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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到了迁坟的日子。
按照家乡风俗，李家一家人在祖坟前祭拜一番。随后，几名专门迁坟捡骨的佣工，便围着祖坟用黑布圈了一道帷帐。
佣工干活时，李家要有一人在帷帐里面监工，一来是怕佣工做活不细，不能把棺木中所有的遗骨都收殓干净，二来是怕佣工贪心，私藏坟里的陪葬。
李素就在帷帐里监工，当曾祖的坟被刨开的那一刻，他便皱起眉头。
李家的祖坟的确地势不佳，平日里下了雨，雨水不知从什么地方渗到了坟中，曾祖的棺材有一半儿都泡在积水里。
棺材被水泡了这么久，早已糟腐不堪，几名捡骨的佣工做事还算细致，将坟中的积水都排尽，随后小心地把棺中的遗骨还有零碎物事慢慢取出。
用了两刻时间，曾祖的坟墓，算是清理干净了，捡骨人一身泥泞，从坟坑里爬出，对李素说道：“李老爷，总算是万幸，老太爷的棺木虽遭水泡了，里头的遗骨却还完整。”
“承蒙费心。”
“老太爷的遗骨装殓进新棺，棺中的陪葬，也都取出了，请李老爷过目，若无差错，这些陪葬也一同入棺。”
曾祖过世时，家境已经十分窘迫，棺中的陪葬，只是几只瓷碗，百余枚铜钱，还有三只木盒。木盒完全沤烂，豆腐渣似的，其中两只木盒里，是几块璞玉雕琢出来的玉佩，不值什么钱。
李素听父亲说过，曾祖年少时喜好把玩一些小物件，也收藏了不少珍品，后来家道中落，陆续变卖，到死之后，只有这些粗陋不堪的饰品陪葬。
另一只木盒稍大一些，捡骨的佣工将糟腐的木盒丢弃，随后用布巾擦拭盒中之物，准备重装入新的木盒，然后入棺。
这只木盒里，是一块和手掌大小差不多的物事，待上面的泥垢擦拭干净，李素看到那物事几近透明，呈现淡淡的浅黄色泽。
他蹲下来，拿起那东西左右一看，随后就认了出来。
这物事若在风雅文人口中，被称为“遗玉”，若在民间百姓口中，则被称为“琥珀”。
自先秦起，北地与江南皆有以琥珀为饰的风气，到两汉时，琥珀多雕琢为椭圆，与玛瑙玉石相串。但像这种从未经过雕琢的琥珀，却不常见。
这块琥珀比松香的色泽略浅些，其间有杂乱的松针。李素是读书人，虽没有收藏把玩饰品的嗜好，但见这块琥珀，不由自主地便多看了两眼。
两眼过去，李素眼前陡然一亮，拿起琥珀左右端详，看着看着，他的心猛然一颤，一下便看出了这块琥珀的出奇之处。
琥珀自然以纯净无杂为贵，但有些琥珀中，包裹着蚊虫或者草木，若琥珀内的蚊虫草木完整无缺，也属精品。
眼前这块琥珀内，全是松针，猛然看去，这些松针似乎杂乱无章，若仔细分辨，就能认出，琥珀内杂乱的松针实则无形中恰好拼凑成了四个字。
天下太平。
若是没有遇到这块琥珀，李素心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念头，可如今偏偏无意偶得了这块琥珀，有些念头，也由不得李素。
当今皇帝尚古，喜祥瑞，又独爱奇石异木。都城是在汴梁，但这些物事多产于江南，自政和年间起，江南各地便专有人搜罗奇石异木呈送京师，名为花石纲。
花石纲看似只是在各地搜罗些石头花木，但江南百姓却深尝其苦，无论百姓，或者士绅，只要家中有些许不凡的花草石木，当地官府便会贴上封条，不惜拆屋毁田，将花石运走。
呈送花石纲，又要耗费无数船只、民力，长年累月，江南百姓不堪重负，这才酿出了政和年间的方腊作乱。
方腊之乱被平定，搜罗花石纲的风气依然未减，反而愈演愈烈。各地官员心中自然清楚，此举劳民伤财，但当今皇帝对进奉花石纲的官员赏赐绝不吝惜，隐然间，这便成了升迁的一条捷径。
红江县的朱县令严苛却清廉，绝不允许属下从民间网罗花石纲，因此，李素在红江县任职这几年，从未有过进献花石纲的机会。
他却万万没有料到，这次迁坟，竟从祖坟中找到了这块旷世奇珍。琥珀为上天孕育，浑然天成，这种带字的琥珀，万年也难遇一块，对于一直偏好祥瑞的皇帝而言，无异于无价之宝。
李素的腿脚一时间有些发软，这等祥瑞若呈送京师，今上必喜，若皇帝说一句话，李素这一生便受用不尽了。
“李老爷，李老爷？”
“哦……”
“李老爷查看后若无差错，是否可以将遗骨和陪葬入棺了？”
“入……入棺吧……”李素回过神，将那块祥瑞琥珀收入袖中，说道，“这东西……留下，别的物事，尽数入棺。”
无论祖坟，还是坟中的陪葬，那都是李家的东西，捡骨的佣工自然说不出什么，随后便重新装殓遗骨，抬棺上路。
自上午直到傍晚时分，迁坟的事务才算是办完。李素回到家时，心犹自在狂跳不止，偷偷取出那块琥珀看了两眼，过片刻，便又取出看上两眼。
江南进奉花石纲被皇帝封赏的前例，比比皆是，运气好时，一夜连升三级的都有，即便运势不济，升一级也是常事。
李素如今是正八品县丞，若升一级，便可做县令或是县长，县令县丞，虽一字之差，境遇却有天壤之别，除去日常俸禄，衙门中的公使钱、汤饭钱，再加上职田，自己家中欠的那些债务，半年便可彻底还清。
有些事，李素想得很是通透，按常理，他是县丞，上头还有朱县令，不能绕过朱县令，独自将这块祥瑞奇珍上报至府衙。但朱县令的为人，李素再清楚不过，决计不会暗中做手脚，把自己的好处硬抢了去。
思来想去，这一桩富贵，便是稳稳地落定了。
李素只想得口干舌燥，叫安秀沏一壶茶，安秀拿了茶叶，李素微微一皱眉头，说道：“不要用这些散碎茶叶，我去年不是带回来三两明前吗？”
“那些明前，家里没有人喝，留着待客用的。”
“当真是妇道人家，不要啰唆，取明前给我沏上。还有，不止今日，以后我喝茶时，只喝明前。”
李素此次原本打算迁坟之后，再住两日，但无意中得到这块琥珀，他便一刻也待不住了，只想早点赶回红江县，让朱县令以红江县衙的名义，先呈报至顺安府。
第二日，李素离开赤溪，返回红江，他来时走得快，此番回程走得更快，到了红江，也只用了六天时间。
李素刚到红江，还未来得及赶至县衙，便先听人说了一条消息。
这消息顿时让李素错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