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者杂种请求恢复被篡改的基因!”便利店的报刊亭高声播放着报纸的新闻标题,“‘请让我像真正的人那样睡觉吧!’一个孩子在恳求。”
蕾莎输入信用卡号码,按下新闻报刊亭的按钮,等待报纸输出——其实她通常是不理会这些电子小报的。标题继续在循环播出。便利店里一个正在往货架上码放盒子的员工停下来,看着她。布鲁斯,蕾莎的保镖,也看着那个员工。
蕾莎二十二岁了,今年是她在哈佛法学院的最后一年,她现在是《法律评论报》的编辑。在毕业班上她的成绩无疑仍是头名。她最有力的三个竞争者是乔纳森·科基亚拉、列恩·卡特和玛莎·文茨。全都是无眠者。
她在公寓里浏览了这份电子小报,然后进入奥斯丁的“组织网”,网站上有更多关于那个孩子的新闻故事,以及来自其他无眠者的评论。就在她想调出相关内容的时候,凯文·贝克正好上线,并通过语音和她取得联系。
“蕾莎,真高兴你在线上,我正要找你。”
“斯特娜·贝温顿的情况怎么样,凯文?派人去调查过了吗?”
“派了兰迪·戴维斯去。他是芝加哥人,但我想你没见过他,他还在读高中,住在帕克瑞奇。斯特娜住在斯科奇。斯特娜的父母不肯和兰迪交谈——事实上他们满口脏话——但兰迪还是设法和斯特娜见过面了。看起来不像是虐童案,只是寻常的愚蠢行事。父母想要个神童,为此节衣缩食地攒钱,现在神童真来了他们却接受不了。他们朝她吼叫,要她睡觉,当她不听话时就冷落她,但迄今为止没使用过暴力。”
“精神虐待可以起诉吗?”
“我想还没到对簿公堂那一步。我俩会和斯特娜保持密切联系。斯特娜有调制解调器,她没有告诉父母我们这个网络的事。兰迪会每周开车去她那儿一次。”
蕾莎咬了咬嘴唇,“小报上说她只有七岁。”
“是的。”
“也许她不应该留在那儿。我是伊利诺伊州的居民,如果凯蒂事务太多的话,我可以在这儿申请虐待案……”才七岁的孩子。
“不,我们再看看。斯特娜也许会很好,你知道的。”
确实如此。不管社会上那些愚笨家伙如何攻击无眠者,大家几乎都过得很好。那些攻击者不过是一部分愚众——蕾莎自我安慰地想道——他们的数量和地方少数民族一样稀少,大多数人能够、也会调整适应无眠者逐渐增加的现实,只要大家能清楚地看到无眠者的存在不仅增强了国力,而且为整个国家获取了利益。
凯文·贝克现年二十六岁,靠微芯片发了笔财,这种芯片如此先进,以至于人工智能这个曾经有争议的梦想正逐年接近现实。卡罗林·里佐罗,二十四岁,其撰写的剧本《晨光》赢得了普利策戏剧奖。杰里米·罗宾森还在斯坦福大学读研究生时就完成了意义非凡的超导电性的应用课题。威廉·塞恩在蕾莎刚到哈佛时就是《法律评论报》的编辑,现在供职于一家私人法律事务所。他从没打输过一场官司,现年不过二十六岁的他所接受的案子也越来越重要,相对年纪而言,他的客户更看重他的才干。
但不是每个人都和蕾莎持有同样的看法。
凯文·贝克和理查德·凯勒建设起来这个数据网,以便把无眠者紧密团结在一起,同时便于关注每个人的情况。蕾莎·卡姆登则从财力上资助合法的斗争:为那些父母没能力供养的无眠者提供教育经费,帮助那些遭受精神虐待的孩子们。朗达·拉维列是一位有资质的领养人,她住在加利福尼亚。只要有需要,组织就会安排朗达照顾那些脱离原来家庭的年幼无眠者。现在组织里有三名注册律师,而明年之内会有五名以上的律师分别在五个不同的州注册开业。
曾经有一次,他们没法让一个遭受虐待的无眠者孩子脱离他的家庭,于是就绑架了这个孩子。
孩子名叫提米·德马佐,今年四岁。蕾莎反对这项行动。她曾质疑这项行动的道德意义及其将会产生的效果。她觉得如果相信自己的社会、相信法律,并且作为参与自由交易的具有生产力的个体,从属于这个社会,就必须接受社会契约性法律的束缚。绝大多数无眠者都是谷贝主义者,他们应该清楚这点。另外,要是被FBI抓住,法庭和媒体会把他们生吞活剥的。
结果他们没有被抓住。
提米·德马佐还太小,不懂得上“组织网”寻求帮助,组织成员是从凯文公司做技术支持的警察记录自动程序中获悉他的情况的。提米被他们从位于维奇塔的自家后院中偷了出来。接下来,提米一直过着与世隔绝般的生活,不过只要有调制解调器在,就不会有与世隔绝的地方。他由一位领养人照顾,那是位一辈子都住在当地、法律资质上完全无懈可击的养母。这个女人非常开朗,是一位无眠者的表妹,而且头脑比她外表所表现出的要聪明得多。她是个谷贝主义者。
任何数据库上都没有关于这个孩子存在的记录:美国国税局没有,学校没有,甚至当地杂货店的电脑收银系统上也没有。为这个孩子专门采购的食物每月由一辆货车送来,车主是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一个无眠者。在美国出生的所有三千四百二十八个无眠者中,二千六百九十一个人通过网络和组织保持联系,另外的人中有七百零一个年纪还太小,不会使用调制解调器,还有三十六个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加入组织。组织里的其中十个人了解这次绑架事件。
这一次绑架事件是由托尼·英迪维诺策划的。
“我想和你谈谈托尼。”凯文对蕾莎说,“他又开始了。这次他是认真的。他在买地。”
蕾莎把报纸叠成很小的一块,轻轻放在桌上,“在哪儿?”
“阿勒格尼山脉,纽约州南部。一大片地。他现在正在修公路。到春天就开始造第一栋建筑。”
“詹妮弗·沙里夫还在资助他?”自那次在树林里喝催眠剂已经过去六年了,但那晚的情景蕾莎仍感觉历历在目。想必詹妮弗·沙里夫也是如此。
“是的,她有钱做这些事。托尼开始有追随者了,蕾莎。”
“我知道。”
“给他打个电话。”
“我会的。随时告诉我关于斯特娜的情况。”
她为《法律评论报》工作到午夜,接着准备自己的功课到凌晨四点。早上四点到五点她为组织处理一些法律事务。早上五点,她给托尼打了电话。托尼仍待在芝加哥。他早已经完成了高中学业,现在在西北大学攻读。圣诞假期中,他和母亲爆发了一场冲突,起因是他母亲强迫他像睡眠者那样生活。在蕾莎看来,这场冲突永远不会结束。
“托尼吗?我是蕾莎。”
“我知道你会问哪些问题,我对这四个问题的回答是:是的。是的。不。还有——见鬼去吧!”
蕾莎咬了咬牙,“很好。现在告诉我,你认为我会问什么问题?”
“‘你真的要让无眠者退缩到他们自给自足的小社会中吗?’‘詹妮弗·沙里夫愿意资助建造一座有一定规模的小城市吗?’‘你不认为这是对大家的蒙骗吗?’‘原本通过耐心同化是可以让组织进入主流社会的。生活在一座武装起来的孤立城市中,却还要和外界进行贸易,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
“换作我,就不会对你说‘见鬼去吧’这种话。”蕾莎说道。
“你还真伟大啊。”托尼说。过了一会儿,他加了句,“对不起,我说那些脏话反倒让自己像那些愚民的一员了。”
“你要建造城市的想法是错误的,托尼。”
“谢谢你没说我实现不了。”
蕾莎不想去猜测他能否实现得了,“我们不是一个隔离的种群,托尼。”
“这话对睡眠者说去吧。”
“外面是有仇视者,仇视者总是存在的,但放弃……”
“我们没有放弃。我们创造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进行自由贸易:软件、硬件、小说、信息、学说、辩护律师。我们可以自由进出。这样我们会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回去,那里没有那些吸血鬼——这帮家伙仅仅因为我们比他们优秀,就以为我们欠他们一切。”
“这不是欠不欠的问题。”
“真是这样吗?”托尼说,“让我们好好讨论一下,蕾莎,彻底地讨论一下。你是个谷贝主义者,你相信什么?”
“托尼……”
“说啊。”托尼说。他的声音让蕾莎仿佛又看到了十四岁时候的托尼,理查德正在把他介绍给她。与此同时,她仿佛看见了父亲,不是他现在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后的模样,而是蕾莎还是个小姑娘时,他抱蕾莎坐在自己腿上,向她说明她很特殊时的样子。
“我相信自愿的贸易是双方得利的。只有当一个人依靠自身努力生存下来的时候,他才能获得精神上的尊严;只有当他们的劳动成果通过社会的相互合作进行交易的时候,他才能获得精神上的尊严。而这种尊严的标志就是契约。为了能进行最全面、最有利的交易,我们彼此需要。”
“很好,”托尼顿了一下,“那么关于西班牙的乞丐呢?”
“什么?”
“假如在一个国家,比如西班牙,你走在一条大街上,看见一个乞丐,你会给他一块钱吗?”
“有这个可能。”
“为什么?他没东西和你交换,他一无所有。”
“我知道,只是出于好意和同情。”
“假如你看见六个乞丐,你会给他们每人一块钱吗?”
“也许吧。”蕾莎说。
“你会的。但假如你看见了一百个乞丐,而你又不像现在这么有钱,你还会给他们每人一块钱吗?”
“不会。”
“为什么不会?”
蕾莎按捺住性子。很少有人会令她有挂断电话的冲动,而托尼就是其中之一。“这样会耗尽我的财产。我挣的钱首先得保证自己的生存。”
“好的。现在考虑一下这个,在生物研究所——你和我开始的地方,亲爱的义姐
——梅林博士昨天已经——”
“谁?”
“苏珊·梅林博士。哦,老天,我都忘了她曾经嫁给你的父亲!”
“我和她失去了联络。”蕾莎说,“我没想到她又回去搞研究了。艾丽斯曾说过……没什么。研究所怎么了?”
“——公开了两件至关重要的事。第一,已经对卡拉·达彻怀孕一个月的胎儿做了基因分析。‘不眠’基因是显性的,会遗传给下一代并发挥作用。无眠者的后代也不会睡觉。”
“这个我们都知道了。”蕾莎说,卡拉·达彻是世界上第一个怀孕的无眠者,她的丈夫是个睡眠者,“全世界都盼着呢。”
“总之,媒体有忙的了,等着瞧吧。他们会打上标题,‘杂种后代!’‘下一代孩子开始新的竞争!’”
蕾莎没有否认,“那第二件事呢?”
“是件伤心事,蕾莎,我们中第一次有人去世了。”
她的胃抽紧了,“是谁?”
“伯尼·库恩。他住在西雅图。”她不认识他,“是起交通事故。事情很明了,在一处险峻的弯道上他的刹车失灵了,车失去了控制。他刚驾车几个月,才十七岁。但意义在于,他的父母把他的大脑和身体捐给了生物研究所。研究所正在与芝加哥医学院病理系合作,他们打算给他做解剖,头一次可以好好看看无眠基因对身体和大脑到底有什么影响。”
“他们应该会这么做的。”蕾莎说,“可怜的孩子。但你害怕他们会发现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是医生。但不管那会是什么,只要仇视者能利用它来对付我们,他们就会那么做的。”
“你太多疑了,托尼。”
“绝非如此。无眠者的性格比普通人更冷静,对现实更乐观。你不是读过相关的文献吗?”
“托尼——”
“如果你走在西班牙的大街上,有一百个乞丐都向你讨一块钱,你不给。他们没有东西和你交换,但他们很无耻,对你拥有的东西怒火中烧,他们把你打倒在地,抢走钱,然后因为纯粹的嫉妒和绝望揍你一顿,你怎么看待此事?”
蕾莎没有回答。
“你打算说那不是人会干得出的事,是吗,蕾莎?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会发生。”蕾莎平静地说,“但不会经常发生。”
“胡说,多读点历史吧,多读点报纸。问题在于,你欠那些乞丐什么?真心相信互利契约的谷贝主义者面对没有任何东西可供交换、只想一味索取的人应该怎么办呢?”
“你不是——”
“怎么样,蕾莎?请你从最客观的角度考虑,我们欠那些只会索取、不会创造的寄生虫什么吗?”
“我先前已经说了:好意,同情。”
“即使他们没有东西可以回报?为什么?”
“因为……”她闭上了嘴。
“为什么?为什么遵纪守法、辛勤工作的人亏欠那些既不创造也不守法的人?有什么哲学、经济或精神上的正当理由证明我们欠他们东西?坦白承认吧。”
蕾莎把头搁在膝盖间。这个问题让她无言以对,但她不准备逃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
她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托尼开口了,他声音里那种雄辩时的挑衅语气已经消失,他几乎是温柔地说:“春天的时候你过来吧,来看看庇护所。那时楼房就会建造起来了。”
“不。”蕾莎说。
“我希望你来。”
“不,武装撤退并不是办法。”
托尼说:“乞丐们正变得越来越无耻,蕾莎。而无眠者正变得越来越富有。我指的并不是金钱。”
“托尼——”蕾莎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老拽着谷贝贤三的那套大道理不放了。”
三月,一个寒意逼人的三月天,寒风沿着查尔斯河呼啸而过,理查德·凯勒来到了剑桥城。蕾莎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了。他在“组织网”上并没对蕾莎说要过来。而蕾莎此刻正步履匆匆地赶回自己的公寓。她用红色羊毛围巾蒙住头,只露出眼睛,抵御飞雪天的寒冷,他则站在上锁的门口。蕾莎身后的保镖警觉起来。
“理查德!布鲁斯,没事,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你好,蕾莎。”
他长得更魁梧了,相貌更为刚毅,还有一副蕾莎从前不曾留意到的宽肩膀。不过脸还是理查德的脸,苍老了些,但没变,低低的黑眉毛,桀骜不驯的黑发,还留了胡子。
“你还是那么美。”他说。
进到屋里,蕾莎递给他一杯咖啡。“你来这儿出差?”她通过“组织网”了解到理查德完成硕士学业后,在加勒比海做海洋生物学方面的研究工作,而且干得相当出色,但一年前离开了那里,也从网络上消失了。
“不是,高兴就来了。”他突然笑起来,往日的熟悉笑容又在他黝黑的脸上绽开,“我几乎忘了已经过了这么久。满足,是的。我们善于在持续的工作中获得满足。但快乐呢?冲动呢?奇思怪想呢?你最近一次做傻事是什么时候,蕾莎?”
蕾莎微笑着,“我一边淋浴一边吃棉花糖的时候。”
“真的?为什么要那么做?”
“想看看棉花糖会不会融化成粉红色的黏液。”
“它融化了吗?”
“是的。非常可爱的粉红色。”
“那是你最近一次做的傻事?什么时候做的呢?”
“去年夏天。”蕾莎大笑着说。
“哦,那我要比你晚些。就是现在。我来波士顿没别的理由,就是一时兴起想来看你。”
蕾莎停止大笑,“这个‘一时兴起’听着有些严肃,理查德。”
“是的。”他严肃地说。蕾莎再次哈哈大笑,但他没有笑。
“我去了印度,蕾莎,还有中国、非洲。主要是思考,还有观察。一开始,我乔装成睡眠者旅行,以免引起注意。然后我去见在印度和中国的无眠者。他们人数很少,你知道,那里很少有父母来美国做这种手术,但那里的人都接受了他们,没人被孤立。我不明白为什么经济相对更为发达的美国却积累起越来越深的仇恨。”
蕾莎问:“你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不过通过观察那些地方,我找到了另外一些东西——我们太强调个人主义了。”
蕾莎心中倍感失望。她仿佛看见了父亲的面庞:超凡就是它的价值,蕾莎,而超凡要靠个体的努力……她伸手去拿理查德的杯子,“再来点咖啡吗?”
理查德抓住她的手腕,抬起头看着她的脸,“别误解我的意思,蕾莎,我不是指工作,而是指我们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太个人主义了。感情上太过理性,太过孤立。其实孤立抹杀了很多东西,它抹杀了快乐。”
他没有放开蕾莎的手腕。蕾莎低头望着他的眼睛,凝视着她以前从没看到过的眼眸深处。这种感觉仿佛是目光深入到矿井坑道,既眩晕又害怕,因为知道在底部的可能是黄金也可能是黑暗深渊——或者两者皆有。
理查德温柔地说:“斯图尔特呢?”
“我们结束了,已经分手很久了。”她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像是自己的。
“凯文呢?”
“不,从来没有——我们只是朋友。”
“不会吧。有其他人?”
“没有。”
他这才松开手。蕾莎羞赧地瞄着他。他突然笑起来,“高兴点儿,蕾莎。”她的脑海里响起一声回音,但她故意将其忽略,随即声音消失了。她也笑起来,笑声轻快又甜蜜,让人不觉联想到轻盈的气泡和夏天粉红色的棉花糖。
“回家来,蕾莎。他的心脏病又犯了。”电话里,苏珊·梅林的声音很疲惫。
蕾莎问:“有多严重?”
“大夫们还不能确定,或者说他们无法确定。他想见你。你能请假吗?”
现在是五月,是她毕业考试最后的冲刺阶段。之后还有《法律评论报》的校对工作。理查德开始从事一项新业务:一直令波士顿渔民头大的交替洋流总是不期而至,理查德为他们做海洋学咨询,一天要工作二十个小时。“我会回去的。”蕾莎说。
芝加哥的天气比波士顿冷,树木才刚开始发芽。父亲宅邸东面是密歇根湖。蕾莎发现苏珊就住在这栋房子里,她的化妆刷搁在卡姆登的梳妆台上,她的杂志放在大厅的书柜上。
“蕾莎!”卡姆登叫道。他看上去老了,苍白的皮肤,深陷的双颊,焦躁迷惑的眼神,而这个男人曾坚信力量就像空气,和生命须臾不可分离。在房间一角的一张十八世纪的小摇椅上,坐着个矮小粗壮、梳着褐色发辫的女人。
“艾丽斯?”
“你好,蕾莎。”
“艾丽斯,我找过你……”不该提起这事,蕾莎有些后悔这么说,因为艾丽斯并不想被找到,“你好吗?”
“我很好。”艾丽斯说。她态度温和,但似乎有些疏远,不同于六年前在偏僻的宾夕法尼亚群山里的那个愤怒的艾丽斯。卡姆登在床上痛苦地动了动,他那明亮的蓝色眼眸注视着蕾莎。
“我叫艾丽斯来的。还有苏珊。苏珊来了有一阵子了。我要死了,蕾莎。”
没人驳斥他的话。因为蕾莎知道父亲向来懂得面对事实,所以她保持着沉默。对亲人的爱让她胸口作痛。
“约翰·加沃斯基持有我的遗嘱,你们都不得违背。但我想亲口告诉你们遗嘱的内容。几年前我就开始变卖财产,兑换成现金,现在我的大部分财产都可以自由支取了。我把其中的十分之一给艾丽斯,十分之一给苏珊,十分之一给伊丽莎白,剩下的都给你,蕾莎,因为你是唯一有能力使用这笔钱、并让它发挥最大潜力以获得成功的人。”
蕾莎激动地望着艾丽斯,对方则用陌生淡泊的冷静目光凝视着她,“伊丽莎白?我的——母亲她还活着?”
“是的。”卡姆登回答。
“你告诉过我她已经死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是的,我以为这样对你会比较好。她不喜欢你,她嫉妒你的一切,她没什么能给你的。她唯一会给予你的只是情感上的伤害。”
西班牙乞丐……
“错了,爸爸,你错了,她是我的母亲……”她说不下去了。
卡姆登没有畏缩,“我认为自己没做错。但你现在是成年人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去看望她。”
卡姆登继续用那双明亮、深陷的眼睛望着蕾莎,蕾莎觉得周围的空气突然凝滞了。父亲对她撒了谎。苏珊仔细地打量着她,嘴角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不知道苏珊是因为卡姆登在女儿心目中的地位有所动摇而高兴呢,还是在嫉妒他们父女间的关系,嫉妒蕾莎……
蕾莎像托尼一样思考着。
那些想法在她脑海里只盘桓了一小会儿。她继续注视着卡姆登,而对方的目光也执拗地回瞪过来,毫不动摇——这个男人即使在生命垂危之际仍坚持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艾丽斯的手搭在蕾莎的胳膊上,“他现在已经说完了,蕾莎。”声音很轻,除了蕾莎谁都没听见。
两年前,艾丽斯和丈夫带着儿子住到了加利福尼亚。她丈夫叫贝科·沃特罗斯,一个建筑承包商,他们是在加州人工岛上的旅游胜地等待空餐桌时结识的。贝科收养了乔丹
,艾丽斯的儿子。
“认识贝科前真是段糟糕的日子。”艾丽斯用她疏离淡漠的语气说,“你知道,在怀乔丹的时候我经常梦见他会是个无眠者,就像你。每晚我都做这个梦,不过等我一早醒来,因为妊娠反应呕吐时,我想他只会成为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笨蛋。我和艾德在一起,在阿巴拉契亚山脉,记得吗?你曾去那里看过我一次。我和他在一起有两年多。他揍我,我却很高兴。我希望爸爸能看见,起码艾德在碰我。”
蕾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
“我最终离开是因为担心乔丹。我去了加利福尼亚,一年里什么都不做,只是吃。我的体重增加到一百九十磅。”据蕾莎估计,艾丽斯身高五英尺
四英寸,“然后我回来看望母亲。”
“你没告诉过我。”蕾莎说,“你知道她还活着,却不告诉我。”
“她半数时间都在一家戒酒中心。”艾丽斯用冷冰冰的语气简洁地说,“如果你去看她,她是不会见你的。但她见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认为我才是她‘真正’的女儿。然后她把污物吐在了我的裙子上。我从她身边退开,望着那条裙子,清楚这裙子活该被吐脏,因为它太难看了,实在太难看了。她开始叫嚷着爸爸如何毁了她的生活,毁了我的生活,全都因为你。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蕾莎问,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回家,烧掉了所有的衣服,找了份工作,开始上大学,减了五十磅体重,让乔丹接受游戏疗法
。”
姐妹俩默默地坐着。窗外是一片幽暗的湖水,间或有月光或星光将其照亮。蕾莎突然打了个寒战,艾丽斯拍拍她的肩膀。
“告诉我……”蕾莎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什么,也许她只是想在黑暗中听到艾丽斯的声音。艾丽斯现在的态度温和却又疏远,她不再遭受蕾莎的存在所带给她的伤害?蕾莎的存在本身就是伤害,“告诉我乔丹怎么样了。他现在五岁了吧?长得什么样?”
艾丽斯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蕾莎的眼睛,“他是个快乐、平凡的小男孩。非常非常普通。”
一星期后卡姆登去世了。葬礼结束后,蕾莎到布鲁克菲尔德戒酒戒毒中心,想要看望母亲,结果她被告知,伊丽莎白·卡姆登除了她唯一的孩子艾丽斯·卡姆登·沃特罗斯,谁都不见。
一袭黑衣的苏珊·梅林开车送蕾莎去机场。苏珊故作轻松地和蕾莎谈论她的学习,谈论哈佛和《法律评论报》,蕾莎只用单音节作答。但苏珊继续提问,并非常固执地坚持要得到答案。蕾莎什么时候参加律师资格考试?她去哪儿面试找工作?渐渐地,蕾莎从麻木中恢复了过来——自从父亲的棺木被缓缓放进墓穴中,她就一直浑浑噩噩的。她意识到苏珊不停地问问题是出于善意。
“他让很多人成了牺牲品。”蕾莎突然说。
“我没有成牺牲品。”苏珊说,“也许只有一阵子,在我放弃工作去协助他时。罗杰并不太欣赏奉献精神。”
“他错了吗?”蕾莎说,她的提问显露出本不想示人的绝望。
苏珊悲哀地微笑,“不,他没错。我从来就不应该放弃我的研究。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我。”
他就是那样对待别人的,蕾莎听见自己脑海里的声音。她第一次感到了迷惘。她似乎又看见父亲在以前的温室里——现在那里已经空置了——栽种他喜爱的异国花卉。
她累了。她知道这是压力下肌肉产生的疲劳感,休息二十分钟就能恢复。她还不习惯流泪,眼睛会因为泪水而灼痛。她把头向后靠在车座靠背上,闭上了双眼。
苏珊把车径直开到机场停车场的深处,熄了火,“有点事我要告诉你,蕾莎。”
蕾莎睁开眼睛,“是关于遗嘱吗?”
苏珊匆匆一笑,“不是。你真的不用为他这样分割财产感到抱歉,好吗?这对你很合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生物科技研究所和芝加哥医学院的研究小组已经完成了对伯尼·库恩大脑的分析。”
蕾莎把头转向苏珊,她被苏珊脸上的复杂表情吓了一跳。苏珊的表情中掺杂了决断、满意、愤怒,还有蕾莎形容不出的其他东西。
苏珊说:“下星期我们要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公布分析结果。目前采取了极为周到严密的保密措施,不会向大众媒体提前泄露一丝一毫。但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亲口告诉你我们所发现的,让你有所准备。”
“说吧。”蕾莎说,她感觉自己的胸口绷紧了。
“你还记得你和其他无眠者喝白细胞介素1、想看看睡着是什么感觉的那件事吗?就在你十六岁那年。”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其实你们这些孩子被看守得非常紧,其程度比你们以为的还要严密。还记得你的头痛吗?”
“是的。”她和理查德、托尼、卡罗尔、詹妮弗,还有珍妮——她被奥委会拒绝后就再没滑过冰,现在在蒙大拿的比尤特城做幼儿园教师。
“我要和你谈的就是白细胞介素1。至少我要谈到的部分内容和它有关。它是促进免疫系统的一套完整的物质组成之一。它刺激抗体的生成,激发白细胞的活性,而且具有增强各种免疫机能的作用。普通人在慢波睡眠中会释放大量的白细胞介素1,那就意味着他们,以及我们,在睡眠的时候,免疫系统将得到促进。二十八年前我们这些研究者疑惑的问题之一就是:无眠儿童无法获得大量的白细胞介素1,他们会不会更容易经常生病?”
“我从没生过病。”蕾莎说。
“不,你生过。你在快五岁的时候得过水痘和三次小感冒。”苏珊精确地说,“但总的来说,你非常健康。所以研究者们得出了和‘睡眠促使免疫系统增强’相反的理论。免疫系统之所以增强,实际上是为了对付睡眠,因为在睡眠中身体更加脆弱,更容易得病,也许这种增强以某种方式影响到了快速眼动睡眠中人体体温的波动。换句话说,睡眠导致免疫系统更容易遭受攻击,于是产生了像白细胞介素1这样的内热原
来抵抗。睡眠才是罪魁祸首,免疫系统增强是解决之道。没有睡眠,就没有了问题。你能够跟上这个思路吗?”
“没问题。”
“你当然能跟上,这个问题我问得真傻。”苏珊把发丝从脸上撩开。她两鬓的头发已经花白,右耳下有块很小的黄褐斑。
“这么多年来我们收集了成万,也许是成百万张你们这些孩子的单光子大脑断层扫描图片,无数张脑电图记录,还有脑脊髓液的样本,等等。但我们不能真正看到你们大脑的内部,无法真正了解里面的情况,直到伯尼·库恩撞上了那道防护栏。”
“苏珊,”蕾莎说,“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别再拐弯抹角了。”
“你不会变老。”
“什么?”
“哦,外表上看,会有一点老——因为地球引力作用会导致肌肉下垂,也许吧,不过睡眠肽
的缺乏和其他一些东西以我们不知道的某些方式影响着免疫和组织修复系统。伯尼·库恩有完美的肝脏、完美的肺、完美的心脏、完美的淋巴结、完美的胰腺和完美的延髓
。不单单是健康,或年轻——而是完美。组织再生功能加强了,显然它源自免疫系统的运转,但它又和我们所揣测的有根本上的区别。器官没有任何耗损,甚至连在一个十七岁少年身上可能出现的最小损伤都没有,它们进行着自我修复,非常完美地、持续不断——不断地。”
“能持续多长时间?”蕾莎轻声问。
“谁知道呢?伯尼·库恩还很年轻。也许存在某种补偿机制,这种机制就犹如一条悬挂着道林·格雷
画像的长廊,一旦触动到某一点,就会完全崩溃。但我不这样认为。我也不认为组织修复会永远继续下去,没有哪个组织再生系统能做到这点。不过它应该会持续很长很长时间。”
蕾莎注视着倒映在挡风玻璃上的模糊影像。她仿佛看见父亲躺在灵柩中,头枕着蓝色绸缎,周围放了一圈白色玫瑰花。他的心脏,那不能修复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
苏珊说:“就这点而言,未来是不可知的。我们知道睡眠肽促使普通人入眠,这种肽的结构类似细菌的细胞壁。也许在睡眠和病原体的容受性之间存在某种关联
,我们还不清楚。但是,那些小报是绝不会置若罔闻的。我想让你有所准备,因为你会被称为‘超人’‘完人’‘妇孺皆知的家伙’‘长生不老的人’。”
两个女人沉默不语地坐着。最后蕾莎说:“我要去告诉其他人,通过我们的网络。别担心保密问题。是凯文·贝克设计的‘组织网’,没人能知道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
“你们现在已经有完善的组织了?”
“是的。”
苏珊的嘴动了动,偏过脸去,“我们最好进去,否则你要误飞机了。”
“苏珊……”
“什么?”
“谢谢。”
“别客气。”苏珊说。从苏珊的声音里,蕾莎听出了在她脸上觉察到的、但一时又叫不上来的东西:渴望。
组织再生。很长很长时间。在飞往波士顿的航班上,蕾莎的耳畔时时响起这些话,她感觉激动不已。组织再生。最后结果:永生。不,不是那样的,她严厉地告诫自己。不是那样。可偾张的血液不听她的话。
“你笑得好开心。”在头等舱内,她旁边座位上的男人说道,他是个商务旅行者,没有认出蕾莎,“你刚在芝加哥参加完盛大派对吗?”
“不,是一个葬礼。”
那人先是震惊,继而露出反感嫌恶之色。蕾莎看着窗外,望着渐渐远离的地表。田野整齐得像一张张索引卡片。地平线之上,松软的白云像大团大团锦簇的异国花卉,在充满阳光的温室内怒放。
这封信并不比其他纸质信件厚,但手写的纸质信件对他俩中的任何一个来说都十分少见,这种物品让理查德很担心,“可能是炸弹。”蕾莎看着放在客厅书柜上的这封信。“雷莎·卡姆拉小姐收”。粗体字,有错字。
“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笔迹。”她说。
理查德叉开两腿站着,低下头,脸上露出疲倦神色,“也许是故意冒充孩子的笔迹。他们大概想到你可能更愿意打开一封小孩子写来的信。”
“他们?理查德,我们是不是疑心太重了?”
他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是的。从邮件炸弹出现时开始。”
一星期前,《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表了苏珊谨慎严肃的文章。文章见刊一小时后,广播和网络上的新闻报道就炸开了锅:有猜测的、有构思出剧本的、有愤怒的、有害怕的。通过“组织网”,蕾莎、理查德和所有的无眠者分别追踪分析了这四种反应,以找出哪种反应占主导地位——猜测(“无眠者也许能活几个世纪,这会导致随之而来的问题……”),剧本(“如果一个无眠者只找睡眠者结婚,那么他的超长寿命可以让他一辈子接连娶上一打新娘,每次结婚再生上一打小孩,一个多么混乱的混合家庭……”),愤怒(“篡改自然规律只会带给我们非自然的所谓的人,他们拥有不公平的时间优势,他们有时间繁衍出更多的血缘后代,拥有更多力量、更多我们无法知晓的财富……”),害怕(“超级种族会在多么短的时间内就统治世界?”)。
“他们都在害怕,只不过是换一种形式而已。”卡罗林·里佐罗最后说道。“组织网”停止了识别追踪。
蕾莎正在参加她在法学院最后一年的期末考试。每天闲言碎语都跟着她来到校园——从走廊到教室。每天她都在令人筋疲力尽的考场上忘却它们——在这里,所有学生都被还原成为这所伟大学府里身份相同的求学者。考试结束后,她忍受着暂时的疲惫不堪,默默无语地走回公寓,和理查德见面,上“组织网”。一路上,她注意到了人们看她的眼神,注意到她的保镖布鲁斯大步流星地走着,把她和人群隔开。
“会平静下来的。”蕾莎说。理查德没有吱声。
得克萨斯州的盐泉镇通过了一项地方法令:无眠者不能领取贩酒执照。在这块土地上,公民的权利建立在《独立宣言》所说的“人人生来平等”的基础上,但无眠者显然没被包括在内。实际上,盐泉镇方圆一百英里内根本就没有无眠者,在过去十年里也没人申请过贩酒执照,但这件事还是被《联合新闻报》和《网络消息报》报道了。不出二十四小时,言辞激烈的各种社论就发表了,全国上下对此事持两种不同的意见。
更多的地方性法规被制定了出来。宾夕法尼亚州的波勒克斯镇拒绝出租房屋给无眠者,因为无眠者长时间不睡觉,加重了所租房屋的损耗,还增加了公共事业维护费用;加利福尼亚的格兰斯顿-伊丝特斯镇禁止无眠者二十四小时工作,因为这样会造成“不正当竞争”;纽约州的易洛魁县禁止无眠者加入县法庭的陪审团,因为根据这些人对时间的理解,他们辩称有无眠者参加就不能组成“一个性质同等的陪审团”。
“高等法院会驳回这些法令的。”蕾莎说,“但是上帝啊!浪费金钱和时间就为干这些!”她内心的一部分觉察到自己刚才说话的口气就像罗杰·卡姆登。
凯文·贝克设计了一个软件用来高速扫描网上新闻,并标记出所有涉及歧视或攻击无眠者的内容,然后根据类型加以分类。这些文档公布在“组织网”上。蕾莎浏览了一遍,接着给凯文打电话,“你能不能再建个类似的程序,标记出与这些社会歧视现象相悖的相关内容?总是看那些负面消息会让我们形成片面的印象。”
“你说得对,”凯文有些诧异地说,“我没想到。”
“考虑一下吧。”蕾莎严肃地说。注视着她的理查德则一言不发。
最让她难过的是关于那些无眠儿童的内容。在学校被孤立,被兄弟姐妹辱骂,被蛮横的邻居小孩欺负,被父母的愤怒弄得彷徨无措——这些父母只是想要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但没指望是个能活几个世纪的人。艾奥瓦州冷河市的教育部门一致决定禁止无眠儿童上常规班,因为他们快速的学习能力“让其他孩子产生挫败感,影响他们接受教育”。该部门建立了一项基金,让无眠儿童在家接受家庭教师教育,但教师队伍中没有一个是志愿者。蕾莎开始花大量时间在“组织网”上和孩子们交流,和他们彻夜交谈,同时她还在准备7月份的律师资格考试。
凯文很快设计出了蕾莎提议的那个程序,用它来筛选出倡导公平对待无眠者的社论:丹佛市的教育部门设立了鼓励天才儿童——包括无眠者——的奖学金,让他们发挥自己的才能,并通过团队配合辅导更加年幼的孩子;路易斯安那州的瑞乌波市选举无眠者丹妮尔·迪·彻尼为市议员——尽管丹妮尔只有二十二岁,从理论上讲过于年轻而不能胜任;颇具声望的哈雷-霍尔医药研究公司大张旗鼓地公开聘用了克里斯托夫·奥姆兰,一位拥有细胞物理学博士学位的无眠者。
但与此同时,斯特娜·贝温顿停止上网了。
而多拉·克拉克,一个住在达拉斯的无眠者,在打开一封寄给她的信时被一个塑胶炸弹炸掉了胳膊。
蕾莎和理查德盯着那封放在客厅书柜上的信。纸质挺厚,奶油色,但不昂贵,是一种被染成仿羊皮纸颜色的粗糙的新闻用纸。上面没有回邮地址。理查德联络了莉斯·毕肖普,一位在密歇根主修犯罪司法学的无眠者。理查德以前从没和莉斯打过交道,蕾莎也没有,但莉斯立刻就在“组织网”上回应了他们,并告诉他们如何打开信封,或者只要他们愿意,她会飞过来亲自帮助他们。理查德和蕾莎根据她的指示在公寓地下室做遥控爆炸试验。没有任何东西爆炸。打开信封,他们取出信纸读起来:
尊敬的卡姆登小姐:
你待我非常好,我很抱歉这么做,但还是要辞职。工会把我逼得很紧,不是公开的,但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通过工会雇用保镖了,我会私下去找。请保重。我再次向你道歉,但我也得生活。
布鲁斯
“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蕾莎说,“我们俩摆弄这个仪器,还花了好几个小时在这个装置上,结果没有炸弹,也没有爆炸……”
“反正我有许多空闲时间做这事。”理查德说。自从反对无眠者的愤怒声浪日趋高涨以来,他所有的客户——除了两个咨询海洋学的委托人——都遭到商会和公众舆论的攻击,他们全都取消了原来的订单。
蕾莎电脑上的“组织网”仍然打开着。这时候“组织网”突然发出刺耳的紧急情况警报声。蕾莎第一个跑到电脑前。是托尼·英迪维诺。
“蕾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需要得到你的法律援助。为了庇护所的事,他们要给我点颜色看看。请快些飞过来。”
暮春时节,大地上一片盎然生机,庇护所就像是大地上的几道褐色伤口。庇护所坐落在纽约州南部的阿勒格尼山脉,由于岁月侵蚀,山脉变得浑圆,漫山遍野生长着松树和山胡桃树。一条平整的公路从最近的小镇科恩万戈通往庇护所。一些无须维护的低层建筑矗立着,它们设计简朴,但线条优美,基本都接近完工。詹妮弗·沙里夫一脸严肃地接待了蕾莎和理查德。六年里她没什么变化,但黑色的长发很蓬乱,一双黑眼睛里充满了紧张和疲惫,“托尼想和你谈谈,但首先他要我带你俩四处看看。”
“出什么事了?”蕾莎镇静地问道。
“待会儿再说,先看看庇护所吧。托尼非常重视你的意见,蕾莎,他想让你参观所有地方。”
每幢宿舍楼有五十个房间,外加做饭、用餐、休闲和洗浴的公用房间,还有一排密集但独立的办公室、工作室和实验室。“撇开词源学不谈,反正我们都管它们叫‘宿舍’。”詹妮弗说。詹妮弗的解释本该让人感觉俏皮幽默,蕾莎却从中听出她虽然故作镇定,但目前其实已经疲惫不堪。
托尼规划的生活设施之完善令她印象深刻,既有公用部分,又设计了极为隐秘的私用部分,还有一座体育馆和一家小医院——“到明年年底,我们就有十八名持有美国医药协会执照的医生了,他们中有四位考虑来这里。”——一所日托幼儿园、一所学校、一个高产量的农场,“当然,大部分食品会从外面运进来。大多数人尽可能地在这里工作,大家还可以通过网络与外部协调,所以我们并没有与世隔绝,只是创造一个安全的地方来和外界交易。”蕾莎没有回应。
除了能源供应厂——由它们提供自给自足的Y能量——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人员编制。托尼已经注意到来自现实生活中各个领域的无眠者既需要照顾自己,也需要和外界保持联系。“律师和会计师将最先到达这里。”詹妮弗说,“那是我们用来保护自己的第一道防线。托尼认识到,现代的权利之战是在法庭和会议室打响的。”
这些还不是全部。最后,詹妮弗带他们参观了外部的防御规划,她绷紧的身体头一次看起来微微放松了些。
每个设备都是基于阻止进攻者但不伤害他们的前提而设计的。全面环绕这块一百五十平方英里土地的电子监视设备是詹妮弗购买的。有些县还不及这里的面积大,蕾莎有些头昏眼花地想。如果有人企图闯入,电子大门就会启动直径半英里的能量场,把入侵者当场击昏。“只针对站在能量场外的人。我们不想伤着我们的孩子们。”詹妮弗说。如果敌人让仪器或机器人开展无人侦察任务,庇护所的一个系统能够识别出来。该系统能定位在庇护所里的具有一定质量的所有移动金属。唐纳德·波斯普拉,一位拥有重要电子配件专利的无眠者,他设计了一种特殊的信号发射装置,任何没带这种装置的移动金属都会被系统视为可疑目标。
“当然,我们还没能做好应对空袭或全面武装袭击的举措。”詹妮弗说,“但我们不希望有这种事发生。那些仇视者只是怀着个人仇恨。”
蕾莎用手指触了触安全计划的打印件,这些事令她困扰,“如果我们不能融入这个世界……自由贸易应该意味着自由行动。”詹妮弗敏捷地应答道:“除非自由的行动意味着自由的思想。”她的语气让蕾莎抬起头,“我有事要告诉你,蕾莎。”
“什么事?”
“托尼不在这儿。”
“他在哪儿?”
“在科恩万戈的卡塔罗格斯县监狱。是真的,我们为了庇护所能自治而进行了斗争——自治!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但这是题外话了。今天早上出了点事,托尼因为绑架提米·德马佐的事被逮捕了。”
蕾莎感觉一阵天旋地转,“FBI?”
“是的。”
“怎么……他们怎么会发现的?”
“某个警探最终破了这个案子。他们没告诉我们是怎么做的。托尼需要一位律师,蕾莎。比尔·泰恩已经答应做辩护,但托尼想要你去。”
“詹妮弗,我要到七月份才能参加律师资格考试!”
“他说他可以等。这期间比尔会担当他的律师。你会通过考试的吧?”
“当然。不过我已经在纽约的‘摩尔豪斯-肯尼迪-安德森律师事务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理查德正严肃地看着她,詹妮弗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蕾莎轻声问,“他想怎样辩护?”
“他想认罪,”詹妮弗说,“以求——法律上叫什么?——减轻处罚。”
蕾莎点点头。她本来担心托尼要做无罪辩护,那样将会有更多的谎言、借口和丑陋的政治手段。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考虑着可使罪行减轻的情况、惯例、成功的先例……他们可以参考克莱门斯对沃伊一案……
“比尔现在在监狱。”詹妮弗说,“你和我一起开车过去吗?”她像发出挑战一般提出这个问题。
“好的。”蕾莎说。
在卡塔罗格斯的县政府大楼内,官员不允许他们见托尼。担当托尼律师的比尔·泰恩可以自由进出,蕾莎根本还没有律师资格,所以哪儿也去不了——在地方法院检察官办公室里的一个家伙告诉了他们这些。他一直面无表情地和他们说话,就在他们转身离开,刚迈出脚步时,此人就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也不顾这样一来办公室的地板上会无端多出一块污迹。
理查德和蕾莎开着他们租来的车去机场乘飞机回波士顿。在路上,理查德告诉蕾莎他要离开了,他要搬到庇护所去,就是现在,即使庇护所还起不了作用,他还是要去帮忙规划和建设。
蕾莎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公寓里,要么拼了命地为参加律师资格考试而学习,要么在“组织网”上调查无眠儿童的情况。她没有再雇用保镖填补布鲁斯的位置,这样就必须尽量减少出门的次数。接二连三的棘手事件让她自己跟自己生起气来。每天她会有一两次闲暇浏览一下凯文的电子新闻剪报。
有一些希望的迹象。《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社论,在电子新闻媒体上广泛转载:
繁荣与憎恨:
美利坚合众国从来都不是一个非常重视冷静、逻辑和理性的国家。作为人,我们更倾向于为这三种事物冠上“冷酷”二字;作为人,我们更倾向于推崇感情和行动。我们在小说中和纪念碑上歌颂——不是为了宪法的制定,而是歌颂硫磺岛战役
;不是为了莱纳斯·鲍林
的知识成就,而是歌颂查尔斯·林德伯格
的英雄主义激情;不是为了把世界联系在一起的单轨铁路和计算机的发明者,而是歌颂那些用愤怒的革命歌曲离间我们的作曲家们。
此现象的一个奇特之处在于:在繁荣昌盛时期,这种现象表现得更为强烈了。我们的国民越是富足,就越是对引导他们走向这一天所经历的过程表现出更多的蔑视,也就越是热衷于在情感中放任自己。想想上个世纪喧嚣的二十年代奢华庸俗的过度放纵,以及六十年代鄙视一切的反正统浪潮。想想我们自己的时代由Y能量带来的空前繁荣,然后再想想谷贝贤三,除了他的追随者,大家都把他看成是个贪婪冷酷的逻辑学家。而与此同时,我们的国民却对新虚无主义作家史蒂芬·卡斯泰利吹捧有加,对女演员布伦达·福斯“感触良多”,对冒失鲁莽的重力井
潜水者吉姆·莫尔斯·卢特推崇备至。
自从生物科技研究所和芝加哥医学院公布了他们的联合发现,宣称无眠者的组织能够再生以来,我们大多数人——和在Y能量房间里反思此现象的你一样,认为目前有太多的非理性情感在针对“无眠者”。
大多数无眠者是睿智的。大多数无眠者也都很冷静——如果用“冷静”这个词来形容他们本身的性格,这个词多多少少就带了些贬义;但如果用“冷静”来形容他们解决问题的能力的话,那倒是很恰当的。(要知道,就算是普利策奖获得者卡罗林·里佐罗这样的无眠者,尽管她给我们写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好剧本,她仍然不会拥有狂热无序的激情。)他们所有人都具有事在必成的天性。他们拥有比普通人多三分之一的时间,这也促使他们能够发挥天性,坚定不移地前进并获得成功。他们的成就大多出现在逻辑领域而非感性领域,比如计算机、法律、金融、物理、医学研究。他们是理性的、有秩序的、冷静的、智慧的、开朗的、年轻的,而且还可能非常长寿。
然而,在我们空前繁荣的美利坚合众国,他们正日益遭人仇视。
我们已经看到,在过去几个月,这种仇恨的浪潮确实发展起来了,而且越来越高涨,其中有许多人在对“非公平优势”大呼小叫。无眠者已经在工作保障、晋升、金钱和成就方面超过我们了吗?这是对无眠者美好未来的妒忌吗?抑或是源自有害的、根植于我们传统的鲁莽行事的美国式作风:厌恶逻辑、冷静、思索?憎恨杰出头脑的存在?
如果是这样,也许我们应该认真回顾一下我们国家的奠基者们:杰斐逊、华盛顿、佩因
、亚当斯——他们全都是理性时代的代表。这些人制定出秩序井然、平衡有度的法律体系,保护个人通过不懈努力和理性头脑创造出的财富和成就。对于我们所信仰的庄严法律和秩序来说,无眠者的出现也许是一次最为严峻的内部考验。不,无眠者不是“创造出的对手”,我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应该依靠我们最庄严的法律体系的谨慎公正来检验。我们可能动机不纯,但作为人,我们的信誉可以依赖于这场考验的理性和智慧来检验。
不过,上个月公布的研究发现所导致的公众反应显然是缺乏理性和智慧的。
法律不是儿戏。在我们意图用法律阐述虚夸及戏剧性情感前,我们必须非常确定我们理解了其中的区别。
蕾莎双臂环抱,高兴地凝视着屏幕,微笑着。她打电话给《纽约时报》,询问是谁写的这篇社论。对方的接待员一开始热情地接了电话,但过后就变得很不客气,“时报不会透露此类消息,只能提供给内部人员查询。”
但这不能消减她的情绪。之前连续几天她都枯坐在书桌或电脑屏幕前,现在她快乐地绕着房间转圈。喜悦自然而然地带动起行动:她洗了碟子,收拾好书本。橱柜里的一些隔层空了,那里原来放着理查德的东西。现在家里显得有点太安静了,她想。她走过去关好橱柜门。
苏珊·梅林打电话告知她关于时报社论的事,她们愉快地聊了几分钟。苏珊刚挂断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蕾莎吗?你的声音听起来还和从前一样。我是斯图尔特·萨特。”
“斯图尔特。”蕾莎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他了。他们俩的罗曼史持续了两年,然后无疾而终。分手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痛苦的事情,甚至都不是因为两人所承受的学习压力太重。站在通信终端边,听到他的声音,蕾莎立刻再次回忆起在宿舍狭窄的床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的感觉——那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发现床有个很好的用途。幻想中的双手又变成了理查德的手,蕾莎只觉得心被猛扎了一下。
“听着,”斯图尔特说,“我打电话来是因为有些消息我想你应该知道。下周你要参加律师资格考试,对吗?然后你会到‘摩尔豪斯-肯尼迪-安德森律师事务所’实习。”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斯图尔特?”
“男人房间里的闲聊。哦,没那么糟。不过纽约法律协会——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比你以为的要小,更何况你是个相当惹人注目的人物。”
“是啊。”蕾莎不温不火地说。
“没人怀疑你会通不过资格考试,但有人对你在‘摩尔豪斯-肯尼迪-安德森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有疑问。你本来已经得到两位高级合伙人艾伦·摩尔豪斯和塞思·布朗的首肯,但他们改变了想法,因为这次……恐慌‘让公司被曝光并陷入不利境地’,‘让法律陷入一个怪圈’,等等。你知道这是常有的事。但你也有两个有力的支持者:安·卡莱尔和迈克尔·肯尼迪——老板自己。他相当有头脑。反正,我想让你知道这些,这样你就可以正确辨别形势,了解在混战中能指望谁。”
“谢谢你,”蕾莎说,“斯图……为什么我能否得到这份工作让你这么在意?为什么它对你如此重要?”
电话两端都一片静默。然后斯图尔特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傻瓜,蕾莎,对我们一些人来说,公正依然很重要。所以,努力奋斗吧。”
似乎有光芒从蕾莎的体内升腾而起,一束如气泡般轻盈灵动的光线。
斯图尔特说:“对于庇护所要求自治的冒失斗争,这里也有很多你们的支持者。你可能没意识到,但确实如此。学院委员会的集会就是想推动……但他们一向习惯于凡事冲到最前面,你知道的。总之,等到要上法庭的时候,你会得到你需要的所有帮助。”
“建立庇护所根本不是我的主意。”
“不是吗?哦,我指的是‘你们’。”
“我想说,谢谢你。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我现在当爸爸了。”
“真的?男孩女孩?”
“女孩。一个漂亮的小丫头,叫贾丝廷,她活泼得快把我逼疯了。我希望以后能让你见见我的妻子,蕾莎。”
“我也希望。”蕾莎说。
这个晚上的剩余时间她都用来准备资格考试。气泡停伫在她的身体里,她认出了那到底是什么:快乐。
一切都会好的。她和她的社会——谷贝贤三的社会,罗杰·卡姆登的社会——之间那还未起草的契约将会被执行,尽管会有赞同、反对、冲突和一些仇恨。她突然想到托尼的西班牙乞丐理论,乞丐之所以对强者充满愤怒,是因为乞丐不是强者,是的。但契约会被执行的。
她相信。
她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