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亲爱的X先生：
我有一个特别好的好朋友叫某先生，我们常在一起臧否人物（简单说就是恶毒地八卦），总结出一个规律来，凡是写怨妇体文字的女作家，本质上都想靠男人整点什么好处。有所求，要不到，永恒矛盾；无所求，要的就是纯情与纯爱，达不到要求就放手算了，有什么可以委曲求全的？男女之间，太存在主义了，就是彼此选择的结果，一切聚合聚会分散分离，无外乎当事人的选择，选择或者不选择的理由或许千奇百怪，终究都是平等的，于是，不免存在“我即便还爱你，我也不要你了”的奇遇冒险。
我终究还是喜欢卡门式的爱，卡门是谁？她是个茨冈人，她在情爱上十分直接而热烈，绝不欺瞒，此时此刻我爱你，这具体而真实，下一秒钟我不再爱你了，我也不会拖延和敷衍你，因此引起了爱恨仇杀，那又怎么？普希金最血性的就是他的死，男人就应该那么死，女人也应该为了自己最真实的情感付出任何代价，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人们看到一匹野马，往往想把它收服，看不下去它在野地里肆意奔跑，想着用套头和马厩将它化成家畜，这是很奇怪的，野性多好啊，从内到外都真实一体多好啊，踩得满脚都是粪的野性，比穿着西服领带分切火鸡，心里爆出仇恨与优越感浓浆的文明要好。文学本质上是给野性一个合法的身份、一种充满诗意的解释、一次释放、一首催眠曲、一回合两回合三回合无止境的唱诵，在文学的范围内，野性的指甲和头发可以肆意生长，你可以不必为不想剪掉头发和指甲羞愧，你可以伸出长着长长指甲的手，给跟你有共识的人看，你不必耻于暴露自己的肮脏和下贱。
我们曾经把最不堪的一面展示给彼此看，这是我们至今保持特别好的关系的基础，你告诉我你几次意欲自杀的经历，我在你面前喝下了海量的酒，我是从来不在第二个人面前喝下那么大量的酒的，没有理由，近乎神经病的自我克制是我个人遵守的一种规则。多数人以为我是个热烈的体质，不知道魔方略为一翻，就是零下三十八度。
有一天，我去医院帮你拿药，那是接近春节的一月底，北京冷得常常可以看到一辆小轿车冻死在路边，司机两眼翻白。那时候我还没有羽绒服，只有一件米黄色的棉服，我清楚记得木樨地附近有一连串的井盖被维修工人翻开了，白色水雾蒸腾，一个接着一个，地下温泉般，像结了痂的伤疤一样掀开。我害怕失去你，你再度想要提前死去，我和你当护士长的前妻（那时候还不是前妻）会合在门诊大厅，她告诉我拿药要先缴费，收费窗口在哪里，她想给我钱我没要，你已经预先给了我钱，实际上我们三个人所有的钱汇总在一起，也交不了你下一次手术所需的费用。我给好多人打了电话，一位西安的，我们共同的朋友，二话不说管我要了汇款地址。
我怎么知道今天你还活着，还能读这些信，你像是从地狱之门的那头伸过来脑袋。昨晚我梦到自己也动了一系列的手术，身上挖得像当年那些井盖一样，这儿一处，那儿一处，医生说为了避免让我感到疼痛，已经切断了这些井盖的神经，我感受不到疼痛，但是看得到水汽蒸腾，白色的水汽像是我身上的崇山峻岭，我坐在那里俯视自己这片大地，大地上所有的生灵四散，一片片起伏的肌体，还有活的肌肉和血液，多好啊，活着，我在梦里对自己说。
在死亡来临的前一秒，你我会感到一阵轻松：命运终将使我们摆脱“成为某人”的悲哀习惯，并卸下整个宇宙的沉重负担。博尔赫斯说的。这个我们都应该坚信不疑。
2018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