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搞清楚那只患了狂犬病的浣熊是怎么回事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小餐馆去告诉安妮·弗朗思。我一路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莉齐或许已经安全了,此刻正和安妮待在厨房;或许莉齐并不在树林里。或许如此。
“快跑,老头!快跑,你个老家伙!”一个小孩在旅馆和仓库间的小巷里大吼。那些跳顿足舞的家伙都站在巷子里;每逢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们就会在那儿。今天天气不错,但我忘了他们的习惯。或许我应该绕道而行,顺着河边走那条远一些的路。好在今天下午他们太懒了,也可能是因为意见不统一,所以没像往常那样追我。我可没跟他们提过浣熊的事情。
在小餐馆的服务入口——那是一条专供机器人进出的通道——我用尽全力敲着门,同时大吼:“安妮·弗朗思,快让我进去!”
我右侧的矮灌木丛在沙沙作响,有动静,我吓得差点儿跌倒在地。肯定是那些浣熊过来找吃的了,它们总爱捡食送货机器人掉下来的食物。但那只是一条蛇,虚惊一场。“安妮!是我,比利!快让我进去啊!”
小门摇摇晃晃地打开了,我双手和膝盖着地,连忙爬了进去。是莉齐开的门。她知道如何开门,不必像机器人那样发送开门的信号就能打开服务入口。安妮可没有这个本事,她只知道种花种草。
母女俩都在厨房里:安妮正在削苹果,莉齐则在修理那个本该用来削苹果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已经坏了一个月了,莉齐没办法修好它。她很聪明,但只有十一岁。
“比利·华盛顿!”安妮说道,“你在发抖!发生什么事了?”
“患了狂犬病的浣熊!”我喘着气说道,心脏怦怦乱跳,“有四只,区域监控器已经发现了它们。就在河边,就是莉齐……莉齐常去玩的河边……”
“嘘嘘嘘,”安妮说,“嘘……亲爱的,莉齐不是在这里吗?她现在很安全。”
安妮用她的手臂搂着我,我气喘吁吁地坐在地板上,就像一头驼背的狗熊。莉齐那双漆黑的大眼睛注视着我,瞪得圆圆的,闪闪发光。她大概还以为得了狂犬病的浣熊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她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浣熊,而我见过。
安妮——一个身材高大、肌肤柔软的棕色皮肤女人,有着一对枕头般松软的乳房——她从来不告诉我她的年龄,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到餐馆和旅店,从服务终端里查询她的年龄信息:她三十五岁了。莉齐一点也不像她妈妈,她肤色白皙,瘦骨嶙峋,红头发紧紧地编成两条辫子。她的胸部没怎么发育,也没有翘翘的臀部。她特别聪明,可安妮为此很担心。这位妈妈不记得了,从前我们都是普通的人类,不是生活者,可我还记得——到了六十八岁,你自然会记得许多事情。我还记得过去那段日子,换作那时,安妮或许会为莉齐聪明的小脑袋感到自豪的。我记得那个时候的情景,记得一个像安妮一样的女人抱着我,那时我可不像现在这样心脏衰弱,气喘吁吁。
“你还好吧,亲爱的?”安妮说着,松开了搂着我的手臂。这双臂膀刚一离开我的身体便令我茫然若失。我真是个老傻瓜。她说,“跟我们讲讲吧,慢慢说。”
我终于喘过气来了,“有四只浣熊。那个区域的监控器拼命尖叫报警。它们一定是从山上下来的,监测器显示它们已经到了河边,正向镇子靠近,生物警报灯闪着深红色的灯光。然后监控器就发生了故障,这次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重新启动了。杰克·萨维克踢了监控器几脚,我也踢了好几脚,但根本没用。马上就会到处都是浣熊了。”
“那个执勤机器人怎么没在监控器出问题前就派出去干掉那些浣熊呢?”
“执勤机器人也出问题了。”
“妈的!”安妮做了个鬼脸,“下次选举时,我再也不会投塞缪尔森的票了。”
“你觉得那会有什么用吗?那帮候选人全都一样。不过你必须得把莉齐保护好,一直等到有人解决掉那些浣熊。莉齐你要好好待在家里,听到了吗?”
莉齐点点头。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马上问道:“但还会有谁呢,比利?”
“‘谁’?你要问什么?”
“如果执勤机器人都坏掉了,那么谁会出来整治那些浣熊呢?”
没有人回答。安妮又拿起她的水果刀,继续削苹果。我靠着墙,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里没有椅子:只有机器人才会待在餐馆的厨房里。去年九月份,安妮闯了进来。她并没有打扰机器人的正常工作,它们都在忙着为食物传送带准备待送的食物。她只是一会儿跑到这边抓一点儿白糖,一会儿跑到那里取一些合成大豆,又从服务箱里拿了些新鲜水果,就这样做了点儿吃的,非常可口的食物。没人能有安妮那样出色的厨艺,光是看着那些水果拼盘就够让你垂涎三尺了。肉块辣味十足,饼干松软香脆。
她把做好的食物放在食物传送带上的小盒子里,送到了餐馆的用餐区,等待食客们动筷子来消灭它们。那些傻瓜或许根本就不会意识到,同从前通过传送带送出的垃圾食物相比,今天的菜不知好吃多少倍。当然,餐厅里的全息终端总是隆隆作响,和着演奏的舞曲声,就算安妮和莉齐在那间破厨房里闹翻了天,也没有人会听到。
安妮很喜欢做饭,她自己这么说过。她喜欢一直忙忙碌碌。有时候我会想,安妮拼命把莉齐养大,让女儿成为一个优秀的生活者,这位母亲可真有点像个顽固者了。当然,我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这个,只是心里这样想想。
安妮一边削苹果,一边轻声哼着小曲儿。不过莉齐并没有放弃那个问题,她继续问道:“到底谁会出来整治那些浣熊呢?”
安妮皱了皱眉头,“等有人来修好执勤机器人的时候吧。”
莉齐那双大大的黑色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真怪,她是怎么办到的呢——眼睛一眨不眨,却还能凝神注目这么长时间?“没人会来修理削果皮的机器人,也没人会来修理餐厅里打扫卫生的机器人。你昨天说过,就算烹饪生产线上制作合成大豆的机器人出了故障,那些顽固者也不会派人来修理。”
“我不是那个意思。”安妮说,她削苹果的速度更快了,“我是想说,如果真的听任那个机器人坏掉,镇里的人就没东西可吃了。”
“大家可以互相分享啊。那些在食物传送带出故障前就拿到食物的人,可以把东西拿出来和大家分着吃啊。”
安妮和我面面相觑。以前我见过一个小镇餐馆的设备出了故障,最后有六个人送了命。而当时他们的引力火车的运作还很正常,他们本可以离开那里,前往其他城镇。
“是的,亲爱的。”安妮说道,“大家可以分享彼此的东西。”
“但是你和比利都认为,人们不会拿出自己的东西同别人分享。”
安妮没有回答,她不想对莉齐撒谎,于是我开口道:“没错,莉齐,很多人不喜欢与别人分享。”莉齐转动她那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我,“他们为什么不愿意?”
我说道:“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分享的习惯了。现在他们只想获取,而他们也有权获取——他们投票选举政客就是因为这个。那些被选上的顽固者政客要付出代价,他们要纳税,而他们缴纳的赋税就用来建造和经营餐馆、货仓、医疗机器人,还有澡堂——靠这些东西,生活者们才能维持生活。”
莉齐说道:“但是,比利,在你年轻的时候,人们不是比现在分享更多的东西吗?那时他们可以分享很多东西。”
“有时确实如此。当时大部分人都有工作,用劳动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
“够了。”安妮突然开口道,“别把她的脑子塞满那些过时没用的东西,比利·华盛顿,她是一个生活者。听听你说话的口气吧,就好像你是个顽固者!还有你,莉齐,以后不要再谈论这些事情了。”
但是莉齐一打开话匣子,没人能让她停下来。她就像一列引力火车,启动起来便很难刹住。说到引力快车,自打去年起,这玩意儿就已经不存在了。“学校说我很幸运,因为我是生活者,我过着贵族一样的生活,而顽固者则要一直不停地劳作。顽固者为生活者服务,生活者拥有权利——选举权。但既然我们拥有权利,为什么没办法让人把那些清洁机器人、切削机器人和执勤机器人修好呢?”
“你什么时候去上学了?”我开起了玩笑,想转移莉齐的话题,不让安妮更恼火,“我还以为,你只是到河边去和苏茜·玛思特、卡列娜·特雷尔一起玩了呢。你要记住,你是个名副其实的生活者!”
她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我是一个出了故障的机器人。
安妮立即说道:“没错,你很幸运,因为你是生活者。无论谁问你,你也一定要这样说——告诉他们,作为一个生活者,你很自豪。”
“谁会来问我呢?”
“任何人都有可能。不管怎样,你不该总往学校跑,也不要和其他孩子来往过多。你想变成一个怪物吗?”安妮板着脸。
莉齐转向我,“比利,如果没人来修理执勤机器人,咱们就没办法整治那些可怕的浣熊了吧?”
我瞟了安妮一眼,随后喘着粗气站起身,“我不知道,莉齐。以后就待在屋子里,好吗?”
莉齐说道:“但是如果一只浣熊咬伤了人,那怎么办?”
我想自己还是不说话为妙。沉默片刻后,安妮说道:“医疗机器人还能正常工作。”
“那要是它也出故障了呢?”
“不会的。”
“但如果发生了呢?我是说万一……”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莉齐问道。我慢慢发现,母女之间的对话就像是一场暗暗较量的摩托车赛。尽管我不太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样,但还是感觉到莉齐占了上风。小姑娘又问道:“你怎么知道医疗机器人不会出故障?”
“因为一旦它出了问题,兰德女议员会派人来修理的。医疗机器人归她负责。”
“可她没派人来,没人修理清洁机器人、切削机器人,还有——”
“医疗机器人可不一样!”安妮呵斥道,小刀重重地砍在苹果上,一片果肉从餐桌上飞了出去。那张桌子还是我从餐厅里偷来送给她的。
莉齐继续追问:“为什么医疗机器人不一样呢?”
“因为它就是不一样!如果连医疗机器人都出了问题,那么人们就不能看病,只能等死。没有任何一个政客会让生活者死掉,因为这样一来,就再没人推选他们当政了。”
莉齐认真地思考着。我猜,这场赛事应该结束了吧。我松了口气。近段时间,她们似乎对每一件事情都争论不休。莉齐正在一天天长大,可我不喜欢她长大,那样我就更难保证她的安全了。
她说道:“但是人们也会因为被患了狂犬病的浣熊咬伤而死掉。所以你的话有问题——既然你说过地区监察官塞缪尔森不会派人来修理执勤机器人,那么兰德女士怎么会派人来修理医疗机器人呢?”
我不由得笑了——她太聪明了。安妮对我板起面孔,我马上后悔自己的失态。安妮突然呵斥道:“好了,可能我说得不对!或许会有人来修理执勤机器人!我什么都不懂!你问够了吗?”
莉齐平静地说道:“比利也说过没有人会来修理。比利,你怎么能说——”
我说道:“因为就连顽固者也缺钱,他们没办法缴足赋税。现在很多东西都瘫痪、报废了。他们要做出选择——到底该修理其中的哪一样。”
莉齐问:“那为什么顽固者政客们没钱缴税?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东西出了故障呢?”
安妮把削好的苹果重重地扔在传送带上的盘子里,然后把泥巴似的面团堆在果片上。
“因为另外一些国家现在也可以生产出便宜的Y能量了。二十年前,只有我们国家才能生产出来;现在不是了,而机器设备也开始报废——”
安妮彻底爆发了,她怒吼道:“你当真相信那些善于言辞的政治家们所说的谎话?兰德、塞缪尔森、德林克沃特?他们说的全是空话、废话!全都是骗人的!无论什么时候,他们一张嘴就是在撒谎!他们就是在想办法逃脱应缴的税款!那些我们用选举换来的税款!比利·华盛顿,我告诉过你,不要往孩子的脑子里灌输那些奸诈的顽固者的谎言!”
“那可不是谎言。”我说道。我不愿看到安妮生莉齐的气,但更不愿让她对我火冒三丈,这会伤透我的心。我真是个老傻瓜。
莉齐明白这一点。她总是这样:先是不停地逼人发疯,但马上就变得甜蜜可人。她伸出胳膊搂住我,“好啦好啦,比利,她没有生你的气,没人生你的气。我们都很爱你的。”
我抱着她,就像捧着一只小鸟——我的手能感觉到她瘦瘦的骨架和搏动的心脏。她闻上去有一股苹果的清香。
我那已经过世的太太罗丝和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孩子,我真不明白我们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但我只是大声说:“你不要到外面去,听到没有?要等到有人把那些患病的浣熊干掉才行。”
安妮瞪了我一眼。整整一分钟之后我才明白,她这是怕我引得莉齐再次发问:谁会去干掉那些浣熊呢,比利?不过莉齐没有重新提起这个话题,她只是用乖巧可爱的声音答道:“我不会的,我会乖乖待在屋子里。”
可是现在轮到安妮重提旧话,我真没法理解这些当妈妈的。安妮说道:“这阵子你也不要去上学了。莉齐,你不是顽固者。”
莉齐没有回答。
安妮只想为莉齐好,这我知道。莉齐今后要住在东奥兰塔,栖身在公寓中,参加摩托车比赛,在餐馆四周闲逛,在这里选择自己的爱人,生儿育女。安妮希望莉齐能在这里安身立命,像一个上进的生活者那样生活,而不是变成人人讨厌的怪物——怪异的“伪顽固者”。每个母亲都是这样想的。尽管安妮偷偷溜进女议员珍妮特·凯罗·兰德的餐馆里来帮厨,但她仍是个生活者,始终如此,不曾改变。
莉齐却不是。
很久以前,当我还在上学的时候,这个国家可不是现在这样子。那时我学会了一个词,尽管它现在已变得模糊不清,但却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徘徊不去。早在顽固者和生活者出现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那时还没有餐馆、货仓,也没有什么政客缴税为我们提供消费品,而是我们向政府缴税。那时人们还在制造无眠者,大家可以从报纸上读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当然,那个时候还有报纸。我学会的那个词与基因改造有关,但它指的是某种不同于基因改造的东西——那种东西是自然产物。莉齐在学校学到的,是顽固者低人一等,因为他们只有经过基因改造之后才能胜任工作,为生活者提供日常所需的一切。不过这个词并未说明为什么我们这些生活者会优越于顽固者。它意味着一种本质,这种本质会自然而然地让你不同于身边的其他生活者。这个词可以解释为什么莉齐会问那么多顽固者才会提出的问题,她并不是顽固者,她也没有接受过顽固者的基因改造,但这个词的含义就深藏在她的基因之中。怎么会这样呢?我曾经说过,这个词的概念已在我的脑中变得模糊不清,我也不知道它的用法。但我记住了它。
这个词是:返祖。
我看见莉齐正专心地注视着母亲把苹果拼盘放到食物传送带上。传送带载着它从快速加热器下面滑过,然后通过墙上的一处开口进入餐厅。有些人会选择这道菜——只要凭参议员马克·托德·因格思提供的就餐卡,他们就能享用这些食物。安妮接着制作其他食物。莉齐坐在地板上,出了故障的切削机器人的零件堆在她身旁。她的母亲没空搭理她的时候,她就仔细研究每一个零件,琢磨着怎样才能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有时她对我咧嘴笑笑,那双忽闪忽闪的黑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
那天晚上,人们在餐馆里开了一个会,讨论浣熊的事情。不包括孩子,我们一共有四十个人。就在镇子临近河边的那一侧,在州参议员詹姆斯·理查德·兰顿的摩托车赛道附近,保罗·塞温诺亲眼见到了一只得病的浣熊,那畜生的两条后腿不住地抽搐,嘴里还吐着白沫。有人提议把凳子围成圈,说这样才有开会的样子,但是没有人照做。在餐厅的另一边,全息终端仍然开着,舞曲声震耳欲聋。没人跳舞,只有终端显示出来的全息影像晃来晃去——影像由光线构成,如真人一般大小,像顽固者一样漂亮。我不喜欢它们,从来都不喜欢。这都是些边缘透明的幻影。
“把音乐关了,我们才能安安静静地说话!”保列大叫道。大家都懒散地待在传送带边的桌子旁,连头都不抬一下,甚至都不抬眼看别人。他们像是过足了毒瘾,谁也不动弹。保罗走过去,关掉了吵人的音响。
“诸位,”杰克·萨维克说,“我们该怎么对付那些生病的浣熊呢?”
一两个人在窃笑,而他们可算是今天最沉默寡言的人了——别人都在大声喧哗。安妮说得没错,尽管主持会议应当是顽固者的事情,但现下总得有人出面才行。杰克是我们的市长,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东奥兰塔是个小地方,不配拥有一名由顽固者出任的常务市长——没有一个顽固者住在这里,而我们也不希望他们住在这儿。所以我们就选举了杰克,他也只好履行这个没办法推卸的职责。
有人提议:“咱们可以通过公务终端呼叫县区的立法委员德林克沃特。”
“对!找那个总是放空炮的家伙!”
“执勤机器人应该由地区监察官塞缪尔森负责。”
“那咱们就找塞缪尔森!”
“对!在找他们的时候,咱们还应该发起一次全镇的抗议活动:那该死的货仓根本无法正常分配物资。现在一星期只分发一次配给!”说话的是塞林·凯恩,她总是怒气冲冲。
“没错。就连鲁特格角那个镇子,人们还能一周两次领到分配物资!”
“我现在只能一连两天穿同一件夹克!”
“我生病了,错过了物资分配,现在我们的草纸都用光了!”
下一次选举,地区监察官亚伦·西蒙·塞缪尔森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过,杰克·萨维克深谙主持会议之道。
“好了,大家都不要说了,现在咱们讨论的是那些讨厌的浣熊,不是什么仓库物资分配问题。我现在就跟我们的顽固者联系。”
杰克走到餐厅一角,打开了装在那里的公务联络终端。他拉过椅子,凑到机器跟前,大肚子几乎压在了自己的双膝上。一帮在街头跳顿足舞的家伙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木棍。他们拥向食品传送带,一面狂笑一面互相拍打——这帮家伙已被兴奋剂搞得神魂颠倒。没有人让他们闭嘴,谁也不敢这么做。
“开启终端。”杰克说道,他并不介意在我们面前像顽固者那样说话。我才不会去讲他们那种虚伪的废话,当然也根本无法让机器执行我下达的命令;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活者。但杰克需要顾全大局,他是个恪尽职责的好市长。
我很小心,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终端已开启。”终端的提示音说道。一时间我有些担心,如果这个东西也像安妮的切削机器人一样坏掉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杰克说道:“向地区监察官亚伦·西蒙·塞缪尔森发送信息,同时抄送几份,分别发给县区立法委员托马斯·斯科特·德林克沃特、州参议员詹姆斯·理查德·兰顿、州代表克莱尔·阿米莉娅·佛芮思特、议员珍妮特·凯罗·兰德。”杰克舔了一下嘴唇,接着说道,“优先级:二级。”
“一级!”塞林·凯恩叫道,“你应该要求一级优先级才对,你这个蠢货!”
“我不能这么做,塞林。”杰克说,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一级优先级只适用于突发性灾难,比如Y能量工厂受到袭击、发生火灾或是水灾。”这让我们觉得很好笑,一个Y能量工厂怎么可能着火呢?在顽固者的重重保护之下,它不会出现任何故障。任何东西都无法潜入其中,而能够从里面出来的也只有能量。不过,塞林·凯恩是个根本不会笑的人。她的父亲道格·凯恩老爹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对这个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即便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老头也奈何不了她。
“现在已经是一场灾难了!你这个笨蛋!一只浣熊害死了我的一个孩子。我要把你撕成碎片,杰克·萨维克!”
“嘿,塞林,大家应该团结才对!”保罗·塞温诺说。有人在一边低声骂了句“婊子”。这时,门开了,安妮牵着莉齐的小手走进来。食物传送带旁边的那些家伙还在喊叫着推推搡搡。
终端回答:“请稍等。正在接通地区监察官亚伦·西蒙·塞缪尔森的移动通信装置。”一分钟后,一个全息影像出现在大家面前。与全息终端上显示出的真人大小的影像不同,公务终端上显示的人形只有八英寸
高——塞缪尔森正坐在他的书桌前,穿一身蓝色的制服。他看起来有四十岁左右,不过由于他接受了顽固者的基因改造,你是永远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的。一头浓密的灰发、宽宽的肩膀、周围爬满皱纹的蓝眼睛——他看上去英俊不凡,和其他顽固者一样。有些人换了一下姿势,挪了挪脚。如果选举者们不看顽固者的视讯频道,那他们平生所能见到唯一不穿夹克的人,就只能是塞缪尔森派来一周两次在仓库分配物资的技师了——不,现在一周只有一次了。
突然间,我感到有些怀疑,眼前这个是塞缪尔森本人吗?或许这只是录制在磁带上的全息影像。或许此刻真正的塞缪尔森正身着盛装在参加派对;或许也穿着夹克——如果顽固者也穿夹克的话;或许他光着身子,正在听别人报告什么废话呢——这个想法太奇怪了。
“您好,萨维克市长,”塞缪尔森说道,“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监察官,在东奥兰塔至少有四只患狂犬病的浣熊。或许还有更多。我们本地区的监控器在出故障前探测到了它们的踪迹。我们在镇子里也看到了浣熊,它们很危险。另外,我在两星期前就跟您提到过,我们的执勤机器人出故障了。”
塞缪尔森答道:“执勤任务由塞里卡公司专门负责,长官,我在接到您的通知后马上通知了他们。”
杰克并没有理睬这番废话,就像我说的,他是一位出色的市长,“我们不管这件事应该由谁来负责,监察官,您的职责就是解决这个问题。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选举了您。”
塞缪尔森仍旧不动声色,因而我断定,这个人肯定是录像带上的影像。“我很抱歉,市长。您说得非常正确,这是我的职责。我会立刻处理的。”
“两星期前,执勤机器人刚刚坏掉的时候,您就是这样说的。”
“是的,长官,最近资金有点——是的,您是对的。我很抱歉,这次不会再拖了,长官。”
旁观者们彼此点头示意:这样才对!保罗·塞温诺在我后面低声道:“大家对付这些顽固者的态度要坚决点。应该让他们记住,当选就得付出代价。”
杰克接着说:“谢谢您,监察官。还有一件事——”
“嘿!”在餐厅的另一头,一个跳顿足舞的家伙惊叫起来,“食物传送带不动了!”
餐厅里立刻变得死一般寂静。
全息终端里的塞缪尔森连忙问道:“怎么回事?出了什么问题?”现在他说话的口吻听上去才像个真正的活人,而不是录制在磁带中的幻影。
那个跳顿足舞的小子又开始尖叫:“这破玩意儿停止运行了!我刚把就餐卡塞进去,它就停下来了!装食物的小方盒根本没打开!”他拉扯着所有塑料餐盒的小门,但它们都纹丝不动。不过,如果你不把就餐卡插进卡槽里,任何一个餐盒的门都不会打开。那家伙用木棒拼命敲打着餐盒,还是没有用,合成塑料坚不可摧。
杰克跑到餐厅那头,他的大肚子在红色夹克里上下颠动。他把自己的就餐卡插到卡槽里,然后按下一个小盒上的按钮。餐卡不见了,而餐盒并未打开。杰克又跑回通信终端旁。
“那个东西坏了,监察官。那该死的传送带坏了!它吞下了餐卡,却不能提供任何食物。您真得立刻采取措施,这可等不了两个星期!”
“当然不用等那么长时间,市长。不过您知道,餐馆不属于我的职责范围,应该由议员兰德女士负责它的运转资金和维修保养。但我会转告她,立即转告。一小时内会有技师从阿尔巴尼赶去修理。等待一个小时是不会饿死人的。萨维克市长,请您让您的选民们保持冷静。”
塞林·凯恩尖叫着:“修理?执勤机器人等了多久还没有修理?如果我的孩子挨饿,哪怕就一天,你这个蠢驴王八蛋——”
“闭嘴!”保罗·塞温诺把声音压到最低,对她叫道。保列不忍心看到顽固者如此难堪,他常说那帮家伙也是有感情的。
“一个小时之内,”杰克说道,“谢谢您的帮助,监察官。通话完毕。”
“通话完毕。”塞缪尔森答道,还冲我们笑了笑,他的表情就像在竞选广告里一样:扬起下巴,双眼闪闪发亮,眼角堆起了皱纹。那个全息影像按了一下自己桌上的按钮,画面消失了。不过那边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因为声音并没有同时消失,只是音调有所改变,还是塞缪尔森的声音,但与我们在竞选活动时听到的截然不同:“老天——下面该接谁的电话了?这些蠢货和白痴——我简直被弄得要——哦!”终端尖啸一声,然后完全关闭了。
远处一张桌子旁边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叫——一个拿着大棒的阿飞抢了她的食物,大吃起来。杰克和保列,还有诺木·弗雷泽立刻朝那小子冲了过去,而那流氓的同伙也纷纷赶来助战。桌子顷刻间被撞得粉碎,众人开始四处乱跑。有人刚刚换了全息终端的频道,一场亚拉巴马州的车赛正在轰然上演,赛车手的影像都如真人一般大小,在纷乱的人群中飞蹿。我抓住安妮和莉齐,把她们朝门口推去,“快出去,出去!”
餐馆外面,Y能量路灯把大街照得如同白昼。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狂跳,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处于愤怒状态的人是没有理智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我在安妮身边大口地喘气,她飞跑着,丰满的双乳上下晃动。莉齐跑得很快,轻盈从容,就像一只小鹿。
到了安妮在杰伊大街的公寓,我整个人瘫倒在了沙发上。这沙发并不舒服,跟我记忆中的沙发全然不同——我年轻时坐过的沙发全都柔软舒适,尺寸也更大些,足够容纳一个成年人的身体。
不过,现在这种合成塑料制成的沙发绝不会滋生害虫。
莉齐眨着明亮的双眸,说道:“你认为一个小时后会有顽固者来修理传送带吗?”
我仍喘着气,“莉齐……安静,不要说话。”
“如果一个小时后顽固者还不来,那该怎么办?”
安妮说:“你安静点,莉齐,不然你就等着顽固者来修理你吧!比利,今天晚上你最好待在这里,不知道餐馆里的那些傻瓜会干什么蠢事。”
她给我拿了条毯子。她用从仓库搞来的亮色纱线给好多毯子绣上了图案,这便是其中一条。墙上挂着更多的刺绣,上面点缀着汽水罐的碎片——小姑娘们总爱用这东西制作珠宝。织物上还装饰有碎布条和安妮能找到的另外一些闪闪发亮的小东西。杰伊大街上所有的公寓看起来全是一个模样,都是在大约十年前同时建起来的——当时一些议员刚刚开始参政,需要卓越的政绩来加强自己的竞选声势,于是便建造了这片居民区。公寓的房间都很狭小,墙壁用泡沫塑料板制成,里面是仓库配发的合成塑料家具,但安妮把自己的这套房子弄得与众不同,在我看来绝对像个真正的家。
安妮打发莉齐上床睡觉,然后走过来,坐在沙发旁的一把椅子上。
“比利,你刚才注意到餐馆里的那个女人了吗?”
“哪个女人?”她坐得这样近,感觉真好。
“就是站在后面墙边的那个,穿着一件绿色的夹克。她不是东奥兰塔的居民。”
“那又如何?”我舒服地蜷缩在安妮这条漂亮的毯子下面。我们这个镇子不时有来访的客人,虽然因为引力快车已不能正常运行的缘故,来访者的数量不如以前那么多了。就餐卡在我们这个州的任何地方都能通用,它们是由联邦的议员提供的,使用地点并不局限于当地。而且,过去要搞到一张州际通用的就餐卡并不是件难事。或许现在也不难。我不知道,因为我并不常出门。
“她看起来有点儿怪。”安妮说。
“怎么个怪法?”
安妮抿紧了嘴唇,仔细思考。她的双唇涂成深色,闪着黑莓一样的光泽。她的下唇尤其丰满——安妮抿起双唇,让它显得更加鲜润可爱。我不得不从她脸上挪开视线。
她慢慢答道:“就像顽固者一样怪。”
我立刻从沙发上坐直身体,毯子滑落到地上,“你是说她接受过基因改造?我可没注意到。根本看不出来。”
“嗯,当然,基因改造并没有让她变得更漂亮。她的个子很矮,五官轮廓突出,眉毛很低,头有些大。不过,她是个顽固者,这点我肯定。比利,你觉得她会是联邦调查局的间谍吗?”
“在东奥兰塔怎么会有这种人?我们又没有什么地下组织。说到不良分子,这里只有那些堕落的、跳顿足舞的家伙,他们总想把咱们的生活搞糟。”
安妮仍然抿着嘴唇。
县区立法委员托马斯·斯科特·德林克沃特负责我们这里的警务。他和一家公司签下合同,由他们提供机器人和顽固者警官。但我们不常见到他们:他们既不维持治安,也不制止盗贼,总是聚在仓库里。不过如果我们遭遇了袭击、遇上了抢劫,或者发生了谋杀案,他们还是会出面的。就在去年,弗莱格老太太死于非命,指纹基因鉴定报告证实埃德·詹森是凶手——这家伙在狂野的公寓舞会中变得神志不清,失去控制后犯下了命案。于是他落入法网,被押解到阿尔巴尼,判入狱二十五年。但是两年前,山姆·塔加特在镇外的树林里中箭身亡,却没人因此吃官司。我想这并不奇怪,只不过是因为现在的执法机构与过去不同罢了。
但联邦调查局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联邦的所有机构都一样:如果不是因为顽固者受到威胁,他们绝不会到生活者这里来,但他们一旦来了,便不会善罢甘休。
“反正,”安妮固执地说,“我只知道,她是一个顽固者。我闻都可以闻出来。”
我不想和她争论,也不想她为此担心,“安妮,联邦调查局不会无缘无故就派人到东奥兰塔来。而且,顽固者也不会长着大脑袋和轮廓突出的五官,他们谁都不想生出那模样的孩子。”
“唉,我希望你是对的。在东奥兰塔,我们可不需要顽固者来访。让他们待在自己的地方,而我们待在这里,彼此相安无事才好。”
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轻声对她说:“安妮,你听说过伊甸园吗?”
她知道我所指的并非《圣经》中的伊甸园——我的语气不同寻常,她冲口说道:“不,我从未听说过那个地方。”
“不,你听说过,从你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你听说过伊甸园。”
“就算我听过又怎样?那地方根本不存在!”
我不放过她,“为什么说它不存在?”
“为什么?比利,你想想,天下怎么会有顽固者不知道的地方?就算是山里也不可能。顽固者的势力遍及四方,山里也一样。他们有飞行车和飞机,可以侦察任何地方,发现任何东西。总之,怎么可能会有个地方,那里连一个顽固者都没有?在那个地方,谁来干活儿呢?”
“机器人。”我回答道。
“那么机器人是谁制造的?”
“可能是我们这样的生活者吧?”
“生活者居然做起了工作?看在老天的分上,为什么?我们才不会工作——顽固者会为我们做一切。我们有这个权利让他们和机器人为我们服务——是我们选举出了那些政客!我们怎么可能会去一个没有公仆的地方?”
她太年轻了,没有旧日的记忆。那时,全息终端上还不曾播出竞选投票的实况,生产廉价机器人的专营工厂还没有出现,“为神圣的生活者效劳”的口号也还没有响彻各地。人们为所有的教堂捐赠大量的资金,终日探讨《圣经》中的典故:田野中的百合、欢乐中蕴含的神性,还有上帝赐予马利亚和马大
的荣光。安妮也不会记得:各式各样的民主团体后来纷纷开始为人们展示民主主义的真谛——平民大众是真正的贵族,是政府公仆的主人。学校在呼吁民主;美籍爱尔兰人在呼吁民主;印第安纳州人在呼吁民主;黑人也在呼吁民主:我搞不懂那是怎么回事。机器人承担了所有艰苦的工作,我们都欢欣快乐,庆幸自己终于能够安享清闲了。政客们开始谈论人民的生计和娱乐,尊称投票者为“先生”“女士”,还建起许多餐馆和仓库、摩托车赛场、住宅楼。安妮不会记得那些事情。她喜欢做菜、缝纫,不像有些人那样,把自己的时间都花在车赛、派对、舞会和情人上面,但她也从未挥起过斧头或是锄头、短斧和榔头。她早已失掉了劳动的记忆。
而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真是个老傻瓜,我的想法真是大错特错。我曾经挥舞过笨重的工具,那是在乔治亚筑路队里,那时的我只比现在的莉齐稍大一两岁。我能记得,每当像牛马一样干完了一天的工作,脊背就疼得像要断掉,皮肤则被灼热的太阳烤出了水泡,被蚊蚋叮得皮开肉绽的伤口招来更多的吸血昆虫。到了晚上,我又累又疼,只能把脸埋在枕头里哭喊着“妈妈”,避免让旁边的大人听到。我曾做过工——组装顽固者的机器人,那可是又脏又累的活计。我还记得自己的恐惧,生怕丢掉那令人恶心的工作的恐惧——那个时候还没有议员珍妮特·卡罗尔·兰德的餐馆,没有参议员马克·托德·因格思提供的就餐卡,没有参议员加尔文·盖伊起的杰伊公寓。那种恐惧就像一把刀子,时刻逼在你的身后,让你总是提心吊胆。说不定哪个周五,工头会走过来说:“够了,你不用再来干活儿了,华盛顿。”那时你想做的只有一件事——从身后抓过那把刀子,狠狠地刺穿对方的心脏,因为那意味着你将没钱吃饭,付不了房租,无法活下去。我想起了往日的辛酸,深感懊悔,就在一秒钟之前,我竟然口无遮拦地对安妮说漏了嘴。
“你说得对。”我说道,眼睛看着别处,“根本没有伊甸园供我们容身。现在我得回家了。
“留下来吧。”安妮温和地说道,“拜托了,比利,万一餐厅那边发生什么事情呢?”
难道真会有人破门而入,闯进这座泡沫塑料板搭成的公寓吗?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能对她和莉齐有什么帮助呢?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在黑暗中,我可以听到安妮和莉齐在卧室的动静。她们四处走动,然后躺下来,翻动身子,最后安然入睡……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屋内的温度降了下来,我听到了Y能量暖气突然启动的声音。我听着她们的呼吸声,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呼吸声,不久就睡着了。
但我却梦到了那些危险的浣熊,令人恶心,充满了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