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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治伤

这天下午,周双林到了天桥。自从日本兵占了北平,天桥这儿往日那种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景象再也见不着了。这天也是,偌大的天桥,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卖艺的摊子,摊子前也没什么人,整个市场可以一览无余。那些撂地摆摊儿的摊主穿得都是破衣烂衫,一个个面带苦相,脸色灰暗,看得出来,他们一定是连下一顿的饭钱都没有,这才出来挣这份儿辛苦钱。只要有一个人在他们的摊子前匆匆走过,他们就狠狠盯上一阵子,盼着这人能给自己扔下点儿小钱。

周双林看得清楚,早上的那个汉子不在这里。他心事重重的,在一个表演吞宝剑的艺人前看了一会儿,又站在一个表演皮影戏的棚子前看。皮影戏讲的是武二郎醉打蒋门神的故事,在那道白布后面举着皮影的,是一老一少,老的大概五十出头,穿着件到处露着棉絮的破袄,腿上的棉裤更是又脏又破,早就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旁边的姑娘二十左右,留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身上的碎花棉袄虽然也有些破旧,倒是洗得干干净净。两人一声不吭,把各自手里的武二郎和蒋门神耍得有板有眼。眼看着武二郎已经把蒋门神踢倒在地,动作却慢了下来。舞着武二郎的那姑娘小声对那老汉说:“爹,我耍不动了,我肚子饿。”那老汉一脸难色,周双林从怀里摸出两张毛票儿,放到棚子前反着放的铜锣里。那里本来只有两三个铜钱,那老汉见到毛票儿,高声喊道:“谢谢这位爷!”又扭脸对那个姑娘说:“闺女,待会儿爹给你买烧饼吃。咱爷儿俩,从早上吃了那块儿窝头后,到现在还水米没打牙呢。”

“唉!”那姑娘脆生生地答应着,这才把手里的武二郎舞得起劲儿了。周双林心里一阵苦笑,心想要不是自己在天祥泰绸缎庄当伙计,老板一家人都仁义,自己的命也不比这吃不上一口热饭的爷儿俩强。这时,他只觉得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围着围巾的男人。这人轻声说:“周大哥,你要是想见你家少爷,请跟我走一趟。”话音未落,这人就转过身,飞快地朝着天坛西墙根方向走去。周双林看这人的大棉帽子就是上午那人,于是赶紧跟在他后面。

眼瞅着快到天坛西墙下了,那人却右拐向南,一直钻进了天坛西胡同。这南城的胡同,尤其是到了南城城墙下这一片,可和北城的胡同没法比。北城的胡同里住的大都是殷实人家,门户规整,地面整洁,房屋也以四合院为主,南城这一带可就没那么讲究了,房屋破败,遍地脏水,偶尔几个像样点的四合院,也变成鱼龙混杂的大杂院了。两人歪七扭八地乱转了一通,那人一闪身,进了旁边的一处院子。周双林连忙跟进去,只见这里冷冷清清,四周的屋檐下虽然也晾着些衣裳,却不见人影。那人一声不吭,进了西厢房。周双林见房内一片昏暗,不知里面是凶是吉。他想起少爷,把心一横,就跟着推门进去了。他刚一站定,还没来得及查看屋里的情形,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关上,接着自己后腰一凉。周双林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枪,更从没被枪顶着过,但他马上知道,顶着自己后腰的,是一把枪。

苏慕祥站在山坡的顶上,只见面前是一个黑黝黝的山洞,陆续有蠕动着的黑色物体从山洞里爬出来。在山洞外,站着两排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在日本兵身后,还有两大群身穿治安军服的伪军士兵。洞口处已经停了十多辆卡车,每辆车的车厢里都装满了煤块。这时,那辆把他们运来的卡车因为减轻了负担,慢慢开了过来,一直开到了山洞外。那些蠕动的物体围在卡车旁边,这时苏慕祥才看清楚,他们都是人,只不过每人都衣衫褴褛,从头到脚沾满了煤渣,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他们每人都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装满了煤。他们围在卡车四周,把车上的煤一铲子一铲子地铲上车。谁的动作稍微慢一些,那些鬼子兵或者伪军士兵就会抡起手里的鞭子重重地抽打过去。有个苦力格外瘦小,他的动作刚有些慢,还没等几个日本兵、伪军士兵围过去,他就突然哆嗦起来,站立不稳倒在地上。手推车也倒在一旁,里面的煤块散落了一地。

“这是饿的。”站在苏慕祥身后的辛国槐喃喃地说着。

别的苦力刚要过去,几个日本兵狞笑着用刺刀把这几个人逼开,然后用力把刺刀捅了下去。那人被刺穿了,钉在地上,一股鲜血从他的胸口喷出,一直喷到卡车上。他又抽搐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刚刚来到的教员、记者都惊叫起来,但那些从山洞里陆续走出来的苦力,却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就像是没看见似的,继续把手推车里的煤块推到卡车旁,他们没有任何表情,卸完了煤,就像是机器一样,慢慢转过身,又朝山洞里走去。

来的十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眼神里一片绝望。毫无疑问,他们接下来也要过这样的日子了。果然,那个穿着羊皮坎肩的汉子走到他们面前,重新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冷笑了几声,说了一句“跟我来吧”,就转身朝山洞方向走去。看样子,他就是这里中国人的头儿了。

“这是去哪儿?”辛国槐颤着嗓子说。他还没说完,一个叼着烟卷儿的男人猛地抡起鞭子朝他抽了过来,他脸上被抽出一条血口子,半个肩膀都被抽得剧痛起来。

“你凭什么打人?”黄一杰迈上一步,盯着这人说。

“哟呵,还有人打抱不平。”这人用鞭子的一端戳着黄一杰的下巴,说:“听说今天来的苦力里有记者,说的就是你吧?老子告诉你,这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家,老子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臭虫!”

那个名叫焦恩绶的记者是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他赶紧凑过来,赔着笑脸说:“这位爷,他还年轻,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着,他伸手拽了一下黄一杰的衣襟,低声说:“别争了,先保住命要紧!”

这男人喝道:“那还不赶紧跟着四爷过去!”

那个“四爷”晃动着身子,走到洞口旁的一个窝棚外,朝里面指了指。众人跟了过去,弯腰朝里一看,一阵腐臭传了出来。有人嘀咕着:“就让我们住在这里?”

“住在这儿还不知足?别给脸不要脸!”那个叼烟卷儿的男人呸了一声,说,“滚进去每人拿一把铲子,赶紧开始干活!”

苏慕祥他们钻进窝棚,见里面堆着一些铲子,他们每人拿了一把,这才被那几个叼着烟卷儿的打手赶进了山洞。

他们进去才知道,这山洞也是一个煤矿的矿井。

周双林被枪口抵着后腰,他心里一阵慌乱,正要说点什么,只听房间里有人低声说:“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周双林觉得这声音很耳熟,正纳闷儿,身后那人轻轻哼了一声表示答应,收起了枪,转身走了出去。周双林看这人身形,正是把自己带到这里的那人,可自己和他见了两次,硬是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顾不上多想,打量着屋里的情形。只见这屋子的窗户都用纸糊着,倒是和北平很多穷人家一样。在北平,那些住大杂院的人家,为了保暖,哪怕屋里会很昏暗,也都在冬天把窗户糊得严严实实的。而这个屋子,窗台下就是土炕,炕上模模糊糊是一堆被褥,隐约有人躺在被子里。

“双林哥,是我。”那人咳嗽了几声说。这下周双林完全听出来了,他快走几步,到了炕边,说:“少爷,您怎么会在这儿?”

躺在炕上的,正是天祥泰绸缎庄穆家的公子、燕京大学学生穆立民。周双林扶着穆立民坐起来,这才看清楚,他左胸口那里缠着半寸多厚的纱布,上面洇满了大片暗黑色的血迹,右肋那里也用纱布蒙着,那里的血少一些,但也从纱布里渗了出来。

“少爷,您的伤怎么这么重?我去给您叫大夫来!”周双林惊叫起来。穆立民伸手按住他的手背,说:“双林哥,你——”

他说了不到半句就说不下去了,周双林明白,马上捂住嘴。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说:“少爷,您伤得这么重,得去医院瞧瞧大夫!”

穆立民笑了笑,说:“双林哥,不用,现在都没事儿了,纱布上看上去还有血,但里面的伤都结痂了。我这条命啊,没不了!”

周双林半信半疑:“真的?少爷,您可不能蒙我。”

“你放心吧,我也不敢拿自己小命开玩笑,”穆立民又拍拍他,说,“你坐。”周双林在炕边坐下,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穆立民说:“双林哥,你是想问我是怎么受的伤,对吧?”

周双林点点头,说:“本来,您是东家,我是伙计,我不该问您什么事儿,可——”

“可你惦记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吧?”

周双林使劲儿点头。穆立民说:“你跟我们家,早就不是一般的伙计和东家了,我们家人,都不拿你当外人。你想和我说什么,尽管说。至于我这伤,我也不瞒你,是我想给国家出份力,就想着不读这个大学了,还是去当兵打鬼子。可我出城没多久,就遇到几个治安军,他们抢了我身上的钱,还想杀我灭口,幸亏我想办法跑了,可还是挨了他们两枪。”

“这些二鬼子,在鬼子面前跟孙子似的,就知道欺负中国人,简直不是人!”

穆立民接着说:“对了,双林哥,这次我找你,是想请你赶明儿去雇辆车,要汽车,把我拉回学校去——”

周双林腾地站了起来,说:“少爷,您伤得太重了,就算是快好了,不去医院,也得回家养着,哪能再去学校呢?”

“双林哥,”穆立民拽着他的衣角让他坐下,说,“我奶奶年纪这么大了,我要是这么挂着彩回去,非把她老人家吓出好歹来不可。我爹前一阵子不也刚刚大病了一场吗,也受不得惊吓。我这伤,已经好了七八成,以后每天换药就行,不出一个礼拜,准能下地。”

周双林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少爷,这回我听您的,可有一样——”

“我知道,双林哥,回到学校,我只要一觉得不得劲儿,马上去医院。我们那个大学,不是美国人开的吗,药品齐全着呢。”

周双林重重地哼了一声,说:“美国人美国人,我就不信美国人里都是好人。”

穆立民有些诧异,说:“双林哥,你这话说得挺有意思。”

周双林一拳杵到炕上,脸上露出气愤的神色,说:“老爷不是爱听话匣子吗?这一阵子,您不在家,他听话匣子听得格外多。他可不是听戏,是因为惦记着您,就想听听各处的消息,多知道一些天下大事。我也听了那么几耳朵,听见里面说了,如今日本人这么横行霸道,美国人还一个劲儿地给日本人卖石油、矿石什么的,这不是帮着日本人造飞机大炮吗?”

穆立民沉思了一阵,说:“双林哥,你说得对。卖给日本人石油、矿石,和做日本人的帮凶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就因为还要和美国维持表面的关系,日本人也不敢得罪美国人,所以我们那个学校里,目前也是安全的,药品什么的,都挺充足。”

周双林这才放下心,他叹口气,说:“有药就行。您是不知道,这城里好多医院、药店都没药了,都让鬼子兵给征用了,说他们前线要用。唉,鬼子兵可把咱北平给祸害惨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眼看天色擦黑,周双林才告辞离开。他临走前,穆立民叮嘱他,一定别去永和车厂租车,那里离家太近。

周双林走了,刚才那个汉子把他带到外面大路上才回来。他一边慢慢揭下穆立民身上的纱布,给他换药,一边问为什么不让自己送他回燕京大学。穆立民咬着牙忍着疼,说周双林从前到学校去过,很多同学都见过他,所以由他把自己送回学校,让他说自己这几天都在家养伤,别人才会信。如果是陌生人送他回去,肯定会有人起疑心。毕竟,燕京大学里肯定也有日本人安插的特务。

第二天,周双林从城里雇了一辆带着司机的汽车,来到这处大杂院,把穆立民送到了燕京大学。同学们见到穆立民身上有这么重的伤,都过来问长问短。穆立民说自己前一阵子骑车回家,在白石桥一带被几个歹人拦路抢劫,他们拿刀捅伤了自己。同学们唏嘘了一阵子,帮着周双林把他抬到床上。安顿好穆立民,周双林就回城里了。

同学焦世明、郑国恒给穆立民去食堂打来饭菜,又扶着他靠在床头上。穆立民拿起一个馒头,张开嘴刚要咬下去,郑国恒看着他,说:“穆立民,前两天珠市口那边出了件事儿,你听说了吗?”

“啥事儿?我一直在家里养伤,没听说出什么大事。”

“你家那边,是有个校尉营胡同吧?”

穆立民咬下一口馒头,慢慢咀嚼着说:“是有这么个地方,离我家不远。”

郑国恒原本坐在自己的床上,这会儿挪到穆立民的床边坐下,说:“我在美国人办的报纸上看到,前几天,有日本兵和一队治安军的汉奸兵在北平的各个中小学抓了一大批老师。”

穆立民没心思吃饭了,他放下馒头,说:“他们抓老师干什么?”郑国恒摇摇头,说:“不知道。报纸上说,这些老师有个共同点,都在课堂上发表过爱国言论。”

旁边一直闷着头鼓捣收音机的焦世明听到两人的对话,头也不回地说:“那就不用再猜了,肯定是日本鬼子把这些爱国教师都关进监狱了。”

穆立民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家养伤,外面的事儿,我不大清楚。不过,日本兵干出这事儿来不奇怪。他们想让北平人学日语,去日本人开的医院里看病,就是想让咱们都心甘情愿地当亡国奴。所以,他们就格外忌恨这些教育孩子们爱国的教师。”

“你们先别说话,到了播放前线战况的时候了。”

郑国恒刚要继续说,焦世明朝他摆摆手,然后又转过身继续摆弄收音机。终于,在收音机发出一阵嘶嘶呀呀的噪声后,信号清晰了,一个女声传了出来——

“4月3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向国军各部下达总攻击令,国军将士奋勇争先,拼死杀向敌军。汤恩伯将军所率领的第五十二军、第八十五军、第七十五军,在台儿庄镇内外向日寇猛烈进攻。两军展开了肉搏战,每一条街巷、每一处房屋都成为敌我争夺的目标。国军将士更胜一筹,逐渐夺取了日军阵地。第二天,我空军以27架战机对台儿庄东北、西北日军阵地进行轰炸。当晚,日军濑谷支队放弃阵地,大举向峄县方向狼狈逃窜……”

郑国恒和焦世明都凑到了收音机前,半蹲着身子,耳朵几乎都贴到了收音机上。两人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那个女播音员说出最后一句话,两人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终于,郑国恒双手高举过头顶,大喊道:“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打了一场大胜仗!”焦世明则重重地拍动桌子,说:“李宗仁长官真是位大英雄!”

穆立民也兴奋地紧攥着拳头,用力挥动着,连牵动身上的伤口所引发的剧痛都顾不得了。三人兴奋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这时已经到了下午的上课时间,焦世明和郑国恒夹着课本匆匆离开了,宿舍里马上安静了下来。

此时,午后的阳光洒了进来,穆立民透过玻璃窗望出去,远远望见未名湖畔的柳树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芽,树影映在水面上,湖水更加碧绿了。几只刚刚从南方返回的燕子,正在柳条中间来回穿梭,仿佛也希望在大好春光里尽情嬉戏一番。外面的窗台上,有两只燕子相互依偎着立在那里,啾啾鸣叫着,仿佛在商量着什么。他知道,屋檐下就有一个燕子窝,燕子会在那里一直待到秋天。

“离开校园两周,这里已经是春色满园了。”他想起了一年前,也是在春天,也是满眼的翠绿,还有遍布湖边的柳树……

那时他还在武汉大学读书。每当课后或者假日,他在地下党组织里的上级高志铭老师,总会在武汉东湖某个隐蔽的地方,对他和另外几名加入地下党不久的学生进行严格的培训。使用枪械,收发电报,使用暗语和密码本,还有各种各样的特工技术,都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如今,他就是在接受了上级的命令后,靠这些本领炸掉了日军的一大批军火。虽然受了重伤,险些丢掉性命,但还是完成了任务。

现在他虽然无力去接头地点告诉组织自己的情况,但他相信,自己回到燕京大学这件事,组织一定会很快掌握到,然后以某种方式告诉自己下一个任务。

初春的北平,风还是凉飕飕的,但午后的阳光总会让人有些倦意。这时正是上课时间,未名湖周围静悄悄的。穆立民打了个哈欠,铺开被子,正准备躺下休息片刻,这时,他看到窗台上那两只燕子突然飞了起来,好像受了惊吓,和那几只在柳条中间翻飞的燕子一起,向远处飞去。穆立民慢慢站起身,右手伸到怀里,摸到冰凉的枪柄,然后一步步挪向房门。他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口都会被牵动起来,疼得他直冒冷汗。但他还是来到门后,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听了出来,有人正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门。这人到了门外,先是停下脚步,似乎也在探听房内的动静。穆立民靠墙站着,把怀里的枪柄握得更紧了。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烫着刘海儿、垂散着长发的姑娘先是探进来脑袋,然后迈进一条腿。他微微一笑,把枪的保险关上,把手从怀里抽了出来,然后抱着两个胳膊,笑眯眯地看着。这姑娘身穿鹅黄色毛衣、黑色软呢修身长裤、半高跟的靴子,静悄悄地进了房间。她把后背轻轻往后一靠,关上房门,然后开始打量房内的情形。她看到这里没人,似乎颇为诧异,挠了挠脑门,又朝着穆立民的床铺走去。她看了看被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手伸进被窝,弯着腰摸索了一番,自言自语道:“里面是凉的,看来他早就出去了。他不是受了很重的伤吗,怎么还会到处走动?”

“谁出去了,我这不好好在屋里吗。”穆立民咳嗽了一声说。

那姑娘吓得浑身一震,她转过身看到穆立民,想到自己刚才的动作肯定都被这个坏蛋看到了,脸上马上绯红一片,快步冲过来挥起拳头在穆立民身上捶打起来。穆立民连声告饶,这姑娘不肯停手,恨恨地说:“敢耍本小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穆立民被一拳打在肋下的伤口上,疼得他大叫一声,捂住伤口,慢慢扶着床边蹲下,一动也不动。这姑娘半信半疑,说:“喂,姓穆的,你可别装模作样吓唬我,快点儿起来,给我说说前一阵子你到底去哪儿了,怎么受的伤。”穆立民颤声说:“伤口被你打破了,我站不起来了。”

那姑娘咬着嘴唇,说:“真的?那我扶你起来,再给你请大夫来。”她蹲下扶着穆立民站起来,正要扶他躺下,穆立民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伤口肯定流出来不少血,别把床弄脏了。”他指了指远处的椅子,说:“我还是坐在椅子上吧。”那姑娘只得又扶他坐到椅子上。她低声说:“我去给你请大夫去?”

穆立民点点头,她刚要转身离开,穆立民又咳嗽了几声,说:“你先给我倒杯水吧。”那姑娘只得到桌旁给他倒了杯热水,正要给他端过去,却从桌上的镜子里看到他一脸得意的笑容。姑娘气得把水杯往桌上一蹾,说:“穆立民,你敢这么逗我!”

穆立民笑着拉开领口,让她看了看胸前的伤,又摊开手,说:“看到了吧,我的确受伤了,我可没骗你。”

这姑娘,就是穆立民在燕京大学的同学、珠市口正和楼饭庄潘家的小姐潘慕兰了。天祥泰绸缎庄和正和楼饭庄毗邻而居,潘慕兰和穆立民从小玩到大。但中学刚毕业,潘家就把潘慕兰送去欧洲留学了。潘慕兰去的是德国,但她刚在德国读了两年书,希特勒就上台了,开始在国内迫害犹太人。在那种严酷的政治气氛下,华人也饱受歧视,日子极不好过。潘慕兰也就回国了,后来,穆立民带她见了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司徒校长准她入校就读,她也就和穆立民成了同学。这一阵子,穆立民既不在学校,也没回家,她心中忐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儿。这天听说穆立民回来了,她一下课就赶紧过来探望。

潘慕兰上下打量了穆立民一番,说:“你到底怎么受的伤?这一阵子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奶奶,你爹,你娘,都快急死了。”

“我不是给焦世明他们说过了吗,他们没告诉你?我是骑车赶路时,遇到几个劫道的,被他们打伤的。我胸口挨了一枪,腰上也挨了一枪,当场就昏死过去。幸好被过路的老乡给救了。当时我连路都没法儿走了,只好在老乡家住了几天。对了,我家里怎么样?”

“哼!”潘慕兰白了他一眼,说,“你还记得你奶奶他们?我昨天回家,刚进家门,你妈听说我回家了,就来我家了,转弯抹角问你这阵子在干吗,怎么连着两周没回家。我怕她担心,就说快考试了,你功课忙。看你妈的神情,也不怎么信我的话。她还问咱们学校里有没有学生组织什么的,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怕你参加学生组织。”

潘慕兰说完,在床边坐下,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彩,定定地看着穆立民。穆立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你有事儿要说?”

潘慕兰往他跟前挪了挪,眨了眨眼,说:“你猜,谁要回来了?”穆立民摇摇头,说:“猜不出来。这阵子我没什么熟人离开北平。”潘慕兰瞟了他一眼,然后脸对脸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阮——化——吉!穆公子,这人你还算熟吧?”

穆立民兴奋得站了起来,结果腰间伤口一疼,嘴里吸着凉气儿又坐了下来。他捂着伤口,说:“这小子要从美国回来了?”

潘慕兰双手抱膝,在床边前后摇晃着,点了点头。

两人所说的阮化吉,是珠市口奎明戏院的少东家,也是两人从小到大的玩伴。在珠市口一带,那些老字号、大铺面的第二代年轻人里面,穆立民、潘慕兰、阮化吉年纪相仿,家离得又近,整天在一起玩耍。三人经常一起去永定门城墙根儿逮蛐蛐儿,去天桥听相声、看摔跤。冬天,三人在护城河上溜冰、打陀螺;到了夏天,穆立民和阮化吉脱得只剩条裤衩儿,跳进护城河游泳,潘慕兰则在河边给他们看着衣服。那时,奎明戏院还是以京戏为最大宗的生意,三人经常趁着白天戏院后台没人时溜进去玩耍。有一回,三人一不留神,把油彩洒到一位晚上即将登台的名角儿的龙袍上,那场戏不得不推迟半个钟头开演,戏院的听差才从别的戏院借来了龙袍。梨园行向来讲究戏比天大,这种事儿就算是最严重的事故了。当晚,阮化吉被父亲好一顿狠揍,穆立民也被穆世轩在房间里关了三天,不准他出房间半步。

三人读完中学,潘慕兰出国留学,穆立民受“一二·九”学生运动影响,离家参加爱国运动,阮化吉因为功课一直不好,自觉不是读书的命,索性不再读书,在戏院里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后来,电影一天比一天时兴,不但北平各处开了不少电影院,就连一些戏园子也安上了银幕,放起了电影。离着珠市口不远的大栅栏,本来就是中国电影的发祥地。阮化吉也鼓动父亲阮道谋在自家戏院里放电影,阮道谋开始不答应,后来听说那些开始放电影的戏园子生意都兴旺,心思也活泛起来。父子两人一合计,索性由阮化吉去当时中国电影业的中心——上海去学习电影业的经营之道。阮化吉到上海待了几个月后,渐渐知道美国有个名叫好莱坞的地方。全上海上座率最高的电影,都是那里拍出来的。阮化吉给父亲写信,说上海从事电影业的人,怎么拍电影,怎么宣传电影,都是从好莱坞学来的,他没等到父亲回信,就登船去了美国。他在美国一待就是一年,听说日本鬼子打进了北平,本想回国,父母说,城里不太平,让他等局面明朗一些再决定下一步。 2P9D4AXJh9aFdsEDo6elw8XqhWpKooSTSLgHrPD/fmDU4ptBTfIVLXKXTA3GosK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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