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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求生

焦恩绶自杀后的一个夜里,黄一杰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耳边有人说:“一杰,醒醒!”他睁开眼,见身边是当初和自己一起被抓到矿井这边来当苦力的小学教员夏达之。黄一杰还没来得及问,夏达之就压低声音,说:“苏大哥说,咱们一起商量一下怎么逃出去!”

黄一杰马上睡意全无,摸黑抓过衣服穿上,和夏达之出了窝棚,轻手轻脚地进了矿井。只见矿井门口这里,虽然漆黑一片,但隐约能看出已经有几个人席地而坐了,苏慕祥坐在他们中间,身边还有一块木板,木板上放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铁块,有鬼子扔掉的旧电池,还有一大堆有粗有细的电线。

苏慕祥见他进来,说:“今天请几位过来,就是想商量一下,咱们怎么从这里逃出去。”

“妈的,这个活地狱老子一天都不想待了!”

“老子宁可跳崖摔死,也不愿意给鬼子挖矿了,老子要真跳崖,非得拉着个鬼子一起跳,给老子垫背!”

众人愤愤地说着,苏慕祥听了几句,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没人说话了,苏慕祥看了一圈四周的人,对夏达之说:“达之,咱们商量的是大事、要紧事,你先在矿井外面守着,盯着点儿鬼子那边的动静,过一会儿我再找人去替你。”

夏达之点头出去了,苏慕祥说:“大伙儿说这里是活地狱,一点儿也没错。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怎么从这里出去。咱们都是给蒙着眼睛来的,外面还有没有封锁岗哨什么的,咱们都不清楚,但这里的情况,咱们是看到的。那边有鬼子和二鬼子,岗哨上有机关枪,他们还有汽车。他们还有一个瞭望台,瞭望台上有探照灯和瞭望哨,还有个放哨的鬼子。矿井这里呢,两面都是山崖,往上爬,爬不上去,向下的话只能摔得粉身碎骨,所以,唯一的办法还是从山路往外逃。大家有好主意吗?”

黑暗中有人说:“苏大哥,你召集大伙儿开会,肯定是想到办法了,你说吧,我们听你的。再者说了,在一起待了这么些天,你的为人大伙儿都知道,都信得过你。”其他人纷纷附和。

“大伙儿信得过我,我谢谢大伙儿。既然这样,”苏慕祥拍了拍那件绕着一大堆电线的东西,说,“时间差不多了,大伙儿先听听这个。”

有人问:“苏大哥,这是啥玩意儿?”

苏慕祥弯着腰,摆弄着那堆东西,说:“这个呀,叫作矿石收音机,和话匣子是一个原理。有了这个,咱们就能收听到外面的电台了。”

“苏大哥,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装这个东西,不容易吧?”

“是不容易,需要好多零件。这是线圈,这是矿石、天线,还有这么多电线,我凑齐这些东西,花了一个多礼拜。”

黄一杰凑到矿石收音机旁边,盯着苏慕祥的每一个动作,说:“苏大哥,矿石和这些电线,咱们矿井里都有不少,这个线圈我可真没见过。”

苏慕祥微微一笑,说:“前几天,鬼子的探照灯坏了,这事儿你记得吧?”

黄一杰点点头,苏慕祥说:“鬼子换好了新的探照灯,就把旧的那个给扔了。我去捡了回来,拆开后不就有线圈了?那个军用探照灯,有三十多斤,里面有不少好东西!好了,可以听了!”

说完,他在矿石收音机上扳动了一下,那东西先是发出一阵嘶嘶啦啦的噪声,接着,有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在一阵软绵绵的歌声后,是人声播报——

“大日本皇军进驻北平以来,和北平人民共担使命,为创建大东亚共荣圈竭尽全力。目前,已经建成医院三十八所,发放免费药品一万八千六百余种。开设赈济处一百零三处,发放免费食物六万三千三百余份。凡是北平居民,应该深怀感恩之心,遵守秩序,严格服从皇军及华北临时政府的管理,切不可受旧政府及共产党方面的蛊惑——”

“这是汉奸政府的电台!鬼子发的东西,都是变质的!”有人咬着牙低声说。苏慕祥一脸沉静,慢慢调整着电台频率。终于,又有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广播无线电台现在开始播报新闻。

台儿庄会战已经胜利结束,在李宗仁司令长官的亲自指挥下,我第五战区三军用命,勠力同心,击溃日军第5、第10两个精锐师团的主力,歼灭日军2万余人,5月10日,国民政府授予汤恩伯、孙连仲两位将军青天白日勋章。5月31日,国民政府行政院议会通过决议,颁给田镇南、冯安邦、黄樵松、张金照、池峰城、吴鹏举等青天白日勋章——”

“台儿庄大战,是咱们赢了,打死了两万多鬼子!”有人惊喜地低声喊着。还有人说:“苏大哥,这个东西还能听到什么电台?”苏慕祥没回答,指了指那部矿石收音机,摇摇头。有黑影扯了扯这人的袖子,说:“你先别说话,好好听。”

众人屏住声息,继续听着电台里播放的各地战况,人们的神色也是随着战况的变化而变化。苏慕祥继续调着电台频率,突然,“北平”两个字传进众人耳中——

“卢沟桥事变后,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正副总司令朱德、彭德怀,派出多名干部,已经抵达北平西部雁翅镇一带,与当地原有的中共组织共同组建成立了平西抗日游击支队;中共北平市委农工委书记刘杰也已经从北平城来到平西青白口,组建中共宛平中心县委。目前在北平西部山区,凭借当地的自然环境,以及广泛的群众基础,开辟抗日游击根据地的条件正在逐步成熟。今年初,晋察冀第一军分区政委邓华已经率主力部队挺进了斋堂川。这支部队于1938年2月挺进平西后,短短一个月时间,已经在宛平、涞水、房山、良乡、昌平等地开展了工作,摧毁了一些日伪军据点——”

听到这里,苏慕祥关掉了这东西。每个人都满脸兴奋,有人说:“延安共产党的队伍,打起鬼子来,可比正规的国军厉害多了,他们来到平西啦?”

苏慕祥说:“这是共产党的电台,里面说的,大伙儿都听到了吧?咱们有救了,共产党的队伍也来到了平西。根据咱们刚才听到的内容,他们距离咱们应该不远!各位,大家是不是记得,咱们出了北平后,车一直往西开?”有人说:“蒙上眼之前,咱们的确一直往西。但蒙上眼睛后就不知道了。”

苏慕祥说:“北平只有西和北两个方向有山。我和大家一样,也一直觉得我们在西边。再说了,北平城向来只是西边有煤矿,北边可没有。”

有人点点头,说:“苏大哥说得有道理,咱们肯定是在平西。”苏慕祥说:“咱们现在在平西,延安的共产党,也派队伍来到了平西。所以,我要是能从这里逃出去,就去投奔共产党。”

“我也去!”

“苏大哥,你去哪儿我跟你去哪儿!”众人七嘴八舌说着。

苏慕祥说:“既然要去斋堂投奔共产党,那就报一下数,看看谁不去。不去也没关系,只要不投靠日本人,就都是好样的。”

三个人在黑暗里举起手,还有人举手后又慢慢放下。

“好,大伙儿听听我的办法能不能用,有没有漏洞。这次,咱们不但要从这里逃出去投奔抗日队伍,还要干掉几个鬼子兵。”苏慕祥说着,讲起了自己的计划。

穆立民和阮化吉回过头,只见潘慕兰正站在闪闪发亮的霓虹灯下。她身穿一套男式西装,还戴着一顶鸭舌帽,把长发都塞进帽子里,手里还拿着根手杖,正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三人到了东安市场,进了吉士林西餐厅。因为都吃过晚饭了,三人没再点菜,要了三杯白兰地,穆立民又要了一杯苏打水,阮化吉又要了一杯咖啡,潘慕兰又要了一道冰激凌。侍应生离开了,阮化吉打量了一圈四周,说:“在美国,人们想在夜里消遣消遣,都去酒吧,现在咱们这一带连一家酒吧都没有,想出门喝两杯,就只能来这里。”

穆立民说:“酒吧?是光喝酒,不吃饭的地方吧,东交民巷使馆区那边有几家,常见到外国人进进出出的。”

阮化吉说:“我在美国好莱坞的时候,白天去那些电影公司学人家怎么拍电影,晚上就去酒吧里消遣。里面消费也不高,各种酒都有。还有点唱机什么的,可以放音乐。”

穆立民说:“现在国难当头,咱们能在这里平平安安地叙叙旧,已经不错了。”

潘慕兰指着他们俩说:“你们太不仗义了吧,出来享受也不叫我。”阮化吉说:“这都几点了,北平城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早都歇息了,谁知道你还满大街转悠。”

潘慕兰白了他一眼,说:“你够有本事的,全北平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啥时候睡觉,你都知道?人家的闺房你都去过?你给我说说,哪家的小姐最漂亮?”

穆立民说:“好了,咱仨都好几年没聚在一块儿了,别一见面就斗嘴。”

潘慕兰说:“好,看在立民的面上,我饶了你了,待会儿你买单。”穆立民板起脸,说:“什么立民立民的,真没规矩,要叫学长。”

“凭什么?我进燕京大学,虽然是你带我去见的司徒雷登校长,但你和我一个年级,两年后同时毕业,我才不叫。”

“就算同一个年级,但进校有早晚吧?你可别忘了,你刚入学那会儿,教室在哪儿,食堂在哪儿,宿舍在哪儿,怎么报课目,哪个教授真有学问,哪个教授考试严学生不容易及格,可都是我告诉你的。”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比我早进燕京大学一个月。”

阮化吉看了一会儿他们两人,这才说:“我算看明白了,你们两位名校高才生,是诚心在我这浑身铜臭气又没文化的生意人面前显摆的吧?”

穆立民和潘慕兰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潘慕兰小声说:“你比我们厉害多了,你都开始掌管这么大的奎明戏院了,我们还指着爹妈给钱过日子呢。”

一说起戏院,阮化吉不说话了,低头慢慢搅拌着咖啡。穆立民拍拍他肩膀,说:“你想多放几场电影的事儿,阮叔不同意?”

阮化吉抬起头,说:“当初我去上海,去美国学电影,他都是同意的。好,现在我辛辛苦苦从美国回来,想在戏台上加一道电影幕布,多放几场电影,他说什么都不答应。我专门给他放了一部电影,他刚看了个开头儿,就扭脸儿走了。”

潘慕兰托着腮,眨着眼说:“明明答应的事儿,阮叔怎么又反悔?”

“大栅栏那边的大观楼,不是放过《定军山》《四郎探母》这些拿京戏拍出来的电影吗,他就以为所有的电影都是这样。”穆立民想了想,说:“当时你要放的,是什么电影?”

阮化吉伸出大拇指,说:“立民,真有你的。我当时放了一部美国片子《爱之梦》……”

潘慕兰扑哧一声,把冰激凌喷了出来,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阮化吉和穆立民给她捶着背,等侍应生过来换过了桌布,重新给她上了一道冰激凌,她这才缓过劲来。她说:“阮大少爷,你真够可以的,这片子我在欧洲就看过,那剧情我看着都特不好意思,没看完就出来了。你硬是敢给阮叔看?”

“这部片子不是特卖座儿吗?我就想让他也开开眼,知道人家国外,现在都把电影拍成什么程度了。”

潘慕兰一撇嘴,说:“如果你要在奎明戏院你们家的祖业里放这种片子,我阮叔肯定不同意。没戏。”

阮化吉点点头:“结果,我爸开眼是开眼了,朝我一拐杖抡过来,差点给我开了瓢儿。”

穆立民说:“那后来他怎么又同意了?你们剧院门口,都贴出那么多电影的海报了。”

“他也没真同意,主要是因为日本兵把北平占了后,梅老板、尚老板他们都不上台了,来听戏的少了。再加上我妈也劝他,他就说让我先放几场试试。”

说到这里,阮化吉朝四周看了看。这时早过了晚餐时间,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两三桌顾客,他们四周的餐桌更是空无一人。他低声说:“前几天,有人在剧院里行刺那个刚当上北平市市长的江朝宗!”

穆立民吃了一惊,他马上猜测这是自己在北平的地下党同志还是国民党特工动的手。潘慕兰更是张大嘴,倒吸了口凉气。她伸手抓住阮化吉的胳膊,说:“啥时候的事儿?你快说说怎么回事。”

阮化吉说:“那是一个礼拜前的事儿。当时,江朝宗带着一大批人来看《空城计》,人家是北平特别市的市长,日本人的红人儿,进的当然是最大最好的包厢。马老板刚唱到‘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忽然有三人闪身进了他的包厢,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控制住江朝宗的保镖,另外一人朝他后脖梗子上就来了一枪。这枪打中的是要害部位,那三人一看得手,转身就离开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穆立民想了想,说:“这江朝宗没死呀,今天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他去给鬼子办的一家医院剪彩。”

“这江朝宗命大,那天他是捡了一条命。他当时去厕所了,正好有个远方叔叔去找他。这人仗着是江朝宗的长辈,也不客气,直接就坐在他的椅子上,结果刚坐上没两分钟,就把命送了。这件事,鬼子一直在秘密调查,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一直没声张。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也不想为了看场戏把命搭上。眼看着戏票越来越不好卖,我爹也知道大栅栏那边大观楼电影院生意一直挺好,就答应我拉上道幕放电影了。”

“行刺江朝宗的几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报纸上也没说这事儿。”

潘慕兰举着汤匙张大嘴巴问,盘子里的冰激凌都快化掉了。

阮化吉哼了一声,说:“还能怎么样,那仨人,身手快如闪电,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他们一出戏院,马上钻进人堆,再也找不着了。堂堂市长险遭暗杀,这事儿实在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所以新闻里自然也就不提了。”

他说得口干,把剩下的咖啡端起来一饮而尽,说:“对了,戏园子里马上要上几部好片子,在美国也是刚刚上映,过几天你们一起来。拷贝都是我千辛万苦从美国带回来的,和我一块儿,在太平洋上坐了一个月的头等舱。这些片子,国内别的电影院根本看不到。”

穆立民慢慢啜饮着苏打水,说:“对了,我一知道你从美国回来就想问你,美国对日本人侵略中国是怎么看的,美国媒体上是怎么说这件事儿的?”

“美国人是怎么看日本侵略中国的,这事儿,说出来你压根儿不信。”阮化吉摇摇头说。

潘慕兰歪着脑袋想了想,说:“美国人觉得日本恃强凌弱,破坏国际和平?”

“不对,再猜。”阮化吉说。

“美国人觉得日本想夺取别的强国在中国的利益?”

“还不对。”阮化吉看着穆立民,说,“立民,你猜猜?”

穆立民抬起头,说:“我猜呀,美国的报纸上,压根儿没多少关于日军侵华的报道。”

阮化吉慢慢睁大眼,说:“立民,你可以呀,你怎么知道的?”

穆立民说:“我怎么知道的?那还不简单,如果美国的报纸上都在说这件事儿,说明美国人对这件事很关心。但是,美国人真的关心吗?日本人有多少用来侵略中国的军舰、飞机、大炮,都是用从美国进口的矿产制造的?”

“那你刚才还问人家美国报纸上是怎么说的。”潘慕兰白了他一眼说。

穆立民脸色凝重,盯着自己手里的水杯,若有所思地说:“从前,这还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还是想印证一下。想不到我真的猜对了。看来,想打败日本,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了。”

潘慕兰和阮化吉见他的语气忽然变成这么沉重,都有些纳闷儿,阮化吉想了想,说:“立民,我在美国虽然待了也有一年多,但我一直在美国西海岸。美国的政治中心,是在东海岸,我又没去过。其实我就是一开电影院的,我就关心有多少人来买票看电影,我其实对打仗这类事情也不怎么了解,现在我们家电影票卖得还行……”

穆立民苦笑一声,说:“化吉,咱们可以对打仗不感兴趣,但是,你想想,如果国家都亡了,咱们当着亡国奴,中国的资源都被日本人掠走,中国人给日本人当牛做马,还有几个中国人能看电影?就算进了电影院,日本人能让你随便放电影?还不都是那些宣扬什么‘东亚共荣’的东西?”

阮化吉嘟哝着说:“立民,你是大学生,有学问,我就是一生意人,想不了那么长远。”

穆立民还要再说些什么,潘慕兰看着他们看对方的神情越来越不满,赶紧打圆场,连着在他们两人的肩膀上各拍了一下,端起酒杯朝他们扬了扬,说:“好了好了,咱们仨都这么多年没聚在一块儿了,别说那么多丧气话,来,干一杯!”

两人迟迟没动,潘慕兰一噘嘴,说:“你们这两个坏东西,这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哼,你们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在德国留学时,一到周末,想请我吃饭的德国男生能从柏林排到慕尼黑!”

阮化吉看着她娇嗔佯怒的神情和那双忽闪忽闪眨着的大眼睛,心里一动,端起了酒杯。

“这才对嘛!”潘慕兰赞许地瞟了他一眼,又拽住穆立民的胳膊用力晃了晃说:“立民,你看人家阮公子多大气,你呢?也别端着了,好不好?”

穆立民看着面前的两人,叹口气,也端起来酒杯。三只杯子碰到了一起,潘慕兰兴奋地喊叫着,仿佛回到了三人并排同行去上学的童年时代。

此时的北平城,已经是深夜时分。在东城的煤渣胡同,距离日军驻北平特务机关处不远的一处三进四合院里,只有门房和最里面的那进院子还亮着灯。日军驻北平特务机关长喜多诚一当初一进入北平城,就选中这里当作自己的宅邸。他来到中国多年,对中式四合院颇为喜爱,如今他成了这座古城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自然就挑选了一处最满意的四合院作为自己的宅邸。当然,他和很多在中国定居的日本人一样,按照日本民居的习俗,把一个房间改造成了“和室”。这间房子严格按照日式和室的传统改造的,架高的地面、糊着和纸的拉窗和隔扇、由灯芯草编制成的叠席、摆放佛像的壁龛一应俱全,这里也是喜多诚一最喜爱的地方。

但是今晚光脚盘膝坐在这里的,不是喜多诚一一人,还有他的副官松崎葵。两人都身穿和服,松崎葵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俯视着一尘不染的叠席,神色平静中略微有些紧张。喜多诚一则右手握着一沓纸,每看完一张,就放到地面上。他每看到一处比较满意的地方,嘴里就会发出“唔,唔”的赞叹声。终于,他把整沓纸都看完了,又整理了一下,在膝盖旁边摆放得整整齐齐。

松崎葵还在低着头,微微侧了一下脸,想看看他脸上的神情。但喜多诚一始终平静如一,只见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掌。一个高绾发髻、身穿浅粉色和服的侍女端着茶盘,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给两人换过了茶水。等到这个侍女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消失,喜多诚一端起茶杯来轻轻抿了一口,这才说:“松崎君,你的这份计划,整体上看是很出色的。”

“嗨!”松崎葵把头一低,低声说着,眼睛里闪烁着喜悦。

“不过,支那人在北平的情报网,如果想一网打尽。这份计划里还是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请机关长阁下指出我的缺陷!”松崎葵心里一震,头深深低下,一直抵到了席子上。

喜多诚一缓缓站起,背着双手,在房间里慢慢踱着步。走了两圈,他说:“松崎君,自从皇军进驻北平以后,皇军的情报人员已经和支那的特工多次交手,但都遭到失败,有的情报人员因为未能完成天皇交给的使命,不得不剖腹谢罪。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前不久,日军驻北平特务机关处有情报人员因执行任务失败剖腹自尽的事情,松崎葵当然知道,但他和其他军官一样,并不知晓具体的过程。他摇摇头,喜多诚一停下脚步,指了指天花板和四周的隔窗说:“松崎君,你现在正身处于一间地地道道的和室里,对不对?”

松崎葵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把话题岔开,但也只得点点头。喜多诚一继续说:“这虽然是一栋中式的房子,但我用和室的标准来改造这里,这里就成了一间和室,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完整地体现了大和民族的生活品位。我们来到中国执行作战任务也是如此,我们四周都是支那人,我们不要觉得他们是低级人种,就不能为我们提供帮助。我们应该驱使支那人来为我们服务。这样一来,就像我们完全可以在支那的土地上,在一栋中式房子里建成一间和室一样,利用支那人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松崎葵似乎听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喜多诚一说:“情报人员以前的失利,就是他们完全不信任支那人,想完全凭借日本人的力量来完成任务。结果,他们因为不了解支那人的心理,任务失败了。你这份计划非常巧妙,用一句支那人的成语来说,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体现了帝国军人无与伦比的智慧。但是,这份计划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支那人的参与。我希望你能够学会利用支那人,毕竟,最了解支那人的,还是支那人。哪怕完成任务后,你把参加了这次任务的支那人都解决掉,但还是应该先利用一下那些愿意帮助皇军的支那人。”

松崎葵抬起头,心悦诚服地看着喜多诚一,深深地低下了头。

燕园里的未名湖,是个一年四季都有美景的地方。春天,博雅塔四周野花盛开,就像铺了花毯一样,未名湖畔的柳树上一根根碧玉般的嫩绿枝条在湖水上悬垂着,映得湖面仿佛是一块巨大平整的翡翠。夏天呢,水面上莲花成片盛开,到了夜晚,凉风习习中一阵阵清香四下飘散,景致不亚于清华园的荷塘月色。秋天,常有从更北的北方飞往南方过冬的雁群落脚于未名湖。这些候鸟毛色灰褐,藏在芦苇丛中,颇有那些以秋意为题的国画的况味。冬天,未名湖上冰层厚实光滑,是北平数得着的溜冰的好地方,在博雅塔上望一望玉泉山、西山各处的积雪,更是神清气爽。

穆立民的伤势恢复得越来越好了,连续几个早上,他都会早早起床,先是温习前段时间落下的功课,然后沿着未名湖跑步。他有时会跑进柳树的枝条中,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以前在武汉东湖岸边那些茂密的树林和芦苇丛中学习特工技术的情景。那时,他知道自己走上了正确的革命道路,可以在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下,为国家和民族做一番事业,每天进行射击、格斗、接发电报等各种练习,再苦再累也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如今,他成功地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现在身体也逐渐复原,他渴望着再次执行任务。但是,连续三天到接头地点去,都没有收到上级留下的命令。这也就意味着,他还要继续等下去。

这天晚上,他从接头地点回来,刚刚在燕园门口跳下黄包车,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匆匆往德才兼备斋的方向快步走着。他认了出来,这人是潘慕兰。她似乎心情不错,每走几步,就要高高地扬起双臂,大幅度地转个圈子。两人虽然离得远,但这里没什么人,很安静,他还是能听到潘慕兰正在兴奋地哼唱着。

穆立民的第一感觉就是潘慕兰今天没去上课。她去哪里了,遇到了什么人?穆立民心想。对他来说,潘慕兰是一个在生活上和自己很接近的人,那么,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必须对潘慕兰有真正的了解。第二天早上,穆立民在课间来到潘慕兰的教室。不出他的意料,她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又一个早上,穆立民早早来到潘慕兰所在的宿舍外,藏在墙后观察着动静。上课时间就要到了,潘慕兰和几个女同学快步走出宿舍,往教室方向走去。穆立民在后面远远跟着,只见潘慕兰进了教室后,起初没有任何异常,端坐在座位上听课。可上完第一节课后,第二节课刚开始不久,她就开始不停地看表,神色也变得有些焦急。她还曾经被教授叫起来回答问题,可她显然没有任何准备,张嘴结舌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坐下后,还是没有把心思放到上课上,仍然在频繁看表。下课了,她飞快地冲出教室,向校门方向快步走去。穆立民继续跟着她,她到了校门后,径直朝着早就停在那里的黑色轿车走去。她拉开车门刚坐进去,轿车就发动起来,飞快地开走了。

穆立民看得很清楚,驾驶这辆车的,是阮化吉。

苏慕祥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地面上先是画出一道长长的直线。“这里就是通往山外的公路,”他说,接着,他在直线的一头画了一个圆,在另一头画了条短粗的横线,截断了直线,说,“这是鬼子的岗哨。”在短线的一侧,他画了几个圆形,代表鬼子和伪治安军士兵的住处。又画了个三角,代表鬼子的机枪。

他说:“我们离开这里唯一的时机,就是鬼子运煤的卡车到来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鬼子的岗哨才会打开,我们必须利用这个时机,夺取卡车离开。各位,有谁会开卡车?”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没人接话,过了片刻,夏达之有些犹豫地说:“我会开轿车,卡车没有开过。”

苏慕祥点点头,说:“我的计划是,鬼子的卡车开到这里时,达之,到时你注意观察一下车里的情况。会开的话,就做一个这个手势。”他伸出胳膊,斜着用力挥了一下,接着说,“开不了的话,就这样做手势。”他伸出手掌,左右晃动了几下。

夏达之答应着,苏慕祥接着说:“我观察过,这里的鬼子一共五个人,每次卡车来的时候,除了那个在瞭望哨的鬼子,别的都会到卡车旁边。其中,两个鬼子到驾驶室两侧,分别检查两个司机的证件。另外两个鬼子站在车后,监督着咱们把煤装进车厢。我们需要四个人分别控制四个鬼子,我可以算一个,另外再挑三个身体壮实些的,大家以我把煤扬到鬼子脸上为号,一起动手,一起用铁锹砸倒四个鬼子。到了这一步,咱们的计划就算成功一大半了。”

有人问:“不是还有十来个二鬼子吗?”

苏慕祥指了指地面上的三角说:“鬼子的机枪,是从来不让那些二鬼子碰的。我留心过,每次卡车来,那挺机枪那里就没人了。到时咱们打翻四个鬼子,我就冲到机枪那里,先开枪打死那个瞭望哨上的鬼子,然后用机枪逼住那些二鬼子,这时,咱们的人就可以上卡车了。达之,咱们这些人里,你的身体最好,你到时最好能从鬼子身上抢一把枪,到时卡车的司机如果不听咱们的,就用这个对付他!”

夏达之想了想,说:“苏大哥,计划到这里就完了?”

苏慕祥微笑:“完了,顺利的话咱们就可以逃出去了。等离开这里,大家想回家就回家,想继续和鬼子干,就去山里找八路军。”

夏达之摇摇头,说:“苏大哥,不对!这样的话,你一直在机枪那里,到最后还不是没命?你也要上车!”

他这么一说,别人才听了出来,都赶紧说:“苏大哥,咱们在一起这么久,跟亲兄弟也差不多了,我们哪能把你扔下,自己逃命?”

苏慕祥说:“你们尽管上车,别管我。到时我手握机关枪,那些二鬼子兵能把我怎么样?我朝他们开上几梭子,让他们看看自己投降鬼子当汉奸的下场!就算我把命丢在这儿,咱们也不亏,好歹也杀了好几个鬼子和二鬼子!”

黄一杰抓住他的胳膊,说:“苏大哥,我不跑,不上车,我要留在这里和你一起杀鬼子!”

苏慕祥拍拍他的肩膀,说:“咱们的目的,不是多杀几个鬼子,而是跑出去。咱们先把命保住,以后有的是杀鬼子的机会。一杰,你是记者,会动笔杆子,你逃出去了,把日本人怎么随意杀害中国人,怎么掠夺中国资源的事儿都写出来,让全世界都知道。”

其余几个人无论如何不同意把苏慕祥一个人留下,苏慕祥把脸一板,说:“行,那你们重新出个主意吧,看看谁有更好的办法?我又不是活腻了,非得送死。”

苏慕祥不等他们回答,就站了起来,说:“我估计你们也没别的办法了,那就都听我的。这几天我把和我一起用铁锹打鬼子的人物色好,等时机合适了,咱们就动手。”

有人问:“苏大哥,咱们一共三十多人,要不要临动手前,把计划通知给他们?”

苏慕祥摇摇头:“这件事必须保密,谁都不能透露。这地方又不大,等到动手时,咱们所有人都在矿井内外,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全部上车。”

他转身对黄一杰说:“一杰,你记住我让你做的事了吗?”

黄一杰用袖子抹着眼泪,说:“嗯,我一直记着呢。鬼子的运煤车,一共两辆,每天来两次,每辆车载重五吨,每天就偷走二十吨煤。不算从前,咱们来这里一个半月了,这段时间就已经偷走我们近一千吨煤了。”

“一杰,你是好样的!还有那些死在鬼子枪下的人命,你也要记住!”

这天傍晚,穆立民在食堂里打好饭菜,端着饭盒来到未名湖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他正慢慢吃着,看见湖水里自己身旁多了一个人影。

“怎么一个人吃饭?”潘慕兰背着双手,笑吟吟地说。

“台儿庄那场仗,中国打赢了,我那些同学,每次吃饭都说要喝酒庆祝,我没什么酒量,自然能躲就躲。”

潘慕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坐下。“我还记得,你从小一喝酒就脸红。”她仔细看了看穆立民的神色,说,“立民,我听我们班上的同学说,看到你上午到我们教室那边去了。”

穆立民脸上一红,说:“哦,是有这回事。我是想问问你周末回不回城里。”

“那你也不用在教室外面一直站那么久。”潘慕兰侧脸看着他说。穆立民有些语塞。他心想,这姑娘肯定以为自己对她有意思了。

潘慕兰把目光移开,看了一会儿湖水,自言自语般说:“阮化吉这家伙,胆子真大,还敢拍电影,也不怕亏了钱被阮叔揍。”

穆立民吃了一惊,说:“阮化吉要拍电影?”潘慕兰使劲点点头,说:“他在西直门车站那里买了一处旧仓库,说要建一个拍电影的……那叫什么来着……”

“影棚。”

“对,影棚。我已经去那里看过了,那里面可真大,据说是从前西直门车站里面修理火车的地方。阮化吉说要把那里进行彻底的改建,还让我看了他的草图。草图上有亭台楼阁,还有假山,有别墅,有餐厅。虽然都是假的,但他说,等这些布景都搭建好了,从拍电影的机器里看的话,就像真的一样。对了,那个仓库里还真有一个站台,铁轨上还有辆火车呢。阮化吉说,现在的火车是假的,但以后车站答应给他一辆真的。这就能给他省不少钱。而且,站台、铁轨这些,都是真家伙,以后拍进电影里,那效果,肯定比那种搭建起来的布景强多了。”

穆立民说:“这小子,偷偷摸摸干成了这么大的事儿,前几天晚上咱们一起吃饭时,他一点儿口风都没露出来。对了,他们家戏院的生意不是不太好吗,哪里来的钱干这事儿?”

“我也问他了,他支支吾吾不肯说。这小子,我看他呀,在拍电影这件事儿上,算彻底走火入魔了。”说到这儿,她一拍脑袋,说,“对了,立民,前一阵子我好像在白云观见到一个人。”

“白云观那么热闹的地方,你才见到一个人?”

潘慕兰伸手打了他一下,说:“这个人呀,你也认识。”

“那一带,我不认识什么人。”

“你还记得那个来北平找爹,还帮着咱们打架的那个山东孩子吗?”

“你是说,住在煤市街的那娘儿俩?”潘慕兰郑重地点点头。

穆立民想了一会儿,说:“当初咱们几个人常在一起玩儿,后来他忽然就不出现了。咱们还去煤市街找过他好几回呢。”

潘慕兰凑得离他更近了一些,说:“那天,我陪着我娘去白云观上香。吃完了素面出来,就看见他正搀着他娘往里走。他的个子就像小时候一样,比咱们都高,穿着件蓝布袍子,洗得倒是挺干净。他娘也比从前老了,但衣裳也是干干净净的。”

“他脸上没有痦子什么的,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这都过去十二年了。”

“其实,我是先认出他娘,后来才认出他。十二年前,他是小孩儿,现在是大人,模样肯定有变化。但他娘除了变老了一些,变化不大。再说了,当初他也有十二三岁了。”

“好了,我该回去温书了,我都两天没上课了。”潘慕兰说完,转身朝自己宿舍走去。

穆立民把饭盒放在一边,心想,明天还要去接头地点看看上级有没有新任务布置给自己。这时,太阳即将落山,金红色的光线铺在湖面上,和湖水的颜色、柳树的倒影搅在了一起,这一片湖面,变得既斑斓又模糊。

当年,他和苏顺子一起上学放学,每天早上,苏顺子都按时到他家门口等他。自己和父母都请他进来吃早饭,他一直都不肯。然后,等阮化吉和潘慕兰也出了家门,四个孩子就一起去上学。到了中午,穆立民、阮化吉和潘慕兰都有家人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苏顺子只是从书包里拿出个窝头或者白菜帮子馅儿的黑面包子,慢慢地啃着。穆家本来也给苏顺子送来和穆立民一模一样的午饭,但苏顺子从来不肯吃,慢慢也就作罢了。等放了学,几个孩子又一起回家。等回到家,穆立民邀他一起做功课,他也从来不肯,都说要回家帮他妈干活儿。只有到了他妈也没有活儿要干的时候,他才和三个孩子一起玩儿。到了这个时候,他的本事就比穆立民他们强多了。无论是跳进龙潭湖里摸鱼,还是在竹竿上缠块面团粘知了,他抓的总是比三个孩子加起来抓到的都多。

但是,四个孩子在一起只待了半年。这年刚过立秋,一天早上,穆立民兴冲冲来煤市街找苏顺子,想和他一起去天桥看一个新来的摔跤把式,可一进大杂院,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他妈在院子里洗洗涮涮。再一看他家,门大开着,里面的家什一样不少。穆立民本以为他们娘儿俩有事出去了,就在院子里等。等了好一会儿,有邻居从自家门后探出头,说这天一早就看见他们娘儿俩匆匆忙忙拿着包袱走了。

穆立民心里纳闷儿,也只能回家了。第二天早上,苏顺子也没有来等他一起上学。这天放学后,穆立民和阮化吉、潘慕兰又来到苏顺子家,只见他家里除了被街坊拿走几件家什,别的还和昨天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穆立民每次路过煤市街,都会到那个大杂院里去看看。但是,那里很快就住进了另外一家,苏顺子和他母亲再也没有出现过。

穆立民拿了块石子扔进湖里,他望着在波纹里跳动荡漾着的夕阳光线,心想,潘慕兰见到的,真的是苏顺子母子吗? vz23t8BVOdMacrev80FSdA80PpJhY4QG6adcOq4Jm541Y9yjXDL3xtL6k8vS1o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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