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对有天赋、有才华、有创造力的女性的心理活动和思维方式进行描述。
——克莱丽莎·平科洛·埃斯蒂斯博士
我从我的下一个来访者,在“蜂巢”里工作的鲁帕(Rupa)身边经过。“蜂巢”是谷歌公司纽约办公室内的一小片小型独立工作空间。我想她没有看到我。10分钟后,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提到我刚才在“蜂巢”看到她了,随后她开始闲聊,说了半天她“忙得像蜜蜂似的”,不过似乎很快就感到有一点儿尴尬。作为一个即使能得到再多财富和好处也无法闲聊的人,我觉得几乎没有比灾难性的失败的闲聊更有意思的事了。我微笑着,没接她的话头,然后她开始大谈特谈起来。
鲁帕把所有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早上做完咖啡后,上地铁前,她都会锻炼身体。她的健身追踪器会震动,屏幕上圆形的小烟花欢快地炸开,祝贺她今天付出了努力:“完成运动目标。”为了让新年下定的决心变为现实,她雇了一位理财顾问,并且已经做出了满意的财务决策。她非常留意自己的饮食,从不被谷歌办公室内的食品车、华夫饼制作站、砖炉比萨等诱惑。她不仅有朋友,还时不时与他们一块玩。
她对酒精的依赖让她有些不安,所以经过一番艰难的斗争后,她最终成功戒酒。在数字营销领域的职业经历使她对创造产生渴望,因此,她充分研究了最佳防护装备,雇用合适的暖通空调承包商,确保她家里的上排风系统正常运行,然后购买了一个家用窑炉,还把公寓里多余的那间卧室改造成了陶艺工作室。她也会约会、旅行,每6个月去看一次牙医,在独立书店买书,给自己放松的时间,不勉强自己做任何事。
她很喜欢她努力争取到的这种生活。她向我强调了这一点,还告诉我为了过上这样的生活,她经历了多少艰辛,就像攀登高峰一般。鲁帕找到我是因为她有时睡不了整觉,夜里会醒来。
“‘有时候’是指多久一次?”我问道。
“我不确定,我没记下来。”
于是我们开始记录。鲁帕每周大约有4天,夜里会醒来,通常是在凌晨2点左右,没有明显的原因。她会凝视天花板,看着斑驳的黑暗,大部分时候她能忍住不拿起手机,有时则立刻去拿手机。
大约一个小时后,她会再次入睡,最终她能得到足够的休息,不过可以理解,这种情况令她困扰。她告诉我,她真的一点儿也不焦虑。她午后不会喝咖啡,也会避免摄入过多含糖的食物。鲁帕的身体很疲倦,但她说:“我就是无法让脑子停下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人们说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无法入睡时,通常意味着他们还没准备好探索可能的原因,并将结果公布出来。把某件事用言语表达出来,会促成改变。
有时你会大声说出一个想法,以赋予其重量,因为它很重要。有时,你大声说出一个想法是为了放下它,因为它微不足道。在你把话说出口之前,这个想法可能是模糊难辨的。而如果你把想法公之于众,相当于你在它身上下了更大的赌注,因为你真正的想法对你来说变得更加清晰了。
我们也不会将我们知道的某些东西大声说出来,因为承认真相可能会让我们解脱,但是几乎总是痛苦的。当你无法入睡时,至少有一部分你知道原因;否则,你不会从睡梦中醒来的。我不知道鲁帕为什么会在深夜醒来,但我知道,在某种程度上,她清楚是什么原因。
在她“忙得像蜜蜂似的”那次会谈前的晚上(当时我们还没见过几面——我们认识才几周,大概见了四五次),鲁帕过得特别艰难。
“我又那样了,”她坐得笔直,说道,“我太累了,我只想哭。”
“是什么使你没有真的哭出来?”我真诚地问她。她的能量似乎在变化。就好像她吸气时是一个人,呼气时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她的身体似乎正不断坍缩到沙发里,声音也随之低沉下来。鲁帕是一个充满活力且多面的人,她的每一面都是真实的。她不是在作秀,这只是她的另一面——不那么规规矩矩的一面。
鲁帕的表情让我想起我的大学室友把烟全抽完了时的样子,于是,我直接说出了这个想法。鲁帕凝视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角落,看了足足10秒钟。随后,她打破了沉默:“我家里的一切都是陶土味儿的。我自己也闻起来像陶土。”这会儿她看起来简直快哭出来了。
那一刻,我们俩笑了起来,毫无道理,但就是笑了。她开始口若悬河,手舞足蹈地解释她买窑炉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正经的爱好,而且这也为她拒绝他人的拜访提供了更好的理由。然而,现在她的生活似乎总是散发着干净的温泉泥的味道。
此时此刻,鲁帕就像在“嘲笑这一切的荒谬”和“彻底崩溃”之间走钢丝。不经过滤就直接叙述自己的意识流,需要冒情绪风险,所有人都是如此,鲁帕也一样。不过让我震撼的是,这一点在她身上如此显著。心理治疗中的大部分工作实际上是在治疗师的办公室以外完成的,但鲁帕分享的不是几天前的感悟,而是当下的体验。就好像某个写有“直播中”的标志亮起了红光,而她开始“直播”了。
她向我倾诉一件又一件事,我不免替她感到不安:她喜欢理财,但她到底在为什么而存钱呢?不再饮酒的确是一种进步,她会保持下去,但现在她已经分不清没醉的人和其他人谁更烦人一些。她并非真的在依照直觉来吃东西,只是在模仿别人的做法——她认为依照直觉进食的人应该吃些什么。因此,她吃了很多杏仁。她爱她的朋友,但并不想见他们。她也一点儿都不喜欢约会。“一点儿都不”的意思是,她讨厌约会,她甚至在想自己有没有可能是无性恋者。她更喜欢待在家里,看电视,毫不留情地挖苦他人发在网上的交友资料,给自己敷一张药妆面膜,然后独自上床睡觉。她对她无法命名的东西心怀怨恨,但她清楚那东西闻起来像什么。是陶土的气味。
鲁帕犯了一个新手常犯的错误,这也是女性常犯的错误之一,然而很不幸,很多人视其为女性进入成年期必经的仪式——放弃由自我定义的生活,以换取人们预设的“平衡”。鲁帕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其实并不是只要她减少工作时间,找到一个爱好,多多社交,健康饮食,并主动寻找恋爱对象,就可以过上健康、情绪稳定,而且平静却有趣的生活。但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交易,不如说一直以来就是如此。
你见过那些警示人们在易贝(eBay)上购买家具时不要忘记查看家具尺寸的图片吗?这类图片上往往画着一个人,他的手掌中有一个逼真但过小的物品。遵循预设的平衡生活与之类似,只不过你手里拿着的不是缩小款伊姆斯椅(Eames chair)
,而是微缩版的生活,它容纳不下过于庞大的你,无法与你的重要性相提并论。
幸运的话,你不会满足于他人对成功的定义,尽管这些定义还不错,也很受欢迎。生活中总会有一些东西锲而不舍地敲打你内心的玻璃窗,试图引起你的注意。也许是在你下班后沿车道走向前门时,也有可能是早晨你炒鸡蛋的时候。最常见的情况或许与鲁帕类似,敲击声会在深夜降临,在那些原本他人曾向你保证,只要你按他们说的做,就会无比宁静的深夜降临。有些东西会由内而外给你施加压力,迫切地要求你更进一步:去追求更好的、更广阔的生活,也是真正适合你的生活。 你猜得到那是什么东西吗?
每周都有4个晚上,鲁帕会从沉睡中醒来,盯着她那颜色深深浅浅的天花板看,因为她把自己的生活塞进了一个坐标系:横轴是别人告诉她她得做的事,纵轴则是她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在这个坐标系之上,还有施加给女性的要求——正如作家卡伦·基尔班(Karen Kilbane)所说的,“病态的感激”,这会导致你的内心产生一种无声、无形的失败感: 我到底哪里有毛病?任何人都会感到感激的。我可以改变,我得理顺自己的想法才行 。许多雄心勃勃的女性的二三十岁甚至更年长的时期,都是这么度过的——努力去过别人所说的每个人都想过的“平衡生活”,结果发现自己并不渴望这样的生活。
鲁帕完成了“保持平衡”的清单上的任务,然后开始等待,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她不仅没能感到满足,相反,还体验到了一股压抑、受制、令人痛苦的焦虑。这给她造成了一定的冲击,虽不会很强烈,但是一点一点累积着,总能使人清醒。她疲倦地坐在我的沙发上,除了向我坦白,无力再做任何事情。她问了我(也是问她自己)一个残酷而犀利的问题: 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注意到,当女性描述年纪增长所带来的喜悦和好处时,她们显得那么明快、开朗。她们通常会说:“当你到了一定年龄,你就能学会不再在意他人的眼光。你总算能接受自己无法取悦每个人的事实了,于是你会努力满足自己。你相信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你会尽力让自己认真起来,认真表达自己想要什么,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再顾及结果如何。”男性往往不会这样描述年纪增长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