流的老头子们的陪衬而不屑一顾。但如细细看来,反倒觉得他才不失为五笑会会员中鹤立鸡群的人物。驹子还特别发现,当他听到五百助离家出走时,那笑容愈发含情脉脉,优雅动人。
是有点保守,可能与他的人品有关。
见到边见以后,驹子无端地觉得似乎回到了往昔自己所属的那个阶级,而且按照所谓上流妇女的习惯,在向刚刚见过一两次面之人不流露过度热情的限度内,她也向对方几次报以笑吟吟的视线。这一来,对方也在同一限度内做出一种似乎心照不宣的反应。假如没有这视线的交流,驹子早就起身离座,而不会如此长久赖在二楼客厅里。
“我说,驹子啊,听了这么多金石之论,也该大醒大悟了吧?你只管安下心来,耐心等待丈夫归来就是!”
听得羽根田叫她,心里不禁一怔。因为此时她正沉浸在思想天国里,众人所言何物,她全然充耳未闻。
“啊……”她含糊其词。
“那么此事就告一段落,下面表演节目!”
羽根田用指尖敲了几下鼓面,既像是试听音色,又像是暗示驹子可以回去了。
“舅舅的贵干这就完了?”驹子不由火起,脱口问道。
在外人面前把自家丑闻抖落个底朝天还不算,又强按脖子让人听了一大顿不伦不类的所谓高论。然后就算“告一段落”,简直拿人开心!驹子气愤起来。
把我叫来就是为这个!
驹子愤然欠身离座,甚至对边见都不告而辞。幸好他主动出来送到楼梯口。因他居于末座,这一举动并没怎么引人注意。
“太太,恕不远送,迟早……”
声音虽低,但“恕不远送”这句话中,分明含有感情。尤其“迟早”二字,在这昏暗的楼梯口中余音袅袅,似有无限内涵。
“谢谢您。”
驹子的回答也同样意犹未尽,撩人情思。写则力透纸背,掷则落地有声。但就形式而言,两人的这一对话,任何人听起来都绝无亲昵之嫌。人,尤其文化人,交谈时往往意在言外,不似受汉字制约的小说创作那样煞费苦心。
总而言之,驹子的不悦之情一扫而光。于是她抖擞精神奔下楼梯,向大门口迈去。转念一想,如此回去未免过于失礼,女人至少应对女人讲一点仁义之心。
“太太,打扰您好半天了……”驹子朝似有茶室的那边招呼道。
“哎哟,这就回去了?”
藤村夫人从里面传出话来,随即似乎缓步朝这边静静走近。不料与此同时,一阵“噼里啪啦”的狂乱脚步声从相反一侧骤然响起。
“是南村阿姨吗?”百合子穿一件领口开到肩部的家常便服,肆无忌惮地露出两只白花花的胳膊,大叫而出。
“你这是怎么了?就不能慢点走路……”同时走出的藤村夫人责备女儿。
但尤丽仿佛压根儿没有听见,说:
“阿姨,刚听说您来了,正等您呢!……有句话要跟您说。”
她猛一用力把双臂抱在大红大绿的胸前,怎么看那举止都不像个女孩子。
“真的?你家这么多客人,正忙着,再继续打扰下去……”
“管它,那种事儿!反正这一整天都要咚咚锵锵的,讨厌死了!别管那么多!再说,我那房间却是别有洞天……”
“可也是,您再慢慢坐会儿吧!”
既然藤村夫人都如此说,驹子也不便执意推辞。
“真有事要跟您讲,快来,走啊!”尤丽简直是发号施令。
“过去是哥哥的房间。”
尤丽领驹子去的,是离开正房另外一间朝庭院突出的房间。有四张垫席大小。只见里边凌乱不堪,勉强挂在向外凸出窗口的布帘,尽是手指污痕。直接放在席上的桌子积满一层灰尘。墙壁歪歪扭扭贴着“百里香”巨幅照片和题为“生活”的彩画。那个在大矶时见过的白色挎包也悬挂在墙上。整个房间布置全无情趣可言,自然也反映不出少女情趣。什么法国洋娃娃啦,宝冢女电影明星照片啦,根本无处可寻。
“你有哥哥?”
“结婚成家了。男人真可气,马上分出另起炉灶了!”
说着,尤丽一屁股坐在桌前那张旧藤椅上,而客人却没有一张椅子可坐。没奈何,驹子拾掇一下窗台上散乱的杂志,腾出地方坐下。
“来一支?”尤丽递过带有红色圆印的美国香烟。
“谢谢,我不会。”
丈夫走后扔家几包香烟,驹子近来也吸上了瘾,但现在却懒得伸手。尤丽也不勉强,自己叼上一支,用打火机点燃,两股又粗又长的青烟从鼻孔喷涌而出。
“抽烟不挨骂?”
驹子不由将自己的少女时代同尤丽的所作所为加以比较。
“骂了。多管闲事!”
尤丽神态悠然地弹落烟灰。桌面上早已备下烟灰缸,显然是公开的秘密。
“你们这代人,真是赶上了幸福时光!”驹子半是挖苦半是羡慕地说道。
“谈不上。一场争斗眼看就要开始了,事多着呢!就拿其中一个来说吧,阿姨,今天有事相求。”
同去横滨时相比,尤丽的言辞粗俗多了。她把两只赤脚绊在一起,在驹子面前荡来荡去,既像对驹子毫不见外,又似乎含有某种挑战的意味。
“什么事啊?”驹子微笑之中,暗含戒意。
“进口糖公子的事……”
“进口糖公子?”
“阿姨真是旧脑筋!就是隆文那样的小伙子呀!因为光是包装漂亮……”
“噢,原来如此。”
“也有甜腻的意思。”
“嗬嗬嗬,你们怎么发明了这么多新词儿!”
“算不上发明,不过学了几句惯用语罢了。”
“都无所谓。可在进口糖公子身上,有什么话要说?”
这一来,尤丽把染上口红的烟头按死在烟灰缸里,说道:
“阿姨,求求你,你把他接收下来好吗?”
“接收隆文君?”驹子迷惘起来。
“嗯。阿姨要是拒不接收,我真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
尤丽把眉头拧成个八字,喟然长叹一声。
“不过,你是说我有义务非对隆文君怎么样不成?”驹子不失微笑。
“耍滑头!大人就这点讨厌!阿姨不正把那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吗?又是领吃西餐,又是一块儿逛街……”
啊哈——驹子幡然醒悟:这位小姐原来妒火中烧,故意找别扭。那用不着如此费心。一个小小隆文,又不是生活必需品,随时准备完璧奉还。问题是银座之行,尤丽怎么会察觉到呢?
“你是无所不知啊!”
“那还用说!他给阿姨信中的词儿也好,对阿姨讲话的内容也好,我全都知道!”
“这话当真?小姐有电视不成?”
“没那玩意儿也瞒不住我。他那个人呐,从头到尾全告诉我了!”
尤丽倒是谈笑风生,可驹子却听得瞠目结舌。
真是不可思议!正像她在大矶那次听不懂他们讲的新式日语一样,这回依旧莫名其妙。那隆文张口闭口把尤丽骂个狗血淋头,结果却把自己心中隐秘的感情全盘摊到她面前……
“即使信中的词句,也采用了不少我替他想出来的哩!”尤丽轻松地补充道。
驹子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判断这两人是故意对她进行羞辱。
“你……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驹子无法理解尤丽同隆文的关系,不由心火攻将上来,舌头也转动不灵了。
“阿姨,你且息怒。事情再简单不过:我是他的朋友,而阿姨是他的情人。我俩虽然要好,但绝对成不了情人,双方都感到不够满意,而且也不想成为情人,我们要坚决同婚约这种封建性的东西战斗到底。所以,为了永远保持我们之间的朋友关系,绝对需要阿姨出马上阵。你是我们的救星啊!”
“那倒也罢了。可接收不接收……”
“一言为定,一定要接收!就是说,和他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