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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魏晋南北朝的造伪与辨伪

从东汉末到隋初四百年间,除西晋短期统一外,大部分时间处于分裂和动荡不安的状态。朝代更易,战争频发,每一次战争兴起,书籍就要遭受一次厄运。比如西晋的“八王之乱”,战争延续了十六年,造成大量典籍毁于战火。十六国时,汉刘聪攻破洛阳和长安,西晋灭亡。“京师荡覆,渠阁文籍,靡有孑遗。” 再如南朝梁的“侯景之乱”,使建康宫内藏书多化为灰烬。后梁元帝将文德殿等官、私藏书七万余卷,运至江陵。公元554年,西魏攻破江陵,梁元帝下令将藏书全部焚毁。而每一个新朝的建立,随之而来的就是访书、献书的高潮。在书籍的收集过程中,伪书就跟着出现了。比如西晋“永嘉之乱”后,文籍沦丧,东晋逃迁至江南后,就下令求书。当时豫章内史梅赜(一作梅颐)献了一部《古文尚书》,共五十八篇。其中包括西汉《今文尚书》二十八篇,但分为三十三篇(从《尧典》中分出下半为《舜典》,从《皋陶谟》中分出下半为《益稷》,《盘庚》仍为三篇,《顾命》中分出下半为《康王之诰》)。又从百篇《书序》中选取十八个篇名,从当时的古籍中搜集文句,连缀成二十二篇,其中《太甲》《说命》各三篇。并新撰伪《泰誓》三篇。以符合刘向、郑玄所说的古文五十八篇之数。另外在全书前伪造了一篇孔安国《序》,并伪造了孔安国为《古文尚书》作的传。这部伪书竟然登上了儒家经典的正统地位,直到宋代被朱熹等人看出破绽,经明代梅鷟和清代阎若璩、惠栋等的考辨,才定其为伪。

这部伪《古文尚书》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历代学者说法不一。最初朱熹只说是晋、宋间文章,恐是魏、晋间人所作,没有提具体的人;明代梅鷟认为是皇甫谧作;清黄宗羲、阎若璩则认为是梅赜所作;臧琳、惠栋、戴震、江声、丁晏、皮锡瑞等人皆以为是魏王肃所作,近人顾颉刚也坚信为王肃所作,但至今很难形成定论。

此外,被指为王肃伪造的还有《论语》孔安国注和《古文孝经》孔安国传。清丁晏《尚书余论》有“王肃私造古文以难郑君,并《论语》孔注、《孝经》孔传,皆肃一手伪书”一节,称:“《论语》孔注,亦系伪书,实出王肃之手,与《书传》(《尚书》孔安国传)一时所为也。” 他还专作《论语孔注证伪》一书证其伪。另撰《孝经征文》,认为《古文孝经》孔安国传也为王肃所伪造。

《三国志·王肃传》云:“肃善贾(逵)、马(融)之学,而不好郑氏(玄)。采会异同,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肃作《圣证论》以讥短玄。”王肃在作《圣证论》的同时,为了给自己的经说提供更有力的证据,于是改篡了原来的《孔子家语》。《汉书·艺文志》载“《孔子家语》二十七卷”,颜师古注曰:“非今所有《家语》也。”可知唐时所传《孔子家语》已非汉时旧本,是王肃所注之本。《孔子家语》托名孔子弟子集录,称后经孔安国“以事类相次,撰集为四十四篇”。为了取信于世人,王肃在《孔子家语序》中称:

郑氏学行,五十载矣。……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孔子二十二世孙有孔猛者,家有其先人之书。昔相从学,顷还家,方取以来。与予所论,有若重规叠矩者。……今或者天未欲乱斯文,故令从予学,而予从猛得斯论,以明相与孔氏之无违也。斯皆圣人实事之论,而恐其将绝,故特为解以贻好事之君子。

王肃在此申明此书出于孔子后人,书中所论与己说暗合,来证明己说之不谬。当时人对此书真伪已有怀疑。马昭称:“《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玄)所见。” 又称“《家语》之言,固所未信”。 宋以来,历代学者对此书多有考辨之论。如朱熹称:“《家语》只是王肃编古录杂记。其书虽多疵,然非肃所作。” 王柏称:“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记》割裂织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 明何孟春注《孔子家语》时,疑孔安国序为王肃所伪作。清儒姚际恒认为《家语》“即肃掇拾诸传记而为之,托名孔安国作序,即师古所谓今之《家语》是也”。 范家相撰《家语证伪》十卷,孙志祖撰《家语疏证》十卷,皆以《家语》为王肃伪作。

《孔丛子》托名陈胜博士孔鲋撰。宋洪迈始疑此书,称“今读其文,略无楚、汉间气骨,岂非齐、梁以来好事者所作乎?” 朱熹称:“《孔丛子》乃其所注之人伪作” ,又说:“《孔丛子》叙事至东汉,然词气卑近,亦非东汉人所作书。” 清儒臧琳《经义杂记》则称:“尝疑《孔子家语》、孔安国《书传》《孔丛子》皆出于肃手,故其文往往互相祖述。盖三书皆托之孔氏,以希人之尊信,用以改郑说而申己意,驳郑氏非而证已是者,无不于此取之,故三书即肃之罪案也。” 《四库全书总目》“《孔子家语》提要”也称“《家语》出王肃依托,《隋志》既误以为真,则所云《孔丛》出孔氏所传者,亦未为确证。朱子所疑,盖非无见。即如《舜典》:‘禋于六宗’何谓也?子曰:‘所宗者,六皆洁祀之也;埋少牢于泰昭,所以祭时也;祖迎于坎坛,所以祭寒暑也;主于郊宫,所以祭日也;夜明,所以祭月也;幽禜,所以祭星也;雩禜,所以祭水旱也。禋于六宗,此之谓也。’其说与伪《孔传》、伪《家语》并同,是亦晚出之明证也”。近人顾实认为:“《孔丛子》《孔子家语》二书并出王肃伪托。……清儒多谓伪《古文尚书》及《孔氏传》亦出肃手。故《孔丛子·论书篇》……其说与伪孔传、伪《家语》并同,此即王肃伪造《孔丛》之证也。” 罗根泽在综合前人例证的基础上,补充了两条很重要的证据:一是“东汉各书不见征引;始征引者就谫陋所知,似乎始见王肃的《圣证论》。他说:‘学者不知孟轲字,按《子思书》及《孔丛子》有孟子居,即是轲也。……’(见《太平御览》三百六十二)……肃因欲推翻郑康成,故先造《家语》《孔丛子》诸书,然后据以为佐证,反驳郑说。孟轲之字,《史记》本传、《汉志》与《风俗通义·穷通论》皆不著,赵岐《孟子题词》谓‘字则未闻’,是必肃所造。”二是“此书《隋志》已著录,其产生当在唐臣撰《隋书》以前。郦道元《水经注》曾引此书。……郦为北魏人,则此书当在北魏以前。……书内言及季彦之卒于延光三年,亦非如李嫦所言‘季彦辈为之’。延光三年为安帝最末第二年,后经顺、冲、桓、灵四帝,至献帝,即王肃生长之时。此书既上不过安帝,下不至北魏,正在曹魏之时,又与此时作伪之王肃有关,故疑为肃造。” 可见《孔丛子》为王肃所伪造,基本可以形成定论了。

那么王肃伪造古书的目的和动机何在呢?正如梁启超所指出的:

中国人有好古的习气,愈古愈好,以为今人的见解无论如何不如古人高明。所以有许多学术上的争辩,徒恃口舌不能胜人,便造作伪书,或改窜古书,以为武器。……为争胜而作假,自西汉末刘歆起。……汉以后,至魏、晋间,有王肃出,师刘歆的故智,以为要打倒当时大经师郑康成,非假造伪书不可。所以有许多伪书,都由他一手造成的。伪《古文尚书》、孔安国《传》,据说是他改窜的,主名虽未完全确定,十成之中总有九成可信。《孔子家语》及《孔丛子》,几乎可以说完全由他一手造成,简直没有什么问题。

南齐时又出了一个造伪的人,叫姚方兴。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上记载:

齐明帝建武中,吴兴姚方兴采马、王之注,造孔传《舜典》一篇,云于大航头买得,上之。梁武时为博士,议曰:“孔《序》称伏生误合五篇,皆文相承接,所以致误;《舜典》首有‘曰若稽古’,伏生虽昏耄,何容合之!遂不行。”

刘知幾在《史通》中也说:

齐建武中,吴兴人姚方兴采马、王之义以造孔传《舜典》,云于大航购得,诣阙以献。举朝集议,咸以为非。(原注:梁武帝时,博士议曰:“《孔叙》称伏生误合五篇,盖文句相连,所以成合。《舜典》必有曰若稽古,伏生虽云昏耄,何容合之。”)及江陵板荡,其文入北,中原学者得而异之,隋学士刘炫遂取此一篇列诸本第。故今人所习《尚书·舜典》,原出于姚氏者焉。

据《梁书·武帝纪》,梁武帝萧衍未尝任博士。《经典释文》谓萧衍为博士时议《舜典》,显然有误,而刘知幾《古今正史篇》自注所云:梁武帝时,博士议姚本《舜典》不合为是。可见这篇伪《舜典》当时即被博士官看破,然而后来传到北方,却受到学者的重视,刘炫依篇目次序将其列入《尚书》中。

刘炫也是一位造伪专家。他曾伪造《连山易》《鲁史记》等书百余卷,录上送官,取赏而去。因此被人告官,险些丧命。(案:梁启超在《古书真伪及其年代》第二章中称:“刘炫因《周易》而想及《连山》《归藏》。书初上时,文帝大喜,后来知道是假的,以为大逆不道,就把刘炫杀了。一代大学者因为造假书被砍头,太不值得。”不知何据?《隋书·儒林传》明确记载:“后人讼之,经赦免死,坐除名,归于家,以教授为务”,后遇战乱“冻馁而死”,何从因造伪而死?显然梁先生记错了。)

总之,魏晋南北朝时期托古作伪之风盛行。然其间也不乏对古书考辨的学者。如北齐的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书证篇》中,对许多古书发疑并考辨。比如他指出:

《通俗文》,世间题云:“河南服虔字子慎造。”虔既是汉人,其《叙》乃引苏林、张揖;苏、张皆是魏人。且郑玄以前,全不解反语,《通俗》反音,其会近俗。阮孝绪又云李虔所造。河北此书,家藏一本,遂无作李虔者,《晋中经簿》及《七志》,并无其目,竟不得知谁制。然其文义允惬,实是高才。

在此,颜氏已注意从作者所处时代、音韵、目录、文义等方面考察真伪。例如:

或问:“《山海经》,夏禹及益所记,则有长沙、零陵、桂阳、诸暨,如此郡县不少,以为何也?”答曰:“史之阙文,为日久矣;加复秦人灭学,董卓焚书,典籍错乱,非止于此。譬犹《本草》,神农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赵国、常山、奉高、真定、临淄、冯翊等郡县名,出诸药物;《尔雅》周公所作,而云‘张仲孝友’(案:张仲,周宣王时人);仲尼修《春秋》,而《经》书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书,而有燕王喜、汉高祖;《汲冢琐语》,乃载《秦望碑》;《苍颉篇》李斯所造,而云‘汉兼天下,海内并厕,豨黥韩覆,畔讨灭残’;《列仙传》刘向所造,而《赞》云七十四人出佛经;《列女传》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颂》,终于赵悼后,而传有更始韩夫人、明德马后及梁夫人媳:皆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

在此,颜之推已经注意找出书中所出现的后世的地名、人名、史实来证明这些书籍之中有后人羼入的成分。但是他尚未敢彻底动摇这些伪书的地位,也未考定它们的成书年代。

针对汉魏以来谶纬书的出现,南朝梁刘勰指出:

按经验纬,其伪有四: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今经正纬奇,倍摘千里,其伪一矣;经显圣训也,纬隐神教也,圣训宜广,神教宜约,而今纬多于经,神理更繁,其伪二矣;有命自天,乃称符谶,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则是尧造绿图,昌制丹书,其伪三矣;商周以前,图箓频见,春秋之末,群经方备,先纬后经,体乖织综,其伪四矣。伪既倍摘,则义异自明,经足训矣,纬何豫焉?

他依据经书来考证纬书,认为有四点可证明纬书是伪托:一是用纬书来配经书,正和织布一样,用丝、麻制成的经线、纬线必须相互配合,才能织成布或帛。今经书是正常的,而纬书却很诡奇,彼此背迕,相距千里。二是经书彰显圣人的训诫,而纬书却隐用神秘的道理来说教。本来应该是经书文字篇幅多,而纬书文字篇幅小,而现在却是纬书多于经书。三是要由上天所降的旨意,才能称作“符谶”,可是有人说八十一篇纬书(案:指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七经纬三十六篇、“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三十篇,共计八十一篇),全是孔子所作。纬书中又说唐尧制造了绿图,周文王制造了丹书。四是在商周以前,符命占验已大量出现,但经书在春秋末年才齐全。如果是先有纬书而后有经书,这就违背了经纬相织的正常规律。这里通过比较经书和纬书的内容旨意、文字篇幅以及作者异同上,列举“四证”,很有说服力。

他还根据各时代文体的不同,对当时流行的李陵、班婕妤的五言诗进行考辨,他指出:“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此外如西晋的傅玄,他认为“《国语》非丘明所作” ,又认为“《管子》之书,过半是后之好事者所加,乃管仲死后事,其《轻重篇》尤鄙俗”。 张固也认为这是有历史记载以来,第一次对管仲著作权问题提出怀疑。 再如南齐的陆澄曾怀疑过《孝经》。他说:“世有一《孝经》,题为郑玄注,观其用辞,不与注书相类。案玄自序所注众书,亦无《孝经》。” 这些只言片语仅是发疑而无考辨,然对后人考辨无疑将起到启迪的作用。

需要注意的是,随着佛经流传到中土,伪造佛经的情况随之出现。正如东晋道安所指出的:

(佛)经至晋土,其年未远,而喜事者以沙糅金,斌斌如也,而无括正,何以别真伪乎?农者禾草俱存,后稷为之叹息;金匮玉石同缄,卞和为之怀耻。安敢预学次,见泾渭杂流、龙蛇并进,岂不耻之!

为此他在编撰《综理众经目录》时,专设《疑经录》一卷,将“非佛经者”共二十六部列出。

梁启超评价道:

东晋的道安编《佛经目录》,把可疑的佛经,另外编入一门,叫做《疑经录》,因为他这样,所以后来编佛经的都很注意伪书了。

道安之后的高僧僧祐也说:

昔安法师摘出伪经二十六部,又指慧达道人以为深戒。古既有之,今亦宜然矣。祐校阅群经,广集同异,约以经律,颇见所疑。夫真经体趣融然深远,假托之文辞意浅杂,玉石朱紫,无所逃形也。今区别所疑,注之于录,并近世妄撰,亦标于末,并依倚杂经而自制名题。进不闻远适外域,退不见承译西宾,“我闻”兴于户牖,印可出于胸怀,诳误后学,良足寒心。既躬所见闻,宁敢默已。呜呼!来叶慎而察焉。

《出三藏记集》卷五“新集疑经伪撰杂录”中收录了僧祐考证出来的伪托佛经。此后,隋沙门法经《大隋众经目录》有《疑惑》《伪妄》二录,唐释道宣《大唐内典录》有《历代所出疑伪经论录》,释智生《开元释教录》有《疑惑再详录》《伪妄乱真录》等。因此司马朝军称:“魏晋南北朝时的辨伪成就主要是开创了佛经辨伪的先河。”

纵观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尚无一部专司辨伪的书籍,但人们对古书的发疑和考辨却不绝如缕。 43GmxLt3ET/m8YvMNH076NX2ncpPdjFY9YNP9oGHzqBfO4r3Wyngv90CpezNBp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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