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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嬷嬷

第二天,元首再次宴请“天”船队所有船员,宴会地点仍在元首府邸的院内。

七千名船员昨晚已经被船务委员会告知:地球上的人类没熬过那次宇宙灾变,全部灭绝了。这个泼天噩耗让人悲痛欲绝,但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飞船上天前人类就已经预知了这场灾变,正是这场灾变逼得他们逃离故土,所以船员们相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噩耗。他们还知道了,现在的地球人实际是从十万年后的G星来的,是褚贵福带去的卵生人的后代——但他们继承了地球人的血脉,甚至可以算作“乐之友”的嫡系后代,这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吧。“天”船队的游子在离家十一年后幸运地回到一百多年后的地球,纵然亲人已逝,但故土比他们离开前更为先进、富足、优雅、美丽,这是对悲痛中的他们最好的安慰。虽然今天的地球社会有某种陌生感,但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们来自G星,有着自己独特的进化经历,他们能基本保持地球人的风貌,已经很难得了。在船员们眼里,不管怎么说,眼前的地球还是一个相对熟悉的老地球,充满故土的亲切。

这正是姬继昌说的“有控制地逐步披露”。现在,七名船务委员悄悄地守着这个秘密,努力维持着平静的假面。

宴席中,元首亲切地问姬继昌此后的打算。元首真诚地说:“既然由于时空溅落的随机性,环宇航行已经不大可能实现,那么,我衷心希望‘天’船队留在地球,好好地享受生活。这是你们的故土啊,你们比我们更有资格享用它。如果你们决定留下,所有船员都将终生享受国宾待遇。当然,如果你们最终决定继续航行,我也会尊重你们的意愿。无论你们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大力支持。”

姬继昌已经事先考虑过该如何回答,笑着说:“衷心感谢阁下的深情厚谊。这是件大事,还得广泛征求船员们的意见。就我个人来讲,倾向于继续航行。环宇探险已经成了我们这代人的天性,刻印在血脉中,渗透进骨髓里,是无法改变的。估计你们在‘乐之友’的资料中读过下面这段历史:当年,‘乐之友’派姬船队用激发‘婴儿宇宙’的办法来逃出母宇宙,那基本是一次必死的冒险,但我的六千名伙伴全都视死如归。后来,在即将激发时被楚天乐先生紧急叫停。之后我们不死心,甚至秘密组织过一次‘叛逃’,去往那个九死一生的‘婴儿宇宙’。”他是有意扯出这段陈年旧事,以便把他的拒绝表现得更自然一些。它确实是真实的历史,相信元首已经在地球信息库中读过有关记载。“至于环宇航行能否实现,目前说‘不可能’为时尚早,我们边走边探究吧。‘乐之友’一直秉持的口号是:活着!先走起来再找路!”他最后加了一句,“何况,亲人们都不在了,我们也想离开这片伤心之地。”

他隐晦地提到“伤心之地”,不知情的船员们以为他是指地球人类灭绝于“自然灾变”,而元首自然知道其中含义。元首点点头,说:“我尊重你们的选择。如果你们决定要走,我会提供充足的供给。你们想不想换成新飞船?我们的飞船可能稍微先进一些。”

“谢谢阁下的慷慨,但不用换的,老飞船我们用惯了,而且其性能也足以胜任环宇航行。”

宴席上大家一直言笑晏晏,几名知道实情的船务委员都表现得很平静,只有康平显得寡言。宴会后,总理安排其他船员们返回宾馆,只安排七位船务委员前去瞻仰嬷嬷和罗格的塑像,平桑吉儿做向导,侍卫格鲁随行。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对普通船员暂时保守有关嬷嬷的秘密。姬继昌很默契地同意了这种安排,他同样不想让普通船员过早地知道实情。

一行人步行到广场,先去瞻仰了罗格的塑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材瘦削,手持激光枪正在射击,但对方武器的轰然一击炸飞了他的腹部,形成一个贯通的空洞,此刻肉体的疼痛可能还没传到大脑,他惊异地低头看着腹部,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个有血性的年轻人,他的刚烈甚至博得了敌人的由衷尊敬。康平紧紧地盯着罗格,盯着他腹部的空洞,目光如火,仇恨在胸中如岩浆般涌动。他瞅平桑吉儿和侍卫格鲁没注意这儿,以极低的声音对身边的姬继昌说:“……你是对的,必须尽快离开……”

姬继昌用严厉的一瞥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新地球人的科技十分先进,完全可以远距离监视和监听。

随后,一行人去瞻仰褚嬷嬷的塑像。从雕刻技艺上说,这尊塑像显然更见功力。一位美貌优雅、雍容高贵的裸体妇人,白发娇颜,胴体健美,戴着手铐,深邃的目光平静地遥望远方。看着她,众人心绪复杂。听元首叙述了她异常艰辛跌宕的人生之路(他们相信这番述说的真实性,元元的分析更证实了这一点),大伙儿虽然痛恨她帮助G星人在地球扎根,但更多的是怜悯和谅解。想当年,她在做出那个艰难的转变时,该经受了怎样的心灵煎熬啊!相对于这样的煎熬,死亡都显得太轻。忽然,良子低声惊呼:“看,她又在微笑!”

良子指的当然是那种“活的微笑”。没错,塑像在向他们微笑,不光是微笑,还缓缓地向他们侧身,缓缓地低头。大家已经得知她是“活塑像”,所以并没有太惊异,只是紧张地等待着。塑像把目光聚焦在康平身上,直视着他的眼睛,无声地说——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晰地听见了:“不要——去——G星。”

康平心中霍然一震。这正是他心中唯一的念头。他想赶紧离开地球,因为在这儿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是无法报仇的;他要前往G星,那儿处于不稳定的时空状态,稍加干涉就会引发崩溃,是仇人们最大的罩门。如果他们能溅落在褚贵福老人苏醒前的时空点,也许能中断此后的G星进化,也就改变了地球的历史,把被灭族的人类从时空中拯救出来。相信连褚贵福前辈也是乐意这样做的,纵然他是G星人的先祖。他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因为担心对方的监听,一直藏在心中,对姬继昌都没有说过。但此刻,褚文姬,这个法力高强的巫婆,第一句话就准确地击中了十环!他的心情顿时无比灰暗,因为,这个念头只要被敌方得知,复仇的希望就基本破灭了,新地球人(不如说是外星杂种)武力强大,足以轻松粉碎任何偷袭的企图。虽然明知此刻表示愤怒无异自杀,但康平天性耿直,无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他怒视着嬷嬷,心中满盛着郁愤与绝望。他既恨这位嬷嬷用毕生精力帮外星杂种在地球上站稳脚跟,又恨她这么快就斩断了自己的报仇希望。姬继昌十分了解这位光屁股伙伴的想法,他看看康平,用目光向他警告;然后回过头,干脆地对褚文姬说:“请你放心,我们不去G星。”

平桑吉儿冰雪聪明,听懂了三人对话中隐含的意思,轻松地笑道:“当然没人去。嬷嬷你放心,没人去的,那里是国家禁地,谁去那里找死啊?”

这句话像是玩笑,但此时此刻,这样的玩笑让康平心中滴血。他回头怒视着平桑吉儿,吉儿看懂了他的表情,但仍保持着微笑。姬继昌连忙打岔,笑着问塑像:“我该怎么称呼你,是不是也像新地球人一样尊称嬷嬷?但算起来你该是我的孙辈才对,你的曾祖是我的褚伯伯。”

塑像对这句调侃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而是无声地说出第二句话,但所有人仍然听到了。这次她的目光聚焦在姬继昌身上:“超圆体——有——中心。”

这次轮到姬继昌心中一震!这尊活塑像确实拥有神力,刚才准确地猜到了康平的内心,这次则猜到了自己的内心。尽管由于时空溅落的随机性,环宇航行已经难以完成,而且地球上的巨变也严重干扰了他们的计划,但他绝不会放弃“验证宇宙是超圆体”这个终极目标,只是眼下还没有想到可行的办法。这位褚嬷嬷惜字如金,只说了寥寥六个字,但含义丰富,显然是在为他们指路。众所周知,一维超圆体(圆环)有中心,中心位于比其高一维的二维平面上;二维超圆体(球面)有中心,中心位于比其高一维的三维空间;三维宇宙如果确实是超圆体,那么它也会有中心,中心应该在比其高一维的四维空间,也就是所谓的“二阶真空”中。只要根据某种特质找到这个位于更高维度的宇宙中心,也就间接证明了三维宇宙是超圆体。问题是:如何能抵达中心?如何进入高一维的空间?如何辨别它?对这些难点该如何解决,连理论上的假设都没有。他准备向嬷嬷询问,但平桑吉儿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了:“嬷嬷,你说的超圆体宇宙中心,是否就是《亚斯白勺书》中说的至尊、极空、万流归宗之地?它在哪里?怎么去?”

姬继昌等人对平桑吉儿的话很困惑,不知道她说的“至尊、极空、万流归宗之地”是什么玩意儿。姬继昌用目光询问元元,元元轻轻地摇头,表示它的信息库中没有相关信息。此时塑像转向吉儿,温柔地看着她。嬷嬷再次开口了,仍然是无声的语言,但所有人都听见了:“大道——为——空。”

所有人都很困惑,从刚才两句话看,嬷嬷惜字如金,为什么此时说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好像道家偈语的四个字?它不像是对平桑吉儿所提问题的回复。平桑吉儿同样很困惑,想再询问,但塑像已经把目光转向了空中飞翔的元元。塑像仍没有说话,但元元显然接收到了某种信息,急急地说:“船队长,她在唤我飞近!”

姬继昌立即说:“你去就是!”

元元飞向高处,与巨大塑像的眼睛平齐,随后发生的变化令众人震惊。此前他们已经知道,这尊塑像实际是六维时空泡保护下的嬷嬷,而这个六维泡是不可见的。但是,当元元飞过某条不可见的边界后,这个泡泡被激活了,显出透明但清晰可见的球面边界,嬷嬷位于泡泡中心,元元也被包在泡泡内,两者显然在交流。但交流的方式相当奇特,泡内出现一团紫光,像活物一样脉动着,慢慢地扩大,把元元完全罩住。元元被罩住后,它的球形身体变得半透明化。然后紫光慢慢地收缩,变为一个紫色的光点,消失在元元球形身体(大脑)的中心。

元元飞出球形边界,急急地说:“嬷嬷要走了!她什么也没说,但我分明听到了她的话,是她的意识把我淹没了。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我无法准确描述。”

“她说了什么?”姬继昌问。

“她说,她早就想去往‘至尊、极空、万流归宗之地’,那是普天灵智的皈依之地。只是为了能够看一眼回归的亲人,才滞留至今。现在她心愿已毕,要离开地球去那儿了。”

元元的转述看来没错。那个透明但可见的泡泡慢慢地消散,而塑像也发生了肉眼不可见而能意会的变化:它的“生命”或活力消失了,变成一尊真正的塑像。不,肉眼可见的变化也是有的,她的满头白发慢慢地转黑,变得又黑又亮,光可鉴人。她仍在微笑,不过不再是活的微笑,而是她最后那丝笑容的凝固。姬继昌等七人为塑像的变化惊疑不已。

平桑吉儿喃喃地说:“嬷嬷走了,嬷嬷的灵魂肯定离开了雕像,与我们永别了。我见过当年雕像开光时的照片,黑发的嬷嬷才是雕像本来的形貌啊。嬷嬷走得太匆忙了,我甚至没来得及和她告别。”她怅然良久,想到嬷嬷很可能从此永别地球,感到深深的失落。然后她转向姬继昌,“船队长阁下,按父亲安排,瞻仰雕像后我本该送你们回宾馆的。但既然嬷嬷显灵,还对我们有所教诲,是否咱们立即返回府邸见见我的父亲?我觉得,嬷嬷的三句教诲非常重要。”

姬继昌立即答应了。他也觉得,在嬷嬷显灵之后,特别是她说出“不要去G星”的警告后,他们不应该拒绝去见元首,以免引发不必要的误会。还有,关于那个“超圆体中心”和“至尊、极空、万流归宗之地”,他也想从元首那儿得到更多的信息。一行人同嬷嬷的塑像告别,返回元首府邸。

途中偶遇了豆豆和伙伴们——其实算不上是偶遇,因为豆豆并没回宾馆,一直在元首府邸附近游逛,想寻找进入府邸或与平桑吉儿碰面的机会。他的伙伴们全都热心地陪着他,包括微怀醋意的阿冰。看见爸妈一行人,并且平桑吉儿也在其中,豆豆满面春风地迎上来。问清他们是要返回元首府邸,豆豆立即急切地说:“我也一块儿去吧,我们几个都一块儿去吧。元首府邸这么漂亮,我们一直想参观它的全貌。”姬继昌想找理由拒绝,此去见元首,谈话中恐怕会涉及一些历史真相,而这些真相他暂时不想扩散。但没等他拒绝,豆豆已经自来熟地和平桑吉儿攀上了话,“吉儿妹妹,我们想去参观元首府邸,主人欢迎不?”

平桑吉儿笑着点头。这下子姬继昌不好拒绝了,只好默认。康平则郁愤地哼了一声。他一向宠豆豆,但眼下实在看不得他对平桑吉儿屁颠屁颠的样子。没错,这位平桑吉儿既美貌又高贵,年轻男人为她动心是正常的,但她却是血仇的后代!她的祖父、父亲都是双手沾满人类鲜血的禽兽!当然,豆豆尚不知道真相,这么苛求他其实不公平;但尽管如此,康平仍无法克制心中的不快。

元首夫妇在寝宫接见了他们。平桑吉儿一进门就急切地说:“父亲,母亲,嬷嬷苏醒了!”

“嬷嬷苏醒了?!”元首敏锐地反应道,“那么,她随后就离开了?”

“对,她走了,但走之前留下了三句话。”

元首与帝后立即起身,向广场方向虔诚遥拜。三拜之后,元首痛惜懊恼地说:“真该死,刚才我和你母亲都该陪客人去现场的,我太粗疏了。当年嬷嬷接受‘神’的馈赠并变成活塑像,只是为了再见一眼回归地球的亲人。今天她见到了,自然会离开。这个结局我竟然没能事先料到,真是老糊涂了。实在可惜啊,错过了见嬷嬷最后一面的机会。”

元首夫妇跌足长叹,怅然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吉儿,嬷嬷留下哪三句金言?”

姬继昌抢先说:“嬷嬷的第一句话似乎是对我们说的,因为当时她的目光朝向我们。她说:‘不要去G星。’陛下,我们知道那儿已经成了耶耶教的圣地,不会去打扰的。”

他直视着元首,因为豆豆等六位年轻人在场,他对这件事点到为止。元首点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姬继昌接着说:“嬷嬷的第二句话似乎也是对我们说的,她说:‘超圆体有中心。’我相信她已经知道我们的困境,这是在给我们的探险之旅指路。当时平桑吉儿曾问她,这个中心是否就是《亚斯白勺书》中说的‘至尊、极空、万流归宗之地’?又问嬷嬷,它在哪里,怎么去?但嬷嬷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了一句:‘大道为空。’随后就飘然而去。走之前她告诉我的智能助手元元,说她是去往那片至尊之地。后两句金言一定具有深意,但我们资质鲁钝,不能理解。”

元首略为沉吟,与夫人交换目光,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还是让小女详细解说吧。她从少年时代起就有一个执念,估计与这件事相关。”

平桑吉儿目光熠熠,对父亲点头。但她没有立即解说,而是低声交代格鲁,到她的寝宫取一样东西。等待期间,元首感慨地对客人们说:“我这个女儿啊,从小就不同于常人,她的心灵同大自然是相通的,对那些玄虚之事最感兴趣,老是问这样的傻问题:宇宙有多大?多老?什么时候出生的?会不会死?死后会不会重生?重生的宇宙还像不像它的母亲?这类问题我和妻子一个也回答不了,常常惹得她撇着嘴不高兴。可惜那时嬷嬷已经去世,否则以嬷嬷的睿智,一定会让她满意的。”

元首感慨时,平桑吉儿一直凝望着远方,沉浸在遐思中,今天与嬷嬷的交流在她心中勾起了万千思绪,勾起少年时的憧憬。她感受到了冥冥中强烈的呼唤。很快,格鲁抱着一件颇重的物件回来,是一块紫水晶的原生矿,有成人的头颅那么大,大致呈山形。矿石一角被剖切和磨平,可以看到内部的结构:粗粝的外壳之中是一个空腔,腔内由外向内生长着很多六棱形的水晶柱,端部是尖的,晶莹澄澈,光滑精致,呈现出高贵神秘的紫色,与粗粝的外壳反差强烈。看到它,豆豆不由得摸摸自己左腕的手串,那也是漂亮的紫水晶材质,是上天前鱼乐水奶奶送他的,与平桑吉儿这块原矿石颜色相同。不过他闹不明白,其他船员同样不明白,平桑吉儿在讲述“至尊、极空、万流归宗之地”的话题前,特意拿来这块紫水晶,是什么用意。

平桑吉儿心潮起伏,抚摸着紫水晶,缓缓说道:“这是我少年时在一家地质博物馆看到的,当时我立即被迷住了,向馆方强买了它,带回家中。关于水晶晶体如何形成,我们今天都知道科学的解释,它需要同时具有以下条件:富含二氧化硅的热液、岩浆凝固时由气泡形成的一个晶洞、六百摄氏度左右的温度、两到三个大气压的压力。在这些条件下水晶会自动结晶……从根本上说,宇宙诞生至今只有两种运动:一是无时不在的熵增,它让万物变得无序;二是逆向进行的自组织,它在无序中自动产生秩序。水晶的形成就是自组织的一个典型例子。当然,这是我长大后的认识。而当时,在一个少女心中,领悟到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幅图景:在黑暗幽闭的岩层中,二氧化硅分子感受到了‘空’的存在,感受到冥冥中的召唤。它们依本能知道,只要进入晶洞,自身就会升华,由粗贱杂乱的石头,结晶出高贵精致的水晶,成就出它们本来该有的高贵面貌,彰显其内禀之‘道’。于是它们竭尽自身之微力,默默地、艰难地向晶洞移动。这个过程历时千万年,才形成眼前的晶体,璀璨、高贵而神秘。”她叹息一声,“这件水晶原矿石真的把我迷住了,从那时起,我一直把它放在卧室,每天伴我入眠。夜深人静,我甚至能聆听到‘空无’的召唤。”

她说得十分动情,听众都被她感染了,感受到冥冥中的神秘召唤——只有康平满脸不屑。除了他对这位“仇人后代”的心结,也因为他从来不耐烦听这类玄虚的话题。

平桑吉儿又说:“然后,大概是十岁时,我在圣书《亚斯白勺书》中读到了一段话,立即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你们听我背诵这一段。

“蛋房岁月中,耶耶大神曾数次言述此事,惜亚斯愚钝,终生未能领悟其奥义,谨于晚年追记如下:

“传言浩瀚星空最深处有一处至尊之地,也是极空、万流归宗之地,名曰宇宙之心,被神圣的紫光笼罩,是普天诸神灵智皈依之所。诸神皆为天帝之长房苗裔,在宇宙中开枝散叶,历亿万劫方修得真身。凡得真身者皆脱体飞升,回归此地,将灵智融于紫光之中,献祭于天帝。”

她流畅地背诵完毕,目光灼灼地问客人们:“听了这段神谕,你们是什么感受?反正我初次读到时有强烈的晕眩感。我觉得,这段神谕和水晶晶洞的神秘召唤简直是异曲同工啊。你看,在黑暗幽闭的宇宙中,生命(或灵智)感受到了‘空’的存在,感受到了冥冥中的召唤。他们依本能知道,只要进入那个‘晶洞’,自身就会升华,能将灵智融于紫光之中,成就出他们本该有的高贵。于是他们就竭尽自身之力,不可阻挡地向那儿前进。”

客人们受到强烈的震动,包括姬继昌。平桑吉儿的感悟比较诗意,比较缥缈,而姬继昌的感悟比较实在。他觉得,这虽然是一段宗教传说,但也可能是真实的宇宙历史。传说中的“天帝之长房苗裔”,很可能是起步很早的文明,他们在宇宙中经历万千劫难(可能是摧毁智慧的周期性的宇宙暴胀),最终羽化成神(达到神级文明)。至于他们在羽化后为什么都要回到“至尊、极空、万流归宗之地”,一时还想不清楚。推测可能是一种寻根行为,是宗教意义上的“朝拜天房”,或者是科学上的大道归一。这些天来,他读了不少地球典籍,对G星的历史有所了解,知道那位耶耶曾得到“神”馈赠的天房和一个六维时空泡,那么平桑吉儿背诵的这段信息也可能来自“神”的传授。当然,不会有超自然的神,那只是达到神级文明的一位先圣,被蒙昧时代的G星先民神秘化了。至于这段话中的“将灵智融于紫光之中”,眼下猜不到其真实含义。但无论如何,姬继昌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这个宗教上的至尊之地与“超圆体中心”一定有某种联系。它很可能是一个双重圣杯,找到它既能证实宇宙是超圆体,也能使科学得到极大的提升。

平桑吉儿的激情述说影响了众人,大家目光闪烁,遐思翩翩,只有康平心中发凉。他断定,这绝对是那个老巫婆的忽悠,是想骗“天”船队陷入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忘了对G星人的血仇。看伙伴们的表情,很可能他们已经上当了,甚至包括最为睿智的姬继昌,这让他十分焦灼郁愤。

平桑吉儿忽然问姬继昌:“姬船队长,听父亲说,你们打算再次离开地球,继续你们环游宇宙的理想?”

姬继昌谨慎地说:“我还没有广泛征求船员们的意见。以我本人的意愿,是这样的。”

平桑吉儿立即说:“那我跟你们走。”

满座皆惊!尤其是七位客人,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几位主人也很吃惊,但表情相对平静一些,夹杂着一些苍凉无奈。抱着水晶矿石的格鲁皱紧了眉头,显然极不乐意听到这句话,但他并未显得意外,显然这句话在他的预料之中。

平桑吉儿立即对客人解释:“不用惊奇,这正是我从孩提时代就有的梦想,父亲、母亲和格鲁都知道的。我一心想找到这个至尊之地,所以从小就磨着父亲,对我进行了严格的太空训练。这几年我又磨着父母,让他们为我组织一支远航船队。但父母舍不得我离开,一直在推诿拖延,我也没忍心下最后通牒。现在,正好你们来了,而且有幸得到嬷嬷的面谕,我想这一定是嬷嬷有心成全我,这下子父母就无法推托啦!”她大笑着问几位客人,“你们愿意接受我这位不速之客吗?”

未等船队长回答,豆豆抢先说:“当然,我们热诚欢迎!”

阿冰、谢廖沙等五个年轻人也笑着点头。豆豆的“过分殷勤”招来康平恼怒的一瞥,姬继昌同样心中不快:不管要不要接受平桑吉儿上船,豆豆也不该在船队长之前就表态同意。他以目光向儿子警告,豆豆知道自己冲动了,冒失了,讪讪地笑着。元首夫人对平桑吉儿招招手,准备劝解,平桑吉儿用一句话堵了回去:“母亲,你非常清楚的,这是女儿的夙愿,所以——劝阻的话就不要说啦。”

元首夫人苦闷地叹息一声,真的不再说话。看来平桑吉儿确实已经磨了他们很久,而父母始终无法劝转女儿。

到了这个地步,姬继昌只好表态:“我们当然竭诚欢迎啦,尊贵的平桑吉儿能加入‘天’船队,是我们的无上荣幸。但你最终能否成行,要看你父亲母亲的意旨。”

元首面色平静,只说了四个字:“从长计议。”

他安排礼仪官送客人回宾馆,格鲁端上那块水晶原矿,准备随平桑吉儿回她的寝宫。豆豆不失时机地走过去,从手腕上捋下紫水晶珠串,放入水晶原矿的晶洞里。两者颜色十分相近,都是高贵神秘的紫色,晶莹澄澈,水晶珠串就像融化到了晶洞中。豆豆笑着说:“平桑吉儿,你看,两者完全同色啊,多难得的机缘!吉儿妹妹,让这些水晶珠回归晶洞吧。你刚才那番话太真挚了,连它们都感受到了冥冥中的召唤。”

这是聪明的送礼,想来平桑吉儿不会拒绝的。康平把豆豆的鬼心眼看在眼里,不快地说:“豆豆,这珠串是鱼奶奶送你的吧?”

他是在提醒豆豆,鱼奶奶的礼物不要轻易送人,更不用说是送给“仇人后代”。

阿冰也趁机捣蛋:“豆豆,我听鱼奶奶说过,让你把它送给心上人?”

豆豆有点尴尬,威胁地瞪她一眼,阿冰捂着嘴笑。鱼奶奶送珠串时并没说这句话,但这会儿豆豆不好辩解,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而且说到底,这不正是他的隐秘目的?平桑吉儿聪慧过人,对付这些小伎俩自然不在话下,抿嘴一笑:“这些水晶珠真漂亮!很想满足它们回归晶洞的心愿,可惜我不敢收,我知道它一定有真正的女主人。”

她把珠串从晶洞里取出来,笑着还给豆豆,目光却促狭地看着阿冰。豆豆尴尬地收下了,阿冰则暗中高兴——平桑吉儿是在调侃她,但阿冰对这句调侃绝不反感。

宾馆的招待非常周到,但对于七位知情者来说,这儿无异于监狱。为了防备主人可能的监视,他们从不用语言交流内心想法,连目光的交流都很谨慎,平素说的都是安全的话题。康平对局势的进展很是困惑,他坚信那位嬷嬷抛出所谓“超圆体中心”是一桩阴谋,是想诱惑船队陷入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而放弃血仇,但半道中突然蹦出来的这个平桑吉儿又是咋回事?她执意加入船队,难道是出自元首的授意,想借她全程监控“天”船队的行程?那这位元首下的本钱未免太大了,基本不可能。康平百思不得其解,又无法和姬继昌或妻子深度交流,只能闷在心中。

晚上,一位礼仪官避开其他人悄悄地通知姬继昌,说元首想单独召见他。虽然瞒着同伴去见元首不大合适,但姬继昌无法拒绝。他只是提出让元元跟随(起码算是见证吧),礼仪官未表示异议。于是他避开其他人,带着元元,悄悄随礼仪官去了。

白发苍苍的元首单独在密室等着他,神态平静,但蕴含着深深的苍凉。姬继昌与他见礼,然后坐下,他没有主动挑起话头,只是谨慎地等待着。

元首问:“姬先生,看来你决心已定,要继续你们的环宇航行?”

姬继昌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我已经询问了全体船员的意见,除了少数几位想留下,其他全都同意。”

“但嬷嬷并没有明确说出如何寻找那个‘中心’。”

姬继昌笑着说:“没关系的,只要知道了有这个中心,总归会有办法的,哪怕它在高维世界。‘乐之友’那句老话你应该知道的,我们习惯先走起来再找路。”

元首沉吟良久,叹息道:“那么,吉儿要随你们前行这件事,恐怕也无法改变了!”

姬继昌当着平桑吉儿的面曾答应过,但那是不得已之举;这时,他试图拒绝:“尊贵的平桑吉儿能主动加入我们的船队,那是我们的无上荣幸。只是,平桑吉儿千金之体,是阁下的心肝……”

元首叹道:“我和妻子当然舍不得她,也会继续劝阻,但我料定最终是挡不住的。我想也许是天意吧,是嬷嬷在亲自召唤她……你对平桑吉儿的真实身世有猜测吗?”

姬继昌稍微一愣,谨慎地说:“我有过猜想。她与嬷嬷如此相似,但据我这几天浏览过的新地球史,上面从未说嬷嬷有过生育。那么,她是嬷嬷的克隆体?”

“没错。她的名字,吉儿,其实就源于嬷嬷的名字褚文姬,只是为了避免别人猜到她的身份,改用了同音字。还有吉儿的侍卫格鲁,你能猜到他的真实身世吗?”

姬继昌过去从没想过这件事,这会儿经元首提醒,顿然醒悟:“他也是克隆体?是……另一座雕像的原身,罗格?”

元首苍凉地叹息:“是的。说来话长啊,上次我已讲过G星人与地球的恩仇,但关于嬷嬷和罗格的私人关系说得比较粗略,今天我详细地告诉你。”

元首说:“当年G星人使用‘死神啸声’武器实施突然袭击时,地球上唯有三人幸存:靳前辈、三十二岁的褚文姬和十七岁的小罗格。靳前辈不久就吐血而亡,死前曾希望两人担起延续人类血脉的责任。后来,在复仇战斗中,小罗格完成了从弟弟到丈夫的心态转变,但局势险恶,他们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不久,小罗格为保护褚文姬壮烈牺牲。

“之后世事变迁,褚文姬最终把以血还血式复仇改为教化式复仇,她也成了所有G星人的嬷嬷,还曾挽救了我父亲母亲的婚姻。后来,我母亲出于感激向她透露了一个秘密:小罗格的头颅还完好地保存着,而G星人的科技完全可以复活他,只需要一具身体。这种头颅移植不同于克隆,因为克隆人将长成另外一个人,而头颅移植后的‘新人’完全保持本人的记忆、人格,当然也包括本人的爱憎,而且用于移植的身体是现成的,因为G星政府要员在战前都备有‘B躯’,即本人发育成熟的克隆体。我父亲慷慨地捐赠了自己的B躯,嬷嬷接受了,让小罗格的头颅借其复活。在罗格逐渐苏醒的过程中,嬷嬷一直单独陪着他,谨慎地逐步披露这些年地球的变化。虽然这个现实接受起来很艰难,但小罗格最终还是接受了,也准备陪着爱妻在‘异族’的环境中活下去。那晚,他们有了第一次云雨。但云雨之后小罗格忽然发现,这具身体完全不是自己的!他猜到它是仇敌的!嬷嬷尽力劝慰,但小罗格第一次向他敬重的姐姐撂了重话:‘作为最后一个地球女人,你还是不了解男人啊。’

“他不愿活在仇人的身体中,硬是用意志力切断了大脑同身体的联系。临死前他还交代:‘不要抢救……这是为了保护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

元首叙述这些往事时,胸中波涛汹涌,几乎难以自制。他尽量平静自己,悲凉地说:“罗格先生是我十五岁时亲手射杀的,可以说,是我用血淋淋的双手毁了嬷嬷的一生。我自知罪孽深重,总想有所补救。我知道,对他们进行克隆肯定是违反两人意愿的,但我实在想为他们做一点儿事情……我也知道,克隆人并非本人,也不同于头颅移植后成就的新人。克隆人并不具有原型的记忆,不一定能延续上代的爱情,我只能尽力而为。我谨慎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只让妻子知道,除此之外没有告诉任何人,吉儿和格鲁本人更是一无所知。我只是任命格鲁从小担任吉儿的侍卫,让他们尽量多接触,祈望他们能日久生情。”

姬继昌恍然大悟。他曾怀疑一位侍卫为什么身份尊贵,这时才明白了。他被元首的心意所感动:“阁下,我理解你的负罪感,也感念你的良苦用心。只是,你代两人做出这样的人生安排……恐怕失之孟浪。但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说它了。请问,这两人现在关系如何?”

元首摇摇头,“前景尚不明朗。格鲁应该爱上了吉儿,但他是个讷言的男人,也许还顾及身份上的差异,所以从未有言语上的表达。吉儿则只把他看成亲爱的弟弟。”

这件事从根上浸透了悲剧性,两人苦涩地沉默着。过一会儿,元首说:“如果我和妻子劝不住,吉儿最终要随你们走的话,我会让格鲁跟着她,但不会再带其他侍从。船队长阁下能否恩准?”

姬继昌听出了他未说的话:我不会为平桑吉儿派一队武装随从,因而也不会危及你们对飞船的控制,在这件事上我绝对没有帝王心术,只是一个老父亲想满足娇女的心愿。显然元首完全了解他们的戒备心理。姬继昌沉思片刻,元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件事已经无法拒绝,便郑重地回答:“如果平桑吉儿真的随我们走,那是我和船队的荣幸,我热诚欢迎。”他笑着说,“但阁下和夫人真的舍得她离开?即使我们的探险一切顺利,恐怕也不可能回地球了,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程。所以——阁下和夫人还是尽量劝阻吧。”

元首叹道:“当然,我和妻子肯定会继续尽力劝阻,但恐怕拦不住的。我想这也许是嬷嬷的旨意——想让吉儿生活在真正的同胞中。”元首庄重地说,“那么,如果我们劝阻不了,吉儿和格鲁两个孩子就拜托你了。”

姬继昌郑重地点头。元首这句托付看似平淡,其实分量很重。他是说:一旦“天”船队的船员们得知人类灭绝的真正原因,平桑吉儿和格鲁就要面对数千人的血仇深恨,而且这将是终生的受难,绝没有回头路,所以,只能拜托姬继昌来化解了。元首肯定已看出康平和维尔等人的浓烈敌意,所以才单独召见自己。姬继昌心情复杂。多日以来,他的内心一直处于极度矛盾之中。新地球人是人类的血仇,尽管元首诚意忏悔,但姬继昌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戒备,也无法消除内心的仇恨;不过,在私人的相处中,这种敌意和仇恨又很难保持,他觉得元首的忏悔确实是真诚的。此刻元首敢于把平桑吉儿托付给自己,更令他产生知己之感。一个老父亲对爱女的深情拨动了他的心弦。他真诚地说:“阁下尽管放心。如果平桑吉儿和格鲁真的随我们走,我会尽全力照顾他们,绝不会辜负阁下的托付。”他又补充一句,“我也会保守两人的身世秘密。”

一直在他头顶默默飞翔的元元也突然说:“我发誓保守这个秘密。”

元首感激涕零,“大恩不言谢。我和内人会铭记终生。” aXCSVWANIwIRhsZ7gp0tV7+Vfnf857QNBq5d4+oDrGXQf4Rovd+M5xeppkJLXe9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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