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抵达的时候,能登医院上午的门诊已经结束了,职员们正在吃午饭。挂号处的女职员赶紧跑去通知医务室来了急诊患者。
“什么?在救护车上苏醒了?”
外科的辻本医生嘴里含着饭大声惊叫起来。
患者直接被推进了门诊的处置室里。
辻本检查了一下,呼吸和心跳都很微弱,但的确在动,脉搏也摸到了,只是血压太低,高压只有六十。
“注射肾上腺素。”
在点滴里加入升压剂,再打强心剂。眼看着青年的脸上像换了一层皮肤一样泛起了红晕,手脚也温暖起来。
“过长桥转弯的时候复苏的!”
“在沙滩上的时候没有心音吧?”
“另一位大夫也说不行了。可是……”
中林有些愤愤不平地向前辈辻本医生抱怨。
“起死回生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当时的确没听到心音。”
“好了。到医务室休息去吧。”
即使得到了安慰,中林心里还是有些堵得慌,自己确认过好几次,的确没听到心音。中途出现的那位医生也说已经死了,但他还是搞不明白。惊讶之余,他顿感茫然若失。
患者暂时躺在处置室的床上,周围围上了白色的屏风。
“姓名?”
“这可不知道。我想警察过后会来联系的。”救护车司机抱歉地答道。
辻本只好在没有姓名的病历上先填了血压和体温。
大概是来了急诊患者的缘故,下午的门诊冷冷清清。
过了三十分钟,辻本第二次测血压时,一个青年出现了。
“我是兰岛那位溺水患者的朋友,江口君怎么样了……”
大块头青年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这里呀。”
“死了吗?”
“目前还不要紧。”
“真的吗?!”
“人在那里,你自己看吧。”
青年哭着歪着头,紧紧抱住躺在床上的患者。
“喂,江口君,江口君!”
“虽然还没有意识,不过不太要紧的,别着急。”
听了辻本的这番话,青年自觉刚才的举动有些失态,连忙起身不好意思地行了一礼。得知同伴还活着,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喘着粗气坐在圆椅上。
“你是他的朋友?”
“是的。我叫泽田研一。”青年站起身答道。
“这位患者叫什么?”
“他叫江口克彦。和我是同级生。”
“住址?”
“札幌室南十条西七丁目。”
“他溺水时,你不在海滩上?”
“说实话,当时我在帐篷里睡着了。”说到这里青年哭泣起来。
辻本医生无奈地在病历上写下了新的高压值九十。
“他能恢复正常吗?”过了一会儿,泽田一边用手擦着眼睛一边说。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从目前的状态看没有太大危险。”
患者处于昏睡状态。
“我去给江口君家里打个电话。”
泽田站起身轻轻鞠了一躬,来到走廊上。
十分钟后,警察来电话询问情况。辻本回复说,虽然不能保证,但相信他一定会得救的。
下午三点半,患者的父母赶了过来。
江口克彦仍然处在昏睡状态,但他有自主呼吸,心音也恢复了正常的轻快节奏。他的体温三十七度一,面色微红,没有半点刚抬来时面呈土色的痕迹。测血压,一百到七十。
“稳定下来了,搬到病房去吧。”
辻本把克彦安排到一楼的一个空单间。克彦的父母和泽田也都跟着从处置室到了病房。
“可以给他换上睡衣吗?”患者的母亲不安地问道。
“请先用毛巾擦干净沙子,然后再穿。”辻本看着母亲和护士说。
“继续输氧不要停。”
下完医嘱,他回到了医务室。
世界上竟有这种奇迹发生。他坐在医务室的沙发上,一边点着香烟一边思考着。
虽然不知道青年在水里溺了几分钟,但是被抬到沙滩上的时候,呼吸和心音都消失了,瞳孔也散大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中林是个医大学生,经验不足,但呼吸和心音这样最基本的东西还是不会疏忽的。另外,那位自称来自小樽疗养所的老医生也说过,这个人不行了。但是,辻本依稀记得在一本书里曾经读到过奇迹生还的例子。那本书里把这样的例子统称为“复活”。
他突然想读那本书,便在医务室的书架上翻找起来。
第一例来自挪威特隆赫姆中央医院。
一个五岁的男孩在河中溺水。二十二分钟之后浮在水中获救。
获救时,无自主呼吸,无心音脉搏,瞳孔散大,无血压。
两个半小时后,心脏跳动,可触摸到脉搏。十分钟后,出现自主呼吸。
在其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患者的自主呼吸暂停五次。可触及脉搏,跳动极其微弱。
五天后,恢复痛觉反射,有触痛反应。
七天后,出现吞咽反射,可以吞咽,停止静脉补液。
十天后,看懂简单指令,回答是否。识别母亲。
六周后,从意识障碍中明显恢复,可以进行简单会话。
七周后,视力恢复。
六个月后,精神状态基本正常,指部微运动有轻度障碍。
辻本又取出了另一本书。
最近,在美国,在包括绞刑在内的收容急性事故尸体的寝棺内侧都安装了按钮。到目前为止,已有两名事故死亡患者通过内侧按钮发出信号而被人救出寝棺,死而复生。
虽说上述例子极为罕见,但难以断言不会发生。
诸如癌症、脑溢血之类因其他器官损坏逐渐影响到心脏而致死的情况不存在这种可能,而单纯心脏出现问题而其他器官完好无损的情况下往往才可能出现这种死而复生的个例。如果是溺水、窒息、休克等导致的意外死亡,不要轻易放弃,应该继续反复采取施救措施。应该说,这种情况不是真死,而是假死。
读完书的同时,护士敲门走了进来。
“那位溺水的患者现在血压一百三,体温三十七度二。”
“意识怎么样?”
“还没苏醒,不过有时表现出厌烦,想拔掉输氧管。”
“输氧管还不能拔,我这就过去看看。”
“知道了。”
护士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因为心跳和呼吸暂时停止,大脑里的血液不能充分流通,因而大脑处于缺氧状态。脑细胞在身体里是最重要的,同时也是最脆弱的。如果是手脚的话,即使血液循环停止四五个小时之后,只要血液流通,就会恢复原状,但是大脑却做不到。在完全切断大脑血液循环后,能够恢复到不留任何后遗症的时限最多也不超过十分钟。在此期间,大脑处于缺氧状态,过了这个时间,脑细胞就会开始部分死亡。过了这个时限,即使血液循环再好,供氧恢复,脑细胞也无法恢复原状。
从这位溺水青年的情况看,心音和呼吸开始恢复是在救护车开到长桥转弯处的时候,也就是下午一点十分。从中午十二点溺水算起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即使心脏恢复了微弱的跳动,也无法否认其间完全停止了三十多分钟。究竟脑中最高级的大脑细胞会不会在过了这么久之后重新复活呢?辻本没有经验,所以无法断定。
太阳西斜,午后的斜阳透过白色的窗帘洒在了医务室的桌子上。屋里的温度计显示为二十四度。夏日的酷暑已经过去。辻本站起身准备去病房的时候,医务室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喂,是能登医院的外科大夫吗?”里面传来清亮的话音,“我是N报的富塚,听说今天兰岛有人溺死了?”
消息真灵通呀,他拿起话筒摆正了姿势。
“听说在海岸上两位医生都说不行了,在运往医院途中的救护车里又开始有呼吸了。”
在转运途中起死回生这件事可能在警察的记者俱乐部也成了话题。
“那么,现在病情怎么样了?”
“呼吸和心跳恢复了。”
“那就是说,得救了?”记者迫不及待地问道。
好像他只是想要一个简单的结论:活着或者死了。
“这个,怎么说呢……还不能完全肯定哦。”
“那么,就目前看没什么大问题啰?”
“要看情况……”辻本的回答含糊其词。
医生最好不要根据自己的想法做出太明确的判断。人的身体变幻莫测,不知在什么部位能发生什么变化。所以,一切都不能照本宣科,这就是医学的难点。事实上,这位患者也是如此。新闻记者感兴趣的是,医生判定已经死亡,而在外行的警察手里又起死回生了。如果只是溺死的报道,这种时候也不会专门来问医院。对这位看不见的对手,辻本本能地产生了戒心。
“是这样吗?就是说有可能起死回生?好,谢谢了。”
记者随意下了自己的结论,然后挂断了电话。
时间已经四点多了。
病房里,从札幌赶来的父母和泽田围坐在克彦的病床前。
患者裹着一条新毛巾静静地安睡在床上,端庄的细嫩脸庞上,鼻梁显得尤为突出。
辻本将自己右手食指靠近患者的睫毛,指尖触及的一瞬间,只见睫毛迅速地反复眨起来。然后他又用手遮住患者的眼睛,猛然用灯光照射,瞳孔受到刺激迅速收缩起来。反射一切正常。血压跟护士说的一样,高压一百三十。他又看了一遍十分钟前的体温记录,是三十七度二。
“情况怎么样?”检查一结束,患者的母亲迫不及待地问道。
“现在看来没什么事,但还不知道意识什么时候能恢复。还有,接下来可能会发烧。”
“不要紧吧?”
“还要看情况……”
为什么外行的问题都是这样千篇一律?辻本想起刚才的那通电话。母亲眼圈发红,低下了头。泽田呆呆地站在一旁低头俯视着眼前这位毫无意识的朋友,晒得黑红的脸上满是疲惫,毫无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也许他的内心在自责:朋友在海中遭难的时候,自己却躺在帐篷里睡午觉。
“你还是回去吧。今天一天不会有什么事的。”
听了辻本的这番话,泽田明确答道:“我留下。”
“没事了,请回去吧。今天回家休息,等着就行。这里不要紧的。”克彦的母亲起身安慰泽田。
“我……在帐篷里……”
“别再说了。这已经很感谢你了。大夫也这么说了。”
“大夫,真的不要紧吧?”泽田转身望着辻本。
“今天晚上不要紧的。”辻本作为医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他觉得这一点自己完全可以断言,但当时辻本没有想到,这件事对周围的人,包括他本人,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一定跟我联系。”
“明白,明白。辛苦您了。”
听人家父母这么说,泽田只好拿起了背包。
“那我先走了……”
泽田茫然地鞠了一躬之后,走近门口,然后转回身又看了克彦的脸一眼,这才走了出去。
四点半,辻本来到了院长室。院长能登诚一郎中午去参加扶轮社的聚会,三点多才回来。
“有一个溺水的急诊患者……”
正看着保险申请人病历的院长摘下眼镜,抬起头来。
“在海滩上好像是假死状态,不过,到这里的时候有轻微的自主呼吸,现在呼吸和心音都很好。”
“好,辛苦了。”院长慢慢地点点头。
“我觉着应该不用太担心,只是他的意识还没有恢复。”
“没有意识?”
“我想是处于脑缺氧状态。”
“血压呢?”
“一百三。脉搏正常,有点发烧。”
“多少度?”
“三十七度二。”
“家属来了吗?”
“嗯,他的父母来了。”
“年龄?”
“二十一岁,是个大学生。”
“二十一岁呀。”
院长望着窗外,若有所思,陷入了沉默。
“那么,已经五点了……”
辻本是从札幌大学医院来打工的,按约定干到下午五点结束。
“啊,好。我待会儿过去看看患者。”
“那,我就到这了。病历放在办公室里。”
“辛苦你了。”
五点十分,辻本驾车出了医院,驶向自己在札幌的家。
辻本医生离开能登医院五分钟后,医院护士值班室的电话响了。一名外科护士接了起来。
“我是N报的富塚,外科的辻本大夫在吧?”
“他已经回家了。”
“是吗?我想顺便打听一下,今天那位溺水患者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能救活吧?”
“医生说问题不大。”
“是吗?谢谢。”
电话挂断了。此刻,辻本正在火车站前的加油站给汽车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