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化吉一走进这个仓库,立刻就被这里的巨大和空旷惊呆了。
两年前,他刚刚到上海时,就被那里从事电影行业的人数之多、电影行业的规模之大、上海滩的摩登男女们对电影之喜爱,震得有些缓不过劲儿来。最大的“明星”等几家电影公司,都有好几部电影在同时拍摄。那些影棚里,一拨人还没出来,外面就有几拨人在等着。
后来,他发现,上海的电影业,其实完全在学美国好莱坞。他写信给父亲,说他要去美国考察。阮道谋接到儿子的信,气得大发雷霆。当初让儿子去上海,他也不是有意让儿子学习上海的电影业,只是想让儿子见见世面,本以为儿子十天半个月就能回来,然后好好地学习如何经营戏院,如何和梨园行打交道,最后顺顺利利地从自己手里接过传了上百年的奎明戏院,自己也就对得起列祖列宗,可以安心养老了。可他万万没想到,阮化吉一去三个月,不但不打算回来,还要出国。阮道谋把儿子的信撕了个粉碎,回信都懒得写,直接拍了封电报给儿子,上面就四个字:亟盼速归。
阮化吉压根儿没接到阮道谋的电报。他在写完信的第二天,就跳上了从上海开往美国旧金山的邮轮。至于盘缠,倒也简单。京沪两地的梨园行来往频密,名角儿常常往来两地演出。他找到从北平来上海的名角儿,说要借钱。奎明戏院的少东家借钱,名角儿们还是给面子的,这个借给他三五十,那个借给他一二百,他赴美的船票和各项用度也就差不多齐了。他到了美国后,更是见识大增,也铁了心要在电影业干到底了。
本来只想待两三个月就回国,可感觉要学的东西越来越多。盘缠用完了,他就去制片厂当工人,擦洗地面、搬运道具之类的粗活都干。终于,一部电影从写剧本到上映的全过程,他差不多都知道了,这才打算回国。
回到北平后,自然是被阮道谋狠狠骂了一顿。阮化吉知道这不是把自己的打算公之于众的时候,先是不声不响地了解了北平电影业的情况。他发现情况和两年前自己离开时相差无几,北平居民里看戏的更多,电影院也比上海少得多。虽然年轻人里爱看戏的人比上海多,但他觉得,这是因为电影院少、新电影少的原因,只要多建电影院,多上一些新电影,喜欢看电影的年轻人一定会越来越多。
刚回家头几天,他每天早早起床,到茶馆里和那些吊完了嗓子的艺人聊天套磁。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就经常这么干。果然不出所料,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和蔼了很多。
终于,他把自己应该知道的情况都摸清楚了,他也就向父亲提出,少演戏,多放映电影。
眼下,奎明戏院在北平的年轻人里面已经出了名,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这天晚上,阮道谋从长清池泡完澡回到家里,饭菜已经摆好了,菜是软炸虾仁、芙蓉鱼片、蒜爆羊肉,还有一道是三块硕大的牛肉,看样子是烤出来的,上面带着烤架的焦黑痕迹,但比烤肉香得多了。这菜不是一整盘,是分别盛在三个碟子里,摆在自己、夫人和儿子面前。酒壶里也飘出了阵阵清香,正是自己最爱喝的莲花白。
他看了一眼桌子,说:“老王今儿倒勤快,一个菜分三份。”他坐下,拿起筷子朝旁边的夫人和儿子虚点了两下表示可以开始吃饭了,就低头夹出一块虾仁儿来吃了。他说的老王,是他家的厨子,已经在他家干了十多年,颇有几道拿手菜。
阮夫人和阮化吉互相看了看,阮夫人说:“老爷,这肉啊,不是老王做的,是化吉知道你爱吃烤肉,特意去撷英番菜馆借了——”她扭脸对阮化吉说:“那叫什么来着?”
“烤箱。”阮化吉压低嗓子说。“对,借了烤箱来给你做的。”
“唔唔。”阮道谋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又夹过一片羊肉吃着,一眼也没看面前的牛肉。
阮夫人脸上浮起一层忧虑,朝阮化吉使个眼色。阮化吉赶紧给阮道谋倒了杯酒,阮夫人这才又说:“你前一阵子不是念叨说馋莲花白了吗,北平现在还不到时候,这莲花白,是化吉托人在扬州瘦西湖现采的莲花泡的,泡好后又派人坐火车送到北平来,你尝尝味道地道不地道。”
阮道谋点点头,但还是没吃牛肉,没喝酒。
阮化吉从桌上拿起餐刀,把自己面前的牛肉沿着边切下一块,然后把盘子放到阮道谋面前,说:“爹,您尝尝。”
阮道谋抬起头,看到夫人也是一副劝他吃的神情,刚要伸出筷子,阮化吉又把一把叉子放到盘子里,说:“爹,拿叉子吃方便。”
阮道谋叉起那片肉,嚼嚼咽了,又点点头。阮夫人和阮化吉的神色轻松了一些。
阮化吉说:“爹,我一共带回来三卷拷贝,到现在才放了一部,这三天来可是天天爆满。我算过了,至少能挣到两千大洋。”
“这可比从戏票上挣钱快得多了。”阮夫人说。阮道谋看了一眼阮化吉,说:“你接着说。”
阮化吉神色更镇定了,说:“而且,这三部片子,在美国也是刚上映,连上海都没有。昨儿我把北平、天津所有有名的报纸主笔,都请到了正和楼。这顿饭吃完,过不了几天,报纸上一准儿都是夸咱们奎明戏院的。这么一来,奎明戏院在北平的名头也就算打开了。以后,奎明戏院一定能成北平电影院里的‘能博温’!”
“化吉,啥叫‘能博温’?”阮夫人问。
“妈,这是英文,就是老大的意思。”
“你想当北平城里的老大?”阮道谋哼了一声,说,“我问你,奎明戏院能一直放别处都没有的片子吗?你能让北平、天津的报纸一直说奎明戏院的好话吗?”
阮夫人赶紧说:“老爷,化吉他有这么大的心气,是好事儿……”
“好事儿?我看不见得!”阮道谋说,“自打鬼子进了北平,梨园行里有不少名角儿都不再上台了,听戏的人,也没心思看戏了。再加上前一阵子戏园子里出的那事儿,是有不少人退包厢。这放电影,就算能一时多卖几张票,可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难道这鬼子兵能把这北平城一直占着?前清那会儿,八国联军进了城,连老佛爷都跑到西安去了,可那八国联军到最后还不是退了兵?”
“爹,这回的日本鬼子,可和八国联军不一样,他们是铁了心要灭亡中国的。所以,咱们戏院还得趁早做打算。”
阮夫人说:“化吉,这日本人还真的能把咱中国给灭了?”
阮道谋听出阮化吉似乎话里有话,他挥挥手打断阮夫人,说:“你说说看,怎么个趁早打算法?”
阮化吉说:“爹,我去美国前,不是先去了上海吗?那里有好多家电影厂,上海有的电影院,还在电影厂里有股份,拍什么样的电影,请什么明星,都说得上话。最重要的,这样的电影院不光赚放电影的钱,还能分别的电影院买片子的钱。爹,眼下看戏的人越来越少了,咱们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我打听过了,全北平城的电影院,还没哪家在电影厂里有股份。咱们干脆抓住这个机会……”
“胡扯!”阮道谋一巴掌拍在桌上,酒杯震倒了,盘子里的汁液都洒了出来。他忽地站了起来,说:“到国外吃了一年多洋饭,你就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我看你是想借着拍电影,勾搭几个不三不四的女明星吧?我告诉你,你不是从美国带回来三部片子吗,等这三部片子放完,一部电影也不准再放,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把那片白布撕了!你老子我还活着,你就给我披麻戴孝?你嫌我活得长了,碍了你的事儿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阮夫人赶紧起身给他捶着背,一个劲儿朝阮化吉使眼色。
阮化吉一声不吭,紧紧攥着拳,牙咬得紧紧的。阮夫人使劲掐了他一把,过了片刻,他这才慢慢吐出一口气,站起身,说:“爹,您要是不同意就算了,我也就这么一说。我听您的,这三个片子放完,我就不放电影了,一门心思卖戏票。”
“对,这才是好孩子。”阮夫人赶紧说。她扶着阮道谋坐下,又朝倒在一边的酒杯努努嘴,朝阮化吉使了个眼色。
阮化吉重新倒了酒,双手送到阮道谋面前。阮道谋又是重重哼了一声,但也接过酒杯来喝了。
这天黄昏时分,穆立民又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西苑外的那处接头地点。这次,当他把手伸进那个树洞时,手指尖终于碰触到一个纸团。他把纸团捏出来塞进裤兜,像以前那样,吃碗馄饨就慢悠悠地骑车离开了。回到燕园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他在未名湖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摸出纸团一点点展开,借着路灯看。只见上面寥寥几笔画了鼓楼,鼓楼前面还有一大片水面,水面上开着几株荷花。在画面左侧,一轮夕阳正缓缓沉下。穆立民明白,这是上线让他第二天傍晚到什刹海荷花市场见面。
他摸出火柴,烧掉了这张纸。
到了第二天下午下了课,穆立民骑车进了城,他来到荷花市场,只见什刹海里已经有一些荷叶钻出了水面,但离着荷花开放还有一阵子。他望着远处的鼓楼,回想着那张纸上的画面,觉得画画的人,应该是站在南岸。他来到南岸,看到广和轩茶馆正对着钟鼓楼。他进了茶馆,朝着四周扫视了一番,看到湖边有不少座位正空着。毕竟,老北京的茶馆,生意最好、人最多的时候是下午。不管是清茶馆里喝茶的,还是书茶馆里边喝茶边听评书的,每天下午两三点最热闹。过了四点,很多人就陆续离开了,有人去正经饭馆儿喝酒吃饭,有人则回了家。
穆立民到湖边坐下,要了一壶香片,慢慢喝了起来。
他的目光越过水面,只见夕阳正从远处的西直门城楼上缓缓落下,在另一个方向,钟楼和鼓楼朝西的那一面被镀上了金色,光照不到的地方则陷入了昏黑色,没了任何细节。在这个位置,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银锭桥和烟袋斜街的西口。
这时,穆立民看到一个满脸浓密胡须、身穿灰色长袍、戴着薄呢子礼帽、拄着一根文明棍的男人进了茶馆。这人背着光,穆立民正要打量一下他的面孔,他好像突然认出了穆立民,远远地大声说着:“这不是帽儿胡同陈老爷家四公子吗,前两年我去你家见过你。”这人大大咧咧地在穆立民面前坐下,穆立民认了出来,他就是高志铭老师。
他刚要说什么,高志铭朝他使了个朝下的眼色,穆立民会意,赶紧说:“您去过我家?瞧我这不长记性的,怎么把您给忘了?”
高志铭一把抓着他胳膊,说:“前一阵儿我刚搬到后海,走,到家里看看!”穆立民跟着他出了茶馆,沿着什刹海岸边朝北走去。两人离热热闹闹的荷花市场一带越来越远,高志铭在一棵柳树的阴影里停下,说:“穆立民同志,你的伤都好了?”
穆立民伸伸胳膊,又踢了踢腿,说:“高老师,我的伤全好了,可以接受新的任务了!”
高志铭面露微笑,说:“立民,你和文四方同志冒着生命危险,炸掉了日军运往台儿庄前线的军火,以实际行动为台儿庄战役的胜利做出了贡献,我已经申请为你们记功。现在,又有新的任务在等着你们。”
穆立民点点头,满怀期待地看着高志铭。高志铭说:“日军占领北平后,继续从多个方向全面入侵中国。中国共产党在抗日这个问题上,向来态度坚决,那就是和侵略者战斗到底。目前,党中央已经向北平方向派来了队伍。”
“党向北平派来了队伍?太好了,我一定配合党的工作。高老师,您说吧,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北平城里盘踞着大量日伪军,敌人的力量在京郊比较薄弱,尤其是平西的门头沟、房山一带,是太行山与燕山山脉的结合部,地形复杂,山势险要,适合游击作战。而且平西逼近北平、天津、张家口等日军占领的中心城市最前沿,这一带的战略位置非常重要。为了巩固和发展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牵制日军兵力,迫使日军不敢肆无忌惮地向西、向南两个方向投送兵力,就必须在平西这个地方给日军捅上一刀!”
穆立民兴奋地一挥拳头,说:“太好了!高老师,我想参加平西的队伍!”
高志铭拍拍他的肩膀,说:“立民,你想为抗日做贡献,不见得参加队伍,在城里做地下工作,一样是好样的,贡献也不小!”
穆立民点点头,高志铭继续说:“平西宛平县在几年前就有了党的县一级组织,雁翅镇,还有斋堂镇的基本政权也在党组织的控制之下。宛平六区也就是门头沟矿区,早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已经建立党的支部和特支组织,李大钊先生的长子李葆华,就曾经担任过门头沟矿区党支部书记。前不久,由晋察冀军区第一军分区一支队第三大队为主,组成了一支新的抗日队伍,由邓华同志领导,已经挺进平西,往后还会在房山、涿县、涞水、昌平、宛平等地开辟活动根据地,并扩充部队,发展抗日群众组织。这块根据地,会像一把又锋利又坚硬的刀子,插入敌人在平津一带的控制范围。”
穆立民兴奋地说:“我一直在城里,想不到城外的抗日斗争形势发展得这么好!”
高志铭说:“立民,你说得对,城外的抗日斗争形势,在党的领导下,很快就从无到有发展起来了。但是,城外的条件毕竟不如城里,缺粮少药的情况还很严重。尤其是药品,城外格外缺乏。立民,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从城里想方设法筹措药品等物资,提供给城外的队伍。你和文四方同志组成行动小组,一起完成这次任务。你们先按照这里的药品种类想办法准备药品,到时会有同志配合你们,直到把药品送到队伍手里。”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盒,递给了穆立民。
穆立民接过烟盒,高志铭又从怀里拿出一盒火柴递给他。穆立民一愣,说:“高老师,我不吸烟……”
高志铭盯着他,一言不发。穆立民又愣了一会儿,一拍头顶,脸上有些发红,说:“高老师,我明白了,药品目录在烟盒里,但我如果只有烟盒,没有火柴,别人看到就会产生怀疑。”
高志铭把火柴递给他,说:“立民,你已经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地下工作者了,但你也要随时保持警惕,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穆立民使劲点点头,接过了火柴。他抬起头,看了看高志铭,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还是摇摇头,把火柴盒放到兜里。高志铭说:“立民,你有什么想法,就尽管说吧。”
穆立民答应着,说:“高老师,我在燕京大学有很多同学能看到外国的报纸,他们说,报纸上的新闻里说世界各地很多国家,还有海外华侨,都给国内的抗战捐献了大批药品……”
高志铭拍拍他肩膀,说:“我知道了,立民,你的意思是,国外给我们的抗战捐献了那么多药品,为什么我们的队伍还缺药?”
穆立民点点头,说:“高老师,您不用回答我,我知道,现在国外捐献的药品,其实没有多少落到我们手里。高老师,我同学的报纸上都说了,很多国民党的高官要员贪污了药品,还拿到黑市上卖,发了大财!国家现在都有一半国土沦陷了,想不到这些人还在发国难财,任凭那些负伤的前线战士没药可用!”
高志铭叹口气,说:“你说的这件事,并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但是,现在毕竟两党合作,一致对外,国民党的主流也还是愿意抗战的。”他接着说,“还有一件事。现在,日本鬼子一路南侵,很快就要占领河南全境,有很多不甘当亡国奴的中国人,知道中国的希望在延安,知道中国共产党是一心抗日的,就想去延安。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知识分子,对敌斗争的经验比较少。立民,你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打通一条从北平到延安的交通线。这样的话,全国各地的进步人士,都可以通过这条交通线到达延安。我们要不断发展壮大自己的力量,也需要不断补充人才。当然,你不用负责整条交通线,你的任务,以北平境内的部分为主。”
“延安,延安……”穆立民攥起拳头,眼睛望着西边天空正灿烂燃烧着的晚霞,喃喃地说着,脸上满是向往的神情。
高志铭说:“立民,现在日本的气焰一天比一天嚣张,他们刚刚开始全面侵华时,叫嚣着要三个月灭亡中国,如今,中国没有亡,但在战略上还是很被动。毕竟,日本军国主义准备这场侵华战争已经多年,而国民党政府只知道打内战,心思都花在铲除异己上,经济凋敝,百姓生活艰难,加上腐败横行,自然不是日军的对手。幸好中国共产党发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呼吁,因为民心所向,国民党方面也不得不和我们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立民,咱们现在要捐弃前嫌,与国民党精诚合作,坚决把侵略者赶出中国!”
苏慕祥和夏达之、黄一杰他们被困在山里的矿区,已经两个月了。这天,到了他们计划逃出矿区的日子。早上,他们还是不声不响地背着铁锹等工具到了矿井里。在矿井深处,苏慕祥逐一问了三十多个劳工,确保他们都知道整个逃跑计划。时间慢慢到了中午,他们在矿井里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那些矿工基本都是老师、记者,从来都是老老实实过日子,虽然不堪忍受日本鬼子的压迫,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不少人有些胆怯。黄一杰年纪最小,他昨晚整晚没怎么睡,这时知道很快就要开始行动了,心脏更是狂跳起来。他瞅着苏慕祥,只见苏慕祥神色如常,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他的情绪才平稳了一些,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掌心里都是汗水,就连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砰、砰、砰!一阵马靴声传进矿井,接着就是一阵听不懂的怪叫声。人们扭过头,只见矿井口那里站着一个日本兵,正挥舞着军刀朝这边喊叫。人们知道,这个日本兵是来叫他们出去往卡车上装煤的。
人们把铁锹扔在装满煤块的手推车上,三三两两出了矿井。苏慕祥打量着四周的情形,看到情况和自己预想的一样。那辆卡车已经停在矿井外,四个日本兵在车后端着刺刀,恶狠狠地看着从矿井里出来的中国人。
苏慕祥轻轻咳嗽一声,他和夏达之、黄一杰和那个名叫辛国槐的国文教师到了车后,每人挥起铁锹朝卡车上装煤。苏慕祥看到,那群伪军正聚集在自己营房外,有人在打扑克,有人聚在一起哄笑;头顶上瞭望哨里的那个日本兵正举着望远镜朝远处望着;卡车的发动机突突响着,一股股浓烟冒了出来。
他朝另外三人点了点头,用铁锹铲起一堆煤块,猛地往身后的日本兵脸上扬去。他没等日本兵发出惊叫,就用足力气把铁锹拍在日本兵头顶。日本兵闷闷地哼了一声,像面条一样软瘫了。夏达之他们也照着他的样子,把铁锹砸在各自身后的日本兵身上。又有两个日本兵倒下了,但黄一杰挥动铁锹时双手一直在发抖,力气也使得不够,那个日本兵一闪身就躲开了,然后就举起刺刀狠狠地朝黄一杰捅过来。黄一杰吓得一动不动,眼看那闪着寒光的刺刀就要捅进自己胸口,只听苏慕祥大喊一声,铁锹重重砸在这个日本兵头顶。
黄一杰看着这个日本兵倒下去,吓得脸色惨白,说:“苏大哥,是你救了我。”
苏慕祥一把把他拽过来,低声说:“快上车!”然后对着四周的矿工挥动胳膊,示意他们赶快上车。矿工们扔掉铁锹,七手八脚地爬上卡车。这时,卡车司机看到情形不对,跳下车慌慌张张逃跑了,夏达之跑到卡车驾驶座旁,钻了进去,然后伸出头,一脸兴奋,朝苏慕祥挥了一下拳头。
“看来他能开这车。”苏慕祥心想,他大喊:“赶快开车,别等我!”他看到那些伪军已经出了营房,都朝这边端起了枪。他快步跳过倒在地上的日本兵,跳进日本兵的哨位,掉转机枪枪口,正对着那群伪军。伪军们吓了一跳,逡巡着不敢前进。
“苏大哥,你赶快上车!”
“苏老弟,咱们一起走!”
卡车上的人朝苏慕祥喊着,苏慕祥看了看四周的形势,大声冲着驾驶室喊:“你们快走,别管我,再不走谁也走不了了!”
他话音未落,听到耳边嗖嗖几声,然后就觉得肩膀一阵剧痛。他抬头一看,瞭望哨的那个日本兵,正用步枪瞄准着自己,扣动了扳机。他往旁边一闪,一串子弹扫射到刚才的位置,他肩上的枪伤被撞得更痛了。那些伪军一看这阵势,也开着枪朝这边涌过来。苏慕祥看到卡车还是原地不动,大吼起来:“快开车,我死不了!”
伪军那边的枪声也越来越密集了,瞭望哨的日本兵也看清了局面,开始朝卡车驾驶舱开火。
“快走!”苏慕祥大喊。
终于,卡车发动起来,向着山谷外冲去。苏慕祥刚要回过头,却看到卡车车厢处有个人影闪了出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到自己面前。是黄一杰!他朝苏慕祥咧嘴一笑,说:“苏大哥,我留下来帮你!”还没等苏慕祥说什么,黄一杰抄起地上一名日本兵的步枪,朝瞭望哨开了一枪。虽然没打中,那个日本兵也被吓得缩回了头。苏慕祥顾不得多想,眼见那些伪军即将围过来,离他最近的伪军,和他之间只有五六米了。他端好机关枪,扣住了扳机。枪口喷射出一串火光,他虽然从没开过枪,但因为距离太近,还是有好几名伪军被他击中,倒了下去。余下的伪军赶紧四散躲开,黄一杰从倒在地上的日本兵身上拽下一颗手雷,朝几个伪军扔了过去。那几个伪军吓得怪叫着躲开,那颗手雷却迟迟没爆炸。有个伪军看了一眼手雷,得意地狂笑起来:“哈哈,手雷的保险栓都没拉开——”他身旁的伪军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黄一杰一咬牙,跳出掩体,去日本兵身上拽手雷。几个伪军朝他开枪,苏慕祥用机枪掩护他。黄一杰拿着手雷返回掩体,伸手拉开拉环,用力把手雷扔了出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几个伪军被炸得血肉横飞,浓烟把矿井前的一大片区域都笼罩住了。这时,瞭望哨的那个日本兵又朝下开起枪。苏慕祥想把机枪的枪口抬起来,可那架机枪根本不能把枪口抬到那么高。苏慕祥把机枪往黄一杰怀里一塞,自己钻出了掩体。他抄起地上的步枪,慢慢瞄准了瞭望哨。那个日本兵似乎意识到了危险,一直不肯再次探出头来。
硝烟渐渐散去,原本藏在四周的伪军也重新端着枪,朝掩体这边围了过来。他们还在惧怕那挺机枪,不敢逼近。苏慕祥右肩的伤越来越痛了,半件上衣都被血染红了。他用左手推开黄一杰,说:“你快走,留住命,以后才能打鬼子!死在这里不值得!”黄一杰热泪满面,说:“不,苏大哥,我陪你一起死!”
伪军们狞笑着,把整个掩体围了起来,慢慢缩小着包围圈。苏慕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身,扣住机枪扳机,朝伪军扫射着。头顶的日本兵知道他们都受了重伤,又探出头,瞄准了掩体里的两个人影,狠狠扣动扳机。苏慕祥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