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X先生:
今天我没有很多时间坐在电脑前,唯一的一点时间是晚饭后,一点点,不知道够不够写完一整封信。去山里的计划正在倒计时,听说山里下雪了,但也不一定,可能我一到,雪就化成了水,从半山腰流下来,这种情况也挺正常的。
很久没有看到完整的、大规模的雪。二十年前北京的雪,还足够在操场上堆成雪人,下雪的时候,我穿着拖鞋赤着脚出去溜达,身穿红色小马甲,里面是棉毛衣,下面是橄榄绿的运动裤,在雪地里拍了很多照片,所以记得。那时候整天只知道咧嘴大笑,在雪地里撸串儿喝冰啤酒,能在雪里一直坐到深夜,不怕严寒地喝掉一瓶冰啤酒,然后就醉了。
下雪的天气,我整天无事忙,一会儿去松树上打下来雪,一会儿去操场上狂奔,一会儿要下到结冰的湖面使劲在上面蹦跶,看能不能掉下去,总之那时候生命是过剩极了,唯恐天下不乱。学校附近有个树林子,你还记得的吧?那个树林子里有条路,说不定路走到尽头,能一直走到机场,但是我们每次散步都没有走到尽头。如果走到尽头,可以去看看飞机如何从跑道上无限上升,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斜坡去往天上,飞机飞上去了不回来的,就变成了飞碟,多数飞机是成不了飞碟的,它们甚至惧怕鸟。
1996年的北京的天空,对我而言,只有那么一角,还没三明治大,将台路斜穿其间,自将台桥下横穿,上面是机场高速,那是我最熟悉的路口。桥下有个喝啤酒的酒吧,世界杯期间提供通宵看球的服务,我们一起去看过一次,夜半两点多,你还记得的吧?后来那个地方,我把它写到以千计的系列小说《有人迷醉于天蝎的心》里去了,我还记得那块酒吧跟前空地的大小,夜晚的灯光照在空地里,你看不清楚水泥地上有没有陈陈相因的呕吐物,也看不清有没有打架斗殴留下的血迹,附近的一个老宾馆是非洲黑人兄弟的聚集地,他们也会来这个酒吧喝酒,他们自带一片乌云,黑漆漆地坐在那里喝一整个晚上的酒,但通常只点了一支瓶啤,其他的就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只凭一支瓶啤一样可以喝醉。
你喜欢那个酒吧,因为可以看足球,还有网球,还有便宜但我们谁也喝不了多少的啤酒,我们有时候在里面傻呵呵地坐到深夜,然后你坐上公交车回家,我走路回宿舍睡觉。将台路上树影斑驳,骑自行车的人多过开车的,那时候,大部分人冬天穿着灰黑的羽绒服或者棉服,我记不清你冬天穿了什么,也许,没等到冬天到来,我们就很少见面了吧。
我的记忆已经发生严重的变形和错位,像一副被彻底打乱的牌,所有的次序都不存在了,后来的时间叠加着前面的。我在北京的最初几年,每一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冬天也是,春天也是,我们去遍了所有的京郊,爬了无数的山,还去过玉渊潭公园看樱花,从漫天漫地的樱花当中穿行而过,你大笑着看我爬树,我反过来大笑着看你爬到树的最末梢,你爬树的本事比我强多了。
然而我已经记不清那是哪一年,哪个月,四月份樱花开了吗?
那天我们吃盒饭了吗?
你还记得吗?
2018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