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出席中国金鹰电视艺术节,在长沙,那么多场合,无须急着递名片,许多人就冲我亮出他们亲切的笑脸,好奇地问候:“青海来的?扎西德勒(吉祥如意)!”
是的!我一次又一次有点羞涩而被动地点头并递过名片。奇怪的是,他们看都不看我的身份来历,径自说起他们在青海的旅行经历。什么碧波万顷的青海湖,云缠雾绕的祁连山,瀚海万顷的格尔木,神秘莫测的昆仑山,千里油菜花海的门源等,就像看展览一样,一下子把青海风物悉数罗列在我们之间。甚至有人当场夸奖起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西宁被称为夏都是名副其实的。”如数家珍,如拨念珠,几句话如同漫画家拿手的几笔,绘就了一张大美青海的草图。这一切,在长沙的语境里,一时之间竟是那么新鲜如初,让我获得新鲜的视野。
就在那样的场合,我同时发现,言谈之中,他们的眼神如青海长云一样始终萦绕在我那打上了明显地域烙印的“高原风光”上,久久不肯挪移哪怕一瞬。我便不失时机地借此“冰山一角”推销起青海来:强烈的紫外线虽然晒红了人的脸蛋,但它是治疗人各种心理疾病和皮肤病的天然良药。多少青海人在外生病后,只要回到老家,许多病便不治而愈了。
那是!肯定会的。毕竟一方水土在养育一方人嘛。他们频频点头,表示认同。
话题既已展开,讨论见缝插针。由一张脸引发的文化、地理讨论就这样成为那一届电视节上我们聊天的重要花絮。
一名曾在新疆工作的电视人说,作家刘亮程发现,在新疆待久了,几十年之后,虽只一两代人,汉族人的眼窝也会不由自主地慢慢变深,至于鼻梁的隆起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更有人言之凿凿:“虽然环境一直那么严酷,边疆少数民族老太太的脸无一例外都皱成了核桃皮,但一个个总是那么和蔼可亲,有一种说不出的和善与平静。尤其是那慈祥的目光,简直是一泓清澈的泉水。”
真是!那是浓缩了的一隅山川。
当时,就这样随口说出,没做深思。可是后来,我越来越觉得,那是山川地理的微缩,一张脸的风水里确实含着一方地理文化的全部精粹,生态晴雨全在一张脸上。
这一切,在沙特阿拉伯时得到了最好的验证。看着世界几大洲各色人种的来来去去,我自有一种在阅读着世界地理的感觉。我从那擦身而过的身影留下的细微表情里看到了一直未曾走近的大地山川。非洲的干旱,欧洲的寒冷,东南亚的热带雨林,阿拉伯的炎热沙漠,中亚的崇山峻岭,这些几乎全然沉淀在他们的体格和言谈举止之中,无一例外映射在他们的容颜上,就像打上了游牧烙印的藏族女性的走路姿态一样明显,不由自主地透露出他们生活的冰山一角。
有时,并肩巡游,偶尔触碰到黑人冰凉的赤脚时,我有一种在夜色里踏上了非洲土地的感觉。有时,站在小个儿的马来人身边,听他们说话,我有一种在南海岸边散步时听到了海水呢喃的感觉。
人即地理,地理即人。
就这么念叨着,我蓦然发现,当地理环境发生变化时,人的容颜的变化也是如影随形、不打折扣的。
还是回到青海。不知咋的,这些年来,青海的年轻一代脸蛋上的高原风光说消失就消失了。虽然我这样的人脸上被紫外线灼伤的痕迹依旧明显,但与原先比,还真是淡了不少。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的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白,她们脸上已经找不出丝毫的高原红了。我的四个外孙,无论男女,偶或野游晒黑、晒红了,只在家休息一两天,睡一个好觉,便恢复如初了。为此,有人戏言,青海的红脸蛋正在如高原雪线一样慢慢地上升,说不定哪天说没了就没了。言及此,我常和朋友开玩笑:“所以,自当把它当成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起来,我是一马当先的传承人了。”
玩笑激起千层浪,正在聊天或坐着喝茶的朋友们一下子严肃起来:“青海之变,这容颜事大,其中原因到底有哪些,还真该总结总结!”
于是,大伙儿七嘴八舌,再一次以带着热血的语言触碰这古老的高原大地。他们认为,主要原因还在于“春风飞度玉门关”,青海那么及时地赶上了西部大开发的时代列车,一下子缩短了与发达省区的观念距离。
最难忘,青海得到的中央支持、全国支援何止一股春风!上海、北京、天津、山东等多个发达地区多方位的对口帮扶,让青海长云下沉寂多年的一座座雪山应时醒了;六州牧区的医疗条件、教学设施赶上甚至超过了全国的平均水平;帮扶之地广大农牧民的居住条件与原来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就说牧民吧,夏天住帐篷,冬天住暖气房,这样跟着季节的脚步调适生活的方式,其幸福指数无须言明。东部农业区城乡居住条件的普适性政策,让所有人家的居住环境提升了不止一两个台阶。特别是上下水改造工程,让他们不用再去遥远的河边挑水,亦不需要钻入冷风中如厕。只此一点,就把人从严酷的自然环境中彻底解放出来了。再加上暖气以及封闭式住房结构的变化,农村冬天室内温度至少比原先提高了十摄氏度。
青海民生保障真可谓走在全国前列,昆仑丰碑一座又一座,数不胜数。
当然,大环境的巨变是不能忽视的。西宁南北山由光秃秃的土丘变成了鲜嫩欲滴的绿色屏障。柴达木盆地的瀚海深处,一年又一年不断荡漾开来的绿洲,就像是那绿色的涟漪在不断拓展,还结出了成吨成吨的枸杞。青海东部农业区植树造林的面积有多大,谁都说不准,因为,几乎全覆盖了,这使多少干旱地区的雨水一下子丰沛了起来,夏秋季节的早晨不时出现的连绵雨雾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江南。这几年,祁连山国家公园的建设,三江源国家公园的建设,更是让有着“东方小瑞士”之称的祁连山周边地区越来越湿润了。青海湿地面积在不断增加,这在过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犹记得多少年前的青海,庄稼人在晚上睡觉之前的重要环节之一就是烫裂口。那时气候干燥,一到冬天,人不是被冻伤,就是一个个手指关节干燥得开了口子。这使那些手无完肤的庄稼人在睡觉前无一例外点着煤油灯,将羊油渐次融化,然后把滚烫的油汁浇到裂口上,以此润肤护肤,缓解指关节或脚后跟裂口的疼痛。谁要是忽视了这一环节,一双手第二天就干不成农活了。正因如此,庄稼人与城里人的最大区别,全在一双手。如今,青海人开玩笑时虽然依旧以指头的粗细区分城里人和乡里人,但一双松树皮般粗糙的手,一双指关节上开满了口子的手却是想看也看不到了的。至于在大众面前袖着一双手,躲着、藏着一双手不肯见人的尴尬者更是难觅踪影了。
自信亦在一双手。青海姑娘手腕上的黄金和昆仑玉镯让那一张肤色变白变亮的脸更加自信满满。万里江山一张脸,生态晴雨一张脸。就是这张脸掀起面纱把青海拉面馆开到了全国各地,也把青海的地毯、农副产品、光伏产业、盐化工业以及大美河山,一次又一次推到了世界舞台。
2022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