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一个晚上(现在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尤金——那个在雷克斯之前、克劳德之后的男友——问我美国会让我联想起什么。尤金总爱问这类问题,引得你做些夸张的比喻,而他反过来再对你的回答奚落一番。我回答说,我一直觉得美国就像一头强壮有力却天真无害的野兽,尽管外表华丽威猛,但它的脑容量同一只头脑简单的鹿没什么区别。它在阳光下舒展开健壮的筋肉,高高跃起,优雅地奔跑,眼前却是一列迎面驶来的火车。这样的回答虚浮空泛,却不能说它不是事实。
引力火车开过落基山脉,速度降至平时的四分之一,生活者乘客可以欣赏沿途引人入胜的景致,绵绵群山雄伟壮观,一片苍翠之中却也留下了人类乱砍滥伐后的满目疮痍。但几乎没人往窗外看,只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冥想着人类在对大自然的敬畏之中,也不乏愚蠢的优越感。
在堪萨斯花园城,我换了车,火车以每小时二百五十英里的速度穿越在美丽的乡野上,通过生活者破落的小城镇时放慢了速度。
“为什么不直接飞往华盛顿?”科林·科沃斯科问道,话语里带着怀疑,“你不应该假扮成生活者的。”我告诉他,我想看到真实的生活者城镇的样子——那些我正保卫的东西。显然,他并不喜欢我的解释,就像以前的克劳德一样。
窗外,满目疮痍的风景再次映入眼帘。
每个城镇看起来都一样:道路从引力火车站向四面延伸开去,还有各种房屋,有的是纯泡沫塑料,有的是泡沫塑料和旧式砖瓦结构相结合,甚至还有木结构的。泡沫塑料五颜六色,十分花哨,有粉红色、金盏草色、钴蓝色和非常流行的绿色。生活者过着贵族般的悠闲生活,却没有与之相谐调的贵族品位。
每个城镇都有一个公共餐厅——大小和飞机修理库差不多,一个食品仓库,各式各样的住宿楼群,一个公共澡堂,一个旅馆,一些运动场地,还有一个样子破败的学校。每个地方都挂有全息标牌,如:监察官S.R.伊莱克密属下之仓库,参议员弗朗西斯·费家族之餐厅。过了城镇,从引力火车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些Y能量工厂,都由机器人管理操作着。当然,还有致命的摩托车道。
在堪萨斯某处,有一家人登上了火车,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嚷嚷个不停。他们是爸爸、妈妈带着三个小生活者,其中两个孩子还流着鼻涕,看上去都像没吃饱并且缺乏锻炼似的——他们都需要食物和运动。那位生活者妈妈淡黄色的夹克下有许多赘肉在颤动,眼珠子转来转去地扫视着我。
“嗨!”我招呼道。
妈妈板着脸,用手肘碰了碰爸爸,爸爸看着我,不过没有拉长脸。其他小孩都静静地凝视我。有个男孩大概十二岁,长得很像父亲。
科林警告过我不要试图伪装成生活者,他说我骗不了无眠者。我说我并不想骗过无眠者,我只想混到当地的生活者中间去。他说这不可能。显然他是对的。那位生活者妈妈看着我基因改造过的身体:修长的双腿、改造过的脸和脖子——这是父亲花了点信托基金为我做的。她一定看出了我不是生活者,虽然我身上的绿色夹克、苏打水罐做成的饰物(非常流行的自制饰物)和她的并没有什么不同。父亲和儿子似乎没看出什么来,但他们也并不真的在意;他们在意的只是女人胸部的大小,而不是内在的基因。
“我叫达拉·琼斯。”我欢快地说。我有一麻袋不同名字、不同身份的芯片,有些是基因标准事务局给我提供的,有些连基因标准事务局的人也不知道——让这个机构给你提供所有假身份的做法是愚蠢的,有时候你得连他们也瞒着。虽然我所有的身份信息都在联邦数据库中有存档记录,但那些记录很久都没有人查过了。这要感谢我一位能干的朋友,基因标准事务局对他一无所知。
“我要去华盛顿。”
“哎,”那个男人似乎有点焦急,“这火车像是快停下来了吧?”
“还没停,”我说道,“不过,快要停了。”
“那怎么办?”
“没办法。”
“哎,”那个生活者妈妈突然开了口,打断了我们友好的谈话,“到这儿来,坐这儿,这里还有空位。”她看我的眼神足以将合成塑料都烤焦。
“这里有好多空位呢,亲爱的。”
“回头见。”我说,他们走开了,那个女人低声嘀咕着什么。这条母狗。我真应该让无眠者把她的后代都变成长着四肢、没有尾巴的看门狗,或者无眠者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其他任何东西。我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火车开始减速,快到下一个生活者城镇了。
就在火车将这个城镇甩在后面的时候,那个最小的孩子回来了。这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像只小猫一般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她长着一张活泼的小脸,一头棕色的头发脏兮兮的。
“你的手镯真好看。”她好奇地看着我手腕上苏打水罐头做成的饰物,它是用很轻的金属做成的,叮当乱响,可以像烤热的蜡一样被任意弯曲。是一些愚蠢的选民送给戴维的,一起送给他的还有耳环,当时戴维正在竞选州议员。他收下了这件礼物,只是因为觉得很好笑。
我从手腕上取下手镯,“你想要吗?”
“真的可以吗?”她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从我手上一把抓过手镯,飞快地顺着走廊跑了回去,蓝夹克的下摆一甩一甩的。我咧开嘴笑了。
一分钟后,生活者妈妈出现在我面前,“留着你的手镯吧,苔丝德蒙娜
自己有首饰!”
苔丝德蒙娜,生活者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
那些摩托车赛道上是不可能上演莎士比亚戏剧的。
这女人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我,“听着,你的东西你自己留着,我们的东西我们留着,不要送来送去,你明白吗?”
“是,太太。”我说。我用基因修改过的紫罗兰色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她口中喃喃着走开,我听到了几个字,“这些人……”
“如果我不能被人当作生活者,”我告诉科林,“至少也能让人看成是一个想装扮成生活者的半疯狂的顽固者,我不会是第一个走进生活者中间的顽固者。你知道的,劳动阶层的人也极想被人看作贵族。”
科林耸耸肩,我想,他大概已经后悔派我出来了。不过接着我就明白了,他的本意是希望我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想让别人看出我们是直属华盛顿的基因标准事务局特工。我的目的地,“联邦科技论坛”,一般被称作“科学法庭”,正在举行第1892-A号产品请求获准销售的听证会,与第1号到第1891号产品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由绿蛋公司提交的。十几年来,超级无眠者第一次向美国政府申请一项基因改造发明的销售许可权。当然,他们不大可能获得批准,但申请本身还是显得非常有意思。为什么选择现在?他们在寻求什么?那二十七人中的某一个会不会亲自出现在科学法庭听证会上呢?
如果其中一个确实出现了,我们有没有办法监视他或者她呢?
我凝视着窗外,田野里长着麦子、大豆,还有其他看不出是什么的庄稼。现在田里的活儿都是机器人在干。十分钟后,苔丝德蒙娜又回来了,她穿过满是尘土、泥巴、食物残渣和垃圾的地面,从座位底下爬过来,小脑袋悄悄地从我伸出的双腿间钻出,直起了小小的身子,一只黏糊糊的手支在我的座位上以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向我的手镯靠近。
我取下手镯,重一次递给她。她的蓝夹克脏兮兮的。
“火车上没有清洁机器人吗?”
她一把抓过手镯,咧嘴笑了,“坏了。”
我也笑。一分钟后,引力火车突然出了故障。
我被甩到地板上。我双手双脚撑地,等待火车停稳。火车尖啸着停了下来,还好,没有翻车。
“妈的!”苔丝德蒙娜的父亲怒吼道,“又坏了!”
“我们能有冰激凌吃吗?”一个孩子哼哼唧唧的,“我们又停下来了。”
“这个星期是第三次了!去他妈的顽固者的火车!”
“我们从来都没有吃到过冰激凌!”
火车并没有翻车,我也不会死;显然机器出故障是常有的事情。我跟着其他人一起下了火车,走进田野里。
热风吹过广阔的草原——风是热的,轻轻拂过,令人陶醉。我惊讶于天空的宽广:头顶是一望无边的湛蓝天空,脚下是绵延不断的金色田野。热风轻抚着一切。万物沐浴在阳光下,田野散发着芬芳。我,一个都市人,以前对这一切全然没有概念,全息图像也从没告诉过我这些。我抗拒着一个疯狂的念头:脱掉鞋子,把脚趾伸进黑色的泥土里。
我最终没有那么做。我跟着那群牢骚满腹的生活者沿着铁轨走到火车头前面。人们都围在全息投影图像旁边,那是一位工程师的影像,每一节车厢都在播放他的讲话,在车上就可以听到。全息图像上的工程师“站立”在草地上,巨大的全息图像看起来很有威仪感。我的一个朋友相信,七英尺高、黝黑皮肤的男人形象最适合出现在全息图像上。
“不用惊慌,故障只是暂时的,请回到舒适安全的车厢里去,供应的食物和饮料很快就会送来。铁路部门的技师马上赶到,没有必要惊慌……”
苔丝德蒙娜用脚踢着全息图像,她的脚从全息图像上工程师的身体里穿过,她傻傻地笑了,却笑得很美。全息图像里的人低下头看着她,“不要这样做,小朋友——听到我说话了吗?”苔丝德蒙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迅速地跑开,藏到她母亲身后。
“不用害怕,这只是个交互式的全息图像。”生活者妈妈猛然说道,“放开我的腿!”
苔丝德蒙娜闷闷不乐地盯着我。我朝她眨眨眼,她笑了,快活地拨弄着手镯。
“请回到您舒适安全的车厢,食物和饮料很快——”
更多的人向火车头这边拥来。大伙都在大声抱怨,只除了两个人。一个是穿着整齐的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了,个子挺高,相貌平平,方形脸。她没有穿夹克,而是身着一件纱线织成的暗绿色束腰外衣,质料不太平整,不像是机器织的,绿宝石耳饰则显得很质朴——我从没见过哪个生活者有如此品位。
另一个不合群的是个矮个男人,一头丝般柔滑的红头发,白皙的皮肤,还有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
我的脊背一阵发凉。
车厢里,服务机器人纷纷从储物室里走出来,分发着一盘盘新鲜的合成大豆快餐和各种饮料。“州参议员塞西莉亚·伊丽莎白·道斯向大家问候。”广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感谢大家乘坐本次列车。”人们只安静了半个小时,然后又都走出车厢继续抱怨起来。
“这年头享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服务吗?”
“下次选举,我一定选别人,任何人——”
“这只是暂时的故障。请您回到舒适安全的——”
我走过灌木草丛,到了农田边。那个稍做打扮的超级无眠者站在那里观察着人群,就像我一样,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注意到我。农田边上围着一圈低低的Y能量围栏,大概是为了不让农业机器人跑出去。这些小机器人在一排排金黄的麦子间徐徐前行,做各种各样的农活。我跨过围栏,看着其中一个呈球形的机器人。它发出轻轻的嗡嗡声,有着许多灵活的触角,在它的底部有一个标签,上面写道:洛杉矶堪科机器人公司。堪科公司上星期上了《华尔街杂志》的网络版。他们遇到了麻烦,所有该公司的农业机器人突然在全国范围内同时出现故障,因此他们将失去特许经销权,面临破产的境地。
温暖的风拂过麦田,沙沙地,如耳语般,阵阵麦子的清香散发出来。
我盘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围栏。大人们在我身边坐下,有的玩纸牌,有的掷骰子;孩子们则到处嬉戏追逐,尖叫玩耍;一对年轻夫妇从我身边走过,隐没在麦田地里,眼中闪着爱意;一位老妇人独坐着看书,一本真正的书,我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这本书;还有那个大脑袋的超级无眠者——如果他真是超级无眠者的话——此刻正舒展身子平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佯装睡觉。我扮了个鬼脸。我从不喜欢自我嘲讽,在别人面前更不会这样。
两个小时后,那些服务机器人又一次拿出食物和饮料。“州参议院议员塞西莉亚·伊丽莎白·道斯向大家致以问候,感谢各位乘坐本次列车。”生活者的引力火车可以装载多少合成大豆?我不知道。
夕阳投下长长的影子,我漫不经心地走到那位正在看书的老妇人身边,“什么好书?”
她抬起头,打量着我。科林派我去华盛顿的科学法庭的同时,肯定还会派出其他几名特工。如果那个大脑袋家伙确实是超级无眠者,一定会有专人跟踪他的。然而,在这个看书的女人身上,总有什么东西让我确信她不是间谍——不仅仅是因为她没有经过基因改造。
众所周知,有些顽固者家庭也会拒绝基因改造,虽然他们完全符合进行改造的条件,这导致他们成为孤立的一小群人,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但她似乎也不是那种人。她应该属于另外一种情况。
“一本小说,”女人平静地说,“简·奥斯汀写的。你是不是很惊讶,生活者还能看书?或者你也想读?”
“是啊。”我似笑非笑。她只看了我一眼,就又接着读她的小说了。一个叛逆的顽固者既没有引起她的轻蔑、愤慨,也没有引起巴结讨好的情绪。她完全不在乎我,这使我心中不觉对她产生了敬意。
显然,生活者中也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并不完全像我想象的那样。
落日的美景迷住了我。天空变得清澈而又变幻莫测,接着又染上了淡淡的色彩,色彩慢慢变深,又渐渐消失,最后天色变冷、变暗。苍穹中这短短三十分钟的日落,多像我和前几任男友短暂的交往,从克劳德到尤金、雷克斯、保罗、安东尼、拉塞尔,一直到大卫,一段变幻的爱之旅程。
修理技师一直没有出现。草原上的温度在迅速下降,我们重新爬上火车,车厢里的照明和暖气都已打开,我不知道这些系统或者服务机器人也坏掉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像在自言自语。
“我的就餐卡上个季度很晚才从首府送来。”
一阵沉默。我坐直了身体。我以前没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他不像是在抱怨,话语中暗藏着另外某种意味。
“我们的城镇已经没有多余的夹克储备了。管理仓库的顽固者说,现在全国都缺货。”
又一阵沉默。
“我们坐这趟火车是要到密苏里州接我的老母亲的,她房子里的暖风机坏了,也没有其他人愿意收留她。她到现在都没有取暖设备。”
还是一阵沉默。
有人说:“有没有人知道离下一个城镇还有多远?或许我们可以走过去。”
“我们可不打算走路!他们应该把这破火车修好!”那个生活者妈妈突然怒气迸发,唾沫四溅。
一个声音轻轻地附和道:“对!对!我们是选举者!”
“我的小孩不可能走路到下一个城镇!”
“你算什么?一个他妈的顽固者?”
我看到那个大脑袋男人在人群中巡视着,从这张脸看到那张脸。
那个个子高高、肤色黝黑的工程师的全息图像突然又出现在车厢走廊中间,“女士们、先生们,莫里森引力火车再次因火车故障未能及时得到维修表示歉意。为了让你们的等待过程更加愉快,我们给你们放映一个新节目——它都还没在全息频道上正式播放呢,并向大家转达国会议员韦德·基斯·芬利的致意,现在请看德鲁·阿伦——清醒的梦想家的最新音乐节目《武士》。请向引力火车的左边窗户看过来。”
生活者们互相看了看,立时,欢快的叽喳声代替了先前愤怒的声讨。显然,在火车出故障时,这是个给大家解闷的新鲜办法。我计算了一下,要想投射出足够大、足够清楚的全息图像,而且还能让整列车的乘客都可以看到,这就需要价格不菲的便携式全息投影机;另外,放映当红的生活者艺人尚未正式播出的节目,还要付出更昂贵的代价。这一切的花销同派出一个火车维修小组的费用相比,总显得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我对好莱坞一无所知,但是一场尚未公开表演的德鲁·阿伦音乐会一定价值百万。如果目的只是为了避免生活者旅客过于躁动不安,为什么引力铁路非要把它拿来当作应急的娱乐消遣呢?
那个大头男人静静地看着他身边的人,乘客们纷纷将头转向左边的窗子。
一根长长的杆子,从我们后面那节位于列车中部的车厢顶上蜿蜒伸出,随后慢慢抬起,与地面形成了一个钝角,同时继续向前延伸,几乎探进了麦田。长杆末端的光线成扇形向下投射,形成一个棱锥形的光圈。所有人都惊叫起来:“哇!”便携式全息投影机并不能提供稳定清晰的图像,不过我想这些观众是不会在意的。德鲁·阿伦的全息图像出现在棱锥形光圈的中心,大家又一次发出惊叹:“哦!”
我悄悄溜出了火车。
黑暗中,距离又如此之近,全息图像看起来非常奇怪:一个十五英尺高、轮廓模糊的男人,正坐在动力轮椅里,背景是绵延数英里的黑黢黢的草原;头顶上是深邃无边的星空,清冷的星星闪闪烁烁。寒意袭来,我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件塑料质夹克抖开。
这个全息人影开口说道:“我是德鲁·阿伦,清醒的梦想家,我要让你们的梦想成为现实。”
我曾经在现场观看过阿伦的表演,那是在旧金山,和一群朋友在一起。在国会议员保罗·詹宁斯·梅苏的音乐厅中,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被他的音乐影响,那是因为我天生就对催眠术具有抵抗能力。医生说,我的大脑不能发生一些对于催眠过程来说必不可少的细微的生化反应。
他问我:“你晚上能做梦吗?”
我从来都不记得做过的梦,一个也记不起。
环绕在阿伦四周的棱锥形光圈开始奇怪地闪动,出现了各种图形;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这些图形慢慢组合成复杂的形状。阿伦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而具有亲和力,他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曾经有一个男人,他心怀抱负,手中却无任何权力和资本。当他还年轻的时候,他想要一切东西:他想要力量,这样其他所有的男人都会尊敬他;他想要性感,这样可以让他的肉体感受到销魂蚀骨的快乐;他想要爱情,想要兴奋,想要每一天都充满挑战,而那些挑战只有他能获胜。他想要——”
啊,拜托,这样粗俗地谈论人的基本愿望,可一些顽固者还称其为艺术家。
不过,那些图形却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它们滑过阿伦的动力轮椅,层层叠叠,变幻莫测,有的很清晰,有的却只在意识能感知的边缘处闪烁。我可以感觉到血液在肌体脉络中流动得更加有力,生命中突然迸发出一种冲动,就像春天到来或者挑战来临时的感觉。我对潜意识没有免疫力,这真是一种绝妙的感觉。
我向引力火车车厢里窥视,生活者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每张面孔都对着窗户。苔丝德蒙娜看得出神,嘴张得大大的,就像一个小小的粉红色袋子。甚至在那个生活者妈妈的脸上,也出现了几十年前某个已经被遗忘的夏日夜晚留下的痕迹,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小女孩。
我将头转向阿伦,他还在继续编织着他单调乏味的故事,声音像音乐一样悦耳动听。一个差劲的民间故事,没有精妙之处,无法引起共鸣,没有情节,没有讽喻,没有艺术。那些词语只是骨架,骨架上面环绕着闪烁图形构成的肌肉,从观众被催眠的大脑里呼唤出真实的自我意识。曾经有人告诉我,每个人在德鲁·阿伦的音乐会中体会都不相同,取决于各人心中存留的童年记忆,这些记忆被唤起并且释放,形成一些象征性的图形符号。有人告诉我这些,但我一直心存疑虑。
我在车外漫步,走过一节节车厢,在黑暗中扫视着车窗里面生活者们的脸。有些人脸上已被泪水浸湿,不管他们正在体验的感受有多么不同,都比我在西斯廷教堂的旧金山贝多芬交响音乐节上的感受要强烈得多,这感受比阳光更猛烈,荡涤着人的灵魂,让人的精神亢奋直至高潮。
没有人来限制这种清醒的白日梦之类的表演,于是阿伦便有了许多拙劣的模仿者,不过他们都只如昙花一现。德鲁·阿伦所做的,世界上唯有他才知道其中的奥秘。许多顽固者对他不屑一顾,认为他只是一个试图用骗术控制别人的艺人,是在亵渎真正的艺术,就像在有关宗教活动的全息录像里,圣母玛利亚突然“显灵”的故事一样……
“……离开他爱的家园,”阿伦低沉悦耳的声音继续说道,“一个人远走他乡,来到了一片隐秘的树林……”
全世界都知道的,德鲁·阿伦是米兰达·沙里夫的情人。他是睡眠者中唯一可以在绿蛋随意进出的人。基因标准事务局的人一直在注意他;当然,还有一大群足以淹没一个小城镇的记者在注意他。唯有他的音乐会,基因标准事务局的人并不把它当回事。
我又顺着引力铁轨往回走,重新回到我的车厢。那个大脑袋男人是唯一没有把脸朝向左边窗户的人。他舒展开身子躺在没人坐的椅子上睡觉,或者只是佯装睡觉,这样他就可以不被催眠,并能更好地观察阿伦的表演所产生的影响了吗?
音乐会还在继续,像通常的冒险故事一样,武士经历艰险,赢得胜利,然后便是欢呼雀跃。故事简单,却能抓住人心。音乐会结束了,人们激动地互相拥抱,开心地大笑,伤心地哭泣,然后拥出车厢,向着投射在寒冷草原上的德鲁·阿伦的十五英尺高的全息图像奔去。一个相貌英俊、但腿跛了的男人,坐在动力轮椅里,朝他的崇拜者微笑。环绕在他周围的图形都消失了,但有可能还在人们的潜意识中闪烁。少数几个生活者把手伸进全息图像里,想要去触摸那个没有实体的身体。苔丝德蒙娜在金字塔光圈里欢欣起舞,她的脑袋后面是覆盖在阿伦膝盖上的羊毛毯。
那个生活者爸爸突然说:“我打赌,我们可以走到下一个城镇。”
“没错……”有人说,另外一些声音也附和着。
“如果我们顺着铁轨,一起走——”
“看看那些车顶灯是不是便携式的——”
“应该留一些人下来,照顾那些老人。”
那个大头男人仔细地观察着。这一刻,我确定,在这个维修人员无法及时到达的地方,引力火车的故障完全是有人预先策划好的,是为了评估阿伦音乐会的效果。
这是怎么回事?又是谁一手策划了这个事件?
不,不对,不应该这么问,应该这么说:阿伦的音乐会的效果究竟怎样?
“你待在这儿,埃迪,和老人们在一起。你,卡西,告诉其他车厢的人,看看他们有谁想和我们一起走,塔莎——”
他们用了十分钟时间争论,然后达成一致。他们把六节车厢的便携式车顶灯撬下来,留下来的人把多余的夹克给了准备走的人。第一批人开始顺着铁轨向前走去,不一会儿,我听到了飞机的声音。
所有的生活者都安静下来。
飞机只送来了一名引力铁路修理技师,还有两个保安机器人,它们都带有个人防护屏障和武器。大家静静地张望,这个技师长得很英俊,只是被基因改造过的脸看上去有些紧张。技师本就是一个奇怪的群体:有着基因改造的外表,但是智商和能力却没有经过基因修改,那是他们父母的经济能力可望而不可即的。他们修理机械,为仓库货物的分配工作奔忙,维护看护机器人和保姆机器人。技师们当然不是生活者,但尽管他们住在顽固者小区,也还算不上真正的顽固者,这一点他们自己也很清楚。
“女士们,先生们,”那个技师一脸沮丧地说道,“莫里森引力铁路合资公司以及参议员塞西莉亚·伊丽莎白·道斯为修理延误给大家带来的不便向你们道歉。发生的情况超出了我们的控制——”
“我们参加选举为的是什么,嗯?你这垃圾!”
“最好告诉那个参议员,她已经失去选票了,就在这里,在这列火车上!”
“我们应得的服务——”
技师步伐坚定地低着头走向火车头,身边的机器人和他同步向前。他走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了Y能量场发出的微光。六七个沿着铁路行走的生活者消失在夜风习习的黑暗中,他们的眼睛闪着光,我敢说,他们一定有些后悔。技师只花了十三分钟时间就修理好了引力火车。没有人找他麻烦,他坐飞机离开了。火车重新启动。生活者们继续玩骰子,抱怨,睡觉,照顾他们调皮的小孩。我穿过车厢,寻找那个大头男人。我在观察生活者们对那个顽固者技师的反应时,他就不见了。我们把他独自留在了后面,抛在那个起风的草原上。黑暗隐藏了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