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助离家出走,已有一周时间了。
第三天、第五天……驹子屈指计算时日。及至同一个星期三来临那天,她有点沉不住气了。
不过,那种不以为意的心情,依一如当时。像五百助那样百无一能、胆小如鼠之流,断不至于在离开妻子卵翼的情况下长久自谋生路,想必跑到朋友家里轮流住几宿罢了,而这是不可能长此以往的。虽然对方流露的不厌烦神色不足以使他知趣地告辞,但若开门见山地下达逐客令,他保准会乖乖返回。
最关键的,是零花钱接续不上。
五百助出走以后,驹子拉开抽屉一看,里面仅有一万七千多元。五百助干了九年,退职金竟这么一点。东京通讯社向以待部下刻薄闻名,可也未免太少得可怜了。这大概是他退社后东游西逛的时间里喝酒喝剩下的。而驹子竟毫无觉察,每隔三天就支给他三百元。驹子想着,不由对自己的迟钝气恼起来。
不过出走那天,钱包里实在所剩无几,恐怕只有驹子塞入的三张纸币,充其量够他两三天的烟钱。他的几个朋友,个个囊空如洗。因此他只能求告无门,坐以待毙。满身都是弱点的五百助的致命弱点,恰恰就在这里。
“不管怎么说,还是回到家来好。”
驹子仿佛眼见得五百助用两只大手搔着脑袋,迈着四方步踱进院来。那样她就可以不无严厉地开导教训一番,让他心服口服,保证不再故伎重演。不料如此拉着架势静等一星期之久,丈夫还是了无踪影,不觉有些泄劲儿。
咄咄怪事!他还真能坚守得住!
驹子觉得自己好像在观看捞取鲍鱼的潜水女。虽然确信那女郎早晚会浮出水面,但总有些急不可耐。
说不准会跑到大矶借钱去——驹子猛然想起。大矶那里住有五百助的舅父,即秋乃婆婆的胞弟。那是一位厚古薄今的法律学者,纯属怪人一类。虽然拥有T大学名誉教授的赫赫头衔,但早已弃世隐居,在家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钱却是没有的。旧有著作如今倒也不无销路,近来又给几家三流以下的杂志写几篇不咸不淡的杂文,而且还向昔日门生提供咨询,不过这类收入,其数目可想而知。再说这人天生有个怪癖:别人讨钱时他偏偏一毛不拔,而若自觉自愿打开钱包,却又显得无比乐善好施。因此,很难设想他会轻易向五百助伸出救援之手。况且,这位外姓舅父丝毫不以血缘关系为重,对驹子、对五百助完全一视同仁。驹子深感他这点的可亲可敬。
但五百助那种货色,在借钱的无理要求惨遭拒绝之后,说不定会将计就计,在那里没皮没脸地住下当食客。驹子想,反正一到大矶,五百助的下落便会自然明了。退一步说,这五百助毕竟是南村家的一家之主,而今离家已逾一周,在情理上也该说给身为长辈亲属的舅父,这也是她当妻子的义务。夫妇口角的来龙去脉自是不便启齿,好在那位舅父不比一般俗物,不会在这点上纠缠不休。
去,总该去一趟!
驹子打定主意,早上料理好家务,关门闭户,然后到房东家里打招呼说:
“我出去一会儿,麻烦您照看一下。”租房就有这点好处,说走抬腿就走。
在新宿买罢礼品,到东京站赶上十一点十分开往热海的列车。正是星期天,座席大多空着。以前的木板车窗,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玻璃。初夏那淡蓝的晴空和娇嫩的新绿迎窗扑来,甚是赏心悦目。
驹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如此飘然自得,简直就像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去京都旅行一样轻松愉快。就差没有忘情地从挎包里掏出一粒巧克力扔在嘴里,或者哼上一支小曲。丈夫离家一周之久,而自己却这般乐不可支,这是一种什么心理状态呢?
如此说来,刚才出门前化妆之时,就似乎比往日刻意求工。她暗暗惊奇:镜中的自己竟显得这般年轻!在服装上,她穿一件最近做成的青灰色新式西装,挎一个深蓝色皮包,让色调谐调起来。总之她在力图表现三十岁女子特有的魅力。若说不可思议也确是不可思议。想来她总不至于是为大矶那位形同槁木的老头子打扮的。果真如此,这只能说是一种一反常态、徒劳无益的行为。
车进横滨站时,一个不知是外贸商还是便服军官的男子,手挽太太从车窗下经过,突然把眼睛死死盯在驹子脸上。那神情分明在说:没想到在这等场所居然会开出如此艳丽动人的鲜花!驹子赶紧将视线移开,面颊淡淡泛起一片红晕。这种体验近年来差不多是头一遭。
世间其他妻子,在丈夫离家以后,果真会感到寂寞不成?
反正作为她,自头一晚上开始,就不知寂寞为何物。那山一般的肉块终于不再重兵压境,仅这点便足以使她品味到解脱之感。狭小房间——任她横躺竖卧。说什么“辗转反侧窥空床”
,她却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还神游梦乡。她本人也并不认为自己是这等薄情女子,不过是因为看透丈夫迟早会班师回朝,而没有真正忧心忡忡而已。
望得见大矶山时分,驹子开始做下车准备。她有些惋惜,这么快就到了!她真想直去天涯海角,起码到美国观光一番……
由于心神荡漾,随身带的饭盒也忘在脑后了。但她不以为憾,从车站沿着铁路线,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大步急行。小时候,父亲的别墅就在大矶,她对这一带了如指掌。当年父亲别墅所在之处,是一等地段;而五百助舅父住的地方,人家虽然不多,却全部挤在一起,而且低洼潮湿。驹子那满脑袋缤纷幻想,一走下这慢坡路,便渐渐破灭了。
其实这小路景致也还可以,有松树,可以闻到海水的气息。拐几个弯以后,走到一座围着罗汉松树墙、安一扇粗糙的木板大门的宅前。破旧的名牌是舅父亲笔所书,龙飞凤舞地写着“羽根田力”,字迹勉强可以辨认出来。房子因陋就简,根本不像法学博士的居所,据说已有十五年历史了。不难想见,远在那时舅父就是与“钱”字绝缘的寒酸文人。
“舅舅在家吗?”
一拉开寒碜的格子门,吃了一惊,见那地板上排列着好几双皮鞋和木屐,里面不时传出说笑之声。这向来以关门谢客远近闻名的人家,竟有如此众人聚集一堂,可谓史无前例。这么着,里面似乎无人听见驹子的招呼声,谁也没出大门。
来得真不凑巧。看这光景,话也很难谈得成!
但又不好就此扭头回去。转到后门一看,见厨房大敞四开,一身做饭装束的舅母戴着老花镜,正在切酱菜。
“哎哟,是驹子……怎么转到这个脏地方来了?”舅母吃惊地抬起脸来。
“在大门口喊了好几声……”
“噢——今天偏巧热闹起来了。其实,都是五笑会那帮人,用不着顾虑。快,从正门进去就是!”
“让我从这儿进!您这里挺忙的,一会儿我就回去……”
“哪的话!他们都自带饭盒,烧杯咖啡就行了。一点也没什么好忙的。晚上倒是说要好好喝上一杯,晚上再说晚上的。”
舅母一向这么开朗干脆,全然没有学者夫人的架子。女佣也不雇,里里外外全都一手包揽下来。虽说只是夫妇两人度日,可也忙得手脚不闲,而她却毫无怨色,甚至连固有气质都藏而不露。这大概是因为她出身于东京山手家族。
“从厨房这种地方进去,真够委屈你了。好了,这就完事了,到茶室去吧!”
驹子跟在舅母身后,边走边四下打量,似乎没有五百助赖住在这里的迹象。
驹子试探着问五百助来过没有,舅母随口答说没有。于是驹子准备先向舅母报告五百助离家出走的消息。但对方是位善于待客而不冷场的人,紧接着说道:
“驹子,一起泡壶茶来喝好吗?我这里有竹荚鱼干,好吃着呢!”
“啊。您别客气……我带面包来的。”
“你也真外道得可以!也罢,边吃边聊好了。”
这么着,两人东拉西扯地大聊起来。驹子也被对方的快乐情绪所感染,失去了开口提那件要事的机会。
客厅那边不时传来阵阵哄堂的笑声。
“今天来的客人可真够热闹的!是舅舅门下的弟子吗?”驹子不由侧耳倾听。
“哪里,是战后才开始的那个什么‘五笑会’。一堆糟老头子在那瞎起哄呢!”
“五笑会?”
“哦,你还不知道?五百助想必清楚得很。……那个会真有点不好意思跟别人说,纯粹是个胡闹会!你舅舅担任什么会长。”
“研究什么特殊东西?”
“嘿嘿嘿,对了,特殊倒真叫特殊,研究嘛,当然也算是研究……”
“那,到底是怎么一种聚会呀?”
“好了,老实听我给你说!一听你就明白了。以你舅舅羽根田为首,加上附近几个神神经经的人,共是五个凑在一起。”银子舅母搔着头上已经显小的发髻说。
“里边不还有女的说话声吗?”
“噢,那是芳兰女士,一位已经去世的姓堀的企业家的太太。人聪明得很,能乐、茶道、南画,没有一样不会。丈夫原本就是五笑会成员,她算是继承丈夫的遗志加入进来的。当然,女会员只有芳兰女士一位……”
“那么说,她丈夫莫非是日本水力公司的堀先生?要是他的话,我和五百助倒见过一次。当时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公子哥儿在银座大街走路来着。”
“那公子哥儿怕就是隆文,现在已出息成蛮不错的小伙子了。堀先生同五百助的父亲很要好,五百助该是熟悉的。也不光是堀先生,所有五笑会的人,五百助都会认得。因为这会其实老早就有。二二六事件
发生以后,羽根田气不过,发起了这个会……”
正说之间,“咚咚咚咚”,敲鼓的声音从客厅那边传来。
“听,开始了!”银子哧哧笑道。
稍顷,“咚——咚咚、嘣——锵”,一阵胡敲乱打,但又进行得相当迟滞,就像一座钟缺少了润滑油似的。那大鼓和小鼓配合失调,各行其是,总还算可以忍受;而实在不堪入耳的是,钲竟来了个单出头,陡然拔地而起,笛子却又煞有介事地悠然一声长鸣,尾随追去,简直滑稽透顶。
“这哪成!”
羽根田舅父不无叹息的声调,显得格外认真。于是锣鼓声随即停止,腾起一阵哄堂大笑。
“好久没重操旧业了,怕也只能是这个水平。”长者的声音。
“哪里,半个月前我还独自练习来着,没想到凑在一起就成了一锅粥!”这声音也不年轻。
“哎呀,都怪我不行。先生手把手教了我那么久,可这东西毕竟同能乐中的笛子吹法不是一码事儿……”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虽然嘶哑浑浊,却又带几分甜腻。
“看起来,责任全在我这钲身上。本以为把家父那套本事全学到手了,不料真的上起阵来,全乱了套!”这声音听来最为年轻,是个男的。
“令尊大人那钲的打法,的确不同凡响。简直叫人怀疑他的本职不是医生而是这一行。不管怎么说,他的去世实为重大损失!”又一位长者开口了。
“所谓入门容易精通难,恐怕就是指钲而言。即使四色音打得出来,但那压住整个阵脚的微妙气势也很难得心应手,控制自如。这是因为,它还需要演奏者基本通晓其他乐器才行。在这一点上,作古的边见君可谓最佳人选……”
羽根田舅舅咬文嚼字,侃侃而谈,大不同于往日。
“我说先生,您开口闭口总是不离边见先生的钲,可堀先生的笛子也该提上几句呀!要不然,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满肚子意见的。”那女子又说话了。
“可是,只有堀君那笛子,即使出于情面也不敢恭维。那般不开窍的脑袋实在举世罕见。而且还十足五音不全……不过,他确实喜欢,像他那样乐于此道的人还真属凤毛麟角。况且还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绅士……”
“哎哟,一会儿捧上九天,一会儿踩下地狱……”
“五笑会的会员,没有一个讨厌的人。边见君也罢,堀君也罢,死的尽是出类拔萃的好汉!过去的例会,那才真叫人心旷神怡、出凡入圣呢!”一位长者有点感伤起来。
以上谈话,从客厅径直传到茶室。驹子大致明白了五笑会是怎样一种性质。
“老话休提,还是用嘴打拍子,再合奏一次,如何?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咚锵锵……”
“呃,那该是神乐
吧?”
“说神乐要挨训的。听说那乐器就与神乐用的不同。他们搞的,得叫什么神社音乐演奏会或配乐和歌朗诵会才行。”
“我看是狂——欢——会!”
“可不是,就是那么回事!根本就算不得精明人干的正经勾当……”
“哎哟,瞧我瞎说的什么。舅父竟有如此闲情雅致,我真是一无所知。”
“也难怪,你嫁来以前就有的嘛!那时五笑会真够红火的。后来战争打起来,活动不成了。隔了好些年,直到最近才凑在一起。眼下这么叮叮咣咣的,的确让人心烦。不过刚开始那阵子,可不是狂欢会来着。那时叫作‘笑会’。几个性情古怪的老头子,当然那时还不老,为了排遣美浓部博士事件引起的一肚子气,就组织了这个会来谈天说地。一来二去,常碰头的人刚好是五个。另外,我倒不清楚,又听说人的笑法只有五种。这样,就组成了‘五笑会’。会员们都互相要好。有子爵菱刈先生,边见医院的边见先生,三星总工程师藤村先生,加上才刚提到的堀先生,还有我家那位。虽然都不同行,可非常情投意合,比亲戚还亲。就拿边见先生和堀先生去世时来说吧,就别提羽根田有多悲伤啦!男人间的交情,驹子,还真小瞧不得呢!”
“那么,这庙会音乐演奏,也就是配乐和歌朗诵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羽根田的点子。除了他,谁还能想出这么好笑的主意!什么演奏会,其实就是把一个大鼓、两个小鼓、笛子、钲,正好五个人吹打的东西,当宝贝似的塞给大家。他那人本来就好事,还搜集了不少什么神乐唱片呢!”
“话虽这么说,可那乐谱能一下子都记住吗?”
“哪里一一记得那么完整!可大家都蛮热心。请来一个叫长谷川的这方面的行家,跟着练习起来。开始时不让打那种大鼓,只是把稻草缠在一根粗竹筒上,一边用鼓槌敲,一边用嘴大声喊着:‘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咚锵锵……’一大把年纪还干这个,简直惨不忍睹……”
“不过舅父不是打得相当不错吗?刚才的鼓声就像他打的。”
“鼓也打,锣也敲,可最拿手的,还是嘴皮子上的大道理。”
“倒也不坏。这种年月里……”说到这里,驹子想起自己面临的命运来。
“哦?怪事,五百助离家跑了?”银子舅母当即收起笑容,“怎么搞的,你怎么不早说?就是为这个才来的吧?”
“嗯,那倒是……”
驹子觉得,自己拖到现在才说出专程来大矶要办的事,绝不是由于受舅母漫不经心态度的影响,而是因为她本身没有把五百助的出走放在心上。但她不便说出口,微微低下头去。
舅母并不知她的心理活动。
“驹子啊,你用不着太客气。这么大的事,怎好一直瞒到现在?要是一来就说,早把你舅舅叫出来了!”
“可我想,舅父好不容易热闹一场……”
“那算什么,顶多不就是狂欢会嘛!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领来。”
“不,可以了。”
“可以什么!那么就跟我一起把茶拿到客厅去。我找个空子跟你舅舅说一声……”
银子赶紧收拾茶具,将算是大矶特产的一种馒头放在大花碗里。驹子捧着糕点盘,紧跟在银子身后走去。
从茶室到客厅,有一道直角檐廊。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五六棵松树,可以听见春蝉的叫声。
“嗬,什么时候到的?”
舅父羽根田一看到驹子,马上动了动仙鹤一般瘦长的上半身,轻轻点头致意。他戴一副铜钱大小的眼镜,蓄一缕黑白各半的胡须,疏疏落落几根头发,使人联想到战前平沼首相那副尊容。
“才想起问,已经来好半天了!”银子替驹子回答。
“那好,就让她大大卖点力气,到厨房帮忙去好了……诸位,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外甥媳妇驹子。怎么样,像个地道的才女吧?不仅对英国文学深有造诣,而且在酱腌咸菜的做法上也达到了升堂入室的地步。尤其在征服丈夫的手段上更是……”
“瞧您呀,舅舅……”驹子不由得微露娇嗔之态。
“啊,南村君夫人……”
“是五百助先生的太太吧?”
满座之人无不朝驹子扬起坦诚的笑脸。
“你要好好见识一下。普天之下的圣人,倾国倾城的佳丽,尽皆汇聚此处。首先,那边小鼓前神态飘逸的老绅士,乃旧子爵菱刈先生……”
舅父今天格外兴致勃勃,自鸣得意地逐一介绍起来。而对驹子,毋宁说是一场灾难。
如果我们将羽根田博士向驹子介绍的五笑会成员的情况一一补充完整,那么便如下面这样:
菱刈乙丸(年五十八)
旧子爵,旧研究会会员,日本畜犬保护协会前任会长。但是,贵族院议员也罢,犬场经理也罢,都是空头招牌。一生中唯以游玩为业。从围棋、象棋,到狩猎、棒球、高尔夫球,以至拈花惹草,全都达到登峰造极的水准。他是羽根田博士身居青山时期的邻居,五笑会创立初期的元老会员。天资聪慧,会演奏任何神庙乐器,且几乎样样技法娴熟,无可匹敌。今天操作的是高音鼓。虽然长得如木乃伊般干枯瘦小,但天庭饱满,不无王者之气。身着大岛产碎白点花纹布和服,披一件褪色的单层外褂,恐怕是近日手头拮据之故。
藤村功一(年六十一)
工学士,曾任三星重工业公司总工程师。为人耿介迂直之至,除参与演奏之外别无他好,尽管未受驱逐,但因自觉对战争负有责任而引咎辞职。现在只担任某电气公司顾问一职。对五笑会的东山再起,他比任何人都喜出望外。他同羽根田博士是高中时代以来的密友,同为元老会员。其一贯的角色就是低音鼓手,直至今日。练习固然热心,只是鼓技欠佳。今天穿的是深蓝色西服。
边见卓(年三十五)
在会里他最为年少,却又显得最为老气横秋。曾从亡父广太那里,学得一手击钲本领。此次自称继父遗愿,申请加入会中。其实与其说是喜爱这狂欢会本身,莫如说他更愿意沉浸在这会的气氛之中,离开尔虞我诈的昏昏尘世。他曾应征入伍,精神上由此一蹶不振。现为制药公司职员,但不时像今天这样将上班置之九霄云外。这恐怕也是因为托亡父之福而拥有该公司最大股份。穿一身色调庄重的西服,系一条近乎黑色的领带。
堀芳兰(年约四十五)
这女士对年龄守口如瓶,似曾一度沦落风尘,为日本水力公司专务堀大辅的续弦。丈夫是元老会员,喜欢弄笛而眼高手低。远在那时,她便常同丈夫双双出席五笑会,同会员交情甚笃。尽管胸无点墨,却专爱附庸风雅,学习茶道和南画,其目的恐也在于借此掩饰自己的俗物本性。然而自丈夫死后,便对这以往嗤之以鼻的狂欢会津津乐道起来,同时也成了一个肆无忌惮的半老婆子。听得五笑会恢复活动的消息,即以学过能乐管作为资本,自愿入会充任笛手。芳兰乃南画师傅所赐雅号,写信发函无不用之,而不署真名实姓。服装好赶时髦,今天穿的便是绛红底点缀朵朵樱花的衣服。浓妆艳抹,头发如旋涡般卷起,油光闪亮。眼睛频送秋波,开口喋喋不休。声音虽然嘶哑,口齿却很伶俐。常以儿子引为自豪。
以上便是在座会员一览表。
“请多关照……”
驹子低下头去。而心里却对满座过于随便的气氛不无气恼。简直是一堆出土文物,没有一张面孔有半点现代理性之光!
瞧那破旧不堪、扎着红麻绳的鼓,瞧那活像药罐盖子似的钲!而这些人竟如获至宝,毕恭毕敬地将它们供在眼前,驹子目光冷冷地扫了一眼。
“驹子以后也抽身参加这例会好了!别以为只有贝多芬、莫扎特才懂得音乐真谛,其实我们这种演奏会才更能充分地、纯粹地表现音乐的神韵!”
对专门搬弄歪理的舅父,她今天甚至都觉得一文不值,索性不向他报告五百助事件算了!
“我说,你先出来一下……”银子给每人斟完茶后,向丈夫耳语道。
驹子同舅母刚回到茶室,舅父的脚步声便传了过来。
“怎么,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吧?”舅父手扶矮脚餐桌,弓身弯腰,大概巴望马上赶回客厅才好。
“可不得了!五百助离家跑没影了!”银子压低嗓音。
“哈哈,五百助吧?本来嘛,这年头,当丈夫的几乎都恨不得离家远走高飞!”
“你就别那么没正经的了!五百助都整整一个星期没回家啦!”
“就是嘛,好不容易下的决心,不至于三天两日就回来吧!不过用不着担惊受怕,他迟早要回驹子那儿去的。”舅父不以为意地说道。看样子也并不是为了尽快回客厅才随口敷衍。
“我也那么想,但总得来跟您说一声……”驹子很高兴舅父这种态度。
“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可不必一一道来。是夫妇吵得不可开交吧?”
“啊,不过……”
驹子的自尊心不容人认为是夫妇对等的吵架。对方那种以为自己企图花言巧语嫁祸于人的口气,也刺伤了她的虚荣心。于是她一五一十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那么说,是驹子你叫他出去的了?”舅母惊魂甫定。
“还是再重复一次五百助那句话让我听听好了!”不知什么缘故,舅父若有所思。
“您指的是南村坦白说他没同我商量就辞职不干那句话吗?”驹子反问舅父。
“不不,我是说,关于辞职理由,五百助总该吐出一句什么警句吧?”羽根田一时记不起刚刚听过的那句话,皱起眉头问道。
“哎哟,他那人还能说出什么警句来!舅舅您听错了吧?”
“没有,没有听错。哎——那确实不像从五百助口中出来的类似名言的句子。这些日子不知怎么搞的,总是丢三落四的。”
“什么呀?他倒是说,近来对东京通讯社和现今社会怀有疑问来着……”
“不是这么平庸无奇的。”
“说到底,那疑问可以归结为什么个人自由,什么人的自由。这话他也不自量地说了。”
“也不是。这类陈词滥调,报纸社论上连篇累牍,好像说的是更为尖刻辛辣、一针见血……”
“这以外并没……只是还说过什么渴望自由……”
“对对,就这话!这话可听漏不得!”
“不过舅舅,这话连近来的小学生都会说呀!”
“不错!甚至小猫、饭勺子都会说什么自由啦,解放啦,在明治二十年前后的自由民权时代里,一部分知识分子就口口声声地喊过自由。那自由的内容,与眼下世道相比,说不同倒也有所不同。不过在机械地、人云亦云地搬弄自由两个字眼方面,其实毫无二致……”
“所以我想,南村说的自由也只是机械式的、人云亦云式的,并没有什么深刻含义。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不、不是的。驹子头脑精明,这我一向钦佩。不过在这件事上,你我两人的见解似有天壤之别。”
“可我说舅舅,南村绝不是那种喜欢追赶潮流的人。就拿国民服来说吧,直到昭和二十年才好歹穿在身上……就是说,他的效仿能力差劲得很。”
“不过也很难说他就不是衷心喜爱才穿的。男人意志这东西,不妨视为几乎同时代潮流无关。虽说渴望自由这句话本身确属陈词滥调,但一旦从他那种人嘴里倾吐出来,我还是觉得如同警句般一语道破天机。”
“是这样的吗?”
“驹子啊,你结婚几年了?”
“九年。”
“可他在我眼皮底下已有三十五年了。驹子,一两个月他是回不来的,你必须做好这方面的精神准备……”
驹子没到四点就离开了羽根田家。
“家里没人,得抓紧回去。”
说罢,便告辞舅母出门。这不过是托词。家里再晚些回去也没关系,只是听不得“咚咚锵咚咚锵”那超现代式的怪响,连自己似乎都神经错乱了。再说羽根田舅父的满口说教显然是对自己的轻蔑。般般样样,全都无法使驹子这样的女子久待下去。
倘若不炫耀他那枯燥至极的诡辩,倒还是个好人!
对五百助那句痴人说梦般的只言片语,居然解释得神乎其神,这无疑是舅父的惯用伎俩。凡事都爱标新立异,耸人听闻,自鸣得意。虽说他天生如此,但周而复始地听起来,也难免令人生厌。诚然,同往日相比,今天显得分外认真,不尽是夸夸其谈。
如此说来,莫非还是出于骨肉之情?
驹子脸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然而,她总是有一种怏怏不快之感,迈往车站的脚步也慢了起来。她突然想到海边去看一下。海风有好久没吹了,有父亲别墅的西小矶海岸也颇为撩人情怀。
一到照崎海滩,南风迎面吹来。江之岛、三浦半岛、箱根山,描绘出青青的轮廓。她想起来了,看守别墅的老人曾这样说过:看得清远方景色的天空,第二天肯定有雨。
阵风频频,而海面却几乎水波不兴,浪花俯首贴耳。驹子紧挨水边往西走去。这一带,每当盛夏来临,浴场里用席子搭成的茶馆便栉比鳞次。每座别墅都有去光顾的固定茶馆,驹子家去的那家叫“伊豆松”。香甜的麦汤,竟是那样可口……
咳,发神经,想这些干什么!
生于嫁于资产阶级家庭的女子,有相当一部分在战争中家境衰微,因而变得敢于同现实抗争,而不愿发思古之幽情。而且自知倘若总是怨天尤人,势必自食其果。
于是,她对西小矶松林中别墅的变化完全丧失了怀旧情绪。几易房主也罢,面目全非也罢,与现在的她都毫不相干。
走到沧浪亭前的海滩,她打算转身回去。往右一拐,从沙丘上旋风般奔下两个城里打扮的年轻男女,让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本来以为这沙滩上尽是打棒球的顽童,不料沙丘竟出现了堪称情侣的男女。
“什么呀!窝窝囊囊、犹犹豫豫的,我顶讨厌这个!”
年轻姑娘怒气冲冲。上穿红色毛衣,下着淡青色进口料裙子,肩挂白色挎包。那发式,那化妆,驹子差点儿以为是有乐町一带的卖笑女郎。定睛细看,才发现额头鬓角分明透露出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最近的年轻女性,就像一样形状的蘑菇似的,很难分清是少女还是少妇。
“所以我说,要去,去也可以。只是说回来时经过海滩,最好不要在海边散步,早些把东西送去……”
说话的小伙子,年纪轻轻,风度翩翩,看上去还是个学生,也是一身洋装:美国式的宽边软帽,上衣胀鼓鼓活像个球囊,扎一条女子外衣料做的领带,穿一条同是进口料的西裤,脚蹬红色马皮鞋——全身上下没有一件不是崭新的,同街里三三五五到处闲逛的年轻人无大区别。不过那张脸倒眉清目秀,如件象牙雕刻一般玲珑剔透,显得文弱而高雅,打架行骗之事,怕是绝对与其无缘。声音微弱,言辞娓娓。而且背着一个似很沉重的包袱,勉强跟在大步流星的少女后头。看这光景,他倒蛮像是个受封建制度压抑的女性。
“我不管那么多!你这人,活是个窝囊废!还有脸说呢,你压根儿就没想来海滩上玩儿!你今天兜里没钱是吧?没钱就痛快说没钱好了!我有的是,在海滨吃上一顿中餐也无所谓!”
“那哪成!怎么好叫你破费……”
“讨厌!装模作样,讨厌死我了!”
红衣少女大声说毕,几乎像要将胯骨拉裂似的在沙地甩开大步。小伙子满面窘色,急步尾随,只恨女方行速太快。
莫名其妙!
驹子弄不清两人口角的底细。不过首先百思莫解的,倒更是两人所用的语言
。若是英语,即使是相当冷僻的成语,她以为也是难不倒自己的。但这两人口中出来的,都似乎与传统、规范的用法截然不同。这究竟算哪一国语言呢?莫非新时代日语自天而降不成?总之,驹子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狼狈不堪。
俄顷,两人再次立定,继续用新日语展开论战。驹子早已忍无可忍,正欲侧脸从他们身边通过,不料小伙子两眼直勾勾盯住驹子的面孔,简直要盯出洞来。
“请问,您大概是南村阿姨吧?”
姑娘般的小伙子摘下宽边软帽,像遇到老熟人似的靠上前来。驹子不由吃了一惊,应道:
“啊,我是南村……”
“我没看错。对不起,差点儿错过去了。”
小伙子露出一口晶莹的小白牙齿,甚是惹人喜爱。刚才同女方吵嘴时拙嘴笨舌的窘态全然不见,舌头转动得如同抹了润滑油。
“恕我冒昧……”驹子怎么也想不起对方是何许人氏。
“哎呀,您忘了?到底咱是小人物。以前不是在银座有事见过一面吗?我,是堀隆文呀!”说着,小伙子再次摘下软帽,彬彬有礼地低下头去。
“噢,当时……”
但当时的事已经记忆依稀了。驹子脑海中即刻浮现出来的,不过是刚才在羽根田家听舅父介绍的那位独具一格的芳兰未亡人之子而已。在银座的见面,是五六年前的事。那时他还是个身穿中学校服的乳毛未退的少年,不可能在她头脑中留下印象。
驹子连忙客气地作答,同时不由得纳闷:男孩这东西,竟会这么快变得如此成熟。
“阿姨肯定是到羽根田先生家去了,我们也这就去。妈妈和藤村伯伯叫我们把礼物送去。因为是吃的,必须在天黑前赶到,所以乘一点零五分的火车,和藤村家小姐……啊,我来介绍一下,百合子,过来!”
独自滔滔不绝的小伙子,向年轻姑娘招了招手。
令她吃惊的是,刚才那般不可一世同小伙子舌枪唇剑的姑娘,现在判若两人,俨然电影明星出场致辞那样迈着扭捏作态的玉步迎上前来:
“我是藤村百合子,请多关照……”
那行礼的方式也很滑稽,只是微微躬身,头部却岿然不动。
父亲那么循规蹈矩,一本正经,而女儿却……
驹子眼前不由再次闪出在系带小鼓前正襟危坐的那位绅士慈眉善目的面孔。
“这么巧见到您!我俩正要到羽根田伯伯那儿把东西放下,然后到横滨玩去呢!阿姨也一块儿去好吗?”姑娘一见如故地向驹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