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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字如面

王 元

有时候想起来,就像一场梦。我们是两个迥异个体,怎么会粘贴到一起?过去像是一场电影,而我不是演员,只是置身事外的观众。

王 元

新锐科幻作家。曾获“光年奖”、“蝌蚪五线谱”科普写作比赛奖、“晨星·晋康”科幻文学奖。在《文艺风赏》《超好看》以及CLARKESWORLD 等杂志上发表原创科幻小说与翻译作品数十篇。代表作《绘星者》《人性回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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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烛台上

我是一只花圈

想着另一只花圈

不知道何时献上

不知道怎样安放

——海子《爱情诗集》

史婧:

见字如面。

好久不给你写信,你在那边一切都好吧?

我都好,猫也很好,不用挂念……

2

他们劝我节哀顺变。

还好吧,我并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天抢地和捶胸顿足,我很平静。

人固有一死。她去了天堂。不必拿这些敷衍的安慰话搪塞我。很难说清楚这种感受,更多的是空白,提笔忘言——我曾无数次面对一张白纸,静默整夜;碎裂的想法在空中飘浮,思绪像含羞草的叶瓣,碰触只会制造闪躲和闭合,不如远观。

此刻,我坐在灵船上,端详水晶棺中的妻,她神情安详,睡着一般。过去我夜半惊醒,看到床头灯洒下的橘黄色之中就是这样一张不动声色的脸。她穿着白色长裙,双手叠放在腹部,掌心压着一本诗集,我的诗集。她的父母和亲朋环绕在棺椁周围。仿生白鹤不时传来阵阵清唳,为轻缓的背景乐和声。我擅自做主,把哀乐替换成一首古老的流行歌曲《稻草人》,这是我跟妻甜蜜爱情的见证。

透过舷窗眺望,飘浮在空中的墨城A-3区灵堂已显露轮廓。那将是她的归宿。

灵堂风格复古,跟灵船一脉相承。灵船外形复刻自一艘明朝官船,顶层覆盖琉璃瓦,两侧各有一双竹竿与帆布制成的机翼,当然,只是用来调节方向,真正的动力装置埋藏在船底控制室。这是一艘名副其实的飞船,飞在空中的船。至于灵堂,更像一座中式堡垒,一圈圈的房屋叠凑,凸出的屋檐由斗拱支撑,雕梁画栋,器宇轩昂;四周各有一座玲珑宝塔,寄存骨灰盒。乍一看,不像灵堂,倒像天宫。

如今,死去的人都到了天上,这再也不是一种单纯的修辞。

我其实挺排斥这种场面,不管是婚礼还是葬礼,在我看来,都有些形式大于内容,那些被传统观念辐射的参与者大多抱着应付差事的心态,婚礼和葬礼只对一两个人的生活产生实质性影响。我真想把他们赶下灵船,一脚一个踢到空中,包括她的父母,我不愿和任何人分享她的最后一程。大部分来宾甚至不如司仪投入——他一袭牧师黑袍,与中式丧葬氛围格格不入。或许他真的是位牧师,主持完葬礼就要去教堂聆听告解。我不信这套,不管祈祷还是超度,都不能让妻回生。死亡不是为逝去的人准备,而是为活着的人张罗。

灵船泊入港口,白鹤悬停半空,铺出一条肃穆甬路。送葬者跟随司仪上岸,步入告别大厅。工作人员把水晶棺推到厅前,在周围布满绢花,妻的全息影像从棺中浮出,宛如魂灵出窍。她平时不苟言笑,我翻遍云端,才拾得几帧欢乐的动图。她笑得真美,我的心都要化了。我们被要求围绕遗体逆时针转三圈,之后垂首聆听司仪的葬词。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告别史婧女士,她是孝顺的女儿,是贤惠的妻子……”

瞻仰遗容,最后一次看她,我咬紫了嘴唇。

送别时刻到了。

我常常用两行俳句自勉:随时准备面对死亡,只要活着就感谢上苍。我现在仍然要感谢上苍,死去的人是她,若不然,她该有多恨活着。唉,我有些想当然,如果躺在水晶棺里面的是我,她也会顺着过去的轨迹一如既往地向前滑行吧。

水晶棺落入熔炉,换回一抔温热的骨灰。灵船压抑的氛围终于被引爆,人群像一朵窝藏惊雷的乌云,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岳母泪如雨下,悲痛欲绝。岳丈假装沉着,悄悄用手背擦拭眼角。我没有任何反应,那一瞬间,我是死的。酩酊之人一定有过以下体验:从饭店出门,坐车,呕吐,脱衣,上床,自己对这一系列行为都有印象,一觉醒来却无法回溯醉酒经过,一切仿佛一场失重的梦。我当时就是烂醉如泥的酒鬼,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有朦胧的距离,我身处葬礼的中心,却毫无参与感。灵船起飞,白鹤送行,大厅送别,火化成灰,灵堂安息,整个葬礼忽远忽近,我都不知怎么回到家中的。

回到家中,客厅电视墙糊着一张白纸,上面用楷书写着一个“奠”字。不知怎的,看着那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墨色在宣纸上洇开的毛刺,我突然泣不成声。

我以为我很平静,我以为我不难过。

我以为。

3

我其实挺排斥这种场面,诗人都是孤独分子,但黑纸白字写进合同,乙方有义务配合甲方宣传。我坐在椅子上,像待价而沽的商品。其中一个环节,读者朗诵诗歌。他们手捧散发新鲜油墨味道的诗集,挑选心仪的几行,或情绪饱满,或冷静平淡。作为诗集的创作者,我也被邀请到舞台中央。我有些胆怯,他们的目光鼓励我,别不好意思。我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只能感受到模糊的光,无法视物。光晕之中,我仿佛看见史婧,她像往常一样慵懒地窝在沙发上,手握一支铅笔,在纸上沙沙地计算,或者补数独游戏的空。猫在沙发靠背上轻巧地踱步,走到尽头,拱起脊背,笼出一个巨大而无声的哈欠。

我曾和你在一起

在黄昏中坐过

在黄色麦田的黄昏

在春天的黄昏

我该对你说些什么

我声如蚊蚋,小心翼翼,如初次行窃的小偷。这是我为史婧写的第一首诗,记录我们初次相遇的傍晚。她瞥了一眼就扔在茶几上,继续在数字的海洋里徜徉。我承认自作多情,从这首诗开头,牵出整本诗集。我跟编辑沟通,于扉页印刷“送给我的妻”。出版之后,我把第一时间收到的样书手写To签送她。她只是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就把书塞进书架,和一堆与数学以及数学人物相关的读物混在一起。我想她从未翻过,我把那本书与她的遗体一起火化只是出于个人情感需求。我知道,她不会共鸣,以前不会,没有以后。

签售简单一点,这年头看实体书的人不多,诗歌爱好者更是凤毛麟角,排队的读者很快散去。诗集能够再版已是奇迹,我不期待奇迹中的奇迹。

发布会结束,我如释重负。

我在书店随便转转,凭借书封和书名遴选入眼的新书,以貌取人。

“你好。”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走到我面前,递过一本诗集,我的诗集,“你是罗凯?”

“你好。”我接过诗集,从口袋里掏出钢笔,随手一甩,拧掉笔帽,签下名字,“需要再写点别的吗?或者致谁?”

“我能跟你谈谈吗?”

“写这句?”

“我是警察。”

书店就有咖啡厅,据说饮品营业额远远高于图书销售。我们挑了一个角落坐定,两杯热气腾腾的拿铁将我们隔开。我轻轻地吹散杯口氤氲的水汽,等他开口。他并不着急,气定神闲地翻着诗集,不时发出一些短促的点评,比如“写得不错”,比如“看不明白”。没一会儿,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抱着一摞漫画在他旁边坐下。他戴棒球帽,穿格子衫、牛仔裤和帆布鞋。一摞书堆在桌上,顶住他的下巴,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脑袋仿佛刚从书中出土。他们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我听见男人抱怨“多大了还看漫画”,男生没有反驳,只是附赠一个白眼,抽出一本漫画,一头扎进去。

“这是我的同事,隶属网络安全部,来协助办案。”男人合上书说道。我几乎误会他们是父子。他端起咖啡,随意地啜饮一口,“你听说过‘质数的孤独’吗?”

“嗯。”这是史婧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我们在一起这些年,我每季度都要陪她重温一遍。她常常说,我们两个人就是两个质数。在我们各自的生命中,她的1是数学,我的1是诗歌,剩下的就是我们自己,不能再被其他事物整除;所以我们没要孩子,担心他(她)会成为搅乱我们世界的公约数。她是我的保护色,我是她的皮肤衣。我们只是需要婚姻的框架来规避他人多余的热心和过分的关怀;我们只是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相安无事的两个房客。

“简单说吧,我们收到情报称,他们要搞一个大动作。”

“等等,电影里没有类似的剧情吧?”

“电影?”他疑惑地看我一眼,“我说的是恐怖组织。”

“那没听说过。”

“不会吧?你老婆可是这个组织的核心成员。”很久没人在我面前提起史婧,我有些恍惚,好像她还活着,只是出了趟远门。只要我在门口坚持眺望,就能等到她由远及近的影子,影子会从地上袅袅升起,化为人形,对我张开双臂,开口说话……见我没反应,他继续说道:“这个恐怖组织,没有一枪一炮,没有非法集会,但是他们造成的恐慌和破坏,是其他恐怖组织相加也无法比拟的。”

“你一定搞错了。”我摇摇头,“我妻子已经去世一年了。”

“时间刚刚好,他们的计划正是一年前启动的,马上就要收网了。”

“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一个因意外去世的人,能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恐慌和破坏?

“这可说不准。”他有些含糊其词,“你最近有没有遇见什么怪事?打个比方啊,不一定准确,就是,怎么说呢,灵异事件——”看漫画的少年此时抬头,颇为不屑(抑或不满)地望向男子,后者劝他,“你先别插嘴,回头有你发挥的机会。”少年叹一口气,缩回书中。

我呼吸急促,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害怕错过从他嘴里溜出的每一个字,虽然他支吾了一堆毫无实义的虚词。这种感觉就像溺水之人从水底向上看,白蒙蒙的光亮中伸出一只手;抓住那只手,不顾一切!

“这么说吧,你有没有见过鬼?”他兜了一圈,抛出这个让我哭笑不得的问题。

“我是无神论者。”我相信万物有灵,但我仍然是一个无神论者。所谓“灵”只是诗意的寄托,比如一朵花含羞,一株草叹气,一朵云飘过诉说一场雨,一只蚂蚁在我掌心纹路走迷宫……一个字追逐一个字,疏离另一个字,结行成章,就有了灵魂。我不相信人死后的灵魂,虽然我不止一次做过类似假设,在史婧去世第七天夜里点一根白蜡,彻夜不眠。我什么都没有等到,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入室的风伙同烛火摇曳我的孤独。看啊,它们说,一个伤心者。什么叫形单影只,这就是形单影只。我在稿纸铺张一万个字的忧愁,也没这个成语戳心。

“我也是。我们谈论的是科学,不是迷信。如果你遇见任何离奇事件,打给我。”他掏出手机,拇指按住屏幕向上一滑,发射一张虚拟卡片,我捏住,塞进手机。高赛,墨城市第二刑侦大队副队长。照片比他本人更加沧桑,显然没有使用美颜插件。

“高赛?”

“对,他叫小杰。”高赛指了指少年,少年向我颔首示意。

“她还活着?”

“我可没这么说。”高赛说,“不过,的确有人在玩濒死游戏时看见她。你听说过那种游戏吗?真他妈变态,用绳索勒紧自己的脖子,就跟寻求刺激的性瘾者似的,体验窒息的快感。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不是吗?你还写诗呢!”

“你们怎么确定是她?”我穿过他连篇的废话,站起来,向前探身,差点抵住他的鼻尖。

“他,那个濒死体验者,捡到一本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书。喏,”他用下巴一点,指向桌面的诗集,“就是这本。上面还有你写的寄语:To 史婧,你是我心里的一首诗。没错吧?”

5

该书全世界仅此一册,已随史婧扑入熔炉,化为土灰,不可能有拷贝,他也不可能知道扉页的To签。我从未对任何人提及。我坚信史婧在这件事上与我是统一战线的,甚至,我怀疑她根本不知道我写下的情话。如前文所说,她也许从未碰过这本书,就像我们总是小心翼翼,避免身体接触。下意识地,她会认为诗集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应该去核实这位警官的身份,也许他来自电视台,想偷偷录制一场整蛊节目。就跟几十年前,把摄像机藏在盆景里,主持人从垃圾桶跳出来惊吓路人,捕捉他们惊慌的表情,制成娱乐大众的搞笑视频一样的思路,只不过技术手段升级,摄像机可以包裹一层光反应膜,融化在空中,主持人则用通过大数据获取的隐私撕裂你的防线。

我躺在沙发上,不断回想那次不算愉快的见面。

房间陈设跟一年前毫无二致,家具摆列的位置没变,凉鞋还待在鞋柜底层,地毯如常,餐具依然是两副,猫窝在阳台上,跟一年前一样,不怎么睬我。它是史婧的宠物、伙伴,对我一直若即若离。史婧去世之后,它也没有跟我搞好关系的打算,但是认定我会对它不离不弃,于是自暴自弃,吃睡度日,唯一的变化是长了不少肉,抟在一起,愈发像只毛茸茸的黑色毛球。我曾经跟它熟络过一段日子,它也愿意我用手指挠它的肚皮,不时用脑袋蹭我的裤脚;直到某天,它突然性情大变,差点抓花我的脸,从此与我分道扬镳。我真蠢,搞不定一只猫。史婧非常喜欢黑猫,常常带它参加猫友聚会,交流吸猫心得,她在猫身上花费的心思远远超过对我的关注。VR游戏的Vision眼镜搁浅在桌面,一年前从她脑袋上被摘下,再也没有启动。我从不碰那玩意儿。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排斥;后来,为了排斥而排斥,表达自己对传统的向往和立场,犹如用纸笔写诗。史婧说我身上有一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味道(现代诗歌最好的年代),她嘴里的八十年代跟三叠纪没什么不同。我就是活化石。书案也矗立在原地,我们习惯在一起工作,各自霸占一角,就像在图书馆被同一张书桌收留的两个萍水相逢的读者,自觉坐成一条对角线。偶尔抬头,她就在我的余光里奋笔疾书,计算、计算、计算,一张又一张稿纸上爬满了一长串数字和我一窍不通的公式。大多数时间,我咬着笔杆沉思,偶尔涂鸦一两句,或者涂抹几个跳跃的词组。我们约定,不干预,不打扰。她只知道我是一个诗人,陈列蹩脚的意象;我只知道她是一名数学家,演算庞大的方程。我们之间才是真的相敬如宾,我们就是彼此的宾客。

纸笔仍在,我每天打扫卫生,只是拂去灰尘,不曾扔掉,没有修改关于她的一丝一毫,房间跟昨天一样,跟去年一样,仿佛时间一直没走。她说她喜欢铅笔在白纸上摩擦的声音,喜欢白纸逐渐被涂黑的过程,计算机只是辅助,真正运转的是她聪明的大脑。这点我们不谋而合,我从来都是用钢笔和稿纸写作。她开过我的玩笑,说我幸好写诗,如果写小说,日更三千字,一定会得腱鞘炎。我记得很清楚,她的活泼总是来之不易。

钢笔吸水装置坏掉了,我拧开墨水瓶瓶盖,像使用鹅毛笔一样蘸墨水创作,沉思片刻,出水堵塞,需要甩一甩才能写字。

属于我的一角,桌子上诗集的作者从希梅内斯和叶芝,到于坚和李商隐,古今中外的诗人来来往往。如今摆着的是一本比字典还厚的《海子诗全集》,钢笔夹在其中一页,停留在我昨天没抄完的那首诗上。稿纸凌乱地铺开,我在给她写信。

卧室活在一年前,我再也没有睡过那张双人床,我怕夜里醒来,摸到的空白让我迷失;但还不至于崩溃,我们以前也是一人一只被筒,夜里翻身,无意间碰到,也会礼貌地弹开。

我睡在沙发上,很快沉入梦中。我回到那艘灵船,站在舷边,望着队形整齐的白鹤,望着张满的机翼,望着无声转动的螺旋桨,望着即将吞没史婧的熔炉。我转过身,发现舱内空无一人,整艘船上只有我一位乘客。这是我的葬礼,我将做一只扑火飞蛾,义无反顾地投入死亡的光芒。

我感到脸上有粗糙的触感,让我发痒,睁开眼睛,发现是猫在舔我。它很少跟我互动,除非饿了。我起来为它准备猫粮(它从来不按时就餐,而我更是茶饭不思),看了一眼镶嵌在墙体里的钟表,刚好是午夜零点。当。我睡意全无,索性去抄诗。我翻开《海子诗全集》,拿起钢笔,发现书页间躺着一根长发。为便于打理,我很早就保持寸头,而这根头发至少有四十厘米长。我拈着两端,放在眼前仔细观察,一个念头在我脑袋里闪过——离奇事件——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四下张望,希望能捕捉一条人影,或者鬼影。什么都没有,连风都没有停一停;猫在安静地吃食,毫无异样,如果史婧现身,它一定比我激动;而且,猫不是有通灵之能吗?考虑到它的毛色,这个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这根头发怎么解释?

我隔三岔五就会打扫房间,我早已把史婧遗留在枕巾上、梳子上、洗手池下水口的头发择干净,用一根红绳系住,挂在床头。我扑到卧室,拍下灯的开关,床头那绺头发安然无恙。就算有风溜进来,也没可能拔出一根,搬运到书中。这不是巧合,是人为。问题是,那个人是谁?问题是,那是不是个人?

“史婧。”我轻唤她的名字。

喵。猫回应一声,抬头看我。一时之间,我竟以为她的灵魂附着在猫身上。我匆匆走过去,趴在地上,“史婧,是你吗?”

喵。猫被我突如其来的热情吓退。

它伸出舌头在嘴边兜了一圈,踩着轻柔的步点,跳到沙发上,用脑袋拱了拱靠枕,心满意足地蜷缩起来,随之响起细碎的鼾声。我再次扑到书桌旁,查看有无其他落发,却发现我一年都没能落笔的稿纸上有几行小字,细如毫毛,不留心很难发现。啊,那是用头发蘸着墨水写就的!

爱你的时刻

住在旧粮仓里

写诗在黄昏

我曾和你在一起

在黄昏中坐过

在黄色麦田的黄昏

在春天的黄昏

我该对你说些什么

黄昏是我的家乡

你是家乡静静生长的姑娘

你是在静静的情义中生长

没有一点声响

你一直走到我心上

我在这里等你

7

电话刚打完,我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敲门声随之响起,门后的单向透视系统清晰地映出高赛睡眼惺忪的脸,高分辨率让他的胡须和眼屎一目了然。

“你不会住我家楼下吧?”

“怎么可能?”他打着哈欠,非但不用手遮挡,还把带有韭菜味道的气息喷到我脸上,“警队租了楼上。”

“你们监视我?”

“我们对你没有兴趣,我们关心的是你老婆。那什么,别误会,不是那个关心。”

我没心思听他闲扯,直截了当地问道:“她在哪儿?”

“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们押宝,如果她还活着——可能用‘存在’来形容更准确——一定会回来找你。看来,我们赌对了,要不然就浪费一个多月的房租和外卖餐费了;你要知道,警局的经费非常紧张。”

“关于她,你还知道什么?”我打断他。

“你先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你大半夜把我叫来,总得提供一点够格的信息吧。”高赛说完坐在沙发上,没有留意压到了猫,猫尖叫一声逃开。高赛四下打量房间,看到墙上的“奠”字,没话找话,“还挂着呢?”

“懒得去撕。”我支吾一句。

“那得多懒,都快赶上我了。主要是,这个字在房间贴着,多不吉利。你看着也是一个讲究人,没想到这么不讲究。”

“我发现了一根头发!”我打断他,张开双手,长发躺在我的掌心里。我隐瞒了诗歌的部分,这难以理解和接受,那是我写给她的第一首诗,她还记得,但是最后一句是“画蛇添足”。我无法确定是她临时发挥还是记忆有误。我在下面写道:你在哪儿?期盼她回复。

“这么说,她来过了。”高赛想想又说,“也只能是头发,看来小杰有两把刷子。”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好吧,你要有心理准备,史婧,你老婆——”

“她没有死?”这不可能,我目送她的遗体火化,亲手撮净骨灰,装进盒子,放入塔内。

“不。”

“她还是死了。”

“不。”高赛说,“她既死又活。”

11

“你对量子领域了解多少?”

“约等于零。”

“其实我也不懂,没必要懂。我们用了这么多年手机,连它怎么拨号都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上网和通话。我也是接触到这起案件,从小杰嘴里听了个大概。简单来说,你老婆变成量子态,成为一团概率云,就是那个,哦,猫!”高赛看了黑猫一眼,“什么饿的猫。”

“薛定谔的猫?”

“对,就是这个姓薛的猫。”高赛长出一口气,“你知道这个就好说。他一口气讲了一大堆,什么观察者,什么波函数,什么CS(此处应为高赛警官记忆偏差)——跟游戏有什么关系呢,全都不是人话。我能记住这些概念已经算是优秀了,完全得益于我多年的办案经验。总之,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你老婆是‘质数的孤独’的一员,而且是出谋划策那种级别的人物。他们倾尽全力,意图搞一个大动作,具体内容我们还在调查;但可以肯定,与网络安全有关。”

“怎么可能?”我摇摇头,这比史婧变成量子态更值得怀疑。我们相处的几年,史婧从未显示出任何暴力倾向,我们甚至都没有像其他情侣或夫妻那样吵过一次像样的架。争吵也是深爱的表现,我们几乎不能说爱过。我爱过她吗?也许吧。她爱过我吗?不好说。

“你了解她吗?”

我哑口无言。我不愿承认,但我的确不了解史婧。就像她不了解我。我们很少对话,更别提敞开心扉。我们更像是无意间买到邻座的两位乘客,踏入婚姻这趟列车。我们或许有相同的目的地,但没有一样的目的。

“你不了解她。”看我欲言又止,高赛得出结论,“我学过微表情那一套,你的眼神出卖了你的心。这不应该啊,我以为你们非常恩爱。自古以来,诗人的爱情要么轰轰烈烈,要么缠绵悱恻,看来不是这样。你不爱她?她不爱你?”

“与你无关。”

“好啊,既然你们的婚姻名存实亡,你也没有利用价值,我可以马上离开,保证再不打扰。这根头发也许是她生前掉落,许多人看书时都有一些小动作,打响指、揉眉头,或者用手指去绞头发,拔下一根夹在书中也未可知。”

“她根本不会读这些书!”我厉声道。

“你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看你咯!我也掌握了一些你可能感兴趣的线索,我会根据你配合的程度共享。”

“她每个月都会参加猫友聚会。”我想知道所有跟史婧有关的内容,我想知道什么是既死又活,她到底在哪儿?我想,再见她一面。

“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从来都是独往,从未邀我同去。”

“你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有这样生分的夫妻吗?还是说婚姻把你们祸害成了陌路?看来我不结婚是对的。”高赛又开启话痨模式,“一个人也挺好,不是吗?如果无聊就养一只猫,实在不行,就去‘M世界’(虚拟实境)杀戮或者冒险,总有一款游戏能榨干你过剩的精力。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当一名刑警,层出不穷的案子让我无暇烦恼。咳,跟你讨论这些心得干吗,还是回归案子本身。不管你们关系如何,一起生活几年,朝夕相处,总归比外人更了解她,你说是吧!除了参加猫友聚会,她平时还会做什么?”

“计算。”我说,“没完没了地计算。”

“计算什么?”

“方程,函数。我不太懂这些。”

“波函数方程?”高赛陡然提高声调,似乎我无意间戳中了什么关键点。

“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史婧到底怎么样了?”我借机威胁。

“根据目前搜集到的线索,我们推测‘质数的孤独’意欲攻击网络。根据2050年的统计数据,已有500亿台设备连入互联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和工业、军事以及航空航天有关的设备与系统。一旦他们破坏这些领域,损失将会难以估量。类似的恐怖袭击,以往发生过多起,只是不为常人所知。他们这次准备了一个大招。”

“我不关心这些,我只想知道史婧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知道的话,我早把她缉拿归案了。”高赛说,“我们只知道她变成了量子态,一团概率云,根本没有可以追踪和观测量子轨迹的装置,量子无处不在。我之所以监视你,就是认定她会回来找你,我就守株待兔。量子态的人犹如幽灵,她能看到我们,我们看不到她。”高赛又扯出一套理论,说得天花乱坠,准确地说是天书乱坠,其实他自己也没搞清楚,我听得更不明白。他提到坍缩和自由意志,大致意思是说,人类拥有自由意志,量子化之后可以决定进入量子世界或者经典世界,后者即所谓的坍缩,从无数可能跌落为现实一种。我对此的认知仅限于薛定谔的猫。我理解这个概念是通过一首诡异的科幻诗歌,里面讲到,薛定谔的猫,既死又活,就像作者的爱情,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沉入海底。我只记得,诗歌提到观察者,在没有对猫或者爱情进行观察的时候,粒子没有固定的位置、能量、颜色、热度和其他任何确定的性质,同时处于多种状态。一旦被观察者发现和锁定,就会从众多状态坍缩成唯一,即我们看到的现实。这并不难理解——如果浅尝辄止,不去纠结背后的理论的话。至于自由意志,更不必多说,但二者结合在一起,我还是第一次耳闻。通常认为,测量让量子转化为现实,但似乎并非如此。“濒死状态的人,会短暂体验既死又生,因此看到了你老婆。她拥有自由意志,可以选择坍缩或者继续保持量子态,而从她手中掉落的诗集难逃厄运,变成实物。”

“那头发怎么解释?”

“专家声称,量子态的人很难跟实物发生反应,就像全息投影,但仍然有微弱的力场,比如拂动一根头发。小杰有一套复杂的理论,我记不住。我个人理解是这样,可能不对,你就随便一听。她拔下一根头发,头发脱离本体,量子作用也不再纠缠,坍缩为实体。这是她来过的证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约定?”他突然问道。

“什么约定?”

“没有。你脱口而出地那么自然坚决,看来你并不知情。”高赛说,“真是奇怪,你们的关系扑朔迷离,让我的推理时对时错。等这个案子结了,我们好好喝一杯。我也经历过一段飘忽不定的感情,说不定能让你产生共鸣,激发灵感,写出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歌,就像李白写的《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真他妈绝了。别看我这样,初中时可是语文课代表,想不到吧……”

他又开始说些有的没的。

如果他的话可信,只需部分可信,史婧就有存活的可能。这让我欣喜若狂。而且,她来过,她看过,她在乎,她爱过我。

“走吧,今天晚上你得跟我上楼睡了,我的同事要过来检查,也许还会找到你老婆留下的蛛丝马迹。”他拈着那根长发,塞入塑料袋,“这个暂时充作证物,”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怀疑我也是‘质数的孤独’的成员?说实话,我倒是想加入。”

“估计够呛,他们所有成员都是数理化天才,我们调查过你,你连微积分都不懂,严重不达标。为了搞清楚他们的阴谋诡计,我这一年可没少受罪。这群人都是疯子,一直使用密文交流,即使截获也无能为力。直到我们发现了那本诗集,对,就是你这本,用位于密文对应页数和行数的诗句,拼凑出一则有效信息。目前小杰已经在组织破译,很快,我们就能有所斩获。”高赛说,“所以,你脱不了干系。”

“你把这些告诉我,难道不怕我透露给组织吗?”组织两个字就这样脱口而出,我下意识地把史婧的事业当成自己的追求。

“那太好了。不瞒你说,我们早就监视了你的通信工具,只要你发出一个信号,我们就能追踪到他们的老巢。不过现在没用了,他们发现我们查到诗集,一定会更改参照系。说起来,你还有其他诗集吗?越不入流的越好。”

“现在警察都这么办案吗?”

“我不介意你去投诉,不过可能得排几个月的队。据说我的号比积水潭 的专家号都难挂。”

我只好抱了被子、猫以及《海子诗全集》一起上楼。高赛用指纹开锁,打开门,如绅士般地请我先进。屋里面堆满一次性餐盒,油腻的饭味之中夹杂些许脚臭。我皱了皱鼻子。高赛连忙解释,气味的源头不在他身上和脚下,而是小杰。我这才发现,小杰四仰八叉地睡在沙发上,全无书店遇到时的清新。他一只脚搭在沙发靠背上,一只脚踩着地板上的易拉罐,脸上盖了一本打开的漫画书。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其中一间卧室布满各式各样的电子设备,只剩另外一间可以住人。高赛邀请我同床,被我严厉地拒绝了。

“难道说,你们貌合神离是因为‘同婚’?”

我用力剜了他一眼,无声地控诉。

“那怕什么!”他勾住我的肩膀,把我带进房间。不幸中的万幸,床很大。我紧紧地裹着被子,扎根在一侧,中间隔出一片空白。这让我想起史婧,以前,我们也是这样割据,分而治之。

“你还有什么想跟我交代,不,交心的吗?”

黑暗中,他的声音响起,破坏了我刚刚营造的氛围。

13

说起来有点好笑,我跟史婧在一起是因为生辰。

不是古时讲究的八字,而是日期。我生于2027年5月1日。当年我跟史婧在家人的安排下相亲,古老却管用的形式。咖啡厅的装修风格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百年前的粮仓,玻璃投映着像素感人的麦田,一阵阵风制造出金黄色的麦浪。我们坐在谷堆上,史婧开门见山,“不要孩子能接受吗?”

“还好。说实话,我也不太喜欢小孩。”我本来是走过场,就像前几次,坐一坐,喝杯咖啡,聊不咸不淡的天,时而尴尬沉默,时而强颜欢笑,拘谨恭送,再见,再见已是陌路。但是说不上原因,看到史婧的第一眼,我的心跳兀自加速,泵出血液,脸上不管不顾地涌现红潮。她打扮很随意,穿一件纯色T恤,运动长裤,头发扎成马尾,乖巧地贴着后背。判断你在意一个人,有两个标准:第一,情不自禁在思想行为上向她贴近;第二,有意无意为自己脸上贴金,刻意拔高自己。

“我并不讨厌小孩,相反,还很喜欢,只是我预感到自己不会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没有要孩子的权利。”她说得很绝对,也很决绝。

我第一次遇见初次见面就如此坦诚的女孩,对她的好感陡升。

“你做什么工作?”我抛出这个古老而必要的问题。

“待业。”

“我写诗。”

“诗人啊,真是罕见。”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她喝光咖啡,续杯,又续杯,“你再喝一杯吧。”

“啊?”

“这样我们就能凑够五杯了。我喝饱了。”

我们那天并没有实质进展,彼此在社交平台添加为好友,各自回家。晚上,她给我发来信息,问我填写的生日是否属实。她语气生硬,像查户口。我说是真的。我不喜欢骗人,说谎就像裸奔,不用别人的目光谴责,我自己就会局促不安。

她说:那太有缘了,我的生日是2029年7月3日。

恕我愚钝,实在看不出这两组数字有什么关联。我发送疑问的表情,她回复我:首先,你的生日202751是个质数,我的生日202973也是;其次,2027和2029是孪生质数,5和7也是孪生质数。可惜1不是质数,不然跟3是绝配。

质数我有印象,只能被1和本身整除,孪生质数我从没听说,不愿扫她的兴,更不想显得无知(就像前面说的,有意无意在喜欢的人面前拔高自己,便没有发问),只是偷偷地打开浏览器查询。我正在看孪生质数的概念,史婧发来一则改变我人生的祈使句: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结婚吧,诗人!

我们没有培养感情,就直接步入婚姻殿堂,一说坟墓。我觉得还好,殿堂和坟墓都有些夸大其词。婚姻就是一个家、两个人、三餐四季,没有五颜六色和七上八下,我们的生活黑白而平静。史婧跟我说,她不会过问我的私生活,只要别把其他女孩带到家里乱搞。我扑哧一下笑了,“你是我第一个女孩。”

她却冷着脸,并不理会我献祭般的谄媚。

我至今都不清楚她的职业,她有时出门,大多时候跟我一样赋闲在家。不,她闲不住,总是不停地计算、计算、计算。她说她脑子里有两个大数构成的齿轮。

“什么大数?”我有心跟她搭话。

“准确地说,是大数的大质数因子。汽车变速箱,相邻的两个大小齿轮齿数通常设计成质数,以增加两齿轮内两个相同的齿相遇啮合次数的最小公倍数,增强耐用度,减少故障。我脑子里就装了这样一组齿轮。”

我假装听懂,点点头,然后她邀请我玩质数游戏,我彻底崩盘。游戏很简单,就是每个人写下一个大数,由对方判断是否是质数,用时少的一方获胜。她教给我一些方法,但我根本赢不了她。我上网下载Python,跑一个程序,把数值输入,就能轻松判断:

n=int[input(‘Enter a number:’)]

print(n,’=’,end=’’)

i=2

while n!=1:

while n%i==0:

n//=i

if n==1:

print[‘{:d}’.format(i)]

break

else:print[‘{:d}*’.format(i),end=’’]

i+=1

但我仍然赢不了她,我还没输入那串数字,她已经有了结果。我对数字有一种天生的嗅觉,闻一闻就知道答案。史婧如是说。后来的游戏变成:她扔给我一个大数,我来判断;我搜索一个大数,由她计算质数因子。也是玩这个游戏时,她跟我讲了RSA加密系统,原意是帮助我理解,听完之后,我更懵懂。

“这是一种非对称加密方法,使用两个不同密钥,一个公钥,一个私钥。每一次交易加密过程,两个密钥都是必需。线上购物,供应商服务器把公钥发送到你的电脑,这个密钥是公开的,可以被你获取,你的电脑用这个公钥加密一个密钥,作为你与服务器之间共享的对称密钥,收到对称密钥,供应商会用自己独有的私钥解密。”

“可我网购时从没有输入过密钥?”

“不需输入,这些都是服务器保护交易的措施和屏障。”史婧一边说,一边还在计算,“两个大质数作为私钥,乘积作为公钥。黑客破解的就是私钥。”

“公钥是公开的吧?如果知道一个大数,寻找它的质数因子好像很简单,你在纸上就能计算。”我有点想不通。

“把一个大数分解为两个质数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们玩的数字远远称不上大数。非对称密钥通常会使用几百位甚至上千位的数字,寻找如此大的数字的质因子,就像,就像——我不擅长比喻。”

“就像芸芸众生之中,遇见一个对的人。”我动情地望着她。

“比这个概率小多了,人类还不到一百亿人口,不过是十一位数字。”史婧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抒情和互动。这实属正常,我们很少交谈,也只有聊到她感兴趣的数学,才会多讲几句。她每天跟猫说的话远比跟我说的多。我们之间只说一些没有意义的短句,比如“吃饭吧”“出门啊”,顶多问“吃什么”,从不问“去哪里”。我们的交流更多的是通过信件。

史婧说,那样的大数按照印刷体排版的阿拉伯数字组成一列,估计跟她的头发一样长。她非常爱惜头发,每周洗两至三次。史婧洗澡和洗头分开,她每天睡前洗澡,洗头则在洗脸池完成,让头发完全浸泡,仿佛饮水。洗头对她来说是一件大事,往往要耗费许多资源和时间。

“我来帮你吧。”

她弓着腰,双手扶住池沿,我掬起一捧水润湿头发,把洗发膏挤在掌心,揉开,均匀地抹在她的头发上,蘸了水,继续揉搓。我找到一只干净的玻璃杯,另接一盆清水,用手背试探温热,舀起一杯,轻轻地倒下,如此反复。

那天晚上,史婧伸出手,与我的手握在一起。

那是我们第一次身体接触。

17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满脑子都是史婧,她的影像逐渐变成一个个跳跃的数字,皆为质数。我能背诵1000以内168个质数,并非出于爱好,而是出于爱,因为她喜欢这些(在我看来冰冷的)数字,我才会强迫自己死记硬背,不停地重复,让这个毫无规律的数列变成一种膝跳反应,任何时候都能准确无误地吐出。

2、3、5、7、11、13、17、19、23、29、31、37、41、43、47、53、59、61、67、71、73、79、83、89、97、101、103、107、109、113、127、131、137、139、149、151、157、163、167、173、179、181、191、193、197、199……

我轻轻地背诵,在天明时分入眠。

刚睡没多久,我就听见一阵剧烈的敲门声,睁开惺忪睡眼,看见小杰,“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的发现最好对得起刚才的火急火燎。”高赛坐起来,双目炯炯有神,“说。”

“总部发来信息,墨城新区炼钢厂被病毒攻击。他们怀疑是‘质数的孤独’所为,让我们尽快赶到现场。”

“出发!”高赛下床就走,在小杰的善意提醒之下,回来套上一条裤子,跟我说,“安顿好你的猫,下楼跟我们一起去。”

史婧:

你好。

见字如面。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但很抱歉,我搞砸了。你知道我并无恶意,我只是想讨好你而已。我知道,这有悖于我们当初的约定。我们说好了,互不干扰,只做彼此的屏障。我向你道歉。

你说过,我们的生日是个特殊的组合,都是质数。你还说,质数都是孤独的。非对称式加密方式都是使用大质数,这是世界运行最合理也最安全的模式。所以,世界的本质是孤独。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风平浪静,我却听出波涛汹涌来。我是一个诗人,拥有敏感的触觉,有时候对一个意象、一个词组着迷,对于感情,却是十足的生手,和你一样。我只是抑制不住自己。

我不想干预你的生活,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参加你们的聚会吗?我也很喜欢猫。

客厅还透着光,你在生气吗?

我再次向你道歉。

早点休息吧。

期待收到你的回信。

罗凯

19

我们搭乘一辆安吉星自动驾驶汽车,高赛坐在驾驶座,更改为手动模式,一路狂飙、超车,我跟小杰小心翼翼地在车内用餐,结果还是洒了一身豆浆。到达案发现场,已有消防官兵布防,工人都被疏散。负责人告诉我们,钢厂操作系统遭到破坏,高炉无法关停,持续运转,超出负荷,随时都会爆炸。小杰立刻来到钢厂控制室,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操作。我跟高赛都是门外汉,只能静观其变。负责人简单交代几句,赶忙离开。控制室并不在安全范围,如果爆炸发生,我们恐遭伤害。

“你怎么还在这儿?”高赛一直盯着小杰,猛地看见我,“快走!”

“你怕死吗?”

“我们死了是因公殉职,你死了就是伤及无辜。”

“我不怕死。”

“神经病。诗人都这样吗?”

如果破坏确系“质数的孤独”所为,如果变成量子态的史婧参与其中,那么越接近案发现场,邂逅她的概率就越大。当时我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与生死无关。小杰把帽檐转到脑后,深吸一口气,十指翻飞,像是加了快进效果。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和机箱运转时轻微的轰鸣。写诗写多了,就喜欢用一些不和谐的偏正短语。轰鸣怎么能跟轻微搭配?就像,我跟史婧。操作室里有许多屏幕,其中大部分处于瘫痪状态,黑屏,不时从四边溜出一个雪人形象,它滚动着一颗雪球,从画外走入画内,继而走出,雪球越来越大。事后小杰告诉我,这是雪人病毒,雪球膨胀到一定程度就会引发雪崩,届时,任何人都无力回天。那天,雪人没有得逞,它在小杰的照耀之下融化了。高炉停止运转,虽然爆炸得以避免,但仍然给钢厂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眼见为实,不管我怎么抵触,这就是赤裸裸的恐怖袭击。

“奇怪。”高炉关停,小杰却没有丝毫兴奋或者后怕,而是比刚才更加愁眉不展。

“怎么了?”

“有一段代码空白,攻击停止了几秒。高手过招,一个破绽就能决定胜负或者生死,只是这个破绽太低级,显得刻意。对方自废武功,似乎是为保全什么。”

高赛凝思片刻,让小杰调查钢厂信息,我们驱车离开。

“这个钢厂的系统也太落后了,我怀疑自从落成,主控机器就没有更新换代,竟然存在‘心血’漏洞。我以为这种漏洞半个世纪之前就被彻底堵上,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回程路上,小杰高谈阔论。不等我和高赛发问,小杰主动补充,“‘心血’漏洞是由OpenSSL 里被广泛使用的‘心跳’扩展中一个低级软件开发错误导致,因此得名。窃听者可以利用漏洞获得密钥、用户名和口令字,任何由SSL提供的安全性保证都形同虚设。”

“开始了。”高赛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这次轮到我和小杰疑惑地望向他,“我们可能搞错了,他们的目标不是网络,而是实业。我记得你说过,从使用无线电通信的嵌入式胰岛素泵到GPS卫星都属于现代网络的一部分,汽车、自动取款机、医用设备等都与网络有关,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攻击对象。”

“以我对黑客的了解,我还是觉得,相比这些,‘灰城’更有吸引力。”小杰猛地发现我也在车内,紧张地看了高赛一眼,“这些能说吧?”

“放心,我对诗人的破坏力有信心。”

“别叫我诗人!”我吼道。

“看,诗人不乐意了。”高赛满不在乎,转头对小杰说,“你继续。”

“通过密文破译,得到一些关键词,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灰城’,所以,我们认定他们的目标就是‘灰城’,这是其一;其二,‘灰城’的吸引力和影响力是那些基础设施难以比拟的,光是想想就让人心动。简单来说,‘灰城’就像神经,实业不过是四肢。切断四肢,我们可能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切断神经,整个人就废了。”

“‘灰城’是不错的目标,但是太不现实。‘灰城’在哪儿?它可是使用最新的量子加密技术,专项小组二十四小时监测,一旦异常访问就会引起注意。”高赛持不同意见。

这次轮到我看着他们,但是高赛和小杰都不打算给我解释“灰城”,我眼下只能猜测,“灰城”可能是一台超级电脑,就像天河计算机组。

“这倒是。”小杰没有跟高赛唱反调。

小杰率先下车,去调查跟钢厂有关的信息,高赛把我直接拉到一家快餐厅。现在时间是上午十点,早餐店已经关门,其他饭馆还没开始营业,我们只能吃快餐。

“你觉得他们最想攻击哪里?”

“我怎么知道?”我咬了一口汉堡,肉汁和菜叶混在嘴里搅拌,“知道也不告诉你。你们警察办案不都是靠证据吗?现在改用想象力了?”

“如果我是恐怖分子,一定想扩大恐慌,最好是把人们都卷入,让他们切身感受恐惧,而不是通过客户端新闻推送隔靴搔痒。钢厂并不是最好的目标,还不如袭击自动驾驶系统,造成大规模车祸。”高赛自顾自地推理,没有理会我的揶揄,“希望小杰能尽快反馈,我们在跟死神争分夺秒。我这么形容你老婆,你不介意吧?”

“我没那么无聊。”

“是啊,我们都是成年人,不像小杰,他还是个孩子。”

“小杰太年轻了吧,有二十岁吗?”

“十七。”

“未成年?”

“他十五岁就夺得当年Bug Bounty比赛冠军,是史上最年轻的导航者。”我已经积攒太多名词,虱子多了不嫌痒,回头一起搜索就行。高赛吸干一杯可乐,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惬意地打着饱嗝,望向我,“其实我对他了解有限,我叫他小杰并不是亲切的昵称,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他的全名,小杰可能也是代号。毫无疑问,他是计算机天才,一直在寻找‘灰城’,之前还曾黑过警队网站,只为窃取相关情报。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小杰。他的罪名可大可小,上面一个转念,他就可能沦为阶下囚。网络部门力荐,把他吸收进来,助其改邪归正。我对他始终有所保留,就像对你一样。别想瞒我,我可是火眼金睛。”高赛突然严肃,眼神凌厉,突然他捂着小腹站起来,“凉的喝多了,肚子疼。”

我跟高赛一起乘坐电梯,我先下来,他继续攀升。回到家里,一切如常。警方就像职业“小偷”,把翻查过的东西全部复位,表面看不出一丝入侵痕迹。猫在卧室门口的坐垫上熟睡,我脱在旁边的拖鞋还是那个姿势。客厅窗户没关,一阵风造访,把墙上的“奠”字吹得簌簌直响,其中一角粘贴的胶布掉落。我找来胶带粘好,用大拇指指腹使劲熨平。

“奠”字下面,是她的动态遗像。

这是一种最近几年流行起来的技术,把逝者从出生到死亡的照片输入其中,可以浏览他的一生。后来扩展为,照片后面超链接一条视频,如果你不去观看,照片始终按照先后顺序流转播放,一旦有人注视,它就会播放逝者生前任意年龄的时光碎片。这项技术最大的特点是捕捉视线,内置感应器可以识别人眼,原理参照面部识别系统;另外一个特点是随机,你永远不知道播放的是死者在何时何地的画面。我能体会设计者的良苦用心,当你想念那个人,又不敢面对她,随机就成为一种安慰。

23

我在网上游荡。

这是史婧去世之后,我第一次碰电脑。

不出所料,“灰城”并不是城邦,而是传说。网络上仅有一个词条:

“灰城”是数据堆砌的城堡,里面拥有每个人的过去,但大门紧闭,不对任何人敞开。“灰城”是墨城的背面。

墨城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

导航者的信息倒是很多,多跟航海、航天有关,显然不对口。我又加上一个关键词“bug”,大部分选项是导航系统bug,仍然差之千里。我记得高赛还说了另外一个单词,却回忆不起来,不过即使回忆到位,也不能准确拼写吧。事实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检索能力,我以为只需键入词语,轻轻敲击就能得到反馈。我对网络的认知过于单薄和肤浅。我正准备下线,屏幕一片漆黑,只剩闪烁的光标。很快,出现一颗忽明忽暗的光点,又一颗,仿佛满天繁星,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对话框:

你是谁?

我第一反应,电脑被黑了。我并不惊慌失措,里面并没有什么不能失去和访问的秘密。我反倒有些心动,就像沃特·迪士尼先生跟老鼠之间的友谊,穷困潦倒的画家,把人人喊打的老鼠当成慰藉孤独的伴侣。当你足够寂寞,任何闯入者都能带来惊喜。

你是谁? 我决定逗逗这只老鼠,反问回去。

我是一个孤独的质数。

史婧?

史婧?我们从不称呼彼此姓名,她是雪人53号。你可以叫我雪人23号。我见过你,在葬礼上,你一点也不悲伤,没有一滴泪水。稻草人都没感情啊。

你怎么知道稻草人? 我诧异万分,这是我跟史婧独有的秘密,我没想到,她竟然随便告诉别人。

很惊讶吗?我们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稻草人。

稻草人也比恐怖组织成员要好吧。

哈哈。恐怖组织。我们只是在网络上追寻绝对自由,我们在创造每个人的自由。你,所有人,都应该感谢我们,是我们扯下遮住你们双眼的黑布。

我不关心自由,我只在乎史婧。她在哪里?

你们这些稻草人啊——你知道什么是稻草人吗?“质数的孤独”成员都是单身,我们同时也追求现实生活的自由,但为了掩人耳目,我们会找异性结合,这些人,包括你在内,就是稻草人。就像麦田里的稻草人,吓唬啄食的鸟。我们的人遍布世界各地,各个领域。史婧是我们最优秀的成员,数学天赋惊人,所以我们选中她从经典世界进入量子世界。你问我她在哪里?她无处不在。

对话框忽闪一下灭了。显示器出现一个推雪球的雪人,雪球越滚越大,逐渐占满屏幕。轰——嘣!屏幕上充满雪花。系统瘫痪了。

稻草人。

雪人。

我愣愣地看着雪花,回想起我们从初遇到分别的时光,我只不过是她计划中的一环,甚至不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任何一把干草都能扎成一只虚张声势的稻草人。至少她没有骗我,从一开始,她就跟我厘清婚姻实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房客。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想起我们坐在长桌对角,投入各自的疆域,不时抬头,相视一笑;想起我为她洗头,黝黑的长发,白皙的脖颈;想起我们第一次做爱;想起她叫我诗人;也想起那天黄昏,她戴着Vision突然惊厥,设备故障,电流瞬间陡增,暴击她的大脑;想起她的葬礼……疑窦丛生。医学上的死亡是谁做的判断?火化的尸体去了哪里?“质数的孤独”遍布世界各地,各个领域,他们躲在幕后,导演了史婧的死亡,偷梁换柱,运走尸体,不,她当时还活着,是我亲手把她从经典世界送到量子世界……

佛说,三千世界。她去了哪个?

一连几天,我都不能消化这些胡思乱想。我像猫一样在地上爬行,寻找发丝,还盯着史婧留下头发的那页诗句,终日不动,如同坐化。我仿佛也变成量子态,忽而聚合,忽而分散。我接到高赛的电话时,以为身处梦中,他一句话就让我清醒,“我们找到你老婆了。”

29

通过一层一层追踪,小杰摸清了攻击脉络。

新区钢厂隶属于一家能源公司,该公司旗下有许多产业,钢厂、机器服务和挖掘机是其支柱,机器服务领域主要涉及制冷系统建造与维护,最大的客户是城邦电力集团。

“我都说了,他们不是一般的恐怖分子,从不使用打打杀杀、威胁恐吓这种低级手段,他们目标远大,呸,居心叵测。想想看吧,当今世界,一切都离不开电力,哪怕中断几秒钟,造成的损失也是天文数字,这可比汽车炸弹威力,再呸,后果严重多了。”高赛侃侃而谈。

数字。我的心里别了一下。史婧的血液里流淌的就是数字。至于天文数字,411302715452203算不算?我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这组数字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这跟我妻子有什么关系?她变成量子态攻击电网?”

“这涉及网络加密解密。一些军事和重要网络开始普及量子加密技术以保护数据安全,理论上非常安全,无懈可击,只有量子计算机能够破解。幸运的是,量子加密技术的发展远比量子计算机超前,目前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量子计算机问世。不过,仍有一些基建设施使用传统的RSA非对称加密方法。这种方法非常简单,就是增加密钥长度,从1024位升级到2048位,即使使用世界上运行速度最快的计算机组,也要持续上亿年才能破解。非对称密钥体系中的公钥和私钥都源于大数的因子——”小杰解释道。

“算了,多说他也不懂。”高赛打断小杰。

“准确地说,是大数的大质数因子。”我说。

“你不是诗人吗,怎么知道这么多?现在写诗要求这么高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这跟我妻子有什么关系?”

高赛示意小杰继续,“各国居民供电电压和频率都不一致,现在出国旅行都要携带电源适配器,新一代量子加密设施并没有覆盖墨城电网,目前使用的仍是RSA大数加密,而且为了避免反应延迟,密码长度只有1024位。我们怀疑,‘质数的孤独’在偷偷研发量子计算机,很可能已经成功,如此一来,破解电网密码不在话下。一旦破解,他们只需持续不断地发送攻击数据,就可以炸毁发电机,就跟之前他们在钢厂散布的病毒是一个道理。黑客们非常善于找到网络中最薄弱的一环,他们通过钢厂黑进母公司,又从母公司的通道连入另外一个子公司——维护制冷系统的服务商,通过追踪这些制冷设备,连接到电网核心系统。”

“你说,这个恐慌和破坏得有多大?不过不用担心,”高赛来了一个大喘气,“我们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们自投罗网。”

我剜了高赛一眼,“我还是不明白,量子计算机跟量子态有什么联系?变成量子态是制造量子计算机的前提?”

“这个问题非常白痴。”小杰毫不留情地指出,“这完全是两码事,就像吸猫并不是把猫塞进鼻孔。目前建造量子计算机的方法有三种,分别是原子离子量子比特、超导量子比特、固态自旋量子比特,没听说过让人进入量子态。而且,我始终对这个说法存疑。我更愿意相信眼见为实的科学。什么叫自由意志啊?少拿这些哲学概念糊弄人。”他把“眼见为实”这个成语咬了重音,大概是对看不见、摸不着的量子态有些排斥。我没他那么执着,我愿意相信,只因这个理论能够让史婧死而复生。不管是先进的科学,还是传统的邪说,我都接受。我只想,见她一面。

“来吧,我邀请你跟我一起收网,说不定会遇见你既死又活的老婆。”稍后,高赛补充道,“其他警察可不会这么办案。”

31

我多想,敲开她的心扉,住进她的心里。

为讨好史婧,我特地背诵1000以内的质数,在她生日那天,作为礼物送给她。我以为她会感动,“这是我收到的最美丽的礼物”,或者,“谢谢你,诗人,这很浪漫”,史婧下午带猫出门,深夜回家。我守着一桌精心准备的饭菜孤独终老。她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数学和猫都位于圆心,我则游走于圆外,充其量是一条外切线,只有名存实亡的婚姻让我沾了她的边。

“还没睡?”

“在等你。”

“早点休息。”

“你饿吗?”

“我在外面吃了。早点休息。”

“2、3、5、7、11、13、17、19、23、29、31、37、41、43、47、53、59、61、67、71、73、79、83、89、97、101、103、107、109、113、127、131、137、139、149、151、157、163、167、173、179、181、191、193、197、199……”

史婧愣了一下,“别背了,早点休息。”

我不想休息,也无心睡眠。我盼望着那只曾经穿过冷漠的手再次勇敢地抓住我,然而整个晚上,她都没有跟我互动。我的耳畔也始终没有响起她均匀的鼻息。我知道,她跟我一样清醒。她在想什么?她在想我吗?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伸手就能拥抱,彼此却像隔了天堑。什么叫咫尺天涯,这就是咫尺天涯。我不禁怀疑这段婚姻存在的必要性,甚至是可能性。可是长久以来的朝夕相处让我们之间产生一种奇怪的张力,维持在一个平衡,不会太远,不能太近。她爱我吗?答案不言自明,如果非要问出这样赤裸裸的问题就是自讨没趣。何况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应尊重她的主观意愿。饭菜和质数,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这么做除了让彼此难堪,没有任何价值。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我梦见了她,一个温馨又明亮的梦。梦中的我们那么和谐,就像所有恋人一样在街上大大方方地牵手,我们一起去影院,加入一场电影的冒险,共进晚餐。她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幸福由内而外。城市突然变草原,我们开车前往一片静谧的星空。我试探地拥抱了她,她甜蜜地依偎在我怀里。我从梦中醒来,眼角竟然挂着眼泪。在梦中相遇,醒来总有一种别样的美好,让人向往。都说梦中遇见的人,醒来就要寻找。她就在眼前,我却无法靠近。

我索性来到书房,给躺在卧室的她写信。

这是史婧在我们结婚不久后发明的聊天模式,她说她喜欢使用信件交流,于是我们开始通信,没有信封,只有信纸,邮递员是我们自己,我投递给她,她反馈给我。一般来说,我写五六封信,才能跟她打一个来回。可我非常知足,反反复复流连于字里行间,每一个字都很熟悉,每一个字都很特别,仿佛有了生命和性格。写好信,我放在她的常坐的位置,回到卧室,她已经入睡。我多想抱抱她。我只能面对着她的后背,轻轻地抚摸她的长发。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她背靠背躺在床上读写给彼此的信。

清晨,天刚亮,史婧没吃饭就出门,没说去哪儿,我也没问。这是我们的约定和默契,互不干涉。我久久地赖床,一直半梦半醒,梦见起床,梦见做梦,如此挣扎了半晌。我想通了,婚姻原本就是各取所需,没必要上纲上线,搞得谁的付出多伟大,谁的坚持多珍贵。我准备把昨晚的饭菜倒掉,却发现她已经收拾干净,餐桌上有一杯牛奶,杯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可乐鸡翅有些咸。

P.S. 已读。

真没出息,我差点儿没忍住哭出来,又破涕为笑。一旁的黑猫警惕地望着我,好像在提防一个随时会发病的精神病患者。我注意到它的情绪变化,想跟它分享快乐。过去一段时间,我们建立了还算不错的友谊。我想抱它(某种意义上,它是史婧的化身),却被它尖叫着挠破手背。

我没想跟它斤斤计较,但是黑猫在躲避过程中碰到门框,尖锐的角度和巧妙的力度给它造成巨大伤害,鲜血直流。最后,我打了五针狂犬疫苗,它缝了五针。我们这次负伤让史婧非常着急,但显然,她更关心黑猫。没多久,黑猫伤口痊愈,即使仔细看,它的额头也没有明显的疤痕——史婧为它选择了美容线。

我平时很少上网,偶尔登录浏览器查阅几首诗歌出处,再就是学习做菜的诀窍。史婧吃完我做的饭菜,让我备受鼓舞,很想再接再厉。我把光标点在空白处,系统自动提供十个热搜,不外乎政治军事、明星出轨,有一条吸引了我的注意——《惊!一只黑猫竟然出现在保险柜中》。新闻标题一般都哗众取宠,我点开求证,新闻讲道,某企业家夜里总是听见猫叫,起身检查,一无所获,但叫声凄惨,不绝于耳。这是标准的恐怖片模板。最后,他找到声源,一只黑猫竟然躲在上锁的柜中。舞台上的大变活人是魔术,生活中的大变活猫则闻所未闻,因此成为热搜。网友纷纷质疑炒作,由于太过背离科学法则,唯一的解释就是该企业家一手包办了这条新闻。什么都可以造假,就看利益关系。这条新闻下面也有一些拥趸,并且给出一些貌似真实的经历,比如在飞机厕所遇见一只橘猫,在南极考察站机房发现一只暹罗猫,这些奇怪的案例都不足为奇,反而是另外一条普通的回复让我坐立不安。一名网友声称,她在自家鱼缸里打捞出一只被淹死的黑猫,由于毛发被水打湿,结成一团,可以清晰地看见猫的额头上有一道疤痕,还能看到细密的针脚,不多不少,一共五针。我靠在椅背上,瘫坐了一刻钟。趁史婧不在家,我用美味猫粮控制住黑猫,仔细拨开它额头的毛发,找不到一丝伤疤存在的痕迹。

很快,我渐渐地忘却了。这些离奇古怪的热搜也凉透了,每天都有新的问题出现。

一晃几个月过去,我的生日也到了。我不奢望史婧能像我一样用心准备、绞尽脑汁、亲力亲为,只要她能记得,跟我说一句生日祝福,我就会心满意足。

她最近频繁外出,有时半夜才回。我出于好奇,跟踪过她几次,但总是在岔路口被甩开。我不知道,为何参加猫友聚会如此神秘,还要讨论至夜深。我只能安慰自己,也许猫友跟猫一样喜欢夜间活动。爱猫之心,人皆有之。

我本想汲取上次的教训,让所谓的纪念日沦为普通的一天,可是内心雀跃又不甘。中午时分,我特地给史婧发了一个消息: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没有回复。我紧紧地盯着手机,就像猫盯着老鼠出没的墙角。手机屏幕忽闪一下,我立刻扑上去。编辑催稿、朋友留言、系统提醒,各种各样的骚扰信息接踵而至,每次都把我的胃口高高吊起又重重地粉碎。直到半下午,史婧终于回复:哦,今天是国际劳动节。

好吧,我放弃了。我在沙发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史婧轻轻地把我推醒。

“回屋睡吧。”

“不用了。”我摆出脾气。

“哦。”

我转过身,等待听她离去的脚步声,没想到她爬到沙发上,从背后抱住我,“现在是晚上11:47分,真巧,11和47都是质数。这些天太忙,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我不会写诗,给你唱首歌吧。”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耳畔已经响起她的歌声。她呵出的气息扑到我耳朵里,有些温热和痒。

我不是个稻草人

不能动不能说

已把爱紧紧绑心中

我不是个稻草人

没人爱没人懂

再难再疯我要结果

我从没听过这首歌,也没听过史婧唱歌。她的声音在我的耳根盘旋,痒痒的,湿湿的。如梦似幻,我受宠若惊。这首歌叫《稻草人》,距今已有六十多年历史。我后来总是单曲循环这首歌,在每个繁星抛弃银河的夜里。这是后来的故事。当时,她唱完歌,有一段短暂的空白,我享受着绕梁的余音,不忍用语言破坏氛围。我乖乖地听从安排,回到床上就寝,我们像往常一样卷进自己的被筒,各自为战。没一会儿,她钻进我的战壕,“诗人,你想做爱吗?”

第二天早起,她又不见了,餐桌上有一封回信。

诗人:

你好。

见字如面。

我没有生你的气,谢谢你送的生日礼物。

我最近非常忙,日夜颠倒,可能会影响你的作息,请别介意。过了这段时间,我就会还你清净。

有时候想起来,就像一场梦。我们是两个迥异个体,怎么会粘贴到一起?过去像是一场电影,而我不是演员,只是置身事外的观众。你一定也有过类似体验,毕竟,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

关于聚会,抱歉我不能带你同去,这个组织非常奇怪,拒绝陌生人加入。很高兴你也喜欢猫,希望它也喜欢你。未来的日子里,你们一定要好好做伴。

我想过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好像我现在不正常似的),可是每个人都有他的选择,你选择诗歌,我选择数学,你选择我,我选择你。有时候,我们却没有选择……

我也不知为什么写到这个话题,更多是想到哪里,就写点什么,没有腹稿,没有谋篇布局,纯粹是有感而发。你可以跳跃,也可以忽略,没什么实际意义,更像是牢骚,连感慨都算不上。可能,只是想多攒几个字,显得我用心。毕竟写信是我的提议,我却很少提笔,拉拉杂杂写了这些,将就看吧。

37

高赛把胡子刮净,下巴一片铁青,看上去精神抖擞。我了解他这种人,破案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就是他心仪的对象,今天对他来说是个大日子,他特地捯饬一番,做出隆重的回应。我了解他这种人,我就是这种人。史婧也是。只不过我们迷恋的事物不同。他也是一个质数,一个孤独的质数。

指挥中心比我想象中更加巨大和忙乱,成百上千名身穿制服的警务人员枕戈待旦。这看起来不像一次抓捕行动,更像一场战争。我很难摆正自己的位置,我当然拒绝恐怖袭击,却也不愿警方破案,那些曾经跟史婧并肩作战的人们,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是瓮中之鳖。他们想象中的狂欢,其实早已落幕。

“壮观吧。”高赛说,“我们差点儿把门卫都出动了。这可是墨城建市以来最大的案子。”

“不至于吧。”

“非常至于。但凡联网的线路都能接触到电网,他们一定会经过多层伪装和转折,我们必须追踪每一条触角。哈,我这个修辞还可以吧,诗人?”

“别叫我诗人!”

我不想跟他多说一句,高赛却不依不饶,“我们设置了阈值,一旦信息涌入过量,就会触发警报。你知道我现在最担心什么吗?我最担心他们突然收手,放弃犯罪,这会让我们的心血付诸东流。”

很快,高赛的“担心”落空了,第一条警报响起。

第二条,第三条,第十条,一百条,成千上万条。

“看,我就说他们聪明,呸,狡猾。他们放出烟幕弹,但架不住我们人多,一条一条试错也来得及。”高赛说完抛下我,投入这场属于他的战争。我开始期待警方成功,如此一来,我就能跟他们一起打入“质数的孤独”,寄希望于在那里见到史婧。

亿,兆,越来越多的信息涌入。

指挥中心热火朝天,只有我置身事外。

“找到了!”小杰喊道。

“全体出发!”高赛命令。

“你们先走,我要留下来安装一个追踪程序。”小杰看着我说,“你的电脑被雪人攻击了吧。我能找到他!”

“不用多此一举,我们已经锁定他们的巢穴。”高赛对小杰说,似乎不放心留他在这里。

“狡兔三窟。对于这些擅长用网络节点伪装线路的高手,何止三千窟。”

“好吧,我们先走,你随后跟上。走吧,诗人。派对开始了。”高赛推了我一把,我好像失去重量,一个踉跄飘到空中。

我又开始梦游,追随着高赛的步伐,亦步亦趋。汽车风驰电掣,无限逼近案发现场,高赛看上去反而有些害羞,似乎跟爱人初次约会。我想起我和史婧初次约会,那间古老做旧的粮仓,玻璃上的电子画面。这个年代,假象栩栩如生,真相无人介怀,越来越逼真的VR游戏成为人们逃离生活的首选,史婧在世时常常下沉到“M世界”,但我从不碰那玩意儿,我恋旧。

这只是一间普通公寓,越是普通,越容易掩人耳目。高赛随大部队冲入屋内,我在门外等待信号,半晌没有回应,我试探着走进去。我不知怎么形容这样的场面,颇有些黑色幽默:屋内并无一人,只是蹲着一群品种、花色各异的猫。茶几上有十几个瓷杯,数量大概跟猫相仿,好像是猫们在聚会,一边喝咖啡,一边抱怨各自不靠谱的主人。

“他妈的,我们让一群猫给耍了。”高赛看着我,一脸落寞。

本想请君入瓮,结果自己才是瓮中之鳖。我不高兴,不难过,四下寻找,没有史婧的踪影。猫儿对我们的破门而入大惑不解,发出阵阵叫声。上百名警员把这栋大楼团团围住,就是为了逮捕一群猫?这个失误传出去,不仅高赛,整个警界都可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高赛不愿接受这个赤裸裸的失败,发疯一样翻箱倒柜,仿佛能从衣柜和门后抓出几个嫌疑人。只要是人就行!

“起码我们阻止了他们的阴谋。”随后赶到的小杰说。

“咖啡还是热的。”高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他们没走远!一定有内鬼,泄露我们的计划!”他盯着小杰怒吼,后者一脸坦然,不解释,也不急躁,清者自清。“是不是你?我早就看你不对劲,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也是‘质数的孤独’的成员!你本就是黑客!你刚刚是不是给他们通风报信?一个电话过去,可比出警速度快多了。”

高赛抓住小杰衣领,后者轻轻地挣开,“没错。我是跟他们惺惺相惜,但我现在的身份是一名人民警察。”

“实习网警而已。”

“我对得起肩上的警徽和责任。我没有通敌。”小杰交出手机,“给我一点时间,就能找到他们的据点。”

“给你一点时间,还是为他们拖延一点时间?”

“相信我。”

高赛竟拔出手枪,但是黑黢黢的枪口指向我的脑门。他转头对小杰说:“我相信你,没有内鬼,但是有鬼。有比电话更快的传播速度,量子态不是可以瞬间在宇宙中穿梭吗?”他说着面向我,“她就在这里!”高赛环顾四周,在虚无中寻找光,“你赶紧现身!否则我一枪打死你老公!”

“没用的。”我说,“跟他们庞大的计划相比,我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一环。而且,我只是她的稻草人。稻草人你明白吗?”那一刻,死亡并非面目可憎,反而有些秀色可餐。

“我数三秒。”高赛根本不理会,冲半空大吼大叫,“3——2——1!”

一根发丝缓缓地飘落,横在茶几上,我伏身去扑,被高赛一脚踹开。我手脚并用,挤到高赛身旁,看见茶几上蚊腿般纤细的笔画。

与此同时,小杰大喊一声:“找到了,在墨城A-3区灵堂!”

桌面上,头发蘸着咖啡写的两个字正是灵堂。

史婧:

见字如面。

好久不跟你通信,你那边一切都好吧?

我都好,猫也很好,不用挂念。我们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想起你。想起你,是想起那样一个午后,你刚刚洗了头发,在阳光中晒着,卷曲的黑色长发沁出一颗颗水珠,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想起你,是想起一张空白的沙发,你曾经最爱躺在那里,你的形状和质量仿佛都在。想起你,是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那么冰冷、遥远、以自我为中心,让我想起“看云很近、看我很远”的名句(想起你叫我诗人),我却遏制不住地想形容你,对所有定语都前所未有地挑拣与嫌弃,写出来的字块都配不上你,你的美无法形容。

想起,忘记。

你不在的这一年,说实话,我适应得很快。我们本没有太多交集,你释放出来的空间,就像书页两侧的留白,不会对我的行文造成影响。我这么说你别生气。你怎会生气,这不正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达成的默契吗?

说个好消息,我的诗集再版了,这真是奇迹,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读诗。你总说,我像是个行走的文物,从生活习惯到兴趣爱好都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看齐。没错,我向往那个时代,也喜欢那个时代的诗歌;那是一个诗歌的时代。

马上就到一周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多年。我禁不住悲伤,想到一晃,再一晃,人生不就这样蹉跎了吗?我感到一觉醒来,我就会变成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是你幸运,把生命定格在最美丽的年华。你再也不会老去了。只是,孤单吗?不,不会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两个人的孤单,现在分开,可以说各得其所。

可是,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

我好想你啊。你知道吗?我常常走着走着停下来,或者枯坐一宿,大脑完全放空,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是在想你。你说你不擅长比喻,但我精于此道,我要把这种情绪比作一朵云。我想你时是云,风一吹,就散了。

先写到这里吧。

天就要亮了,你在哪里呢?

P.S. 你爱我吗?

41

见字如面,却再也无法见面。

43

今天是史婧去世一周年忌辰。

我如约来到灵堂看望她,却是以一种唐突的方式,跟我一同前往的,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刑警。你真的是恐怖分子吗?你到底在做什么,想做什么?我从未真的了解过你。我距离真实的你越近,就越是把你往绝路上推。你真的爱过我吗?我曾假装有的,你牵我的手,与我水乳交融,这些在其他夫妻之间正常、普遍的行为,对我却是莫大恩赐。但我知道,这不过是你一时兴起,或者出于怜悯对我的补偿,我们一直践行婚前承诺,不干涉,不过问,朝夕相处没有使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之前是陌生人,现在是熟悉的陌生人。你死后却又释放信号,你看我的诗集,写我的诗,还写下“我在这里等你”。你到底在哪里?

我以为会在灵堂遇见史婧,不管以哪种方式,我们最终会相见。我以为,只是我以为。我们没有见到史婧,但找到了“质数的孤独”其他核心成员,将其一网打尽。

“你们来得比我预计的时间要快,但还是晚了一步。”是那个穿着牧师黑袍的司仪。他并不是司仪,而是灵堂员工,参与并主持了史婧的葬礼。高赛调查过参加史婧葬礼的亲朋好友,却忽略了工作人员。“我们又见面了,雪人53号的稻草人。”

“你是雪人23号?”

他微微一笑,予以默认。我冲上去问他:“史婧在哪儿?”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你。她无处不在。也许正在银河系旋臂看星星,也许正在你家逗猫,也许,就站在你旁边。”

“不用玩这些文字游戏。”高赛上前给雪人23号戴上手铐,他并不反抗,“你被捕了,罪名是从事恐怖活动。你有权保持沉默……”

高赛带队,把灵堂里的所有人员缉捕归案,当下的火化和祭奠活动全部取消,进行彻查。此举遭到正在举行葬礼的家属强烈反对。他们缅怀死去的人,但如果不及时阻止恐袭,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按照高赛的猜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电厂袭击失败,一定还会发起其他攻势。高赛的坚持没有带来配合,反而造成误解。对于那些刚刚失去至亲的人们来说,没什么比让亲人入土为安更重要的事情。警察也是人,也是孩子的父亲、父亲的儿子,他们或多或少都经历过亲人送葬,有些不忍。高赛完全不顾这些,就像冰冷的刽子手,哪怕即将砍下的头颅长在自己颈上,也会不留情面、毫不犹豫地挥刀,义无反顾,视死如归。他抽出手枪,朝半空放了几枪,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开始配合。他们心疼逝者,更害怕变成逝者。高赛露出一双什么都做得出的红眼,不禁让人胆寒。

警队恢复纪律,高效运转。他们把人群分成两拨,一拨是逝者家属,一拨是工作人员。之后他们对灵堂进行搜索,很快,就找到一个特殊的房间。与其说是一个房间,更像是一个酒店大厅。没人想到,灵堂里面竟然窝藏了这样一个超现实的所在。四面墙壁都是一体纯白的板材,看不到衔接拼凑的痕迹,白得有些不真实,一个笔点在上面都会显得十分刺眼。房间遍布各式各样的仪器、大大小小的屏幕、五颜六色的电线,最惹人注目的是大厅中央竟然摆放着一排蹦床。用“蹦床”来形容并不严谨,这些设备的底座都是一个正方形边框,从四个内角牵出对角线,交汇的中心处有一块薄膜。最大的有两米见方,最小的肉眼勉强可见。小杰扑上去,率先研究了最小的设备。他说:“真的很大。”

我努力眯缝着眼,才能看清这只很大的微型蹦床。这又不是写诗,搞什么不对称呢?

“不需要借助显微镜就能看到,真的很大。”小杰再次说道,就像收藏家无意中发现了绝世的孤本。

“你很懂啊。”司仪,不,应该是雪人23号对小杰的反应非常满意。随后他告诉了小杰具体数值。

这是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惺惺相惜,否则他不会跟我们解释原理。这张芯片由氮化硅制成,中间是一面高反射率的镜子。芯片上,部件的一次晃动可以使膜振动数分钟,就像推秋千时,只需一次推动,秋千就会来回摇晃十年之久。雪人23号介绍,他们给膜施加了6GPa的压强,这个压强是自行车胎压的一万倍,这张膜的厚度仅仅是DNA宽度的8倍。

“这是一个非常优美的振子!”小杰不时地赞叹一声。

利用激光可让膜进入量子叠加态,以两种不同的振幅振荡。从理论上来说,进入量子叠加态的膜可以成为一个交通工具,加载其上的乘客,便可以进入量子态。他们的实验对象由小到大,最后的目标是成年人。

“最小的是细菌吗?”小杰问道。

“是水熊虫。”雪人23号说完指着另外一个设备,“这个大小适合一只猫。”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高赛挟制住雪人23号,想让他如实交代。按照我接触到的其他文学或者影视作品,反派头目往往狡黠而执着,作风一点不输正面人物,他们对于恶的执念有时甚至超过所谓好人对于善的追逐。可是,雪人23号没有按常理出牌,高赛没有用长篇大论或者皮肉折磨,他就一吐为快,把前前后后的铺垫和目的陈列在我们面前。他侃侃而谈,就像一位老师,我们则是求知若渴的学生。高赛想知道恐怖袭击的来龙去脉,我只关心史婧的下落。史婧变成量子态被他彻底坐实,一开始高赛就给我灌输这个观点,我仍然无法全盘接受,这个学科对我来说过于陌生,甚至显得不那么科学。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死又活,成为一团概率云,无处不在?从雪人23号的嘴里说出来,我便没有退路了。毕竟,他们是始作俑者。史婧量子态是整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环,但这仅仅是开始,是一声发令枪。我没有心思聆听他引以为傲的布局,但迫于他不时提到史婧,我只好从头到尾认真地听下来。

让我和小杰大跌眼镜的是,自由意志真实存在。不管我们相信与否,在量子领域,自由意志发挥着重要作用。最初,他们把非生物送到量子领域,它们一旦遭遇观察者,很快坍缩为实物。第一个进入量子领域的生物是水熊虫,然后逐次放大,细菌、蚂蚁、昆虫、老鼠——这是分水岭,自此以后的生物都能(短暂或长久地)保持量子态,不受观察者影响——猫、恒河猴、猩猩、人类。

“你们的目标到底是什么?”高赛不像刚开始那么大声,反而有些像是乞讨。我不知道这是他的策略,还是被逼无奈,总之奏效了。

“我们的目标是‘灰城’。”雪人23号说。

“怎么可能?”小杰说。

“怎么不可能?”

“你们知道‘灰城’在哪儿吗?”

“无处不在!”

史婧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对数字的敏锐感知力无人匹敌,但她期间想过放弃。时间来不及了,他们只有一次机会,成功成仁,在此一举。史婧为理想放弃个人私欲。所谓个人私欲就是我吗?她是爱我的,她在乎我,我的存在让她动摇。稻草人也有春天。诗集的掉落是个意外——史婧没有按照计划行事,量子态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回来看我,却无意中被一个弱观察者发现,她当时还不熟悉这种存在方式,就像入室盗窃被人抓了现行,匆忙离开,仓促中落下那本书。(非生物的)书坍缩了。他们知道,警方一旦找到这本书,就能破解密文,攻陷“灰城”的计划约等于泄露,于是将计就计,让警方以为他们只是通过“灰城”交易制造量子计算机的元件,把目标误导至城邦电力网络。电厂、机器装备和挖掘机属于同一母公司,机器设备公司生产的制冷装置大部分提供给墨城各大发电厂,但同时也为存储“灰城”的计算机提供服务。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通过追踪这批制冷装置,他们发现其中数台被墨城航天局购买,搭乘宇宙飞船送达太空,停泊在一座废弃的空间站。政府在那里藏匿着一个超大机组,用来存储整座“灰城”,数据源源不断地补充过去,每天都会产生新的问题,层出不穷。为安全起见,“灰城”的数据传输采用最先进的量子加密技术,某种意义上,只有量子计算机才能破解。这是万无一失的天堑。

“可是,你们根本没有建造量子计算机。”小杰问道。言下之意,他们不可能攻破量子加密技术。

“没错,硬件设备要求太高。”雪人23号说,“但是我们发现了其他方法。”

与此同时,高赛接到上面指示,行动结束。他失魂落魄地听完,颓然地坐在地上。他抓捕恐怖分子的行动取得圆满成功,但是没能遏制他们发起的恐怖袭击。

“发生了什么事?”小杰问道。

“‘灰城’被攻陷了。”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雪人23号被押进警艇,迎接他的将是审判和刑罚。离开之前,他振声朗读道:“每次聚会结束,雪人53号就会背诵这首诗。我一直以为是你写的呢,写得不错,前几天才知道出自一位匈牙利诗人。她真的很喜欢你写的诗,每一首都倒背如流。也是她建议,使用你的诗集作为密文模板。不过别得意,我们大部分人对这些遣词造句没有感觉,只是看重你的诗集没有什么流通性而已。但我们都知道,她对稻草人动心了。”

47

一切都结束了。

我始终没有见到史婧。

灵船只在葬礼时使用,日常探视有殡葬公司提供的飞艇。我再次来到没有开放的灵堂,值守警方给了我特别通行权。我独自来到那座高塔,拾级而上。这里没有安装电梯,许是担心破坏意境。史婧的骨灰在第十七层,她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这是个质数。自从那晚发现她的头发,我每天都期待她再次“现身”,我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我想捧起她的长发,想听她叫我诗人。她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写诗。

“莫说一千年前,就算是一百年前,谁能想到死后会升天?”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高赛。

“请别在这里谈论公事。”

“那好吧,你什么时候想听了,我再告诉你史婧的下落。”

“她在哪儿?”我猛地抓住他的衣领,像只暴怒的野兽。

“现在想听了?”

“她在哪儿?”我松开手。

“自始至终,她都是那个不稳定因子,我一直觉得她才是关键,所以盯紧你。事实证明我做对了。”高赛咳嗽一声,“‘灰城’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没人知道‘质数的孤独’把‘灰城’藏在哪里,但我相信小杰一定能够查到。只要‘灰城’被他们掌握,就能形成震慑。他们想敲响警钟,说这个叫什么剑。”

“达摩克利斯之剑。”

“对,就是达摩的剑。你们写诗的还真是学识渊博。”我看着他,没有发问。他回看我一眼,没等到我的提问,似乎有些惊讶,“自从互联网诞生,以美国国家安全局为首,世界各地情报机构都在争相存储数量庞大的、来自互联网的加密数据。这些数据堆积在一起,组成‘深渊’。互联网时代,每个城市都有属于它的‘深渊’,墨城的‘深渊’即是‘灰城’。这是墨城不为人知的一面,某种程度上,是墨城的秘密,也是墨城的本质。这是每个人心向往之又避之不及的所在。以当下的手段无法破解这些数据,他们的目的很简单,等待将来量子计算机发明成功,对‘灰城’进行开采。

“‘质数的孤独’没有研发出量子计算机,但他们偷走了‘灰城’,完完全全,一比特都没剩。问题来了,‘灰城’是最早使用量子加密技术保护的数据,他们不可能破解和盗取。直到小杰追踪到失窃线路,才后知后觉。”高赛暂时停下来,“没事,你有什么问题随时开口,反正案子已经结了,我有的是时间。”

“史婧在哪儿?”

“哈,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他们并没有研发出量子计算机,而是另辟蹊径。通常来说,现有的量子加密技术绝对安全。我说不清楚,你自己看吧。”高赛掏出手机,拇指一滑,信息窗口弹到空中一台可透视的机柜中,各个配件的名字标注其上;内设一支激光二极管,发出的光脉冲对准一枚玻璃滤光器,后者吸收了几乎所有光子,平均一次只允许单个光子通过。这些单光子的偏振状态被调整为两个方向中的一个,分别对应比特值1或0。光子通过滤波和偏振调制成为密钥的载体,借助光缆传送到指定的接收方,对光子的偏振方向进行测量,即可将密钥解码。

“小杰告诉我,任何试图截取光子的窃听行为都会干扰光子,使其状态发生改变。”高赛总结道,“如果检测到窃听,就抛弃原有密钥,重新发送。然而,由于光纤对光子的吸收效应,随着通信距离拉长,信号质量就会下降。为解决这个问题,研究人员发明了一种可以接收和重发量子信号的中继器,称之为‘可信节点’。所有‘可信节点’都放置在隔离、密封的单元,如果有人试图攻入节点,内部设备就会停止工作,同时删除自身数据。‘可信节点’成为量子加密技术的又一重保障。为防止人为破坏,通信部的天才们把‘可信节点’都投放到高空。这座灵堂上方就有一个。

“就在我们的人都去保护电网的时候,‘质数的孤独’偷偷地侵入这个‘可信节点’。小杰发现有人用光学设备接入节点中的量子密码通信线路,通过激光脉冲暂时致盲加密设备的单光子探测器。但原则上,他们仍然没法盗取密码,只要他们观测,光子的偏振状态就会改变。不过,这个定律对你老婆无效,她处于量子态。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量子态的她可以观测到原子层面,可以看见偏振光子。她记录下每一个光子发出时的状态,拼出每一个光子的比特值,用她的量子大脑,计算出一个超级大数!

“我们根据这个暴露的‘可信节点’确认那个光学设备就在灵堂。我一路找来,跟你不期而遇。看见你,我马上就明白了。”高赛盯着史婧的骨灰盒,确信里面窝藏着危害公共安全的作案工具,“按照规定,我得带走。”

至此,我连史婧留存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证据也失去了。

“你还没告诉我史婧在哪里。”

“就在那里,在‘灰城’,成为首位也是唯一的居民。”

“‘灰城’在哪儿?”

“‘灰城’不是一座城,它无处不在。”我知道它指“灰城”,我却听成了她。“再见了,诗人。相识一场,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他睁大眼睛望着我,“《长恨歌》的作者是白居易。”

53

我打开史婧生日那天准备的红酒,有意把自己灌醉。

我迷迷糊糊,忽而清醒,忽而醉倒。这让我想起量子化的史婧。我处于似醉似醒之间,跟或生或死感觉雷同。我真的想见她一面,哪怕付出生命代价。为什么那个玩濒死游戏的人能看到她,我却不行?濒死游戏,这启发了我。我早该想到的。说不清脑子里当时在想什么,我只是机械性地(好像有另一个我在体内支配)摸到一根皮带,系在吊灯上,把头探进去。

2、3、5、7、11、13、17、19、23、29、31、37、41、43、47、53……

我只想再见她一面,一面而已。

喵呜。我听见一声猫叫,但我不确定是家里的猫,还是那些被他们量子化的可怜虫。

喵呜。又是一声。

史婧知道自己的命运,义无反顾也好,留恋人间也好,她最后都走上了那条不归路。如果雪人23号所言不虚,量子化的人仍拥有自由意志,而且自由意志成为决定一个人状态的因素,那么既然史婧已经完成了任务,她为什么不坍缩?还是说,她早已决定如此?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重新收养一只黑猫,难道只是掩人耳目吗——就像跟我结婚一样。警察知道这个组织的成员崇尚单身,他们反其道而行,利用婚姻作掩护——不,我想不是,她这么做是希望我不那么孤独啊。

如果我死了,孤独的将会是这只猫。它没有野外求生能力,甚至连捕鼠天性都已丧失,没有我,它该怎么活?

喵呜。它饿了。

我想活下来,但是双手已经失去解下自己的力气。

我的眼皮沉重地合上,世界只剩一线。

我以为我死了。

我听见一阵门响,双腿被紧紧地箍住,有人施加一个向上的力。拯救我的是小杰,“就在刚刚,‘灰城’开放了。”

59

我喂饱猫,坐在沙发上走神。

我尝试抚摸它毛茸茸的脊背,它不再躲闪,我顺势把它捞起来,放在腿上,它没有挣扎。我一直以为它不喜欢我,跟我相依为命只是迫于不想做一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流浪猫的无奈。喵呜。猫蜷在我腿上睡去。我不忍打扰它,靠着沙发休息。过去一年,我早就把客厅册封为主卧。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猫不见了。我四下找寻,最后来到游戏间。我看见那只Vision,理所当然地,我拿起它戴上。

是一片麦田,远处夕阳正在缓缓地坠落,麦田旁边有一间高高的粮仓。我走到近前,被两扇木门阻拦,提示我需要解开一个大数的质数因子方能访问。数字是411302715452203,我立刻写出两个质因子,分别是20270501和20290703,我们的生日。

大门向两边滑开,我看见了坐在里面的史婧。

“欢迎来到‘灰城’,诗人。”

第九届“未来科幻大师奖”获奖作品
(责任编辑:姚海军) 1uKg0OO2ScAZkpEQ18zT1rONyoDKBFwQU0+pmNS3lmFfjbWVrPamUPYc4vfZDu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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