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评点家认为,贾母是“福、寿、才、德”“四字兼全”,第二十九回的回目名“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可谓是对她的一句定评。这样一位洞彻世事、人情练达的“过来人”,对贾府日薄西山的衰颓之势,当然不会看不出来。但书中从未正面写到贾母对家族前景的忧心——她从未公开表露过这种担心。这一方面是因为,作为贾府实际的“主心骨”,辈分和地位最高的贾母是维持家族体面的象征,她不允许自己在公开场合承认这一事实。另一方面,她错误预判了贾府衰败的时间,未料到贾府的败落会“忽喇喇似大厦倾”,突然发生在这一代。在贾府“树倒猢狲散”的过程中,贾母如第二十二回的那句灯谜一样,是“猴子身轻站树梢”。她眼睁睁看着这棵大树被蛀空,纵有仁慈与风趣的人生智慧,也阻止不了贾府种种矛盾的爆发。
真实的情况是,贾府面临圣眷不稳、家底日空的危机,贾母一早就有所觉察。她虽然深居内宅,但对直接关系到贾府存亡的圣眷恩遇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敏锐的预感。元春“才选凤藻宫”之前,宫里突然派太监来宣贾政入朝,却并未言明所为何事。凭借多次迎驾积累的阅历和政治敏感,贾母预感到这种突如其来、不说因由的宣召不是大喜便是大祸。这时书中写到各人的反应,贾母第一个表现出“心神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会同全家女眷在大堂廊下伫立着等待消息,直到细细询问过跟着进宫的仆人,知道是喜事之后“方心神安定”。这一次的“大喜”也是日后“大祸”突然降临的预演。不难想象,贾府事败被抄没之日,或许阖宅女眷也会像这次一样,聚集在一处,惶惶不安地等待消息。
贾母虽然平日里几乎不过问管家事宜,但作为曾经的掌家人,她对府内的日常用度、开销花费是很敏感的。在第四十三回中,众人攒金为凤姐做寿,凑了一百五十余两银子,贾母十分自然地说了一句:“一日戏酒用不了。”想来,对贾府“出的多,进的少”“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情形,她心中大致是有成算的。第七十五回写到贾母日常吃饭的光景,连比较金贵的红稻米也已经是“可着头做帽子”,“一点儿富馀也不能”了,经济上的衰败被摊开来摆到桌面上。贾母见各房仍按旧例送菜来孝敬自己,便主动提出要把这项花销
蠲
免掉:“如今比不得在先辐
辏
的时光了。”正是在这一回中,写到了贾府第二次中秋夜宴。尽管贾母仍然勉力维持着筵席的排场和氛围,带领阖家击鼓传花、说笑话、作诗、听曲,但她内心对贾府入不敷出、难以为继的局面应当是很焦虑的。席间她不时流露出伤感的情绪,先是长叹人间离合,“天下事总难十全”,又闻笛声悲怨,“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让贾母“有触于心”的是什么事?作者没有明写。但联系前文,这其中或许有她感叹人事荣枯改易,为贾府的败落、子孙的前途感到忧心的复杂情绪。
作为贾府鼎盛时期的掌家人,贾母理家有手段、有才干。即使年事已高、不再操持具体事务,但对府中的制度、规矩和人事纠纷,也并非一味慈祥宽和。一旦动怒,她的手段甚至比凤姐、探春更加果决。比如在第七十三回中,贾母听说园内有人聚赌,便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背后必然隐藏着“门户任意开锁”“藏贼引奸引盗”等更大的危险,还想到园内皆为女性,恐怕会沾带些更为不堪的事情,因此下令“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查出结果后,她以雷霆手段迅速解决了府中的这项积弊:“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
圊
厕行
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与此相比,探春理家的措施只能算是蜻蜓点水,王夫人抄检大观园的手段更像是乱哄哄的闹剧,并未起到实际效果。由此可见,贾母虽然退居幕后,但她对贾府事务仍有相当的掌控权,在贾府败落的过程中也并非没有施展作为的空间。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有见识、有手段的贾母非但不曾对每况愈下的家族境况采取措施,反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取消极回避的态度。
最明显的表现是,贾母不愿谈及贾府外头好看、内里空虚的局面,也不愿让别人谈及。在第七十五回中,甄家被抄没了家私,还要进京治罪。贾母听说这件事后,感到浑身“不自在”,却借故说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在饭桌上,后来的人吃不着金贵的红稻米饭,鸳鸯、王夫人先后都说起穷话来。贾母听后虽然采取了实际行动,蠲免了各家孝敬的例菜,但口头上只用“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这一句笑话,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把谈话的气氛扭转过来了。
不仅如此,对家族后辈荒疏不端乃至贪赃枉法的行径,她也不加以约束,甚至装聋作哑。贾琏在凤姐生日借着酒劲拿起剑来大闹,贾母却轻描淡写地说:“什么要紧的事!……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王夫人处置晴雯,贾母起初并不赞同,但当王夫人谎称晴雯有女儿痨,又说她“调歪”“不大沉重”的时候,贾母只婉转讲了几句,便扯开了话题,并不会因为屈死的晴雯给王夫人难堪。再如王夫人逼死金钏、司棋,贾赦把石呆子搞得家破人亡,贾琏和凤姐变着法子将府中的贵重之物搬出去换钱,鸳鸯将贾母不用的梯己
借给别人放贷,乃至王熙凤设计害死尤二姐……这些事情她不可能一丝不闻,却始终不曾出面约束。
经历过人事改易、繁华荣枯的贾母,为什么不约束后辈的行为呢?
究其原因,此时贾母年事已高,精力不足,已无开拓进取之心,只想守住家业、长保富贵。她最在意的是维持家族的体面,只要贾府的“架子”还如旧日一般漂亮繁华,在不触及家族礼法这样的原则性问题时,她对儿女的行为便不做过多的追问。因为这样可以维持大家族内部的和谐,尽可能避免各方势力之间的冲突。
相应地,她明确提出反对意见的事多与维系家族的体面有关。带刘姥姥游大观园时,她看到薛宝钗的屋子“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便颇为严厉地指出,作为大家小姐,在生活上“不要很离了格儿”;在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前夕,凤姐与王夫人商议要裁撤丫鬟,王夫人说“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对减少吃穿用度的改革,贾母非但不会支持,反而会视之为“不祥”。
可惜的是,这样的处事之道只是出于封建大家族上位者的侥幸心理。贾母沉浸在皇恩和祖业带来的繁荣与稳定中不愿醒来,不曾反思家族走向衰颓的根由,也未曾预料贾府的败落来得这样突然。作者曾借冷子兴之口反思过贾府衰败之由:“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安富尊荣”“日用排场”“不能将就省俭”正是老年贾母的日常做派。这无异于给贾府的危机蒙上了一层“遮羞布”,但终究掩盖不住大厦将倾的局势。贾母就像她所代表的那一代人一样,凭借在封建礼法制度中锻炼出的智慧度过了安稳尊荣的一生,却无法超越时代的局限,没能探索出一条让家族事业长盛不衰的道路,最终给子孙留下了无尽的憾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