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烟瘴,在青海,但凡上过山,有过登高经验的人,几乎都有切身、切肤、切心的体验。一个在平地上走路健步如飞、不觉其累之人,一旦到了海拔增高的山巅或台阶式的高地,其生命状态马上就会发生改变。常见的症状是呼吸短促、心跳加快、腿脚沉重、头昏头痛,甚而,嗅觉迟钝、动作迟缓、呵欠连连、精神不振。这时,年老之人,大都气喘如牛,频发年老之叹,就像被谁邀约了一样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言不由衷地说:“得缓一缓了,老了,不服不行。”
在青海的语境里,“缓”之学问呀可多了,虽没写在书上,可大多沉淀在民谚之中:
旋缓旋走,力气旋有。
一口气缓老,站起来乏倒。
山梁里别缓,小心瘫痪。
点睛点穴,虽只几句,可在出门淘金、海拔不断攀升的路上却是金子般珍贵的宝贝经验。
犹记得三十来岁那年的淘金路上,深入祁连山的那些经历。我乘公交车到达祁连县城的第二天,即搭朋友的车赶往托勒牧场。第三天,顺了乡亲们的手扶拖拉机抵达五岭沟的金场。当时都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何不适。第四天,换装准备下窝子干活之际,几名有经验的老把式异口同声地劝我:“小伙子,缓一缓,得缓一缓;你身体的各个器官还跟不上。”“如果这么急切地干活,就会招致看不见的烟瘴。这里,烟瘴大,它会把肺呛了。”“如果是肺呛,你挣下的两大钱,还不够以后看病的药费。”
哦。哦?
看我一脸懵懂,不咋相信,他们开始现身说法:“前几天,一个生犊小伙去追一只受了枪伤的狍鹿。结果鹿没追到,自己却着了烟瘴。临死之际,他的肺就像火皮袋一样鼓荡着用力呼吸,但还是上气不接下气,最终没有缓过气来,这就匆匆走了。我们看到他的尸体,青紫的嘴皮肿胀得几乎挡住了鼻子。”
哦,生犊。我听懂了。在青海庄稼人的语境里,生犊就是那些天生不怕虎的刚刚生下来的牛犊,只知勇,不知怕,更不知自己无知。火皮袋,则是他们做饭用来吹火的工具,吹火时一起一伏。一个人的胸脯如同火皮袋一样上下翕动,则说明其呼吸艰难已经到了极致。这种人死在绝境里的描述确实形象到极致。因为,人一旦在深山老林里被烟瘴俘获,这就如一团棉花塞进上呼吸道般难受,仿佛一层裹在身上的汗衣服,不是想甩就轻易甩得掉的。将无形的缺氧、稀薄的空气对人的征服以一个“着”字概括,这是独有的智慧和言语的修辞。当时,我为之一惊,学习鲜活语言的机会,这不是早早降临在我的身边了?
马到成功,水到渠成。在其后的日子里,我克服不请自来的头疼气喘等诸多困难,开始与金客们一点点说起烟瘴、体验烟瘴,听到了诸多幽默的故事。我知道,在青海人取笑他人的版本里,主人公往往是河州(含临夏回族自治州)人;河州人取笑青海人的版本里,主人公大多是西宁人。且不管它了,人性嘛,哪能把不好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言归正传,他们说,旧社会时,一对河州父子将要出门挣钱,在村口就遇到了江湖油子。这做父亲的拉住油子胳膊就问:“进山淘金,遇狼咋办,路上强盗有没有?”
油子说:“狼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轻易吃人,尤其是它怕火,燃火驱之即可。至于强盗嘛,人家看上的大多是大帮,像你们这么单帮的,他还看不上眼呢。”
油子将走,做父亲的又问:“听说,阿拉古山上的烟瘴大,这烟瘴是个什么东西?”
油子说:“烟瘴么,我也说不上,你走着走着就会碰上,你自己慢慢地感受吧!不同的人会遇到不同的烟瘴。”
父子俩上路经过达坂山时,即感头晕眼黑,呼吸不畅,难以迈步,便放下肩扛的行李,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休息起来。其实,他们已经分明感受到了烟瘴,但他们还不知道这就是烟瘴。就在这时,儿子看到几只高山旱獭在那儿啊啊啊地喊叫,并竖起身子在观望他们。儿子站起来喘着气说:“那不是烟瘴吗?喔,它们在骂我们呢。”父亲说:“可、能是、呢,但,它们不大,还、没到拦、住我们、去路的程、度。”
哦,大概烟瘴就长这么个样子吧。
父子俩坐了很久,缓足了,就背着行李继续攀山赶路、艰难行进,大半天都没走多少路。天快黑了,就在一处石流扇上坐着继续喘气,行李的重量简直像一座山,压得他们寸步难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话来:“人们都说淘金路上的烟瘴大,它哪有我们的行李大?这行李说来也只百十来斤,但怎么越背越重,宛如一座山?”
正说着,他们头顶嘎嘎嘎飞过一只雪鸡。儿子马上恍然大悟般说:“那油子说得对,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烟瘴,哦,这烟瘴不是飞在我们的头顶吗?怪不得我们走不动了,可能是它施了什么法,要不,我们的行李咋这么重,脚咋一点都不听自己的话了。”
就这样,父子俩一路不断克服呼吸困难,经过十五六天的行走,终于赶到了八一冰川下面的野马滩金场。夏天淘金,别无故事。秋天,离开金场的时候,他们看着远处扬起尾巴奋蹄奔跑的野马,还在想: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烟瘴?它的体形这么大,要是过来踏我们,那后果一定是不堪设想的。
其实啊,这时,他们已经战胜了烟瘴,适应了各种海拔。烟瘴早就是他们脚下的黄沙了。这不,走路身轻如燕,干活不再频频喘气,头晕眼花的现象渐渐地消失了。
这是为什么?
我想到了已故的西部作家红柯。他有个习惯,一旦出差客居一座城市,哪怕只一天,第二天早上,必早起跑步几公里。他认为,这个一来是锻炼,二则是修炼。他曾在电话里跟我聊,只有双脚踏过的土地,才甘愿与你掏心掏肺、贯通血脉,否则,它永远不会为你把心打开。
金子般的话。
同样地,西部金客
也有类似的总结。他们只要是赶着马车、驴车,每日哪怕只走上三四十公里,量力而行,经过个把月的时间赶到金场,一时纵是深山老林,海拔很高,第二天也能正常干活,感觉不到海拔的烟瘴。不知咋回事,这时,烟瘴与呼吸的关系总那么和谐,人不再怕烟瘴塞满心胸,手脚血脉一时都是活的。
相反地,一旦乘坐汽车一下子赶到金场,再好的身体,就是钢铁锻造的,也都难以消化各种不适。人在高海拔地区,不休息几天,气都喘不过来,哪还能奢望干活呢?
一个缓字,就这样意味深长。金客选择一地休息时,从来警觉着这一地的烟瘴。烟岚雾霭,眼虽不见,却含毒。如果一意休息,难以消化,就会招致各种风寒。所以,他们始终在谨防“一地缓老,起来乏倒”的风险,总是引导后生们每到陌生地,不忘随时走动。原来,人与高海拔新环境的互动如此重要!
在金场,走有道,吃亦有道。随着海拔的提升,人的肺活量逐渐变大,呼吸很快会适应海拔,但人肌体的整体功能的调试却需更长的时间。这就要求一个人走路时,一开始必须慢,不能大步流星,更不能奔跑。身在高原,谨慎是本。一日三餐、四餐、五餐,甚至六餐,在劳动强度比较大的金场里是很正常的,但每一餐都不能吃得过饱,只五六分就差不多。我想,这可能也与人的肠胃一时的衰弱与不适应有关,也与无形的烟瘴有关。
烟瘴啊烟瘴,无处不在的烟瘴让我懂得了金场,也因此懂得了高原。我知道,在我们村,人们看一个人的健康状况,就看他能拿下多大的烟瘴,适应多高的海拔。我们的邻居,一个中年人,在家里时都好好的,种地放牧都是好手,看不出有什么病;可一旦到了祁连山里的门源大梁,就难敌烟瘴的侵扰,不是呼吸变得急促不堪,就是脸肿如球,总是处于极其难堪的状态。而有一个人,就是到了唐古拉山各拉丹冬雪山顶,青了嘴皮,红了眼睛,也还是一样地能吃能睡。这就不啻拥有一个铁打的身体,为此,领得外号“铁打”。苏东坡说,“高处不胜寒”,我常想,高处何止一个“寒”呢,还当补充一个字——喘。喘不过气来,那才是高处,高原上的高处。
西宁海拔约两千二百米。久居于此,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里的烟瘴。但这几年的三亚避寒之行却让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发现了曾被我忽略的西宁的烟瘴。在三亚经过一两个月的闲养,乘飞机回来,没有一周时间的调养和重新适应,我就缓不过来。刚回来那几天,烟瘴就会像轻纱或者雾团一样堵在胸口,我老觉不爽快,呵欠连连、久睡不醒。我猜,这可能与我有基础病有关吧。但那些没有病的人跟我一样难逃这种不适。为此,有经验的“候鸟们”,在海边度假结束之后,一般会先在西安或武都住上几天,然后再回西宁。这样,大致就没有烟瘴之虞了。
哦,哦。活到老,经不了!我与请我到三亚度假的朋友们再次说起烟瘴。
他们说:“烟瘴是什么?不就是高原反应吗?”
是的,是高原反应,但好像并不尽然。在我看来,高原反应有以偏概全之嫌,青海人一般不喜欢这么说。且听这一首家喻户晓的花儿:
阿拉古山上的烟瘴大,
大通河里的水大。
出门阿哥的孽障大,
家里的尕妹们苦大。
在青海,这烟瘴远不只是一架看不见的梯子,还是一座看不见的高山,需要用生命一点一点来体验。如果我们像教科书一样单纯以海拔论之,以氧气瓶克服,总觉得有点轻描淡写,有轻视这片圣洁土地的感觉。
深度认识青海,心贴青海,感受烟瘴。对我来说,这不只是永远的乡愁,也是生命延续的一门功课。
2023年6月20日初稿
2023年12月5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