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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魔窟

这天一早,北平城的上空就飘起了雨点,这场雨从早晨下到了半夜,让刚刚进入立春节气的北平城骤然冷了许多。那些大杂院甚至城门洞里的穷人,本来就没什么像样的棉衣,还以为终于熬过了冬天,结果一下子陷进了倒春寒,不少人都冻出了肺炎。尤其是孩子,冬天里还能靠捡来的煤核在自家的火盆里点火取暖,如今立了春,全城用煤的地方少了很多,自然也无煤可捡。这些穷人家自然是请不起医生、买不起药的,孩子得了肺炎,发起了高烧,大人无法可想,能做的,就只有等孩子咽了气,从床上扯下破席子,把孩子裹了,送到城外的坟地里,找个地方挖个洞,一埋了事。

深夜时分,在一片漆黑的天色中,位于煤渣胡同的日军驻北平特务机关处里,一个五短身材、长着一张马脸的日本军人正站在窗前,他手里死死握着一个纸团,狠狠地盯着窗外的北平城。他就是1938年北平城的实际统治者、日军特务机关处机关长喜多诚一。他的办公桌上,摊开着两份从东京大本营发来的机密公文,第一份公文说的是在鲁南方向的台儿庄一带,日军的两个甲种师团——矶谷师团和板垣师团都损失惨重,矶谷师团更是险些被围歼。整个台儿庄一带的战事虽然还没有结束,但失利已经无法避免。这场战事,是开战以来日军遭受的最严重的失利,还被欧美国家的报刊进行了广泛报道,给日本的国际形象和下一步军事行动计划都带来了沉重打击。

而在第二份公文中,东京大本营方面为了彻底消灭中国人的抵抗意志,摧毁中国的抗战资源,决定调整华中派遣军序列,以第2集团军、第11集团军为主力,发动武汉会战。大本营的计划是先以一部兵力攻占武汉东面的门户安庆,日军将以此作为整个会战的基地,沿湖口、九江一线进逼武汉。另以一部沿长江西进,穿过大别山防线,占领武汉外围的麻城等军事要地。

这两份公文,是侵华日军中所有高级将领都能看到的,而被他攥成一个核桃大小的纸团,则是一份单独发给他的绝密电报。电报也是东京大本营发来的,里面对他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斥责。电报里说,按照他的职责,他必须百分之百确保那批运往台儿庄前线的军火按时送到,可是由于他的失职,军火运输计划泄露,这批军火被中国特工全部破坏,这导致前线的日军因为缺乏弹药,战斗力大大减弱。台儿庄方向战事的最终失利,和这批军火未能及时送到有着极大关系。他作为承担此次任务的指挥官,必须为此向天皇陛下郑重谢罪。

当他读到这份电报时,一股怒火在他心里燃烧着、沸腾着,对中国特工的仇恨在他心里难以抑制。再加上中国的特工在日军占领北平后,一直在全城各处烧仓库,炸军火,暗杀和日军合作的中国人,本来就是他的眼中钉,他决定把中国共产党和国民政府在北平的情报网一网打尽。但是,怎么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他手下的情报课课长森本峤因为军火运输计划泄密,已经剖腹自杀,要消灭在北平城活动猖獗的中国特工,他选择谁来做这件事,才有可能成功呢?他手下军官众多,可谁能担此重任呢?

他转过身,慢慢走到办公桌前,按下了桌上的电铃。

铃声在门外的那张办公桌上响起,坐在那里的,是喜多诚一的副官松崎葵。他跟随喜多诚一多年,一向忠心不二,每天只要喜多诚一不下班,他绝不提前离开。每天早上,他也是早早地赶在喜多诚一上班前,就来到办公桌前,整理要送给喜多诚一的文件。

他一听到铃声响起,马上笔直站起,走进喜多诚一的办公室,只见自己的长官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一动不动地细细看着。

喜多诚一听到他进来,并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才拿着自己的马鞭指着地图说:“松崎君,皇军在徐州一带的军事行动失利了,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松崎葵立正站好,昂着头大声说:“我知道这个消息,但是,皇军终究是不可战胜的,一场战事决定不了整个战争的结局,大日本帝国一定能在支那事变(在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前,日军将中国的抗日战争称为‘支那事变’,日美开战后,日军将包括中国的抗日战争、太平洋战争在内的一系列战争称为‘大东亚战争’——作者注)中取得最后的胜利!”

“唔,唔。”喜多诚一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啧啧有声地赞叹着,慢慢踱回自己的桌前。他低头又看了看那两份公文,说:“松崎君,支那人的特务,活动得非常猖獗,给皇军的行动造成极大的损害。北平城里,就有大批来自中共和军统的特工在活动。皇军即将在武汉方向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场会战的规模和意义,要比徐州方向的战事大得多。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的特工,肯定会想办法阻止皇军的行动。为了确保这场战事的胜利,我们必须尽快消灭中国国共两党派驻在北平的特工。情报课的森本君为了捍卫帝国军人的荣誉,已经剖腹自尽,在新的情报课课长上任前,松崎君,我希望你能承担起消灭这些特工的任务。”

松崎葵一挺胸,大声说:“嗨!我一定在武汉方面的战事开始前,彻底肃清支那人在北平城里的特工组织!”

“吆西,吆西!”喜多诚一走到他面前,赞许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松崎葵说:“我马上拟定一份行动计划,机关长阁下批准后,我立刻行动!”

喜多诚一缓慢地点了点头。松崎葵的眼睛里闪动着亢奋的神采,他做了一个标准的向后转动作,正要迈步走出这间办公室,喜多诚一忽然说:“松崎君,关于北平商家开门营业这件事,有新的进展吗?”

松崎葵转过身,神色也黯淡下来,说:“北平的商家,尤其是那些年代久远的老字号,都在用各种借口推迟开门营业。”

喜多诚一皱起眉头,眯缝起来的细小眼睛里,露出了凶狠的眼神。他把纸团捏得更紧了。

松崎葵接着说:“我已经调查过这件事,北平全城的商业区,一般都有各自的商界领袖,比如东安市场的东来顺、琉璃厂的荣宝斋、前门的全聚德、珠市口的天祥泰绸缎庄,都是如此。那些地方别的商家,都在观望各自地盘上的商界领袖如何行事。就拿天祥泰绸缎庄来说,老板穆世轩就一直在找各种借口推脱,不肯开门营业。这样一来,整个珠市口都没几家店铺开门。”

喜多诚一慢慢踱到窗前,一声不吭地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眼睛里的凶光更加冷冽了。

松崎葵向前一步,试探着说:“机关长阁下,这些商铺老板,自恃名气大,不把皇军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苦心放在眼里,如果我们一直这么对待他们,恐怕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如果我们把其中最不肯和皇军合作的人抓起来,剩下的店铺就不敢这么狂妄了。”

喜多诚一默不作声地听他说完,又过了片刻,才慢慢摇摇头,说:“目前皇军在中国的进展没有预想的顺利,遇到了很多困难,这些是开战前没有预料到的。战争是需要资源的,我国又是一个资源匮乏的国家,现在在国际上,我们所必要的各种资源还要从国外进口,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国际声誉,我们不能完全依靠暴力解决问题。”

松崎葵用力咬着牙,两颊的肌肉慢慢地抽搐抖动着。

喜多诚一转过身,拍拍他的肩膀,说:“松崎君,这件事可以慢慢来,当务之急是把北平城里的支那特工尽快消灭掉,这样才能确保皇军在支那各地的战事顺利开展。”

松崎葵双腿用力并拢,大喊一声:“嗨!机关长阁下的苦心,我完全明白!我马上制订出行动计划!”

席卷了整个华北的雨已经停了,但雨水还从窝棚的顶子上缓缓滴落下来。窝棚里已经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了,苏慕祥他们索性从窝棚里钻出来,坐在矿井门口。山里的天,本来就比外面亮得晚,这时还没到清晨,这里就更是漆黑一片了。他们有的背靠着山石,想在上工前再眯一会儿;有的知道自己睡不着,只有沉默地枯坐着。当了一个多月矿工,他们身上还穿着被捕时的衣服,只不过衣服已经变得残破不堪。苏慕祥已经了解清楚,这个煤矿上,一共四十七名矿工,都挤着住在矿井门口的窝棚里。这些矿工,都是日本兵从城里各处抓来的文化人,有中小学教员,有报社记者,有出版社编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有日本兵牵着狼狗带着几个“华北治安军”的汉奸来催他们下井挖煤。谁的动作慢一点,鬼子一声狞笑,一指这人,狼狗马上就扑过去撕咬。到了井下,每人每天要上百次地摸黑把各自的推车装满煤块,再顺着长长的巷道把煤运出来。至于食物,每人每天只有几块掺杂着树根和树皮的窝头。

一阵山风吹过来,他们的衣服哗哗作响。这一阵子,每人都瘦得像饿鬼一样,衣服都大了,穿在身上就像是挂在几根干枯的树枝上。透过衣服的破洞,能看到他们一排排黝黑干瘦的肋骨。辛国槐冻得哆嗦起来,他紧紧抱着肩,小声对旁边的苏慕祥说:“苏大哥,你觉得咱们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苏慕祥说:“在鬼子眼里,这些煤块可比咱们的命值钱多了。不把这个矿里的煤挖完,鬼子不会让我们走的。即使是走,也只不过从这里去别的地方给鬼子卖命。”

“妈的,想想就来气,”坐在不远处的黄一杰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说,“我们挖出来的煤,都变成了鬼子的战略资源,最后还是用来对付中国人!他们逼着咱们给他们卖命干活,他们自己又端着枪来侵略中国!”

苏慕祥望着四周高耸的黑色山岭,说:“这个煤矿如此偏僻,但鬼子占领了北平没多久,就在这里盗掘我国的煤矿,可见他们一定早就勘探出了这处资源。咱们中国,说是地大物博,可国家贫弱,政府腐败,那些军阀只知道钩心斗角争权夺利,却不知道鬼子早就派出间谍,把我国的矿产、水文、交通各种情报探察得清清楚楚。”

“苏大哥,照你这么说,咱们和日本的这场仗,就像是一个盲人和明眼人打一样?”

苏慕祥苦笑一声,说:“那还不就是这样?但是,中国人也不都是盲人,也有人早就看穿日本的侵略野心,只是不得国民政府重视而已。纵然日寇一再紧逼,把整个东三省都抢占了去,国民政府还不是只寄希望于国际调停。可别的国家,眼见日本强、中国弱,又有谁会真的主持公道,去捅日本人这个马蜂窝?你看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之后,立即开掘各处矿产,这些资源,都是国民政府毫不知晓的,如今都被日本人整船整船地运回本土!”

这时,他们身旁忽然有个黑影站了起来,朝四周看了一圈,小声说:“各位,你们谁看见焦恩绶了?”

人们听出这人是黄一杰,听他这么一说,纷纷朝自己身边看了看,然后都摇摇头,说:“没见着焦先生。”黄一杰颇为着急,他跺跺脚,说:“昨晚雨下得最大时,本来是我睡在落雨最多的铺位,焦先生硬是要和我换位置,我自然不肯,他索性说自己出去再找地方睡。眼下却看不着他人了。”

人们面面相觑。这里通往山外只有一条路,有日军和伪治安军把守,自然无法通过。周围山崖高耸,根本无法攀爬。苏慕祥说:“不好!”他快步跑向矿井,别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也跟着他跑了过去。十几个人进了矿井,矿井中自然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人们战战兢兢地往里走,只听扑通一声,有人摔倒了。

“地上好像有人——”摔倒的人颤声说。人们朝他的方向挤过去,把他和地上的人抬了出去。到了矿井外,只见除了摔倒的辛国槐,另外的则是一具尸体。尸体的额头那里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鲜血早就凝结了。尸体满脸胡须,双目圆睁。

“是焦先生——”苏慕祥沉痛地说。

“我知道,您是不甘忍受鬼子的欺凌,才这么决绝而去的,对不对?对不对?”黄一杰举起袖子擦着眼泪,摇晃着焦恩绶的肩膀嘶吼着。

远处的日本兵营房里传出一阵斥责声,辛国槐低声急促地说:“黄大哥,您节哀,别让鬼子听见动静出来,他们要是一出来,肯定还得杀人!”

黄一杰刚要反驳,苏慕祥伸手放在他肩膀上,说:“黄老弟,焦老弟是让鬼子逼死的,这仇咱们记住了,以后一定让鬼子血债血偿!”有人从窝棚里找出一张还算完整些的草席,把焦恩绶的尸体裹好,几个人抬着,在一处山坡上扒拉出一个石洞,把尸体埋了进去。

山里恢复了安静,除了黄一杰还在低声抽泣着。尽管雨停了,剩下的人谁也无心睡觉,都在山路上坐着。人堆里忽然有人说:“咱们这一批一共四十七个人,来到这里一个多月了,在矿井里因为塌方,被砸死了五个,有人想逃跑,从山崖上摔死两个,被鬼子拿刺刀捅死三个,如今又死了一个。过不了几天,咱们就死绝了!”

黄一杰仰起脸,说:“鬼子刚占领北平的时候,列强都在抗议,可都是装模作样!日本鬼子给他们个面子,不在北平城里直接杀人掠夺,他们就当睁眼瞎!眼下,咱们四十多个人里,这才个把月的时间,就已经死了十一个人了,全中国死在日本人手下的中国人,都不知道有多少!”

“跟他们拼了,反正是个死!”一个黑影站了起来,双拳攥得紧紧的。

“对,和他们拼了,说不定还能拼出一条活路来!”又有人站了起来。这下,更多人站了起来。黄一杰也止住哭,站了起来,他正瞪大眼睛,想愤怒地喊出声来,却看到苏慕祥还坐在一旁。他迟疑着,说:“苏大哥,你——”

苏慕祥慢慢站起身,扫视着四周的人影,说:“各位,我们谁都不愿在这里给日本鬼子当牛做马,但是——”

人们安静了下来,先是相互看了看,又一起盯着苏慕祥。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要把自己的命留下来。我们不是怕死,其实在这里过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日子,不比死可怕?我们要活下来,留着命是为了和鬼子拼命,把鬼子赶出中国去!”

一大堆黑影里,有人摇摇头,说:“把鬼子赶出中国,这事儿谁不想?可光想有用吗?眼下咱们这么多的大老爷们儿,连这个巴掌大的地方都跑不出去。”

这人说完,有几个人也跟着他叹气摇头。苏慕祥说:“咱们现在还有三十多个人,鬼子加上那些二鬼子兵没咱们人多。咱们和他们,就像中国对日本一样,只要咱们好好做准备,到时下定决心给鬼子来一下子,肯定能离开这里!”

这时,鬼子住的那几间房子里亮起了灯光,一阵喊叫声传了出来。伪治安军那边有人急急忙忙答应着什么,苏慕祥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说:“大伙儿别出声,先别惊动鬼子,咱们准能想出个主意从这里逃出去!”

人们三三两两回到窝棚,矿井口这里安静了下来。但没人睡觉,有人躺下来,透过窝棚的缝隙看着漆黑密实的云层,有人蹲着,瞅着外面的动静。几个伪治安军打着哈欠,拖着步枪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们到矿井口和窝棚前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情况,嘴里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苏慕祥头枕着交叉的双手,沉思着刚才的一切。

“苏大哥,你觉得,咱们能逃出去吗?”黄一杰凑到他身边说。“能,准能。”苏慕祥说,“咱们这三十多个人,只要心齐,劲儿往一处使,准能离开这里!”

“苏大哥,你想一个好办法吧,我们都信得过你!”

苏慕祥朝他笑了笑,说:“光我一个人想有什么用,咱们大家伙儿一块儿想办法!一杰,我记得来这里的路上,你说你是因为一篇文章被鬼子抓到这里的,对吧?”

黄一杰点点头。

苏慕祥说:“你说你的文章写的是鬼子装模作样开粥厂赈济穷人,其实粥里根本没有多少米粒儿,对吧?你这不是很勇敢吗?”

黄一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当时还有不少外国记者,可他们只采访了几个人就走了。我可知道,那几个人都是鬼子和临时政府安排好了的。”

苏慕祥:“你做得很对。咱们四亿中国人,只要每个人都不当亡国奴,鬼子在中国就待不长!我住的珠市口那一带,有很多大商号。鬼子整天逼着他们开门营业。那一带商号里领头儿的,是天祥泰绸缎庄。”

“我知道这家铺子,我姐姐出阁,上上下下的衣服被面,都是从他们家买的。”

“天祥泰绸缎庄的东家穆老板,就是不听鬼子的,自从鬼子进了城,店门一天没开过。鬼子急得啊,上他家软硬兼施,软的就是请穆老板出山在治安维持会当官儿;硬的就是端着刺刀进去,说是查抗日分子,把上好的绸缎布匹捅得全是窟窿。可穆老板硬是不信邪,决不开门。”

黄一杰伸出大拇指,说:“这个穆老板,真是个硬骨头!”

“我听说,鬼子拿着大把的银圆去他家,说要买大批布料。只要他答应开门营业,按市价加三成的价码儿从天祥泰进货。穆老板愣是说因为战事,外地的货进不来,连送上门的生意都不做。”

黄一杰满脸敬佩之情,苏慕祥拍拍他肩膀,说:“早点儿睡吧,明天还要下井干活儿,可不能因为犯困走神儿,那可太危险了。咱们还得把命留下来和鬼子干呢!这两天我好好琢磨一下,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阮化吉这小子,我还以为他留在美国不舍得回来呢。”穆立民站得有些猛,胸口和肋下的伤口又被牵动了一下。他捂着伤口慢慢坐下,说,“他在家?”

“是,他这一从美国回来,满脑子都是好莱坞的新鲜事儿,想把奎明戏院完全变成个电影院,因为这,跟他爹都快成仇人了。”潘慕兰一摊手说。

“他家的戏园子,都快开了两百年了,阮叔肯定不答应变成个电影院。”

“那可不。”潘慕兰站起来,说,“好了,你好好养伤,我也该回去看书了,我同学还在外面等着呢。”

“你要是回家,顺便去我家一趟,给我奶奶我爹我娘他们说一下,就说我这一阵子功课太忙,下个周末就回家。”

潘慕兰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这话,把身子一转,幽幽地望着穆立民,说:“平白无故去你们家,还是去说你的事儿,我算你们家什么人?”

穆立民笑了笑,说:“我同学啊,你和我一个学校读书,你说的情况,他们肯定信。要不,万一他们真的找到学校来,看到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不立马把我弄回家,学也不让我上了。等这件事过去了,我请你吃顿好的。”

“哼,同学,以前咱们还是发小儿,现在就光是同学了。吃顿好的吃顿好的,我家就是开饭庄子的,我还没吃过好的?”潘慕兰瞪了他一眼,扭头出去了。穆立民看到,她和一个梳着两根麻花辫、相貌清秀的女同学挽着胳膊,肩并肩走了。

过了一周,穆立民的伤又好了一些,他就想着回家看看。这个周五,他一下课进了城。坐在黄包车上穿过前门五牌坊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过了大栅栏,他本想直接回家,可一扭脸儿,看到有些不对劲。他再仔细一看,只见奎明戏院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奎明戏院,是刻着四个鎏金大字的牌匾挂在戏园子大门上,可如今则变成了霓虹灯围成的四个大字。每个字都闪着金黄色的亮光,而且外面还围了一溜枣红色的小灯泡,闪烁起来格外醒目。戏院门口那里,还贴着好几张电影海报,虽然从远处望过去看不清楚海报的内容,但隐隐约约看得出来,是正时兴的美国电影。

穆立民心想,阮化吉这小子,还真能折腾,刚一回国,就把祖传下来的戏园子给变了个样儿。他回到家,见过了奶奶和父母。他给三位长辈说了这一阵子为何没能回家,因为中间有周双林和潘慕兰回来说了他的事儿,三位长辈倒是没太追问。这时,已到了晚饭时间,堂屋八仙桌上摆好了饭菜,穆老夫人说:“立民多日没回家,今天好容易回来,这顿饭我和你们一起吃。”

穆立民刚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就看到奶奶和母亲两人都举着筷子不夹菜,两人互相使着眼色。穆立民猜得出来她们想问自己什么,只有佯装不知,低下头专心吃饭。只听穆世轩对奶奶说:“妈,您要是想问立民什么事儿,先等他吃完再问。立民下了课就从海淀那么远的地方回来,早饿了。”

穆老夫人连连点头,一个劲儿给穆立民夹菜。这顿饭吃得差不多了,穆世轩先把筷子放下,说要回房看账本,就回了自己的卧室。穆立民等仆人撤去饭菜,把茶水端上桌,说:“奶奶,妈,您二位想问我什么?”

穆夫人咳嗽两声,说:“前几日潘家姑娘来家里说你在学校里功课忙,还说你宿舍里挺宽敞。”

穆立民点点头:“有这事儿。”

“潘家姑娘常去你宿舍玩儿?”说完,她飞快地瞟了穆老夫人一眼,两人一起紧紧盯着穆立民。

穆立民哭笑不得,说:“奶奶,妈,你们想到哪里去了?燕京大学是男女合校,男女同学之间相互到对方宿舍里去,是很正常的交际行为。”

“立民,你们宿舍的几个同学,听潘家姑娘话里的意思,她都挺熟的,要这么说的话,你的宿舍,她是不是常去?”

穆立民点点头,说:“是啊,潘慕兰是从欧洲留学回来的,待人接物都比较大方一些,没有那么忸忸怩怩,见了生人也能很快熟起来。”

穆老夫人和穆夫人的神色都有些紧张,穆夫人说:“立民,这潘家姑娘家境殷实,自己也知书达理,结这门亲事,咱家不亏。可这万一你有哪个男同学看中了她……”

穆立民正端起茶杯来要喝,一听到这里,半口茶水喷了出来。本来站在穆老夫人旁边的袖儿过来给他捶背,他咳嗽了几声,说:“奶奶,妈,你们要是这么乱点鸳鸯谱,我可真没话可说了。我上了一礼拜的课,累了,这就回去歇着了。”

他出了这间屋子,站在里院当中,只见旁边父亲的卧房亮着灯,父亲伏在桌上看账本的影子正映在窗户上。他想起刚才吃饭时,父亲只吃了不到小半碗饭,也没怎么说话,正准备进去看看,只见父亲的影子抖动起来,还用手捂着胸口,重重咳嗽了起来。他赶紧进了父亲的房间,只见父亲坐在桌前,面前摆着几个摊开的账本,身旁则站着周双林。父亲双眉紧锁,看上去比前一阵子更加清瘦了,放在账本上的双手更是瘦成了皮包骨。他下颌的胡须,又长又白,在电灯泡的照射下,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喉咙那里的皮肤更是皱皱巴巴的。

“我应该早点回家的。”穆立民一阵心酸。周双林本来也是一脸愁眉不展的神色,见到穆立民进来,眉头舒展开一些,说:“少爷来了!”穆立民看到他一直在朝自己身上打量,知道他还担心着自己的伤势,就用拳头在自己胸口捶了两下,朝他眨眨眼说:“双林哥,我棒着呢。”

他又对穆世轩说:“爹,我好一阵子没回家,这回我见您可是又比前一阵子瘦了。爹,现在生意不好做,您也别太费心,身子要紧。”说着,他把桌边盛着参茶的茶杯端给他。穆世轩接过来喝了几口,指了指账本,说:“立民,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里。”

穆立民凑过去,只见账本所列内容按照左为收入、右为支出分列,中画了两条重重的横线,右边支出那部分,一条线上面的数字是大洋一千零五十二元,另一条线上面写着大洋六百一十七元。每个数字旁边都有一行小字,分别写的是“北平治安特别捐”“商业特别捐”。穆立民马上明白了,一昂头,说:“爹,这些都是华北临时政府给咱们摊派的苛捐杂税啊,这钱,咱们不能给。他们拿了这钱,肯定会给日本人,日本人再用这钱造枪炮,回过头来打中国人!”

穆世轩刚要说什么,又咳嗽起来,周双林给他捶着背,说:“少爷,全北平的商铺都接到这份摊派了,自然谁都不愿意交这份钱。临时政府派人到咱们店里来收钱时,老爷说天祥泰一直没开门做生意,自然也没钱交这些捐税。可他们硬是说咱们店的家底儿厚,肯定能交上这些钱。最可气的是,临时政府的汉奸来店里要钱时,还带着两个人,一个是个孩子,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说日本人和临时政府要靠这笔钱来给穷人开粥厂,要是北平的商铺都不交钱,粥厂就开不起来,就有不少穷人饿死;另一个是穿着一身白衣裳的女护士,说城里新开的那些给穷人看病的医院,也指着这两笔钱呢!”

穆立民说:“这些临时政府的汉奸,真是没良心!我在燕京大学看过外国报纸,上面有报道,说日本人在北平开的这些粥厂、医院,都是做表面文章,粥里没几粒米,给穷人的药不是过期的就是假的。”

周双林愤愤不平地说:“那个小孩儿可能是真的穷人家孩子,说起北平好多穷人吃不起饭,一直眼泪汪汪的。那个女护士,十足十是冒牌货,一进家门就眼珠乱转,大概是想看看天祥泰的家底儿。”

穆世轩说:“立民,双林说的这件事,倒是值得再往深里挖一挖。临时政府在北平搞摊派,假借救济穷苦人的名义征收苛捐杂税,你同学里有没有认识外国记者的,让他们找到真的穷苦人采访一下,让全世界都知道华北临时政府的真面目。这样一来,有了国际上的舆论,他们就会收敛一些了。”

穆立民点点头,说:“好,这件事我记着了。爹,您也别太操心,这场仗肯定要打上几年,可别什么事儿都往心里去。要不然,非把人愁坏了不可。”

穆立民出了穆世轩的房间,站在院子中间。他想,自己已经完全康复,需要把这件事通知给上级,这样上级才会给自己安排新任务。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这声音似乎正来自奎明戏院方向。他出了自家院子,朝奎明戏院走去。他远远看见戏院门口围满了人,这些人似乎颇为愤怒,都朝站在戏院门口台阶上的那人大声说着什么。那人中等个头,身穿一身蓝色横纹西装,打着红色领带,戴着一顶西式圆檐儿礼帽,里面穿着件浆洗得硬挺的白衬衫,还露出两根吊裤带,活脱脱一副上海小开的打扮。他挥着手里的一根雪茄,抬起手理了理上嘴唇的小胡子,正一脸不屑地瞟着四周的人群。穆立民看着这人,微微一笑,他认了出来,这人就是自己从穿开裆裤时就整天在一起玩闹的发小儿、奎明戏院的少东家阮化吉。

“阮少爷,做生意可不能这么个做法,这里明明是戏院,我们到这里来就是听戏的,你可别拿洋鬼子那套玩意儿蒙我们!”

“京戏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电影里都是假人,看着就瘆得慌!”穆立民站在人堆里,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原来,围在戏院门口的,都是买了奎明戏院一年包厢票的主顾。奎明戏院是全北平顶好的戏园子,包厢的价钱可不低,如今,阮化吉要减少京戏的场次,增加电影,这些只爱听戏,对电影没什么兴致的主顾自然不干了。

阮化吉理完了小胡子,见这些人的吵闹声稍微低了些,这才咳嗽两声,说:“列位爷,你们都是在奎明戏院订包厢订了几十年的,还有几位,格外照顾我们阮家,是打前清那会儿,就来这里听戏——”

“嘿嘿,我的包厢,是光绪六年订的,到今天没挪过地方!”

“我爷爷自打咸丰年间就来你家这儿听戏!”

台阶下有人大声喊着,阮化吉赶紧下了台阶,按照老礼儿,到了这两人面前给每人打了千儿,嘴里说:“我代我爷爷、我爹谢谢您两位!”

这两人虽然一脸怒气,但也回了礼。阮化吉回到台阶上,继续说:“自打嘉庆七年有了这奎明戏院,戏园子里里外外除了正常的修修补补,就没怎么动过,台上的角儿呢,也是一代接着一代,一茬接着一茬,来来回回唱着那些戏,那些戏呢,也都来来回回唱了上百年了——”

“我们就爱听老戏,生书熟戏,没什么不对的!”台阶下又有人嚷了起来。

阮化吉接着说:“这按说呢,谁都有自个儿的兴致,有人爱听戏,有人爱听书,有人捧马老板,听多少遍‘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都听不过瘾,可有人就非得听高门大嗓的金老板,这都正常。可各位爷,就连谭老板都把《定军山》拍成电影了,你们怎么就不想见识见识新鲜玩意儿呢?是,你们的包厢票,从前一礼拜能看七出戏,以后只能看五出,少看了两出,可包厢还是你们的,只要里面放电影,你们就随时能来看,成不成?这么一来,新的旧的,您一张包厢票就都拿下了,亏不了您!”

“你是说,我们的包厢票,随时能来看电影?”主顾们相互议论了一阵子,有人抬起头说。

“嘴里一声,地上一坑!戏园子里甭管是放电影还是唱戏,您有包厢票就只管进来。我姓阮的,说得出就做得到,您放心!”

主顾们又议论起来,可声音、脸色已经和善多了。可还有几个年纪最大的,使劲拄着雕龙填漆的拐杖,说:“那也不行!我们就听戏,不看电影!”其中一位老者,举着拐杖朝四周墙上的电影海报指指点点,说:“电影上的洋婆子,一个个奇装异服,挤眉弄眼,还袒胸露乳,卖弄风骚,真是有伤风化!”

阮化吉仍然满脸笑容,拱拱手,说:“各位爷爱听戏没什么不对,可有一样,不知道各位爷琢磨过没有?现如今,爱看电影的人,是越来越多了,爱听戏的呢,是一天比一天少。现在学校里,哪个学生书包里没几张电影明星的照片?可谁会随身带着梨园行里名角儿的照片?就拿这电影海报来说——”他指了指戏院门口贴着的美国电影《淘金女郎》海报,说,“不怕各位爷笑话,这张电影海报,我们这儿贴一回,每到夜里就给人撕一回,我们知道,就是那些女学生撕走的。为什么撕?她们还不是惦记着上面的电影明星!所以说,各位爷爱听戏,又有我们的包厢,行,我豁出去了,不放电影,光唱戏,可这能挺多长时间?要真到了那一天,我这奎明戏院彻底黄了,关张了,各位爷的包厢票可不就彻底废了吗?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这是拿电影养戏,非得这样,这戏呀,各位爷才听得长远!”

那几位老者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了。

接着有人嘀咕着说:“阮家的这少东家,说的还有几分道理。”

“人家留过洋,见过世面。”

“嘿!”其中年纪最大,刚才吵得也最厉害的一位,气得胡子乱抖,把拐杖往地上一蹾,转身由仆人搀着离开了。剩下的人也渐渐散去。阮化吉朝人们拱着手,嘴里说:“各位爷慢走!”

说完,他脸上飞过一阵得意,正要转身,眼角瞥到站在一边的穆立民。他先是一愣,接着跳下台阶,在穆立民胸前捶了一拳,接着把住他的肩膀,说:“好小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人拥抱了一下,穆立民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还没问你是啥时候回来的呢。美利坚这个国家怎么样?你赶紧给我这没出过国门的土包子讲讲。咱们两年多没见,你这口才练得可以啊,说得头头是道。”

阮化吉细细打量着穆立民,见他身穿藏青色学生装,头戴学生帽,胸前别着燕京大学的校徽,咧嘴一笑,说:“哪比得上你啊,在洋学校里念书。你这身行头真不赖!”

穆立民也看着阮化吉笔挺整齐的西装、领带,梳得油光锃亮的分头,说:“就你这身西装,我们校长,美国人司徒雷登穿的都没这么好。你这分头够亮的,抹了得有两管儿鞋油吧?”

阮化吉举起拳头佯装要打:“你这嘴够贫的,立民,你小时候可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实孩子,打哪儿学得这么油嘴滑舌的?”

两人多年未见,商量着去东安市场的吉士林西餐厅喝咖啡叙旧,刚要朝路边的两辆洋车走过去,只见身后有人大喊一声:“你们俩,都给我站住!” Xt15oZY4hGxNY2eeTDhHuR8+z2Ee8QfS0suZfwTnfX9sepc2nno8uguCfdZM3+W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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