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就是炕,为什么总要缀上个“道”呢?
面对家乡的这个习惯称谓,我无数次地问自己,总琢磨着这之中一定暗含着什么道理。
就这样琢磨了许久,直至走了一大圈南方,看多了江浙、湖广的或高档或普通的床榻之后,这一扇窗户才终于为我豁然打开。
还是再回到青海。在青海东部农业区,不论是农村还是小镇,在暖气还不普及和流行的岁月里,在家徒四壁,房子建设刚刚成型的第一时刻,人们计划和考虑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盘炕。炕是一座屋子的瓤子,无炕不成家。有了它,屋子才算有了主心骨,才有了精气神。老人总得有老人的大炕,孩子总得有孩子的厢房炕,因着辈分,设定格局,然后再砌墙开门。在这个过程中,炕是第一参照,第一家具,第一基础,屋里的一切都是以炕为中心来设计的。
这几乎是惯例,延续了很久,无人突破。
在漫长的岁月中,无一例外,这里再穷的家庭,家里都会建有一个很能代表家庭体面和尊严的大炕。条件好的人家,往往倾其所有,还要在炕上铺绒毛毯,苫绣花炕单,摆放绸缎被褥,添加油漆炕桌,以此显示家庭的殷实,时时刻刻准备着迎来送往。
条件差一些的人家,也总是铺毡叠被,随时刷洗,每天侍弄这个炕,使其成为家庭的第二张脸面。除了待客和用以睡觉的大炕,他们也从不忽视家里其他炕上的卫生和铺盖。男孩有男孩的炕,女孩有女孩的炕,越是富庶的家庭,炕越多。
炕,让农民们延续着古老的作息规律而养成了自己独有的生命气息。
每天一大早,女人们就要叠被子、刷炕单,使炕单暴露在空气里以保持清洁。天黑前,她们总是如约般填炕、煨炕,她们服侍着火炕,忙上一番,将此作为必需环节,也作为晚辈对长辈的孝心体现,仪式感很强地日日实践着而从不厌烦。不定期地,主妇们还要专门刷洗炕单被套,以自己的勤奋维护着炕的体面。
细想一下,炕中还真是蕴含了诸多人类文明的大道。作为休息之所,它让人类告别了席地而睡的古老方式而一跃到了另一个高度,从此人们摆脱了风湿寒凉的干扰,古老的小农经济获得了比较健康的延续与传承。
就说炕的燃料吧,一般是庄稼的叶和根茎,它们身上永远流淌着太阳的气息和农人的汗水,这使农民在睡觉取暖时,有一种贴近自然的温馨。反过来,这些燃料带着农人的汗味和农家的味道轮回为灰土后,会再次回到田里,成为庄稼的气息。这是一股不见容于城市的气息,在乡村里似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一旦随着人的脚步来到城市,就觉得特别刺鼻与不和谐。为此,许多农人进城后,就纷纷背叛传统,将土炕改为床榻,第一时间告别了土炕,从此断了与庄稼和传统农业生活的纽带。
在传统农业社会,因为炕的存在,乡村还孕育和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毡匠、毯子匠、木匠等手艺人。每每到了农闲的季节,他们就会按照古老的行规和节奏走村串巷,设点摆摊,进入农家从事擀毡、织毯,做炕桌、书柜、被柜等工作。他们记在心里、念在嘴上的尺寸不是四六,就是三七,总是不离一个家庭土炕的大小。进入农家,按照主人的心愿,他们最基本、最基础的工作就是用尺子或者用手指丈量炕的大小,然后再看货下料,总想为主人家的大炕锦上添花,让其尽显风采。
在这冰山一角的背后,潜藏着乡村的另一份温情。
一般情况下,每一个家庭的大炕都是供老人或客人使用的,再贫寒的家庭也会多备着几套被褥,以便待客。每天一大早,不论有客无客,在这个炕沿下,都会有儿媳或其他晚辈生起炉火或者火盆,烧茶问暖,关心炕烫与否。就和有些地方见人问吃了没有一样,向老人嘘寒问暖几乎是惯例。在头一晚,晚辈或主人,为长辈或客人把炕烧热,并亲自铺好被褥,这是礼数,谁都不会忽视。一日的暖宁值千金。在北方的冬天(甚至温差较大的夏天),给人温暖,这是一种最基础的关怀。所以,一旦来客,每个家庭的核心取暖资源几乎都集中在大炕屋里。原先的火盆,今日的烤箱,几乎都在这个炕沿下冒烟,而使这一个大炕显得更加温馨。
就在这个炕上,家教甚严的家庭,老人和客人们平日里总是围着炕桌说话、喝茶,甚或发布家庭训示、履行婚丧嫁娶等重要大事上的礼节。作风民主的家庭,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老人们会允许一家老小围着炕桌吃饭喝茶;而家风严格的传统家庭,在老人健在的时光里,晚辈们只能在炕沿下走动,提茶倒水,竭尽本分。
这是比较严肃的一幕。
通常情况下,每逢冬季、下雨等农闲的时刻,一角土炕常常是邻居间或一家人的休闲、聊天的场所。当邻居的几个男人凑在一起,选择一炕,苫着被子半倚着身子说笑、闲聊时,女人们则会凑在另一个炕上盖着被子交流针线活和家长里短。此时,季节和杂事被关在了屋外,鞋子和袜子被脱在炕下,腿脚和身子想怎么屈伸就怎么屈伸,懒懒的,就这样一坐半天、一天。如果这时同炕的长者或伙伴谁讲个故事,那小孩们就会抬起下巴连眼睛都不眨了。
有时,一个人都没有,在冬天的漫漫长夜里,身在土炕,任寒流在窗外肆虐,冷风在屋内鼠窜,热炕却在身下发热发烫,半睡半醒着的每一个农人仿佛都是自己的帝王。
不知是什么原因,虽然进城多年,至今每读一部大部头或做一番深思或精神放松时,我总喜欢回到老家躺在炕上。摆脱了鞋袜的束缚和外在环境的压抑,人一下子变得很放松。没有这炕,我这在城市里漂泊很久的心就始终静不下来。近年来,我越来越觉得,坐在高档沙发、睡在高级席梦思上的感觉还是没有在土炕上那么放松、瓷实、亲切。
炕在我的生命中打下的烙印太深了。我的先辈,一代代都是在炕上生、炕上长,在炕上结束生命的,一生三分之一以上的时光是与炕捆绑在一起的。我的三个孩子,也都是在炕上生长的。炕不仅是我们祖祖辈辈睡觉的地方,也几乎是一代代孩子大小便的地方。在没有尿不湿等育婴产品时,颗粒绵软的土疙瘩就是那个时代的尿不湿了,不断烘烤的热炕使我们自小就摆脱了风湿的侵扰。
在青海、甘肃的山区地带,炕同时是家庭生产中不可缺少的育雏和发酵食物的优良场所。村民们在酿制青稞酒、发面时,常常将酒曲和发面盆放在炕上,借其恰到好处的温度,做出具有浓郁地方气息的特色食物。每每到了春天,在春寒料峭之际,有些地方的村民将买来的小鸡装在纸盒子里摆在炕头一角,与自己同吃同住,借此提高成活率,也与小鸡建立了良好的互动关系。更有将小羊羔、小牛犊拴在炕下,让其茁壮成长一段时间之后再移往牲畜圈棚的人家。至于在炕桌下养一只小猫咪当宠物的人家则多得数都数不清,甚至早就是见惯不惊的农家一景了。
人在炕上,心里安宁。远离了土炕的日子里,我老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使我近年来开始关注各地的火炕及其现状。
同在青藏高原的青海东部农业区,每一个山坳里的土炕,其建材和填煨的方式等是不尽一致的,其中蕴含的信息也很有意思。
就建材言,在青海,出煤产煤的大通和无煤的州县就有着很大的不同。素有“煤都”之称的大通,在过去,大多数人家喜欢做板炕。板炕,就是由一片一片的木板拼接而成的;填炕的燃料一般是细煤;填炕的方式是揭开炕板,从开口处把煤填进去,在其四周裹上残灰,从煤堆顶头引燃,让煤一点点从上往下烧,直至灰层变厚,才轻轻拨去陈灰,露出火星。板炕就这样,一点点引燃,一点点发热,一般煨一次可以维持十天左右,不需天天侍弄。煤灰也是比较少的,整个冬天下来,只在积存较多时,集中清除一次即可,不需要隔三岔五地清除煤灰。板炕的好处是,炕洞里没有燃料发出的异味,炕里还可以随便炖茶、炖水、烧洋芋、焜馍馍。板炕保暖性强,维持周期长。而其短处是,用煤量大,有煤气中毒的风险,也有小孩不慎掉入的风险。为此,这些年,青海许多人家逐渐淘汰了板炕,换成了打泥炕。
打泥炕的流行地域似乎很广,从遥远的中亚到黑龙江,几乎这一整片地方都能看到它的踪影。打泥炕用石板或水泥打造一个平平的炕面,严丝合缝,不让哪怕一点点烟丝流窜到屋里,而把填炕洞和烟囱设在屋外。打泥炕的好处是,屋子与烟尘隔离,整个屋子的卫生维护比较省力、方便,而且,打泥炕在填充的燃料上没有讲究,从树叶、树枝到野草、畜粪等都可随地取材,比较经济。而其不足是,需要每天进行填充;烧起来的火,只能用于取暖,很少能兼用。更有甚者,如果不能很好地处理风向与烟尘的关系,再密封的打泥炕也难免散发死烟的味道,睡了打泥炕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股浓浓的异味,久久不散。
别看这小小的打泥炕,其味道和细节里能透出非常鲜明的地理个性。在青藏高原的牧区腹地,打泥炕透出的常常是一股浓浓的粪烟味或野草的味道,打泥炕的炕洞同时是烧饭的灶门。而在青海祁连山腹地的门源和祁连等地,打泥炕则透着一股焦炭、畜粪和草木交杂的烟味,打泥炕的填炕洞大都设在屋檐下边的窗口靠近地面的地方,栖息在这片屋檐下的麻雀都是黑不溜秋的,被打上鲜明的地方个性。而青海靠近西宁的一些村庄,总喜欢把填炕洞隐在墙脚或者不显眼的地方,为了减少燃料燃烧产生的异味和怪味,人们平日里总喜欢把燃料晒得干干的透透的,为此许多人家的门前大都精心地晾晒着一坨坨燃料。一直到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交接地带的甘肃大河家、青海民和官厅一带,每一个打泥炕透出的似乎都是淡淡的枯叶味,非常接近这里的风土。
由此,我常想,东北和华北的农村,其炕透出的是什么味道?蕴含着怎样的文化气息呢?
我没有细致地观察或者经历,但我常常猜想,它们一定也蕴含了非常丰富鲜明的地域和民族个性。就像炕是中国北方文化的一个标志一样,具体到某一地,这个地方的炕文化也肯定会有自己的气息和个性。
这是肯定的。
因为,在西宁,我已经看到,城市楼房里火炕的考究和其中蕴含的文化意味是别具一格、不同于以往的。
2012年2月14日初稿于长沙
2014年6月19日修改于西宁
发表于《青海日报》《民族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