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X先生:
今天下午我打算开始修改《长颈人停在鹿边》,但还没什么感觉,先给你写封信预热一下状态吧。《你读过赫拉巴尔吗》这本书其实写得挺不错的,我已经读了一多半,不知道为什么,豆瓣的赫拉巴尔小组至少有两个人黑他,说他写得很无味。突然想起来我有个好朋友是研究东欧问题的,回头让她推荐给我两三本跟东欧有关的杂书读一读。
过去,在东欧,有些作家被禁,有些作家被要求修改作品,改好了就能进作协,能拿奖,还能代表国家出国见人。持不同写法的作家,只能用手抄本的形态变相出版,或者偷偷拿到外国去出版,不同写法写久了,人的心就野了,总觉得在不同当中,也有写的必要。
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作家们的脑子,他们甚至忍不住按照一种“正确”的方法去写,不至于连累自己,也不至于连累编辑,也不至于发表不了、出版不了。在家里工作的作家,也坐在悬崖边上,这真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件事。很多很多年前,有个台湾写杂文的作家叫柏杨,他说中国是酱缸文化胜地,就是不管什么东西,到了中国,都要发酵出蛆来,乱七八糟一通乱炖。
前天我和陈博士(你还记得吧,高个子,我的亲弟弟)去我放户口和档案的单位开个证明,那是个部级大院,特别大的院子,陈博士第一次去。开完证明,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我邀请他去看后边家属楼一楼一个奇葩人家,这个人把自己的书法作品、各种彩照、各种证书和领袖题字,用黑色大理石镶嵌着砌在外墙上,密密麻麻,一点儿缝隙没有。
我也特别怕被外国人追问在中国写作有多么了不得,没那么严重,就算是炮火连天,看人家西南联大的师生,跑空袭归跑空袭,回来继续到茶馆里喝茶,去买菜做饭,一路跑一路嗑瓜子的人也有的,都习惯了。我们也是一样的,哪能每天睡醒了先给自己把工作台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挂上?我们还不是一样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也不想着对立面,也不琢磨别的,先写起来再说。
你干吗不直面现实?你干吗不写一些历史?你干吗要超现实主义?你干吗要魔幻现实主义?你干吗跟现实主义不沾边儿?你干吗写诗?你干吗不写你自己的私生活?你干吗对死亡不发表见解?你干吗不把我的经历写成一本浩浩荡荡的厚书?
我的母亲大人林秀莉讲了一个故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等酝酿一下写成一个短篇,这几天无暇继续《对地窖说》,不过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上次停下来的部分,以千计躺在黑漆漆的地窖脏兮兮的床上,听着无边寂静里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声音,那是地心的声音吗?是地球之内住着人的证据吗?还是死神正穿过整个洛阳,去往开封?
听说今晚有雪,我希望在下周进山之后,山里的雪能够下得更大,并且雪能够落在应该落的地方。
2018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