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文所述,战国时期疑古思想已经萌芽,然而真正对伪书伪说进行较大规模考辨的当从司马迁作《史记》开始。正如梁启超所说的那样:“作史学的始祖是司马迁,辨伪学的始祖也是司马迁。”
司马迁作《史记》,始于西汉武帝太初年间。此时距秦焚书已一百多年。一些古书相继重见天日。尤其是汉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废“挟书律”后,一些散失于民间的书籍陆续收归朝廷,或藏于私人之手。到汉武帝时,皇帝藏书已十分丰富。司马迁称:“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
在各种利益的驱使下,伴随着大量古书的失而复得,造伪现象自然难免。因此收集到的古书也不免鱼龙混杂,真伪相掺。摆在司马迁面前的首要任务是甄别真伪,去除糟粕,为《史记》的撰写提供可靠的史料。
司马迁作《史记》依据的史料来源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当时流传的先秦古籍。《汉书·司马迁传》云:“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在此班固只是粗略地列举了几部司马迁作《史记》的参考书。今见于《史记》记载的尚有《谍记》《历术》《甲子篇》《禹本纪》《秦纪》等八十余种书籍。
二是皇家收藏的文献档案。秦朝的律令图籍,赖萧何收藏及时,没被项羽焚烧。至武帝时“广开献书之路”,民间献书,堆积如山,武帝令“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司马迁所说的“史记石室金匮之书”指的就是此类材料。三是实地调查得到的材料。司马迁从二十岁时就开始漫游各地,足迹几乎遍于全国,所到之处,无不进行调查采访。如《淮阴侯列传》中云:“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魏世家》云:“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郦生陆贾列传》云:“平原君子与余善,是以得具论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通过这种实地调查,司马迁收集第一手资料,为撰写《史记》作准备。面对如此丰富的文字资料和口碑传说,司马迁当然不能尽数收录,必须进行一番认真细致、去伪存真的工作。
在史料的收集和考辨的过程中,他主要奉行以下两个原则。
其一,“考信于六艺”。司马迁认为儒家经典是核实史料可靠性的重要依据。他说:“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例如,他在撰写《殷本纪》时主要依据的是《尚书》《诗经》。他说:“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
《货殖列传》开篇即言:“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这里所说“吾不知已”显然是托词,主要是对某些古史记载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不敢采用。《大宛列传》也称:“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可见他对儒家经典之外的记载是持怀疑态度的,而比较相信儒经中关于古史的记载。又如,他在作《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时就曾大段地引用《古文尚书》,或取材于《诗经》及其他经书的史料。比如《史记·周本纪》记载后稷的诞生取自《诗经·大雅·生民》。记述公刘之行事取自《诗经·大雅·公刘》,记载古公亶父取自《诗经·大雅·緜》等。同时,《史记》在记述三代及以上历史时,也多次采用现存于《大戴礼记》中的《五帝德》和《帝系姓》的记载。司马迁指出:“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例如,《史记·五帝本纪》记载黄帝其人及黄帝击败蚩尤之事、记黄帝正妃嫘祖生玄嚣和昌意之事、颛顼之行事、尧之德行,均取自《五帝德》。《史记·周本纪》记载后稷之母姜嫄之事取自《帝系姓》等。
司马迁在处理古史相关材料时一般采用“疑则传疑”的方法,他说:“五帝、三代之记,尚矣。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著。……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
所谓“疑则传疑”就是对可疑的、暂无法分辨真伪的材料,仍然作为可疑的材料流传下去。但他在存疑的过程中也不乏考辨的内容。如对所谓“许由不受尧禅”的传说,他在《史记·伯夷列传》中记载:
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此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他尽管亲自登上箕山看到许由坟墓,但因为所谓“尧让天下于许由”不见于《尚书·虞书》的记载,加之孔子列举让国的圣贤吴太伯、伯夷等,而不及许由,有关许由的文辞记载没有传下来,因此他不相信许由逃尧禅的事是真的,连带着也不相信逃汤禅的卞随、务光之事。
二是“择其言尤雅者”。他在作《五帝本纪》时,指出:“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训,荐绅先生难言之。”
这里所说的《百家》似指春秋战国时代的一部小说汇编(《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部分录有“《百家》百三十九卷”),其中关于黄帝传闻的记载,司马迁认为不尽可信,连学者也很难说清楚,因此摒弃不用。他主要依据的是《尚书》《国语》《左传》《世本》等典籍,从中“择其言尤雅者”编撰成书。对那些奇异不雅的传说,他更是持慎之又慎的态度。如《风俗通》等书中记有这样的传说:燕太子丹为质于秦,向秦王请求归国,秦王说“待乌鸦的头变白,天上降下粟米,马头上生角,才准许你归国”,太子丹仰天长叹而得愿,秦王不得已,只好让其回国。对此,司马迁认为“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
,故弃而不用。又如《刺客列传》记豫让刺杀赵襄子之事,基本采用《战国策·赵策》的成文。《战国策·赵策》在豫让刺杀赵襄子未遂反被兵包围后有这样的记载:
豫让曰:“……今日之事,臣故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义之,乃使使者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呼天击之,衣尽出血;襄子回车之轮,未周而亡。曰:“而可以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
其中“衣尽出血;襄子回车之轮,未周而亡”三句,今本《战国策》无,此据司马贞《史记索隐》引旧本《战国策》补。司马迁在引用这段记载时,将此三句荒诞不经的传说断然删除。
司马迁还注意用事实来考辨伪说。如在《周本纪》中,他针对学者们所称“周伐纣,居洛邑”一说,据事实反驳说:“综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邑。”
在《史记·司马穰苴列传》中,司马迁还对当时流传的《司马兵法》作者是否是司马穰苴表示怀疑,他说:
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也,亦少褒矣。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
按《汉书·艺文志》将《司马兵法》放在“礼类”,也称《军礼司马法》,其中论及古代用兵、出兵之礼。所以司马迁认为司马穰苴作为齐国将领,哪能深入理解《司马兵法》涉及的古代用兵之礼呢?也很难写出这种宏大广博,深远不可测度的兵法来,因此司马迁如实作了这样记载:“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
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他指出:
《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
在此指出《庄子》中的《畏累虚》《亢桑子》都是空泛的议论而没有实事根据,主要是用来攻击儒、墨的某些主张的,因此他怀疑这两篇作者有问题。
由于司马迁对史书和史料的处理采取了谨严详审的态度,并做了大量去伪存真的工作,因此《史记》被后人公认为是一部“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