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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妻怒吼

“咔嚓咔嚓……”男人大概生来就听不得缝纫机声响,一听就心烦意乱。尤其讨厌的是,它似乎比乐器还能淋漓尽致地抒发使用者的情绪。

瞧妻子那双怒不可遏的脚,倘若踏动的是钢琴踏板,说不定会奏出一首石破天惊的千古绝唱。女性的自我觉醒,绝非自战后始,而是与缝纫机降临到日本每个家庭的同时萌发的——此种看法绝非无稽之谈。反正事实是,在那妻子守着针线篓安然穿针引线的岁月里,家庭远比眼下风平浪静得多。

“喂,不上班能行吗?”

如此喧嚣的噪音之中,又一声突兀而起,其音量之一鸣惊人,音质之尖厉刺耳,由此可见。年龄方交或未交三十的妻子驹子,身穿白地带黑色条纹的无袖便服长裙,打一双赤脚踏着缝纫机。这是情绪高昂的标志,而并非刻意做如此打扮。其实,丈夫倒希望她多少零乱拖沓一些,但她却偏偏事无巨细,全部井井有条,无懈可击,可谓世所罕见。她确乎是位一切都恰到好处的女子:身材不瘦不胖,不高不矮,绝无半两多余的脂肪和分毫无用的长度;脑袋不大不小,上肢不长不短;满头秀发,高高挽起,丰厚而不冗繁;至于面孔,更无任何大得失调的用具;那炯炯发光的眼神虽说有些咄咄逼人,而微微翘起的鼻头却分外惹人怜爱;尽管嘴角线条近乎男性,皮肤颜色褐如饼干,却具有免受同性嫉妒的妙用,终不失为典型的美人。总之,那是一张一切设计得法的面孔。若非要吹毛求疵,唯有两眼下边几颗零星雀斑可算白璧微瑕。

脑筋的运转也有条不紊。

“十一点过七分啦!”

她目不斜视,一边脚踩缝纫机,一边分秒不差地报出身后书箱上座钟所指的时间。书箱里从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到战后方介绍进来的美国作品,原著、译本满满挤在一起。这全都是驹子的私人藏书,与丈夫毫不相干。然而当丈夫在家时,她绝不潜心读书,总是开动缝纫机,为人做些童服来补贴家庭开支,同时以这种噪音催促丈夫快快离家上班。这已成了她的日常习惯。

两人的住处甚是简陋,只有两间厢房,几乎同仓库无异。在那由于日晒雨淋而旁檐翘起的外廊下面,丈夫南村五百助长拖拖地摊开庞大身躯,大晒其太阳。时届五月末,即使不晒太阳,也觉浑身汗涌,且五百助又身穿衣边早已磨破的厚棉布睡衣,本该热不可耐,然而他却无动于衷,毫无痛苦神色。想必这人神经已经迟钝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全然无意革除这始自严冬的旧习。妻子喊他叫他,他都哑然无声,估计也是出于神经迟钝。

缝纫机声戛然而止。

“你是不是睡过去了?”

“哪里……”声音仿佛是从枯井深处传出来的。

“没睡就快应个声!”

“我听见了。”

“十一点都过了,还不快走!”

“噢,知道。”

“知道知道,那就快收拾一下出门去呀!”

“嗯。”

五百助口里答应着,身体依然纹丝不动,十足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态。他身体大得无与伦比,往那里一趴,裸露的脖颈简直就是一段粗大的松树桩。穿旧的棉布睡衣早已变成灰色,由肩而背而臀,勾勒出他身上那大起大落的粗犷线条,竟同鸟取海岸的沙丘毫无二致,全然不像是人的躯体,而使人联想到自然界的一部分,毋宁说只能让人认为是横卧的某一自然物体。正像大自然本身是麻木不仁的一样,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态反应。

“你呀,懒病又发作了!”

缝纫机再次启动,声声怪叫随之响起。

“你这个人,可真能沉得住气!你以为这样算逞英雄不成?简直滑稽透了!傻瓜才这副德性呢!”

“是啊!”

五百助梦呓般地应了一声。要是再不出声,对方会愈发絮絮不止,只好敷衍一下。而心里却愤愤地嘀咕道:这小东西越来越出言不逊了!战前那阵子本不是这等货色,毕竟时过境迁啰!

“就是嘛,纯粹是傻瓜德性,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愚顽低劣的勾当了!像个气球炸弹似的,一点儿不能自控,典型的东洋惰性!可本人居然还以此为荣……”

至此,五百助再不想听下去。他只是一味倾听缝纫机的噪音,心安理得地忍受着日光浴火辣辣的折磨。

这两人是在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即战争开始前大约二十天结为终身伴侣的。当时,尽管世道已江河日下,经济捉襟见肘,但在帝国饭店举行的婚礼宴会上,香槟依然觥筹交错,甚至有水果端上待客。五百助降生的南村家族,还拥有足以如此大操大办的社会势力。虽然当时五百助那身为“满洲”交通公司副总裁的父亲业已命归泉路,但其家境在公司股票、贤良生母以及亡父余党的支撑之下,全无大厦将倾之势。对于五百助,背后称其为白日霓虹灯者有之,呼之为不动座钟者有之,而对南村家的将来,却没有人疑虑不安。

一场沧桑巨变,迫使两人在距中央铁路干线武藏间车站步行需二十五分钟的偏僻地段,租了一户农家的两间厢房,开始了好不凄凉的独立生活。无须说,这是战争使然,其详情且容稍后道来。

“喂、喂……你懒得也够可以了,是不是该走了?”

驹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此离开缝纫机,直向身边逼来,可有些不好招架。

但见驹子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抓在五百助的睡衣领上。不料,他那足有二十二贯之重的庞然大体竟像猫被人抓一般,倏忽间飘然直起,委实不可思议。看来物理支配物理的现象,在家庭里绝非罕见。

“快,上班去!”声音冷静如初。

五百助一边眨巴眼睛,一边盘腿坐稳。明晃晃的阳光不偏不倚地正面泻在脸上。那长相也非比寻常。

除非日莲上人或西乡隆盛等盖世英雄轮回转世,否则很难碰到这样一副面孔:眉毛如同对头并卧的黑色毛虫,鼻子恰似下窄上宽的长形面包,一双眼睛宛似光芒直射的两个电筒,嘴唇厚得活像两枚汉堡牛肉饼。而那张大脸除安置这一应什物之外,面积仍然绰绰有余,使人联想到棒球场外野地。然而这如此硕大无比的头部,不仅丝毫没有福助偶人那种摇摇欲坠之感,反而显得像铁瓶盖那般小巧玲珑。这是什么缘故呢?它同高至五尺八寸的身架以及重达二十二贯的肉体比例固然不能不考虑,但其原因似乎不止于此。

一言以蔽之,那分明是一副非伟人莫属的堂堂相貌。日莲上人的木像和西乡隆盛的铜像,其头部也都相形见绌。问题不仅仅是头部,在南村五百助的血肉之躯面前,任何人都不禁望而生畏,自惭形秽。而只有其妻驹子、去世的母亲秋乃等骨肉至亲,才对他那庞然大物里边包蕴的货色了如指掌而感到不胜凄然。那巨大的躯壳里并无相应巨大的内涵,甚至没有任何微小之物。准确说来,其实是空无一物。

他从学习院进入京大,毕业后东游西逛好长一段时间。结婚那年,亡父生前的部下给他在东京通讯社找了一桩事做。起始,通讯社似也不晓得如何安置他这位庞然大物。最先分配他去的是体育部。一则因为当时体育部最为清闲自在,二则大概以为猩猩惜猩猩,肉体发达之人当最为了解自己的同类。

岂不知,五百助自幼厌恶体育,未曾染指任何体育项目,浑身找不出一个体育细胞。说来难以置信,他那种年纪居然对棒球规则一无所知。至于剑术和橄榄球,更是望而却步。他不喜欢这种非争个你死我活的野蛮行径。

就是说,他最为深恶痛绝的就是与人相争。本来,以他这等空前绝后的巨人之躯,当不愁没有拔山之力,然而自降生以来从未曾以武力与人相见,甚至不晓得打架为何物。这固然因为人人对他的巨体退避三舍,同时也与他从不招惹是非有关。

他虽然自忖不是当体育记者的材料,却又不愿自我表白。结果头一次跟老记者采访第七次日本体操运动会,就出尽人间洋相,贻笑大方。

进行五千米竞走项目的时间,他看得百无聊赖,便去运动场外侧的厕所,在里边蹲个没完没了。当然也许由于有些困意的关系。当他估计竞走已经完毕而起身外出之时,不知什么缘故,门竟然无法推开。按理,凭他的力气,只消用身体一撞,一扇厕所小门定然土崩瓦解。可惜他并非这种敢作敢为的汉子。于是便平心静气地等待隔壁厕所有人进来。好歹如愿以偿之后,他隔墙招呼说:

“对不起,劳你给丸之内的东京通讯社挂个电话好吗?就说社里有个人关在这儿出不去门了……”

对方大概是个单纯善良的中学生,一口答应了他这愚不可及的委托。东京通讯社接到电话,想道:派了两名记者去还有这种电话打回来,十有八九是发生了意外事件。便打发一名魁伟慓悍的职员驾驶一辆插有社旗的专车,一路风驰电掣而来,结果给弄得目瞪口呆。

自此以后,五百助一举成了社内无人不知的名人,并被从体育部调到几乎无所事事的通讯研究室,再未动过一次。假如介绍他入社的不是社里的头面人物,恐怕早给扫地出门了。

他不仅仅不适合在体育部,而且压根儿就不具备资格担任凡事需要灵敏机对的任何记者。如此说来,莫非适合当公务人员、商人、军人、律师之中的哪一种不成?却又一想就觉得样样都无能为力。想来想去,他能胜任的职业,恐怕只有寺院和尚。但和尚也有大小之别,而需各司其职,于他也勉为其难,除非身为一山主持。总之,他只能从事那种光吃不做的职业,可如此尽如人意的职业天底下是不可能有的。也就是说,他是个与“职业”二字无缘之人。

五百助生于长于富贵之家,婚前有驰名遐迩的良母百般照料,婚后有举世无双的贤妻驹子包揽一切,如此活至今日。驹子毕业于女子大学英文专业,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因此除给附近农村一些未经战火的青年女子教几句英语之外,还到同美国驻军有关的部门搞一点翻译。与此同时,针织也好,加工首饰也好,缝制西装也好,刚刚还“隆隆”作响的缝纫机操作也好,凡能立即兑换钞票的技能,她无不得心应手。除此之外,无论煎炒烹炸,还是家政安排,也都是一把好手,足以使一般主妇望尘莫及。

话又说回来,驹子也不是一生下来便是这般女子。她也呼吸过所谓上流社会的空气。少女时代,父亲因一桩贪污案而身败名裂,此是第一幕悲剧;继而同五百助结婚后即遭逢南村家道中落,眼前又一片漆黑。这两次人生苦水的吞咽结果,把她造就成了一位不让须眉的女流。

“茫茫忧愁复忧愁,养精蓄锐气未休” ——假如作者是幕府末期的志士,这首诗也该老掉牙了。然而就其发挥人的最大可能性这点来说,却表达了战后曾一度自杀成风的青年人的心境。

南村驹子也不例外。越是身处逆境,越能将身上奋发上进的素质发挥得淋漓尽致。这大概出于一种志气,或是其生就的气质和体质。每一近其身旁,就会感到热气灼人。不知那是奔突的热血,还是跳跃的灵魂。反正她是个终年燃烧不止的火炉般的女士。“争强好胜”这句话,用在她身上确实分量太轻了。

对这一点了然于心的,是五百助那位贤惠的母亲——秋乃刀自。

“他就是那么个男人,就把他当作你的长子好了……”

订婚之后,秋乃对驹子这样说道。这确是一句意味深长的嘱咐。意思是说,将来结婚生子,也要把丈夫视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大孩子,而予以细心照顾。换言之,无非是说五百助这个人是不可能指望将他作为男子汉或丈夫来敬爱的,而莫不如将女性特有的两种爱情之中的母爱用在他身上——如今,驹子时常感到婆婆之托的真正用意恐怕便是在这里。可谓知子莫如母。

但那个时候,她还是黄花处女,以为这不过是一位母亲的谦虚罢了。同时也是因为她正给五百助迷得魂不守舍。见到他那大得漫无边际、一堵高墙般的躯体,驹子就感到一股无可言喻的冲动。

“哎——他那个人简直弄不清是什么类型。现实中也好,小说里也好,都很难找到那种性格!有的地方活像头牛,可又绝不光是牛。勉强打个比方吧,就像大海似的,让人感到海的广阔无边和深不可测。就是说,他是个大大的未知数,所以,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十足是一种冒险……”

结婚以前,驹子曾这样向同学提起。当时她确实踌躇满志,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气。她原本是个自视甚高的姑娘,哪一个男子她都不放在眼里,毫无惋惜地将一个个高才生和美男子拒之于千里之外。不料却被五百助这样的汉子征服得五体投地,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或许这就是所谓物极必反,终归落得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

婆婆秋乃在世那阵子,五百助尚有些许可取之处。想必那位聪明的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免使儿子露出马脚来。但在战争中秋乃去世以后,驹子往日对丈夫的种种梦幻便连连破灭。大海无影无踪,牛也全然不见,而彻底现出了他百无一能的真实嘴脸。战争后期,五百助曾被抓到形同劳工的部队一次。而此前的艰苦生活中,他一直作为行尸走肉般的丈夫,任凭驹子左右摆布。

驹子这种女性,争强逞胜之心并不次于男子,因此从未牢骚满腹。

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总是如此说服自己,力图领略那种英雄般的心境。她是自觉自愿同他结为夫妇的,无以怨天尤人。纵然在发觉丈夫是绝无仅有的无能之辈的现在,她也没有动过离婚之念。既然已经凑在一起,那就凑合过下去好了!这点同那种应运而生的“女权夫人”大相径庭。

然而,凡己所为绝无反悔这点,即使在宫本武藏身上,也不过是一种信念而已。人这东西,尤其是女人,心里无不有一大片莫名其妙的暗影,而且弄不清这暗影中有何物在悄然作祟。

简直倒透了霉!

驹子虽不溢于言表,心里却不免暗暗叫苦。若不是咎由自取,倒还可以聊以自慰。总之,这种憋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呻吟,远不如发几句口头牢骚那样顷刻间便可烟消云散。

女人的一生就这样被白白断送了。这恐怕是天下所有为妻之人或多或少怀有的一种懊悔。纵是一切称心如意的妻子,也不可能完全得以幸免。因此,无论驹子在暗中做何想法,我们都没有理由对她口诛笔伐。只是,那懊悔与怨恨的本质之中,含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因素——或许可以称之为女人特有的执着精神。

倘若这种内心深处的东西永远潜藏不露,自然少了是是非非;然而伤脑筋的是,它就像一层薄纸下面的字迹,不时显露原形。这些日子,驹子在梦乡中不停地咬牙切齿,深更半夜里发出“格格”的怪响。白天便黯然长叹,双目发出异常明亮的光,两颊肌肉时而掠过一阵痉挛。

不平则鸣。于是不觉之间,对五百助粗声大气起来。而对方全然无动于衷,惹得她愈加怒不可遏。一向谈吐文雅的她,近来也像没有捞到小费的女招待那样,开口闭口俗不可耐。

这并非她存心作对,而是无意所为。当然,她意识到的牢骚也绝不在少数。忍辱负重,岂有心平气和之理?五百助从新闻社拿到手的钱,基本工资一万二千元,加上奖金,虽说近乎两万,但去掉所得税、社会交际费、工会费,再还一些旧债,剩下来的一般也就顶多一万了。而这一万元倘若如数交到驹子手里,还可以解一时之急;可这五百助依旧是那套大少爷时代养成的恶习,以为工资这玩意儿不过是银座一个晚上的开销而已。再没有比五百助这个人更不懂金钱可贵的了。他本身不以金钱为意,便以为驹子也同样如此。有的月份甚至分文也不交出来。驹子诉苦也罢,怒吼也罢,他一律置若罔闻。这么着,身为一家主妇,便不得不筹划长远之计。

即便五百助不是这等模样,秋乃婆婆死后接踵而来的不幸已足够驹子受的了。战争灾难、大规模疏散,以及财产税的交纳,南村家彻底没落前的财务清理,没有一样不压在驹子一个人身上。于是年轻轻地便尝到了世事的艰辛,而成了一个刚愎自用的女人。

此类女人订起长远规划来,难免要大动干戈。什么加入保险公司呀,积攒压箱底钱呀,这种无关痛痒的做法她是不屑一顾的。她不是以丈夫为对手,而要直接同上帝、同命运决一雌雄,她要单枪匹马,孤独自甘,莫可等闲视之!

她靠英语、手工和缝纫机每月收入万元以上,只不过是她迈出的第一步。五百助的工资,尽管指望不得,但也要最大限度地榨取下来。往日像母夜叉似的喋喋不休,还只能是一般性盘问;如今已开始研究新宪法,此后才正是长驱直进、试手补天之时。她渐渐悟得,女性的母爱倾注到丈夫身上,也该适可而止才是。一句话,她早已今非昔比了。

说起来,太平洋战争爆发那年结婚一事本身,就是一大失策。战争期间,心惊肉跳,坐卧不安,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了一般。除“战争未亡人”以外,人们还应认识到“战争夫人”的存在。二者同是战争造成的寡妇。只不过不同的是,前者是在肉体上失去了丈夫,后者是在精神上失去了丈夫。总的说来,“战争夫人”对日本男性通通失去了兴趣;就目前说来,她们首先是不理自己的丈夫,无视自己的丈夫。她们要用自己的力量生活,用自己的头脑思索,用自己的双手谋食,用自己的意志造爱——凡事我行我素,丝毫不仰丈夫鼻息。这就是她们的理想所在。

争取自身自由!

这是她们通过战争获得的觉悟,然而她们不对任何人感恩戴德。战争中,她们身穿劳动服列队行进,手提水桶四处奔跑,身背帆布囊在火车里你拥我挤,最后竟至大掏厕所,如此等等,她们都认为理所当然,并且远远不满足这一点点自由。现在,她们已开始自食其力。这种觉醒非同小可。日本妇女的自食其力,实在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绝大课题。

至少我有一半是自食其力!

驹子果真达到了这一地步。不能说她骨子里没有这种自负之感和卖乖念头。无产阶级的女儿倒不至于如此,而在豪门富户长大的千金,一旦发现(更何况是最近发现的)自身竟有如此一发而不可遏止的生活能力,难免要沾沾自喜一番。

她最看不顺眼的,是五百助近来愈发不可收拾的懒病。虽说是在通讯社工作,但中午才去上班也未免说不过去。更主要的,是她的自由时间因而大大减少。而若听之任之,直到下午他也稳如泰山。光是懒病倒也罢了,而且还有点形迹可疑。

“给,袜子!这个,衬衫……”

驹子有意这样一一数落着,把衣袜朝五百助身上甩去。动作是有些粗暴,但他不同于一般丈夫,若不如此对待,恐怕很难做出反应。

这位丈夫看来已习以为常了。但见他眼皮不抬,一声不响,乖乖穿上袜子,系上衬衫纽扣。那动作比电影中的慢镜头还要缓慢。不过今天也好像特别花费时间。

“那衬衫,商店里没有卖的了,别净往上面弄污点!”

大概是最近喝酒弄脏的,胸口那里有几处黄色污痕,这当然逃不过驹子的眼睛。

背心、内裤这类东西,也不是一般人用的寻常之物。战前有一家特体服装商店可以买到,现在已经碰不到了。都是驹子用一些布头巧妙拼凑起来的。光是在这上面就花了她不少心机。这种男人要是跟其他女人一起生活,说不定会落到何等狼狈下场——这种既非怜悯又非自傲的感情,或许就是把她和五百助维系在一起的纽带。

“给,月票、钱包,不多不少三百元整!”

这个毕竟不便乱扔,而用手递过。五百助机械地放入内侧衣袋,仍然无意起身。

驹子知道,给了他这么多刺激,不出五分钟总会有所反应的,便放心地回到缝纫机旁。

咔嚓咔嚓……噪音再吹响起。

“哎哟,你怎么了,怎么还不出去?”

见他如此若无其事,驹子沉不住气了。一件童服后襟都已做好了,五百助依旧泰然自若地盘坐不动。

“怎么了,你这个人!”她走到丈夫身边,像电线杆一样凛然立定。

“出去也没有用了!”懒汉终于开口了。声调和他的动作一样慢慢腾腾。

“没有用了?什么意思?”听得这窝囊废丈夫口出奇言,驹子不由陡然提高了嗓门。

“够了!每天东游游,西转转,又能顶什么用呢?”五百助十分沉着冷静,继续发挥他的奇谈怪论。

“你是在说谁?”

“当然是我自己啰!”

“你成天东游游,西转转?”

“嗯。这段时间。”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驹子如堕五里雾中,一时丧失了推理能力。

“你没到社里去?”驹子好容易明白过来。

“是的。”答话十分坦然。

“这是怎么说!你装模作样到社里上班,结果却天天东游西逛?”

“也不是装模作样,本来就那样嘛!”

对这种不知所云的答话,驹子早已司空见惯,并未介意;可是没想到他的懒病居然发展到随便旷工的程度。

“神——经——病!老大不小竟然像三岁孩子似的……”

驹子只能像一位严厉的母亲那样,狠狠地瞪着自己那沿用小学生逃学伎俩的丈夫。

她经常玩五百助于股掌之上,自以为对丈夫任何微小的行动都洞若观火。然而今天却失算了,仅这点便足以使她恼羞成怒。

“知道了,你是给人家解雇了吧?嗯,是吧?”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丈夫的无能。以前介绍丈夫进东京通讯社的Y氏,如今已被逐出社外。因此从丈夫被解雇的时间上说,绝不算过早。

但五百助镇定地否认道:

“哪里!”

“不是被解雇?真的?那么你只是一时懒得上班不成?”

无故旷工固然是一种过失,可毕竟比解雇令人好受。以后再好好表现也不迟。虽说那点工资偶尔才带回家中,但总比没有略胜一筹。再说丈夫有个固定职业,作为妻子也省得操心。

“不,不是那么回事。刚才我都说了。”五百助愈发镇定自若。

“那,怎么回事?你说痛快点!”这种丈夫真能急死人。

“不干了,自己不干的!”五百助淡然说道。

“自己不干的?莫不是辞职了?”

“不错。”

这回才叫驹子瞠目结舌。

“你……你为什么一句都没跟我说?”

“跟你说你也不会赞成嘛!”

“那当然。到底什么时候辞的?”

“差不多一个月了。”

“你骗我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为什么不干了?什么原因使你非辞职不可?”

驹子一边死死盯住丈夫,一边凑上前去。五百助有点乱了阵脚,连忙招架:

“我渴望自由嘛!”

“什么?”

简直恬不知耻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渴望自由——这话居然会从他嘴里冒出!

自己摊上这么一个比大顽童还要操心费神的倒霉丈夫,施展三头六臂,拳打脚踢,一要尽妻子的天职,二要搞内外副业。时间上不自由,金钱上不自由,母爱之托也不让她自由。南村家的名门声望减少她的自由,日本残存的封建思想剥夺她的自由。驹子本身比任何人都渴望自由。明里暗里,她念念不忘的正是这句话。

不料眼下这个一半靠妻子养活的无能丈夫,居然节外生枝地抢先说出口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我渴望自由嘛!”

他说得是那样若无其事,驹子不由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哈哈哈,你这人怎么这么好笑,逗死人了!”

“怎么?”

“什么怎么?滑稽透了!”

尽管她强压怒火,故作镇静,但那双眼睛分明像要喷出火来,一道道责难的视线如同蜜蜂扑巢一般朝五百助脸上射去。这笑容掩饰下的怒火,正可谓怒火中烧,势不可挡。但五百助为人迂直,全不晓其中变化。

“我嘛,这些日子产生了很多疑问。无论对社会,还是对我们社,而归根结底,恐怕是个个人自由,或人的自由问题……”五百助不由有些得意忘形。

“还不住嘴!”驹子终于山洪暴发,“我又是给附近那些鼻涕鬼教英语,又是踩缝纫机,又是织东西,又是同你们南村家亲戚拉关系,又是捐款修整墓地,拼死拼活地忙个脚不沾地,可你却好意思东游西逛整整一个月!别出心裁地退出通讯社不干了,还厚着脸皮隔上三天就从我兜里逗去三百元零花!是不?是不?你说是不?”

“钱是你给的,我不过是伸手接着罢了。再说我有退职金,用不着非花你的不可。”

“退职金?你还一直瞒着,瞒着我……”

“哪里,并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因为我觉得不好开口把辞职的事讲给你……”

一阵难堪的沉默。沉默之中,驹子浑身瑟瑟发抖,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只听突然一声大喝:

“出去!”

声音之大,连驹子自己都对其音量和含义深感愕然。她是在无意之中冲口喊出的,然而,当她随即意识到时也无意收回,只是补充说,

“和你,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你快离家走吧!”

五百助瞥了驹子一眼,以极其滞重的声音应道:

“是这样吗?”

言毕,缓缓起身,摘下挂在承尘板上的帽子:

“那好,再见!退职金剩余部分,在我桌子抽屉里放着哩!” xb/bsHEGChaNGQhq74Z3JRVs4odg4D7BG1KNFdgqS2NdOs4q06GCfR5zuIHrjh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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