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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牛牛妈没把严小晨就是姜家晨晨的事告诉丈夫,她知道那对他肯定又是一次强烈刺激。丈夫已经有了心事,她不想再火上浇油。男人毕竟眼拙,五天后,姜宗周才没把握地问妻子:“这群孩子中的严小晨,就是那个大眼睛、厚嘴唇、个子不高的小姑娘,我怎么越看越眼熟?”

明芝并没打算永远瞒他,“她就是姜兰家的晨晨,过去随她妈的姓,叫姜晨。”

“噢——”姜宗周沉默了,停了很久才问,“咱来这儿的第一天晚上,她请你到她房间中坐了一会儿,就是说这事儿?”

“嗯。她说她一进夏令营就认出了牛牛,不过她既没告诉牛牛,也没告诉任何人。她说她会永远保密。”姚明芝又加了一句,“我有个猜测不知道准不准——她是看出我认出了她,才约我去说话的,否则她会连我也瞒住。这个女孩儿非常懂事,心地也好。”

姜宗周不再问了,但随后几天心事更重,这点情况——严小晨原来是姜家晨晨——促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等到七天探亲假的最后一天,吃过早饭,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姜宗周穿戴得整整齐齐,对妻子说:“我要去找何所长。我看得出国家想重用牛牛,但我想让牛牛离开这儿,回家。”

明芝知道男人的脾性,他只要下定决心谁也劝不回头的,她只是简单地问:“你下定决心啦?”

“嗯。下定了。让牛牛回去好,平安是福。”

“你估摸着何所长会不会放他走?”

“怕是不会放。不管他放不放,尽咱们的心吧。”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拦不住你。但你咋去和何所长说?说浅了,他肯定不会同意;说得深了,要是他同意放牛牛走那倒没啥,反正牛牛已经离开这个环境了,不用管别人咋看他了,要是所长还不放他走,你这不是把牛牛害苦了吗?”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可我还得去。”姜宗周固执地说,“咱们都知道赵括母亲的故事,我想,她去找赵王之前肯定也不是没顾虑,她能不疼儿子?她能愿意影响儿子的‘前途’?”

在那场灾难发生并导致失忆之后,姜宗周夫妇为了重塑一个纯洁无瑕的牛牛,非常注意孩子的德育,给他讲了很多历史上忠臣义士的故事,赵括母亲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赵国名将、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年纪轻轻就熟读兵法,讲起兵法来,连父亲也不是对手,而且在随父征战时出过不少好主意。赵奢死后,秦王派大军攻赵,赵王想拜赵括为大将。赵括母亲紧急求见赵王,坚决反对,说是亡夫交代过:括儿虽然熟读兵法,但把战争看得太过轻易,如果将来带兵,一定会害了国家。赵王不信,仍坚持拜赵括为将。果然赵军大败,士卒被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国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军力很强,名将迭出,如廉颇、赵奢及其后的李牧等都是百胜名将。自这场失败之后,赵国虽然也有李牧等带来军事上的短暂胜利,但到底是元气大伤,再没能完全恢复,直到最终被秦所灭。否则,强盛的赵国也可能会统一六国哩。

那应该是更合理的历史选择吧,毕竟,相对于“戎狄之国”秦国来说,赵国才是华夏正统,赵人也从来不像秦人那样残忍,如果由赵国来统一华夏,中国历史上肯定会少了许多血腥。可惜历史偏偏是遵循另外的规律——弱肉强食的规律,胜利者常常与残暴相伴随行。

姚明芝叹息一声,不再反对——从内心讲,自打严小晨夸牛牛“前程无可限量”之后,她也一直惴惴不安。她说:“要去咱俩一块儿去,等一下,我换件衣服。”

他们来到孩子们平常上班走的那个侧门,没想到守卫不让进。守卫和颜悦色地说:“这道侧门只准研究所正式职工进出,外人只能去正门,在那儿登记,经批准后才可以进。”接着他又好心地提醒:“这个院子大,别看研究所就在隔墙,但从这儿到公寓区大门再到研究所正门,够你二老走一阵子的。你们最好到十字路口等内部班车,可以一直坐到研究所大门口,免费的。”夫妇俩谢了警卫,到十字路口坐上班车,来到研究所正门。

这儿的警卫更是森严。大门旁有会客室,三位漂亮的女军人负责接待。两口子先填了会客表,要求见何所长。接待他们的姑娘说何所长非常忙,没有预约一般见不到。我可以给你们登记,看他的秘书能不能把你们排上,看能排到哪一天。

姜宗周央求说:“姑娘,麻烦你对他的秘书说,俺们是姜元善的父母,为一件很重要的事,今天务必要见他,因为明天俺们就要走了。知道他忙,俺们在这儿等,等到天黑都行。麻烦你啦。”

那位军人姑娘很热心,给赵秘书打了电话。打完电话回头说:“赵秘书去请示了,你们等一会儿。”

“谢谢啦,姑娘。”

一会儿赵秘书打来电话,说何所长上午有会,让二老先回家等着,等何所长抽出时间再约他们。姜宗周看看妻子,在电话中对小赵说:“不急不急,凑何所长的时间。不过俺们不用回去了,就在这儿等吧,等到晚上也行。”

俩人窝在会客室的角落里耐心地等着。一直过了中午十二点,何所长和小赵才匆匆赶来。何所长同两人握手,说:“二老是不是明天走?正好我为你俩饯行,咱们还是去公寓区的餐厅吧。”

姜宗周使劲摆手,“别,别,可别麻烦!俺们只占用你半小时时间。”

何所长没勉强,让小赵交代餐厅送来三份盒饭。小赵走了,所长与二人在接待室坐定,把门关好,问:“大哥大嫂说吧,有什么重要事情?”

姜宗周回头看看妻子,虽然他在犹豫几天后横下心来找何所长,但仍然临事而惧,那些话真的很难出口。

姚明芝先开了口:“所长,真不好意思,俺们想让牛牛,就是姜元善,离开这儿回家。”

何所长惊讶地扬起眉毛,笑着问:“咋回事?儿子在外不放心?”

“不是不是,在部队有啥不放心的,俺们一百个放心,巴不得他能留在这儿。可是,何所长你不知道,牛牛六岁半时受过伤,脑袋摔到河道的护坡石上,结果得了失忆症,那之前的事情全都忘了。”

“我听说过这些情况。不要紧的,小姜参军时做过非常严格的体检,大脑没留后遗症,智力更没受影响——说不定摔得更聪明了呢,国际物理工程大赛的金奖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拿到的。说句笑话吧,我巴不得自己儿子也这么摔一下,摔出小姜这样的聪明脑瓜。哈哈!”

“可他还是有后遗症的。他常做怪梦,都是阴气很重的梦……”

何所长把含笑的目光转向姜宗周,那意思很明白——如果单单因为这样的原因就想让姜元善退伍,那咱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吧。

姜宗周生气地拉拉妻子的衣襟,不耐烦地说:“别说这些少油没盐的话,尽耽误何所长的时间。老何,我给你把话说透吧——唉,这些话真的很难说出口,但说不出口也得说呀。是这样的……”他咽口唾沫,逼自己说下去,“牛牛六岁半时,干过一件很邪的事。俺们老姜家人老几辈积福行善,从没被人戳过脊梁骨。到牛牛这一代咋会干出这样的丢人事?没干这件事前他也是个好娃儿呀。那时,我恨得用劈柴棒子朝死里揍他,他一怒之下从河坡上跳下去,在护坡石上摔破脑袋,得了失忆症。其实这对他是好事,把自己干过的邪事忘了,再加上俺俩随即带他离开家乡,所以他一直没受过白眼,也就没受过内心的煎熬。但全家人因为他,多少年来在人前不敢抬头。说句不该说的话吧,牛牛他爷后来得癌症去世了,八成就是为这个孙子心里憋屈。因为老人家一直没离开老家,他说姜家总得有人在那儿顶罪。”

这件往事他一直深深埋在心底,即便在夫妻之间也尽量不提。今天不得不提起它,就如同开启了地狱之门,阴风呼呼地冒出来,把这儿变得阴气逼人。他情绪灰暗,妻子同样双眼含泪。何所长真切感受到了他们的情绪,开始重视两人的话。他想知道,牛牛到底做了什么“邪事”?一个六岁半的孩子能干出多出格的事?不过,这些话又不能由他主动问,只能等他们自己说出来。

有人敲门,是小赵送来盒饭。老何知道这会儿不是吃饭的时候,就小声交代小赵先把盒饭放到登记室。小赵朝屋里扫了一眼,敏锐地看出屋里气氛异常,立即退回去,小心地关上门。何世杰把茶几上的面巾纸拿来,让牛牛妈擦眼泪,很体贴地说:“别急,慢慢说。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姜元善上完课匆匆跑回家,没找到爹妈,也没见留纸条,弄得他很着急。二老丢是丢不了的,但餐厅已经开饭了,等不等他们呢?这儿又不能打手机。他到处打听,小晨、可新、如弓几个都说不知道。一直问到公寓区侧门的守卫,才知道二老是找何所长告别去了。

牛牛埋怨着:“看我这乡巴佬爹娘!还以为这儿是农村呀,礼数十足,离开前一定得找主人道个别。他们不知道何所长有多忙。真会添乱!”

小晨说:“既然是去找何所长,这会儿又没回来,肯定是所长大叔留下吃饭了。牛牛哥你就别等了。”

“好吧。咦,”姜元善回过头盯着严小晨的眼睛,“小晨你咋知道我的小名?”

小晨一时有点慌。她一直很小心地隐瞒着自己与姜元善的相识,但那天同姚阿姨谈话后,“牛牛哥”这个非常熟悉的名字被唤醒,很清晰地盘踞在她脑海里,今天一不小心溜出口了。不过,女人天生是说谎的好手,她笑着说:“是姚阿姨有次喊你牛牛,我听见了。”

“没有啊,我爸妈从不在外人面前喊我小名。”

徐媛媛机敏地抓住机会调侃,“你这话说得多伤人,严小晨咋能是外人呢,应该算是你的‘内人’。小晨,是不是那天你拉姚阿姨到你房间时,阿姨告诉你的?”

小晨品出媛媛的醋意,但媛媛实际为她解了围,这会儿她反倒很感激,便含糊地说:“也许吧,也许就是那天阿姨说漏了嘴,我记不清了。走,咱们别等了,吃饭去。”路上她看看徐媛媛,一本正经地说,“那天我和姚阿姨说得很对脾气,阿姨还告诉我一句很机密、很机密的知心话。”

“什么知心话?”

“阿姨说她看中一个女孩子,来这儿后一眼就看中了。问我能不能当红娘,介绍给小姜同志。”

大家虽然明知她是在捣蛋,但仍然很热烈地追问:“谁?能不能透露?”

“当然不能啦,我答应过姚阿姨要保密的。不过可以透露一点:她的名字和牛牛一样,也是叠音字。”

大伙稍一愣,随即大笑。几个女孩子中,名字是叠音字的只有徐媛媛。媛媛有点脸红,其实心里满熨帖的,只是回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姜元善平素对付这种场面游刃有余,而且总是要占上风的,但今天显然有点脸红。庄敏看看他,抿嘴一笑,“哟,我估摸着小晨透露的消息是真的——虽然姚阿姨究竟看中哪一个还有待考证。你看,咱牛牛同志很难得地脸红了。”

姜元善的脸更红了,惹得一片笑声。不过,没人猜得出他脸红的原因——刚才那些话勾起了他对前天那场怪梦的记忆,在梦中他是个外星人,有一个容貌很像严小晨的十六岁妻子,而且“在她身体内留下了自己的种子”!想起这点“亏心事”,他便无法在严小晨面前坦然自若,只好闭嘴不言,任由姑娘们打趣。

大伙儿在餐厅打了饭,又凑到一块儿。小晨说:“元善你下午别上班了,再陪爹妈半天,他们明天就走了。我帮你请假。”

姜元善已经走出了刚才的窘迫,高声道:“不用不用。套用一句岳飞的话,‘主上宵旰,大将岂能安乐耶?’我可不是假崇高,单看何所长每天的忙碌,我也没心思去玩。”他笑着,又用筷子指指天上,语调变得认真,“真的没心思休息,那玩意儿在逼着咱们哩。”

众人沉默了。那个悬在天上的噩梦确实压迫着每一个人,连睡梦中也不能轻松一会儿;甚至可以说,为了这个悬在天上的噩梦,他们的少年时代已经提前结束了。如何对付那个东西,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起码的设想。这十一个人现在是“半工半读”,还算不上研究班子的正式成员,但研究小组的紧迫气氛已经通过何大叔有效地传递到他们身上了。

姜元善又说:“没关系的,今晚再陪爹妈一整晚就行了。咱是男子汉大丈夫——”他用筷子划一个弧线把几个男孩子划进去,改口说,“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哪能像她们娘儿们那样婆婆妈妈,对不?”

林天羽、摆长有几个男孩子笑着凑趣,媛媛撇撇嘴,“哼,小晨她牛牛哥呀,你真是狗咬吕洞宾。”

何所长听姜宗周说完儿子的“恶行”,很是惊讶,甚至可说是很震惊。一个六岁半的孩子干出这种事,确实有点太……“邪”了。而且,完全不符合他对姜元善的印象。相处这一个多月来,他对这孩子印象极佳。姜元善除了过人的智商,也天生具有领袖气质,在同伴中有号召力,有很强的道德感和社会责任感。仅有的缺点是表现欲稍有些过,有些观点过于锋利,多少有点儿偏激——但话说回来,也许这两个缺点同时也是优点呢。所以,他十分看好这个孩子的发展,用他的话说,是一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前途无可限量。

但今天他突然听到了完全相反的意见,而且是小姜的亲生父母说的!他由衷敬佩这对夫妻,哪个当爹妈的愿意把孩子的“恶行”抖搂给外人?他们今天这样做,该是下了多大的狠心!但他们是为国家负责,为民族负责。他们的大义堪比两千多年前赵括的父母。这会儿,牛牛父母都低着头,不愿直视交谈者,他们是为儿子的过去羞愧,也是为伤害儿子而痛苦。

何世杰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再不吭声了,否则这两位会认为自己已经默认了小姜的“邪恶”。他笑着说:“你们言重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偶尔干一件错事,绝不能依此而判定终身。请问,他六岁半之后,也就是患失忆之后,表现怎么样?”

姜宗周立即说:“从那之后他完全是一个好孩子。俺俩非常注意教育他,还有他爷爷,一有空就给他讲历史上忠臣义士的故事。”

“对,这正是我对他的印象——性格刚正,有很强的道德感和社会责任感。大哥大嫂,我十分感谢你们的责任心。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不能以六七岁时偶尔的一件错事来定终身。”

姜宗周看看妻子,有些话他本不想说的,但既然已经下了狠心,就不能遮遮掩掩的。他艰难地说:“这些年他确实是个好孩子,是个好人。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放心,就是他常常讲一些很……那个的观点,叫人听了不舒服。那些观点不像是十几岁孩子说的。”

“什么观点?”

“比如,你知道农村中信耶稣的很多,常有人来劝我们信教。那些信徒很执着,一次劝不动就十次八次地来。像这样的事,委婉地拒绝就行了。但去年有一位来传教的被牛牛撞见了,牛牛讲了很多批判基督教的话,简直是把人家骂得狗血淋头——不,这个词儿不合适,他绝没有骂人,谈话中一直很冷静,但他的话比骂还狠,弄得来人非常狼狈,我们也挺难堪。”

“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上帝,至少在《旧约》中的那个上帝,是个非常血腥的老家伙,他亲自干的或教唆以色列人干的灭族、灭城行为,《旧约》中明确记载的就有几十处。还有,人类历史上最丑恶最血腥的事都是信仰基督的印欧语族人干的,像中世纪的教皇之间经常互相残杀,后任教皇下令拖着前任教皇的尸体在街上示众;像教皇英诺森八世时极其残忍的宗教法庭,残杀了几百万所谓的女巫;像十字军东征,把孩子们当作战争的炮灰;像屠杀印第安人、玛雅人和澳洲土著,贩卖和奴役黑奴;像到中国贩卖鸦片;像发动一次大战和二次大战,灭绝同属印欧语族的犹太人、吉卜赛人和斯拉夫人……”

何所长笑着说:“他说的这些倒完全符合真实的历史。当然,牛牛不该把历史罪恶和整个宗教扯到一块儿,这确实不合适。而且,即使是基督教本身的历史上的罪恶,也不能和今天的宗教等同。”

“他还说,偏偏白人就是凭着这些恶行完成了他们的基因大扩张,成了今天人类的主流。其实也别单单指责白人,凡是能延续到今天的种族,包括我们自己,都是嗜杀者甚至是食人者的后代。因为在蒙昧时代,人类也像动物一样遵循丛林规则,只有嗜杀者才能让自己的种族强大。基督教说人类都有原罪,这句话说对了,不过,所谓‘原罪’不是指偷吃智慧果,而是指我们祖先的手上都有同类的鲜血。”

何世杰沉默了。这些观点确实太锋利,锋利得让人痛楚;而且更让人难受的是,虽然你从感情上不愿接受这些观点,但从理智上不得不承认它们是很难驳倒的。何世杰从牛牛父母的表情中读出了他们没说出的话——那是一句很难说出口的话——现在的牛牛虽然是个正派的孩子,但他们担心某种邪恶天性还暗藏在他内心深处,或许有朝一日会萌发。

姜宗周沉重地说:“我听说你相当器重牛牛。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也知道自家孩子的才干。如果放在这个环境里,他很可能升到相当高的位置,恐怕不单单是当一个好工程师。我可不是说他位高权重时就一定会怎样怎样,但为保险起见,还是让他早早退出为好。我和他妈都信服老辈人的一句话,平安是福。”

“大哥大嫂,我再次感谢你们。但让牛牛退出研究所,或者说在牛牛的一生中有意限制他的才能,那就太可惜了——对他本人是损失,对国家也是损失。我希望仍让他留在这里,当然我们会进一步强化对他的德育。我也相信,你们二位这十年来对牛牛的教育是卓有成效的,你们同样要相信部队的大环境。”

当父亲的微微摇头。“这些我都想过啊。”他沉默片刻突然问,“何所长,你知道明神宗朱翊钧吗?”

何世杰敏锐地猜到了他的用意,“知道这个人。你是说……”

姜宗周苦笑着说:“何所长,我可不是在你面前卖弄知识。自打牛牛出了那档事儿之后,我逼着自己看了不少历史书。朱翊钧这个人,自打童年开始,他母亲慈圣太后就非常注重对他的培养,特地指派大臣张居正做老师,教他圣人之道。张居正是历史名相,虽然也有些人格上的缺点,但总的来说是正人君子,是中国士大夫的典型。他的教育很有成效,朱翊钧对他的教诲言听计从,既敬且畏。朱翊钧曾犯过小错,太后大怒,让他跪读《汉书·霍光传》中霍光废昌邑王的那段历史,意思是说你再不上进,张居正同样可以废了你的皇位,吓得朱翊钧跪地痛哭!按说以这样严格的儒家教育,明神宗肯定会成为汉文帝唐太宗一样的明君吧。但兴许是物极必反,兴许是本性原因,等到太后和严师都死后,明神宗突然变了,而且转变得十分突然!他对恩师撤爵、抄家,把恩师子孙关在屋子里活活饿死。他后来的人品极其恶劣,常言说酒色财气四大害,明神宗是一样不少。最终闹得皇权失灵,官场腐败,党争激烈,老百姓造反,辽东边疆残破。有人评论,明朝虽然亡于崇祯,但实际肇始于明神宗。”

何世杰再次沉默。他当然能听懂这位农村中医话中的警告。这会儿,他的心绪非常复杂,黑白混搅,难以理清。他对两位老人的“大义灭亲”非常佩服,但也悄悄滋生出一丝不满:这两位,尤其是当爹的,似乎有点道德洁癖,有点走火入魔。为了儿子在六岁时的一件错事,不依不饶地找出许多理由,非要限制儿子的前途,让他此生只能做一个普通人。这实在做得有点过分了。他的“大义”中也许含着自私成分——为了洗清自己的责任,不惜毁掉儿子的前途,哪怕儿子将来的“作恶”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不管怎么说,何世杰不会因为他们的一席话就放姜元善走,那样太可惜了。何世杰舍不得一个这么好的苗子。但——万一这对父母不幸言中?万一姜元善将来被擢升到军界或政界高位,然后因本性上的“恶”,成了赵括或明神宗类的人物,结果贻害千秋?到那时,作为第一推荐者,自己的名字肯定也会和他连在一起,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何世杰在心中苦笑:你刚才还在暗责姜宗周,那么你自己呢?你这种担心不是自私吗?

他沉吟片刻后说:“这样吧,我会重视你们两位的话,以后部队会强化对姜元善的观察和教育。但你们也不要再坚持让姜元善退出研究所了,如果因为一个人在六七岁时的一件错事非要惩罚他的一生,那就太不公平了。我们绝不会这样做,想来你们同样也不忍心。我再次感谢你们,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了。”

这番话虽然委婉,但其中含有对他俩的微责,不过正如他所预料,那两位并没有不满,反而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们分明是说:俺俩已经尽了提醒的责任,如果你们还要重用牛牛——那其实正是俺们内心的愿望。

何世杰再次强调:“牛牛那件事,以后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了。我相信你们是不用我提醒的。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两人稍稍犹豫,姜宗周说:“除了老家的人,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这十一个孩子中的严小晨。她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件事中的晨晨,原名叫姜晨。自打那件事发生后,她父母立即带她离开了老家,以后再没回去过,连姓都改了。”

“严小晨?她与牛牛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在同一个产房里出生的?竟有这样巧的事,特别是,两人都是高智商的天才。”何所长开玩笑地说,“看来我得研究一下那个产房的物理环境,看是不是特别适于大脑的发育。”

姚明芝说:“俺们来这儿后我认出她是晨晨。直到那时她才告诉我,其实她一进夏令营就认出了牛牛,不过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牛牛本人。她说她会永远保密。”

“嗯,真是个好孩子,很懂事,很成熟。这些天才孩子都有超乎年龄的成熟。”

何所长到外边把三份盒饭拿来,“快吃吧,趁着还热乎。”吃饭时,屋里的气氛显然轻松多了,三个人聊了一些闲话。临别时,何所长说:“就在这儿告别吧,你们走时我就不送了。”

姜氏夫妇说:“不用送不用送,哪儿能老耽误你的时间。牛牛我们就托付给你了。你多费心。”

“放心吧。牛牛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再次感谢二老,你们都是深明大义的人。”

姜氏夫妇回到小区时,牛牛已经上班去了。晚饭后,小晨和其他孩子来屋里串门,同二老告别。他们很懂事,没有多待,把最后一个晚上留给牛牛和他的爹妈。小晨没有表现出同二老相熟的样子,仅在告别时富有深意地看看姚阿姨,在眼睛里重复了她的承诺。晚上,牛牛亲亲热热地同爹妈聊天,聊到很晚才睡。当爹妈的很内疚,简直不敢正视儿子的眼睛——他们在背后说了儿子的“坏话”;但更多的是轻松——他俩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儿子的前途看来也不会受影响,这应该是最为理想的结局了吧。

但愿儿子在有出息之后,还是一个本性良善的好人,就像现在这样——那样就功德圆满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同儿子和其他十个孩子依依告别。

何世杰十分喜爱这十一个智力过人的孩子,他曾对别人笑言:也许等他去世时盖棺论定,他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为军工部门抢先挖来了这十一个宝贝疙瘩。其中他尤其看重姜元善和严小晨,甚至掺杂着父亲的情感。现在忽然听到小姜父母的“揭发”,虽然他一再对二老说,不会抓住一个人六岁时做的一件错事不放,但他的心绪还是被搅乱了。他甚至怀疑再与小姜见面时,自己的目光能否还像过去那样明朗。

所里工作忙,他并不常见到这些孩子。到了星期六晚上,他特意到孩子们的公寓去了一趟。刚走到楼下就听见草地上一片喝彩声,正是那些孩子围成一圈,圈内是一个白色身影,轻灵飘忽,闪转腾挪,动作舒展潇洒,原来是身穿练功服的小姜在打太极拳。何世杰停下脚步,在人群后的树荫里悄悄欣赏。以他的眼光,小姜的太极功夫有相当火候,放到全国性大赛中也能进前三名的。听说他出身于中医和武术世家,那么他的父亲,那位貌不惊人的农村中医姜宗周,自然是此中高手了。

人群里的小姜打完一段,收了势,从严小晨手里接过毛巾擦擦汗,调定气息对大伙儿说:“我老人家的功夫如何?这么俊的功夫,没有传人岂不可惜,我准备收几个关门弟子,趁我心情好,你们赶紧来拜师吧。”

周围的孩子们都笑,林天羽说:“花拳绣腿罢了,也好意思设馆收徒?”

姜元善鼻子里哼一声,“花拳绣腿?我知道你学过几年跆拳道,想不想来过招?”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摇摇头说,“不行,我这样的高手和你这样的花拳绣腿过招,那是欺负你。这样吧——”他利索地甩掉上衣,扔给严小晨,然后扎一个马步,把双手扣在腰间,“我不动手,你愿意怎么来就怎么来,只要把我撂倒就算你赢。”

他体形偏瘦,但脱掉上衣后显出了胳膊和胸腹处疙疙瘩瘩的腱子肉。林天羽颇有自知之明,只是笑,任凭徐媛媛等人起哄挖苦,就是不应战。倒是旁边的张如弓在估量了两人的力量后谨慎地说:“我试试行不行?”

姜元善满不在乎地说:“你尽管来。”

张如弓来到场中。他身高膀阔,与瘦小的姜元善不是一个重量级。即使如此,大张还是非常谨慎。他绕到姜元善身后,紧紧搂住他的后腰,吼一声,一个旱地拔葱把小姜拔离地面;然后左右猛甩,几乎把他甩得与地面平行。但姜元善总能抢得先机,把两腿提前扎在有利部位,化解了他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周围观众齐声叫好,又是跺脚又是哄笑。张如弓被激发出了野性,怒声吼叫着,动作狂野地猛甩硬摔,而姜元善一直能轻松化解。这场搏斗持续了半个小时,张如弓终于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姜元善及时挣脱他的环抱,跳开来站稳身子,笑着低头看他,“服不服?大张你服不服?”

张如弓气喘如牛,心悦诚服地说:“服了,服了。”

严小晨把衣服递给小姜,笑着说:“看来是真功夫!我报名吧。”

姜元善夸她:“还是你聪明,抢先把这个位置占住了。再报名的都得喊你大师姐——嘘!”他看到树荫后的所长,向大家指了指,笑嘻嘻地迎过来。

何世杰过来凑趣:“呀,正巧赶上姜大侠收徒,我得赶紧报名,还能排在第二位哩。”

孩子们都笑,弄得姜元善有点脸红,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那是半瓶醋的功夫。”

大伙儿笑他“前倨后恭”,这会儿才知道谦虚。老何认真地说:“不,小姜的功夫绝对不是半瓶醋。说正经的,我这把年纪是学不成了,建议你们几位真的向他拜师学艺,功夫能否学全且不说,至少落个好身板儿。”

“喂,你们听见没?我现在可是奉旨收徒,快报名吧。”

小晨笑着说:“你说奉旨收徒,倒让我忽然想起一个人——北宋大词人柳永。他的诗词仁宗不赏识,说,且去浅吟低唱,何要浮名?他干脆不再应试,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打着‘奉旨填词’的招牌行走江湖。”

小姜说:“说起这位柳永,他可称得上是中华民族第一大罪人。”

这句话让大伙儿摸不着头脑,老何笑着问:“此话怎讲?”

“他写过一阙《望海潮》,把江南写成了天堂。什么‘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还有什么‘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据说这阕词传到金国,让金主完颜亮看见了,顿兴南侵之意。所以说,两宋亡国的悲剧,是柳永拉开序幕的。”

小晨笑着说:“姜大侠一向爱作惊人之语,所长你别理他。说柳永勾起了完颜亮的贪欲,那不过是小说家言罢了。”

姜元善收起嬉笑,“确实是小说家言,但也含着真理。生活在群狼窥伺的丛林里,就不能长有太鲜艳的羽毛,否则就是找死。有宋一代的士大夫阶层,包括文人皇帝和政治家们,就是把羽毛侍弄得太绚丽太精致,又没有相配的尖牙利爪,才落得华夏民族百年血泪!”

对他的这番话,大家倒也认同。

在孩子群中,何世杰觉得很欣慰,很轻松。牛牛父母的话曾在他心中留下阴影,但是现在,当他和姜元善本人接触后,阴影自然而然就消散了。这孩子浑身阳光,那种乐观积极的态度是从内心深处自然散发出来的,足以融化一切怀疑。他特别欣慰的是,知道实情的严小晨看来和“牛牛哥”没有任何芥蒂,反而有超出一般朋友关系的亲近。他原想抽机会和严小晨单独谈谈的,现在决定不谈了。

就让一切回到自然状态吧。

当然,后来他还是把这件事同严小晨摊开了,不过那已经是几年之后。

他对小姜这棵苗子的培养早有通盘的考虑,现在决定维持不变。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应该做的——主席也看好这棵苗子,那么,为了负责,应该把姜家二老的话汇报给主席。但是,依那件童年往事的分量,打一个正式报告显然是小题大做。

几天以后,何世杰同主席秘书通了电话。他有点难为情地说,请汪秘书安排一个同主席非正式会面的机会,因为有一件事他必须告知主席,但最好是在非正式的场合。他已经许诺过别人,那件事绝不告诉任何人,主席应该是唯一的例外吧。

汪秘书笑着说:“这么绕来绕去的可不是你老何的风格。我理解你肯定有难处,我来为你安排吧。”

汪秘书安排这次会面倒是非常顺当,因为其后不久就有一个小规模的吹风会,地点仍是在中央军委的绝密会议室,主席和何世杰都是与会者。会上,情报部门的庞吉明介绍了近期情报工作的进展——继美、印、中之后,又有俄罗斯、日本、欧盟和以色列相继启动了各自的绝密工程。虽然绝密,但由于规模庞大,其内情还是通过种种渠道渗透出来,工程内容已成半公开秘密。这些国家都先后遭遇了那个玩意儿并启动了相应研究项目。研究投入极大,这些国家全都进入了准战时期,世界经济已经开始受到影响,连普通百姓也感觉到了。有一点也许算不上巧合:参加这些绝密工程的,有好几个都是国际物理工程大赛的金奖得主,比如印度的庞卡什·班纳吉、美国的丹尼·赫斯多姆、日本的小野一郎、俄罗斯的瓦西里·谢米尼兹和以色列的大卫·加米斯。这么说吧,情报部门把国际物理工程奖获奖人员筛了一遍,九名金牌得主中可以确定没有参加绝密工程的,只有澳大利亚的威廉·布德里斯。他是第一届金奖得主,现今在墨尔本大学任教,主持一项复活澳洲古袋狼的生物学研究。另两名金奖得主的情况不明。

“有两点情况比较反常。”庞吉明扳着指头说。“其一,至今没有迹象表明谁是‘始作俑者’,是这串链条的第一环。开发这项技术总不会是‘兴之所至’吧,那么,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实在是用心良苦,或者说居心险恶!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好几个国家至今仍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中国。”他苦笑道。

主席点点头,“说说你的其二。”

“其二,根据几个国家启动绝密工程的时间来看,各国遭遇隐形飞球的时间相当接近,应该都在一两年之内。既然它的现形如此频繁,说它是因为‘操作失误’肯定欠妥了。有可能是隐形技术尚不稳定?”

杨总长说:“世杰上次提到过可能是恫吓战。”

庞吉明拍拍秃脑袋,缓缓摇头,“从局势的发展看,这个可能——应该可以排除。这么频繁的恫吓却没有具体目的,只是白白地、过早地激起对方的警惕?这明显是赔本生意。”

“疑云重重。这个事件中有很多违背常理的地方,对不对?”主席说。

“对极了,主席你说得很准确,我就是这么个感觉:违背常理。”

何世杰也介绍了研究进展情况——其实就是一句话——没有进展。到目前为止,对于如何破解全隐形技术,还没有任何可谓成型的设想。当然,研究刚刚开始,谁也无法在短短两个月内做出突破。但听了老庞的介绍后,何世杰的焦灼和内疚感更重了。

会议结束,汪秘书说了一句:“世杰所长你留一下。”

以往会议结束后都是主席先走的,今天汪秘书安排其他人先走。与会人都离开房间后,汪秘书也退出去,关上门。屋里只剩下主席和何世杰。

何世杰直截了当地说:“主席,我留下来是想说一句闲话。”

“小汪告诉我了。什么话?”

“你肯定记得姜元善那个孩子吧,就是正巧录下隐形飞球的那位,上次开会你见过的。”

“当然记得啦,国际物理工程大赛第九届金奖得主,今年十七岁,是个不错的苗子,在你的推荐名单上排第一的。上次开会时他一点儿不怯场,我对这一点印象颇深。他怎么啦?”

何世杰强调着:“主席,今天我只是闲聊,可不是正式报告。我要说的是小姜的一件童年往事,依它的分量不值得向你报告,但我想最好还是让你知情。”

主席笑着说:“别绕了,你尽管‘闲聊’吧。”

何世杰详细叙述了与姜元善父母的谈话内容。主席平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仅在听到关于明神宗的“历史教训”时似有触动,抬起头专注地看了何世杰一眼,但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听何世杰介绍完,他问了一句:“你的意见?”

何世杰的意见早就考虑成熟了,但说出口时还是有点迟疑:“我想……单单这件童年往事,并不足以对一个人做出最终的道德判定。再说,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恶,有阴暗面,就看内部外部的道德力量能否有效约束它。我相信姜元善在部队这个大环境里能干好的。”

主席点点头,“知道了,按你的意见办吧。”

说罢,起身离去。 inQCROtC1WsP7j1AaA3LkQuOWDVEAt4c3KoBkjWHTvyB+ZoA9DAYnnKuFQN0OWK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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