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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义与亲情

几天前,我刚完成了近几年来揪扯心头愈来愈烈的一个悲愿:与西海固的农民们一起,千里灵犀,排除困难,实现我们四十年之后重聚沙沟的纪念。

无论是我,还是农民,不管是在公众号上,或在题墨留言中,我们都在重复着、共同地使用着一句话:“大义生亲情。”

有趣的是,跟随着出现了对这用语的质疑:“究竟什么是大义?其实并不清楚。”

这使我沉吟良久。

对于习惯了漫天铺地的网络垃圾,直视着自幼攻读的美好汉语正在流行语的泛滥中被腐蚀不仅不心痛反而乐滋滋往里倾倒便溺产品的人——不消说,“大义”的话语是落后于时代的痴人说梦。

但它在实行着语言的抗战,不仅对下三烂的网络意淫,而且对厩养圈食的学术。社会公正与天下大义的追求者与他们分庭抗礼,进行着持久的价值观对峙。

萧关迤西,江湖辽阔。我半生出入其中,任两肩之侧流过了形形色色。但我更生而有幸,结识了一些讲大义的人。

跳过雨水切碎的西北边界,接着西行便是古时的陇东。固原,海原,再分生出一个西吉县。不久前我刚与那三地结交了四十年的农民弟兄相会一聚,回到北京,此刻正觉得自己像块刚从炉火里夹出的石头——滚烫的心持续地激动,甚至要不断提醒自己镇静。

原因太简单——你们念着我,我也念着你们。当文学界的墨虫一旦论文写完就返回污浊时,唯他们不忘其中的大义,农夫们念挂着我,我更念挂着他们。

同时,我感到笔被一个指令拨动,对应着他们:要字字朴素。

一个朋友在《四十年的沙沟》留言栏先问再答。她说:

“我到现在也没明白西海固和大哥是什么关系,从文章中好像看出了亲情。”

答问都触着关键。

真的,是什么关系呢?

总之像是“亲情”。

但我们非亲非故,毫无血缘。我们之间只是经历了一些大事,共过欣喜磨难——没有捞取一丁点儿富贵荣华,倒是满盛了一腔沉重。胸中波澜,发酵激荡,一旦凑齐了四十年,它突然爆发出来。路人当然好奇,“好像看出了亲情”。

那么,什么是亲情呢?

我想说:亲情并非姑舅姨娘所能囊括——唯有大义,才生亲情。

从青海最西的海西,越过一般人能到达的德令哈再往西,二百公里外的柴达木盆地西缘有个聚落大柴旦。接着还要往西,如果不迷路,在戈壁滩上再颠簸一百公里左右,飞鸟绝迹的荒漠上有一个哈萨克族人的小村。

我与马有福的此生交友,我俩生命中的一次大义之行,就发生在那里。

具体说,是我的提议被马有福推诸实行,向那些在绝境中艰难孤独生存的哈萨克族人,实行了一次援助,帮助他们盖了房子。

此事被我牢记不忘,只是由于那些同胞兄弟的命运太过悲惨。在马有福和他的友人、已逝的“玉带桥关云长”马英看来,放任不管、视而不见是最大的道德缺损,即信仰的不真。

义士面前,万难可除。马有福日日呼吁募捐,“关云长”督战施工。戈壁尽头天涯绝处的蚊子一个个竟有寸大!但是苦不足惧,戴着防蚊帽,心里并不求回报——甚至不求受助者的理解。就这样,扶贫的建筑,一节节拔地而起。

在这样的实践里,我们渐渐接近了大义的含义。支援与致敬亲人们,是天地为纲的大义。为投身这种大义,自己不仅要殚精竭虑,而且要献身于他人的土地。这是真正的人的道路,是实践人道主义。

马有福为哈萨克族同胞的热心服务,换得了马海人的真心信任。看着那些哈萨克族人把有福看作亲人,给他披上紫红色的长者长衫,遥远的我凝视着视频,心潮澎湃。

人就这样升华了,我想。

视野之外的历史在徐徐潜行,如造物者不可见的工作。确实关于大义的探讨是必要的,一代人由于回避和疏远大义,萎缩成了一种缺乏血性、不知同情的人。他们的语言浸透了低级趣味,早已是一种蚊蝇孳生的网络赝品。

但厩舍岂生骏马,市井空谈绝非四海江湖;失了大义的友情,随时可能变质;唯有深具意味的经历,才能为人催生质地的巨变——我们谈论的,已是一个人性升华的命题。

在那种“值得为之一死”的奋斗中,人、行为,以及表述它的语言,都在提升。我们须臾不离的汉语文,因锤炼而达美雅,并获得强大的卫护。

在笔墨键盘之外,能听见社会四隅的声音。他们是我们的亲人,他们在呼唤大义,如语言在期待纯朴。

我坚信:这才是文学之路。

是为序。

张承志
2024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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