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李素总是做一样的梦,他梦见一个脸色惨白的老人,站在三尺深的污水烂泥中冲着他哭,老人哭得极惨,眼中流着血水,凄惨可怖。
噩梦,李素先前也偶尔做过,但像如今这般,连着几日都做同样的噩梦,他便心中不安,在县衙办公时,也常常走神。
恰在此时,李素收到父亲的来信,信只看了开头,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父亲在信中说,他前些日子时常做梦,梦到自己的祖父,也就是李素的曾祖,站在齐腰深的污水中号啕大哭。
这梦连着做了几日,父亲因此而惶恐,托人去解梦,解梦的先生还精通风水,专门去看了李家的祖坟,说祖坟恰好修在一片“陷虎地”,大凶不吉,因而必须迁坟。
李素是家中长子,也是李家几代人里唯一一个做官的,父亲便来信催他回乡,准备迁坟。
接到父亲的信,李素很是为难,红江县的正堂朱县令,两三日前得了急病,县衙里的诸多事务,大半要落在李素身上,这个时候告假归乡,似乎不妥。
但李素一向孝顺,且自己也做了和父亲一样的梦,他越想越是心焦,硬着头皮,去向躺在病榻上的朱县令告假。
朱县令此人,生性严苛冷峻,平日里对谁都板着一张木头般的脸,却偏偏对李素青眼有加,家中迁坟,是一等一的大事,因此便准了李素的假。
从红江县到家乡赤溪县,原本要将近十天的路程,李素为了早去早回,一路上风餐露宿,车马不停,只用了六天,便赶回了老家。
李素的父亲如今六十多岁,先前在田里务农,为了养家糊口,劳累得紧了,一上岁数,身体便大不如前。
对于这次迁坟,父亲显然极为看重,李素到家,茶水还未喝一口,父亲便拉着他,说起了迁坟的事。
“那位先生,真是神人,他看了咱们家的祖坟,便说咱们李家迁到赤溪,不过四代,且家境比先前是落魄得多。我细细一想,那先生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李素知道,李家先前并不住在赤溪,是曾祖那一代才搬迁至此的。
据说,在搬迁之前,李家做过生意,家境极为殷实,只是遭了难,家产折了大半,为了避祸,只能背井离乡,来到赤溪。
到了赤溪之后,家里的运势更差,李素的曾祖自幼长在豪富之家,衣食住行,颇多讲究,即便落魄了,仍要讲排场,余下那些家产,败得精光,只剩下四十亩保命的水田。
自曾祖过世,光景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到了李素父亲这一代,全然变成了乡下泥腿子,只靠种田为生。
“那先生说,咱们的祖坟埋得不是地方,一家人便是吃了祖坟的亏。先生还说,你本是大有福分之人,只是祖坟的风水破了李家的运势,若迁了坟后,先前十代祖先积下的福报,立时便会着落在你身上。先生又说,只要另选一块好地迁坟,不出一年,你就可一路青云直上,到了那时,莫说咱们欠下的那些账,便是金山银山,也有人上赶着给咱们送。”
“父亲……”李素本想告知父亲,仕途官场,没有那么容易便能青云直上的。可话到嘴边,他又看到父亲略略浑浊的眼神中,有深切的期盼,立刻便改口说道,“父亲说的是。”
“去吧,你刚刚到家,去歇歇,过两日迁坟时还要忙。”
妻子安秀知道丈夫回来,正倚着卧房的门框在等。李素一看到妻子,心头便是一热。
安秀嫁给李素,已十多年,生养了一儿一女,腰身再不如当年那般盈盈一握,平日里操持家务,奉养公婆,拉扯孩子,梳妆盒已有几年未曾打开过了。
夫妻俩将近一年没有见面,李素进了卧房,反手关上房门,便将安秀一把抱在怀里。
“大白天的,怎么动手动脚,孩子……孩子还在午睡……莫要吵醒了他们……”
李素朝着床榻那边一望,咧嘴笑了笑,说道:“心里想你想得紧,一时就忍不住。”
两人许久未见,安秀心中自然也是思念丈夫的,听到李素的话,她面颊一红,刚想靠在李素胸前,却又想起家中的事务,轻轻推了李素一把,转身拿起针线,一边慢慢地缝补衣服,一边说道:“家里日子本就过得紧,公爹这次执意要迁坟,我这里,是一文钱也拿不出了。”
“无妨,这次我临来时,在衙门那里支了十贯公使钱,拿来迁坟,想必是够的。”
“在衙门里支取的钱,将来不要还吗?”
“还是自然要还的,十贯钱,拿我两个月俸禄,也就还上了。”
“那这一家老小的嘴巴,都缝起来,不用吃喝了吗?”安秀心中一堵,将正在缝补的衣服丢到一旁,她性子直,一急起来,原本不想说的话,也随之脱口而出,“你们家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做事总是欠思量。”
“阿秀,你……”
“你兄弟去年成家,本就是多高的门槛儿配多高的门楣,他硬是要娶徐家的女儿,徐家的人是好相与吗?叫你兄弟盖新屋,买新田,你赚不到那么多钱,又要替你兄弟大包大揽,将面子都舍出去,拆兑了一百六十贯,你有没有算过账?这一百六十贯连本带利,要多久才能还清?”
“阿秀……”李素其实一直都有些惧内,安秀生气,他心头便有些慌乱,急忙轻轻按着安秀的肩头,小声说道,“有些事,你也知道,当年家里穷,只能供我一人读书,阿弟十多岁便跟着爹娘下田干活,到最后斗大的字也认不得一箩筐,我大小算是做了官,阿弟仍旧是目不识丁,我心头有愧……”
“是,你只对自己兄弟有愧,把我们娘仨便都晾在一旁罢了,”安秀心中也觉得苦,说话间,眼圈便红了,“外人看起来,咱们家有屋有田,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男人又在外头做官,都说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才嫁到这样的家里,我听了,只能一笑,还能说些什么?先前在娘家时,逢年过节,爹娘还给我买块布料,添件首饰,反倒是嫁了你,我恨不得一文钱掰做两半花……”
“阿秀你看,我在红江那边做县丞,好歹也是个官,如今的俸禄是低了些,将来若能升迁,俸禄自然也就多了。”
“当年你娶我时,就是这样同我许愿的,说你将来能做大官,我嫁了你,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这话骗了我十多年了,如今还要来骗我……”
安秀一转脸,坐在床边,不再理会李素。李素苦笑一声,出门坐在屋檐下的一张竹椅上。
安秀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心里也是心疼自己丈夫的,知道丈夫在外做官,为了还债,平日里不舍吃用。过了一刻时间,安秀来到门外,握了握李素的手,说道:“当初替你兄弟欠下的债,如今都是我们在还,家里家外,用钱的地方多,我心里急,方才说话……说话重了,当家的,你……你莫恼我。”
“我只疼你还来不及,怎会恼你。”
“孩子还没醒,我去杀一只鸡,给你炖汤。”
安秀走后,李素慢慢躺在竹椅上,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安秀觉得日子过得苦,李素心中又何尝不苦。
他已中年,每日里当值,办公,赚取俸禄,寄回家中。使不出钱,又无人脉,前途一片黯然,明知是一条没有前程的路,迫于生计,却又不得不走下去。
李素也不知这条路究竟要走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