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助离开家已一个月了。
凡是估计丈夫可能去的地方,驹子都一一找遍了。东京通讯社当然也不例外。情况正如五百助所说,离家一个月前他就已经辞职退社了。社里的同事、京大要好的同学也都问过了,都说根本没见过他的影子。
当然,驹子东询西问之间,只字未提丈夫离家出走的事实。她不愿意别人把自己看成是为这等晦气事东奔西跑的妻子。况且,还要多少为五百助将来的信用着想。她只是在羽根田舅父面前如实说过,而对别人,一律巧妙地搪塞过去。
再说,她寻找丈夫行踪的目的,根本不是想把他领回,而只是要做到心中有数。弄清下落后,便可安然等待,等他落到山穷水尽的狼狈境地而灰溜溜地摸回家门。也就是说,她想作壁上观。
虽说如此,还是难免有点挂念:丈夫是身穿呢绒春秋装离家的,而现在骤然变得溽暑蒸人,他会不会成天大汗淋漓呢?衬衣和内裤只有随身穿的两件,眼下特体夏装恐怕还没有上市。于是她想象丈夫可能浑身脏得臭不可闻。倘若得知下落,她也并非没有至少送些衣物的恻隐之心,但转念一想,既然要教训他,还是置之不理为妙。
真的,他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
按日期来说,早该回来了。无论如何设想,丈夫现在都只能精疲力尽地在归途中踽踽独行。他就是这样的人,绝不具备打持久战的能力。而若具备的话,那无非意味着她并不了解自己的丈夫。这使她气恼发火:难道天底下还有比自己更为了解南村五百助的人吗?!
最令她不悦的,是去大矶时舅父说的那句话:“驹子,一两个月他怕是回不来的。”
驹子频频冷笑,瞧他说的什么,像个信口胡诌的算命先生!然而,看当下趋势,这预言竟要渐渐应验了。
难道真想一去不复返?
驹子对不在眼前的丈夫数落着,自然听不到任何反响。
好家伙!
既然你一意孤行,那就悉听尊便。
驹子所以产生这种心理,当然因为她以为丈夫是在默默同自己对抗。五百助至今有家不归,说明他并未走投无路。丈夫丝毫不知什么叫忍耐和脸面,一旦陷入困境,必然没羞没耻地回到家来。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驹子不得不正视这样一种现实:说不定有一个她尚不知晓的替身武士,在保护着丈夫使其太平无事。只有这样设想,方能解释眼下现实。同性也罢异性也罢,反正有此一人无疑,而她却完全蒙在鼓里。果真如此,则只能在她心中又种下一颗不快的种子。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反叛行为,显然有意同她针锋相对。朝夕相处的九年时间里,从未有过如此大逆事件。而现在丈夫却毅然决然铤而走险。
说不定他已蓄谋已久!
单凭那一声“出去”,他就当场扬长而去,这点着实可疑。
“是这样的吗?”丈夫只这么应了一句,便戴上帽子一去杳然。莫非他静等时机成熟来实施那处心积虑的阴谋不成?莫非他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不成?而且一个月之前拿到手的退职金绝口不提(当然,抽屉里留有一小部分)。如此综合想来,其狼子野心便昭然若揭。
图谋不轨!
她不认为自己神经过敏。
欺人太甚!
什么要求没得到满足而闹起革命的?对五百助来说,所有家庭条件不都得天独厚、十全十美吗?这同一周工作三十小时、衣食住全由公司免费提供且绝无解雇威胁的工人进行罢工游行有何区别?!同吉田内阁寻求苏联政府支持的奢望简直如出一辙!所谓贪心不足、得寸进尺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驹子绝不是近来才对妻子自由或妇女人权这类说法产生共鸣的。战前她就读过《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一书,并非今日才如梦初醒。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日本女性,确实对战后的变革欢欣鼓舞,新宪法也正中下怀。加之报刊到处泛滥,某些夫人、少女放荡不羁行为的描写,亦曾不时在她心底掀起激动的波澜,从而对一味脚蹬缝纫机的生活感到愚蠢至极,但自己却一直默默忍耐。其实这无非是对五百助的宽宏大量,大慈大悲,即出于善良的母性感情。不料现在好心没得好报!
既然如此,我也自有良策!
驹子心生此念,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
“您好……不打扰您吧?”
堀芳兰之子一边手擦额头汗珠,一边走入院来。
这是第二次来访。
“哎哟,是隆文,快进来!打扰什么,没关系。”
驹子正把罗斯福夫人的一本横排版英文书从书架上立起,站起身来。
“今天是邀请您来的……”
“哪里?电影?”
“不,法国服装设计展览。我想对阿姨可能有点参考价值……”
“谢谢。在哪家商店?”
“不在那种公共场所。在银座的日法画堂,只给特邀的人看。我弄到了一张票。”
“噢。下午也可以?进来坐会儿怎样?”
“好,那就不客气了。”
近来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再客气。驹子家没有大门,便在窗外窄廊里脱下皮鞋,露出一双红蓝条纹相间的袜子,甚是显眼。
“阿姨正忙着吧?真叫人羡慕,我的英语要是能呱呱叫就好了!”
“瞧你说的,我也是半瓶子醋,不过硬是喜欢罢了。百合子小姐,近来可好?”
“老样子!那丫头,不知怎么脾气那么糟!真有点吃不消!我……叔父还出差吗?”
“嗯。要好长好长时间,半年回不来也说不定。隆文,喝茶吗?要是光吃巧克力你不见怪的话,我这儿倒有现成的……”
如此不知不觉之间,驹子同隆文这位青年消除了隔阂,但读者大可不必为此惊讶。
从大矶回来途中,也是由于心乱如麻,驹子不由自主地顺从了两位年轻人大方的邀请。
在横滨下了火车换汽车,到南京街一家简陋的木板棚小食店吃了一顿云吞。两人说这是横滨最好吃的云吞,所以把驹子领来。钱款是由驹子付的。她不忍心让那还是孩子般的隆文掏腰包。两人于是对驹子大为感激,把世间对待姐姐、对待阿姨那最美好的感情一股脑儿奉献给了驹子。
由于得到信赖,驹子从两人嘴里得知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诸如隆文和百合子是因双方父母之命缔结婚约啦,而两人要对这种封建残余兴师问罪啦,要彻头彻尾相互尊重自由啦;以及百合子的父亲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古董啦,而隆文之母又是战前式虚荣和反科学精神的化身啦;百合子如何不喜欢自己名字所具有的日本式感伤味道而自称为尤丽·藤村啦,等等,不一而足。
在这两个对一切都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的年轻人面前,驹子只是报以长辈式的善意的微笑。虽说一个晚上便同他们融洽起来,但这并非由于两人一口一个阿姨亲热叫她。毋宁说她的心情反而笼罩在迄今未曾体验过的寂寞感之中。
她这位女子,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年轻产生过怀疑和不安。她没有生过而且也不想生孩子,这想必可以说是她要尽情享受青春欢乐的证据。她一向确信自己全身上下充满青春活力。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比丈夫、比朋友,以至比其他任何人都对时代的发展具有丰富的知识和敏锐的感受。她以英语这一锐利武器迅速了解到杂乱而新奇的外国精神产品。虽说不似日本批评家那样闻风而动,但作为一个平民妇女,足以算不失时机的了。而且她还觉察到,那些女作家和女社会活动家之流,尽管声名赫赫,但其头脑却意外陈旧僵化,从而对默默无闻的自己颇有自负之感。她自以为经常在时代大海的风口浪尖上昂首阔步。事实也确系如此。
总而言之,驹子整个身心充溢着青春气息,这是她自信心的源泉。视丈夫若敝屣,恐怕也与此不无关联。那五百助,仅就体格来说,也同时代潮流格格不入,而驹子却是事事与日历比翼齐飞的。
尽管如此,同隆文、尤丽在横滨街上仅仅走了不到三个小时以后,驹子却奇怪地腰酸腿痛起来。到底比不得这两个人,但她绝不愿甘拜下风。
咳,这小战后派果然小觑不得!
那尤丽吃云吞的方式,简直令人目不忍视。两人的言行举止,可以说一无是处。
但驹子不能不承认这两个狼吞虎咽的年轻人恐怕就是所谓新时代的代表。
两人不可思议的言论,不可思议的举止,不可思议的异性交往……驹子本以为自己同五百助的夫妻关系已经够异乎寻常的了,但还没有尤丽和隆文那般出格离谱。虽说两人尚处于恋爱阶段,却没有一星半点互敬互爱的表现。驹子一开始还曾鬼迷心窍似的对五百助满腔痴情,而尤丽则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态。隆文那方面好像也并未拜倒在尤丽的石榴裙下。虽然如此,两人关系又无什么波折,似乎各得其乐。至于个中奥妙,驹子茫然不得其解。
然而,感觉敏锐的驹子清楚地意识到,这不解其妙之处,才正是新时代的摇篮。一叶落知天下秋——她不禁产生一种凄寂之感。
不解其妙而又心往神驰,这或许便是驹子这类女性注定的命运。不过,当大约一周前这位战后派青年到她这蓬荜茅舍贸然来访时,她还是略感新鲜和惊讶。
“到多磨墓地给父亲扫墓来了。母亲命令的……”
隆文几步跨进廊内。横滨归途中,隆文问及住址,驹子告诉与他,没想到他居然设法找到这难以打听的地方来。这天隆文穿的也是校服,同过去在银座见到时一样,显得天真烂漫,没有引起驹子任何警觉。
隆文坐在窗外窄廊里,大约聊了一个小时,然后回去了。但这一小时时间,已经给近来渐觉无聊的驹子以相当大的慰藉,同时也充分修正了在横滨三个小时里对隆文的不良印象。
驹子的直观感觉并无差错。毋庸置疑,隆文是新型人种,属最新产品。尽管他身上缺点所在皆是,诸如不可信赖啦,毛手毛脚啦,浅薄轻佻啦,不求甚解啦,寡廉鲜耻啦,没有男子气啦,但不能不使人感到,他具有塑料或尼龙制品般新的光泽和触感。驹子经常摆弄手工艺品用料,这方面的鉴赏眼光远在一般人之上。
在同隆文、尤丽的交往当中,她已经体会到了同新时代接触的乐趣,并打算继续下去。当然,不能断言她内心全然没有企图以此来洗涤自己那似已发霉的迂腐感情的自卑感和私下打算。
因此,当隆文在相隔十天后的今天再次来访时,她虽然有些愕然,但并无厌烦之感。
“既然你特意跑来找我参观展览会,那么我来请客也未尝不可啰!”
驹子快活地说道。刚才本来打算做午饭,现在却厌倦起来。这些天吃的清一色面包,总不至于再拿它招待客人。于是她想来个一举两得:既请年轻人的客,自己也补充一下营养。
“那太好了,太太!”
那声音果然像喜出望外。近来的小伙子非常喜欢由年长的女性请客,但驹子的研究还未深入到如此地步,觉得隆文像个孩子似的单纯可爱。只是那称呼有些刺耳:以前一直叫阿姨,突然间改成了“太太”。
“反正要去银座,就在那一带吃好了。我换换衣服,你稍等。”
驹子站起身。只有两个房间,总不能开着槅扇更衣。
“对不起……”可以移动的槅扇“嘣”一声合上了。
用不着穿去大矶时那最好的衣服,只换了一件类似第二棒球手身上那种短袖衫,再次照了照镜子。
“久等了!”
刚要拉开槅扇,糟糕!没有完全吻合的空隙中闪出隆文的脸。
看见了不成?
瞧他那故作镇静的神情,分明是窥香觑玉的证据。但驹子并未特别面露赧色。这与其说九年的婚后生涯已使她无甚顾虑,倒不如说是由于她没有将对方视为成年男子。
“好了,走吧!”
驹子关上玻璃窗,从里面出来。这天她第一次穿上了夏令白色凉皮鞋。
到车站有一段很长的路。清风徐来,到处绿波起伏。
“你那衣服,布料像很特别?”
到底是男的,并肩走时,比她高出了两寸。只见他下身穿条肥大的褐色短裤,上身着一件既不是棉麻又绝非法兰绒的上衣,于是驹子问道。当然也不是非知道不可,只是因为到外边以后,隆文突然变得一言不发,驹子才主动搭话。
“啊……”隆文含糊其词。
据尤丽介绍,隆文将从母亲手里死乞百赖讨得的钱全都用来做了衣服,此外分文不肯乱花。而且对衣帽鞋倍加珍惜,自己动手刷洗,哪怕有一点点污痕,都要马上用挥发油擦拭干净。
奇怪的是,对服装如此留意的男子,居然对驹子这方面的问话不愿做出反应。
“怕是鲨皮布之类吧?”
“啊,是的。”
“这是今年的流行布料。你真会赶时髦。近来的大学生,全都这样?”
“啊不……”又是半截话。
那般口若悬河的人,为什么一反常态呢?显然,隆文局促起来了。
难道同我一起走不好意思?
驹子心中不无快意。但他经常同尤丽压马路,不该如此羞涩呀!
那么说是因为那个?
当时驹子浑身只穿一层马甲,因不知有人窥看,做了好几种姿势。而透过槅扇空隙偷看的他,是否还在道德上隐隐不安呢?
嗨,这点事儿何必介意!
驹子不免有点瞧不起这个小战后派来。如此思考之间,来到站前大街附近。
国营电车正是人少的时间,两人得以并排坐下。同时也正因为人少,以致两人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会把我俩看成什么呢?
驹子饶有兴味。隆文同自己年龄相差近十岁,如果像是姐姐领弟弟出门,该不至于引人注目才是。那么说……
随着临近市中心,站着的人多了起来,注视两人的乘客也减少了。及至在有乐町东口下车时,人们自顾自地拥下车去走开了。驹子倒不由得怅然若失。
再无人投以目光了?
虽说对方还是个黄口孺子,但她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在同一个像样的男子汉一起在银座漫步。
“哪儿都行,只管领到你知道的地方去好了!”驹子挨近隆文身边说道。
实际上她也不大清楚战后银座的饭店是怎样一种情景。手工副业用的布料和纽扣之类,她有时来买过,但一般都不吃饭。即使非吃不可,也必定在以往熟悉的资生堂。近来一些考究的饭店相继出现,但那呆头呆脑的丈夫一次也未曾领她光顾过。进那种饭店,还是同男子结伴才心里坦然。
“这个——是去饭菜好的店,还是去方便说话的安静场所呢?”隆文俨然成年人说道。到银座以后,他显然恢复了兴致。
“饭菜好,又安静……”
驹子知道,那类饭店肯定价格昂贵。但她今天决心尽情欢乐一番。反正本来并未指望的五百助退职金的剩余部分还一点也没动呢!
通过数寄屋桥的横路时,隆文毫不犹豫地将臂肘朝驹子这边支过来。既像是出于礼节,又像是别有含意。驹子没管那么多,伸手搭在上边。于是,一对情侣形象旋即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过得横路白线,隆文依然没有放下胳膊,驹子也无端赌气似的保持着情侣造型。然而,任何人都没有回头回脑打量他们。恐怕是十人中便有如此一对的缘故。
她又感到一阵悲哀,就像一名未曾引起观众青睐的演员一样。她为什么想要扮演这种角色呢?意在招徕何人呢?
那呆子未必在这一带走动吧?
她想起了五百助。穿过电车道,跨进一家招牌上横书“波特尔肖卡”的西餐馆时,她实在担心丈夫的眼珠落在自己的脊梁上。
饭店里边的墙壁涂成蔷薇色,间以灰色和淡青色花纹,即所谓劳伦辛三色版。四周摆着针叶树盆景,似乎有意烘托出一种温馨平和的气氛。这也难怪,眼下银座街上几乎都力图回到战前光景中去,并且初见成效。
“嗯,阿姨,这家饭店还舒服吧?”隆文熟练地用刀子拨动着正餐前的小菜,开口搭话。
“不错。”
本来,驹子希望找一家更为豪华、更有冒险意味的饭店。若这般模样,战后的银座也不过尔尔,外国小说中描写的那种“包厢”气氛和派头,简直荡然无存。并且不知什么缘故,刚才手挽年轻男士一同走路的浪漫情绪,一进门就凉了半截。或许是因为看谁都不顺眼。当然,男侍还是乖觉的,放下盘子就马上快步离去。
“能在大矶见到阿姨,太叫我高兴了……”
隆文放下刀子,双手在桌布上交叉一起,从正面向驹子微笑着。那是一种讨好的微笑。孩子对大人,女性对男子,往往都是这种笑法。
“真的?为什么……”
驹子看着隆文的手指。那手指不停地动着,又细、又白、又滑腻,活像一种什么糕点。虽然没有涂红,但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显然加工磨过。接着,她眼前闪现出五百助那活像一条硕大无比的飞蛾幼虫般的手指来。香烟被他用两个指头一夹,竟小得那般可怜巴巴。想着,她感到滑稽,脸上浮起笑容。只听隆文热诚地说:
“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阿姨。大概是在大德前,或千疋屋前面……”
“你还真好记性。”
“那当然……我可忘不了。那时候,阿姨穿一套非常漂亮的西装来着,深绿色的……”
“是吗?”
“别提有多迷人了!老实说,我真羡慕南村叔叔……”
“哎哟,你还真够早熟的!”
“十六岁那种年龄,想的事可多着呢,只不过大人们不知道罢了。”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不过,能给你那么深的印象,也真算荣幸。”
“打那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了比我年纪大的女性。”
“这——你那时才十六,在你眼里,差不多所有女的都比你年长嘛!”
“不不,即使在二十一岁的今天,这种倾向也有增无减。我想这可能出于一种圣母崇拜心理。当然喽,并不是任何一位年长女性我都喜欢。我理想中的是……”
男侍端上鱼盘。
隆文对自己理想中的女性,就像警察叙述犯人长相似的说得惟妙惟肖,而这一切又都同驹子的相貌和身段正相吻合。
“一点不错。阿姨可以说是棕色皮肤吧,简直恰到好处,正是非您莫属的感性的体现。还有,您那巧克力色的、银河般若隐若现的、微乎其微的斑点……”
“怕是指雀斑吧?”驹子慌忙用手捂住脸颊。
“嗯,噢……不过,要是没这雀斑的话,我那理想肯定破灭了。阿姨,凡是智育高的女性,保准都有、都有这雀斑……”
驹子想,对方若是一时逗趣,未免欺人太甚;若是真心实意,则又可笑得无可作为对手。但不管怎样,隆文的语言越来越热烈动情了。
雀斑受到赞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驹子暗暗觉得好笑。自己终年引以为憾的缺陷,从如此角度大得夸奖,她感到又是狼狈又是欣喜。
总之,隆文的一言一行,对她是个崭新的世界。得到这一世界男士满口的甜言蜜语,确是破天荒头一遭。同五百助结婚之前,也曾有人向她表白爱慕之情,但那是出于男女对等的立场。而这隆文居然俯伏在她裙下,眼巴巴地向上望着她,用宛如女子般的柔声细语对她如泣如诉。十八世纪的西洋贵妇,恐怕就是如此被年轻男士悄声求爱的。
“我在等待着这一类型的女性。为了她,我准备奉献自己的整个一生。所谓幸福,莫过于此吧!”
“也许是的。不过我认为能够同你情投意合的,还是百合子那种类型的……”
“您是说尤丽?那女孩简直是个神经狂,是尤丽·狂风!除了疯疯癫癫,吵吵闹闹,别无他能!一落到她手里,我都变得鄙俗不堪了!”
“别那么说,你们不是同时代人吗?和自己同时代人相互平等地互敬互爱,那才是最幸福的呢!”
说着,驹子想到了五百助。同那种倒行逆施、聚世间一切不谐调于一身的时代落伍者相结合的自己,在理论上可谓不幸之至。
“不过,我的想法截然不同。什么同时代人,乏味得很,没一个正经货。什么男女同权,纯粹是那些乡巴佬的瞎叫唤。我却是女性崇拜者,而想让她指导自己的一生一世。我非常非常清楚地知道,受那种指导该是何等的幸福!真的,阿姨……”
男侍端肉盘上来。
吃罢走出饭店,两点已过。消磨了这么长时间!提起饭菜来,只是那餐具像模像样,而竟不容分说地被掏走了四千一百二十五元,驹子甚觉心疼。
但隆文乐滋滋地眯缝着眼睛。被自己赞美的女性大请其客,于他似乎是无比的快事。请客是她能力的外观形式。隆文之所以赞不绝口,未必是由于过高估计驹子的财力,而怕是看中了她的慷慨大度。
“我,真是太高兴了!”
年轻人满面诚恳地表示感谢。这一来,驹子便想忘掉那几乎囊空如洗的隐痛了。
随后两人来到日法画堂,参观了作为目的而来的展览会。虽然其中混杂着去年一度流行过的样式,但毕竟是巴黎专家独具风格的创造性设计。驹子出神地看着。她惊奇地发现,设计者的意图并非仅仅在于猎奇,而同日本人固有的追求新颖漂亮的心理不无共通之处。
不过,对自己的缝纫副业还是谈不上什么启发。
精明的驹子,一眼看出这些设计样式到底同日本的服装现状尚有一段距离。
走出画堂,再无事可干了。
“阿姨,您这就回去?”隆文意犹未尽。
“你知道,家里还那么空着呢。”
“那我送您,送到家门口。”
驹子费了很多唇舌,死活劝隆文答应送到东京站口为止。
“阿姨,下次什么时候赏脸?”
“阿姨,给您去信行吗?”
到八重洲口之前,隆文一路上呼吸急促地问道。他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生怕马上到站分手,一副凄清可怜的样子。
不好,这可危险!
然而,驹子按捺不住想领略一下冒险滋味的心情。看起来,这位青年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百依百顺的,因此达到极限时再说服他也为时不迟。而她这方面,丝毫没有为此想入非非,无论何时都进退自如。类似这种经历,她也是第一次,可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确实是一种饶有兴味的游戏。如此想来,这新时代既曾使她陷入窘境,又使她在世人眼里依然青春常驻,顾盼生辉。
她觉得心潮荡漾。
“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来玩都可以。信嘛,当然……”
说到这里,她发现一个庞大身躯的背影从河岸大街朝银座一丁目那边拐去。驹子“啊”一声止住脚步,但背影已不复见了。大概是幻觉,五百助断不至于有那样快捷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