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中国学术,自古分为两派,一是南派,一是北派。精至道德,细至艺术,以及词曲、图画、拳技,都是分宗别派,不能混为一谈。
剑术这一道,技已近乎道,人有南侠北侠之分,技有南派北派之别。看官,“南中八剑”,陆士谔已经撰稿一百一十九卷,成书四十八万言,贡献于看官们消闲解闷,北派的剑侠就为他宗派不同,一个字也不曾提及过。今日清闲无事,不免学着柳麻子挥扇登台,开讲平话。
只是有一句话先要交代,南派剑侠是炼气成剑,运剑以神,所以八大剑侠刚劲中不脱婀娜之气;北派剑侠是炼形成剑,运剑以精,所以本书的红侠、黑侠、白侠婀娜中常含刚劲之气。一是刚中见柔,一是柔中见刚。看官们记清了,就觉得书中人呼之欲出,南北两派自然不会打混。这是本书的提纲。
提纲既明,言归正传。
却说大清顺治年间,江南苏州阊门外山塘尽处,有一角红楼,四围翠树,中间露出一行竹篱,竹篱上满绕着紫藤玫瑰,色香天然,向西辟有两扇竹门,门内横拖一径,两旁杂莳百花。从外面看去,一幅天然图画,宛如世外桃源。
红楼的主人,是个年才弱冠的美少年。还有一个绝色女子,就是这少年的姬人。两口儿或是倚楼眺晚,或是对月联吟,风流旖旎。过路的人无不称他为陆地神仙,哪里知道这主人是天下第一伤心人呢?
原来这红楼主人姓冒,单讳一个襄字,表字辟疆,江北如皋人氏。簪缨世胄,礼乐家声,本是个贵公子。当崇祯末年,冒辟疆与桐城人姓方名以智字密之的、宜兴人姓陈名贞慧字定生的、商丘人姓侯名方域字朝宗的结社论政,风靡天下,当时号为四公子,锋芒异常。国变而后,知道人心已去,天命难违,没奈何只得藏锋敛锷,匿迹销声,携了姬人董小宛,在这十里山塘中构一所别墅,弄月吟风,消磨岁月。这董小宛确是个绝世美人,名满江南的。朝廷听到冒辟疆大名,几次下旨征召,偏偏这冒辟疆甘作殷顽,耻食周粟,总是坚卧不起。
这一年是顺治八年,岁次辛卯,苏州新调抚台。这位新抚台名叫陈泰,姓钮祜禄氏,是满洲镶黄旗人,从龙世系,开国功臣。论他的身份,原是尊贵异常,不意一到任却就纡尊降贵,乘轿出阊门,专拜冒辟疆。冒辟疆照例推说有病,不能接待,挡了他的大驾。陈抚台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坐在轿中好生不乐。心中默计,此回陛辞出京,圣眷优隆,秘密召对密语了好半天,嘱我办这一件大事。今儿专程往拜,偏偏这厮不肯见我。要是这一件事情办不到,我的干才哪里去了呢?少不得别寻法子,再作计较。无论如何总要把娟娟此豸弄到了手,才能够销差呢。
一路盘算,轿子已进了城。回到衙门,独个儿踌躇。幕府人才果然不少,就为钦奉要件,面承密旨,未便跟幕友们商议,只得独个儿盘算。忽然心有所悟,拍案道:“任是相逢已嫁,罗敷有夫,我难道不会做磨勒么?”主意已定,把一应公事分拨开了,便就轻车简从,出了衙门,径由阊门出城。
山塘尽处,红楼在望,冒处士别墅已经到了。陈巡抚便屏去侍从,下马进去,推双扉踏步进门。只见一个老头儿手执锄头,在那里起土。瞧见陈抚台,才待动问,陈抚台向他含笑点了点头,叫他不要声张。那老人见陈抚台幅巾素袷,俨然隐士模样,只当作主人熟友,便低头自做他的活儿,不来理会了。
陈巡抚才进阶前,听得窗内有人曼声长吟,是个女子的声音,接着一人点头赞叹,却是个男儿口音,想来就是冒辟疆、董小宛了。见双门虚掩,便轻轻举步,走进屋子去。见一个绝色女子,当窗而坐,低垂粉颈,手里正在写什么呢。旁边立着个神采清俊的少年,一手抚在女子肩头,在那里领会什么似的。
陈巡抚便纵声笑唤道:“冒先生好清闲呀!”
就这一声,把站着的男儿和坐着的女子都吓了一跳。冒辟疆回头见是陈巡抚,不觉一怔,半晌才道:“抚台何来?”
陈巡抚笑道:“衙斋簿书,俗尘三斛,吾兄楼对银塘,艳藏金谷,占尽吴门山水,还不许人间俗吏平分几分么?”说着向董小宛道:“这位谅是董夫人了。前儿在蒙叟尚书案头,瞧见夫人闺秀诗存的手抄本,真个墨香字艳,入骨清华。除却河东并世,无闺中抗手呢。”
董小宛心里原不自在,被陈抚台没命地恭维了一场,倒一时不好意思将他抢白,勉强谢了一句,避到里面去了。
陈抚台笑向辟疆道:“弟虽不是催租吏,却来阻了贤伉俪诗兴哩。”
冒辟疆只淡淡地敷衍着,心神很是不属。陈巡抚偏偏打足精神,有搭没搭地攀谈,开言道:“冒先生是个高蹈君子,前儿的造访,实是冒昧,怪不得先生要挥之门外。似今日这么幅巾素袷,自问还堪点缀山林,或不至辱没了山塘精舍么?”
冒辟疆随口应酬了几句,即问他来意。
陈泰道:“兄弟未曾出京,已慕高名。此回南下,途中奉到一个廷寄,着京内大员及各省督抚,保举山林隐逸,钱蒙叟尚书便把先生名字第一个开了上去,一面传谕下来,叫兄弟蒲草羊裘,亲来劝驾。我知道先生是断不肯应征的,一到任就做好一个折子,说先生一闻征召,坚卧不起,几次将朝廷用人不分轸域许多德意劝着,只是痛哭不允。与其撼彼隐痛,不如全其忠贞。这一个折稿没有给先生瞧过,究竟近乎掇谎,所以巴巴地送来。也是我自己不好,心思忽略,不曾轻车简从,致遭摈斥。我把此折拜发之后,才体会到这一层,所以今日来此请罪呢。”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吴中吴梅村、侯朝宗诸人何尝不是一代词宗?脚跟一动,便堕重渊,可知出处之间,大不容易呢。”说着叹了一口气,很做出俯仰身世的神气。又道:“先生道德文章,涵养有素,只这闲着一双冷眼,饱看故人失节,也着实难堪哩。”
冒辟疆见陈泰虽是个满人,谈吐倒还不俗,并且出言吐语很识窍。当下谈了一会子,陈泰辞着去了。
冒辟疆见他去后,不禁向董小宛道:“不想世间还有人晓得我这不合时宜的冒辟疆,梅村、朝宗真是不值一钱呢。”
从此陈巡抚便常来走动,有时围棋对弈,有时煮茗清谈,从无半语一辞谈及时政。辟疆也觉得陈泰这人很有雅趣,几乎忘记他是赫赫巡抚呢。
转眼之间,已到端阳佳节,山塘十里间笙歌画舫,一水皆香,两岸人家,窗启玻璃,香浮罘罳,真是遥山送黛之城,近水回波之岸。苏州人士除却几个候门稚子、守家聋婢以外,没一个不轻纱新縠地出来逛着。辟疆叫小宛爇了一炉名香,斟着一杯清酒,自己玄巾鹤氅,凭栏向水不住地点头叹息。
小宛笑着推他道:“你痴了么?”
冒辟疆叹道:“正唯不能装痴,所以有无穷感慨。你看这脉脉水波,对人无语,不是含着千古伤心人清泪么?”
说着,远远的一阵箫鼓声,从风中传送过来,接着便是一阵笑声。董小宛道:“冒郎,你镇日闷在家里,闷出病来了。还是外边去散散。”
冒辟疆道:“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感,你叫我哪里去呢?”
正说时,园丁来说常来的那位姓陈的来了。话没有完,陈巡抚早笑着进来,道:“冒先生,你瞧我这么打扮,还不配你的玄巾鹤氅么?”
辟疆看时,见陈泰黄冠道服,衬着一部细须,居然有几分灵气。还没说完,早拉住辟疆衣袖道:“一个是尘中俗吏,一个是胜国遗英,却装作穹隆道侣,去河房买三杯白酒喝吧。”
辟疆才待推托时,董小宛微语道:“冒郎正候着抚台呢。”
陈泰笑道:“夫人好预备果酪,等冒先生回来醒酒吧。”说时,由不得辟疆不允,拉着出门到山塘去了。
此时山塘上酣歌恒舞,热闹异常。陈泰携着辟疆的手笑道:“我们今天这一游,被那钮玉樵知道了,又该向《板桥杂记》以外,再作《吴门画舫录》了。”冒辟疆笑着不语。
两人正行间,忽见几个人在陈巡抚面前一站,陈巡抚将头摇了一摇,那几个人便散开去了。
陈巡抚悄悄地向辟疆道:“我们拣冷落处走吧,这是万人瞩目的地方,很不方便呢。”
说着,就折进个小巷里去。却好小巷尽处有一家酒家,临着河沿,几只龙船正在那里抢快呢。两人踱进酒家,在河房上坐了。陈泰唤酒保,叫烫上两壶上好黄酒,把清洁可口的菜只顾配来。
一时酒菜配齐,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眺赏船只。只见一条白龙一条青龙,正在那里八桨齐下,水花飞溅地抢着。酒保见酒喝得差不多,又烫了两壶上来。
陈泰道:“咱们干一杯吧。”
冒辟疆喝着酒,忽见上流来了一只画船,四面把黄绸掩着窗,船头船尾上站有十多个卫士,一式的缨帽佩刀、蟒袍绣褂,指挥着水手,把桨划得飞一般快。
冒辟疆惊问:“这是什么船?”
陈泰叹道:“天下初定,原该力行仁政,偏偏皇太后听信了佞臣的话,说皇上春秋已富,嫔妃未备,要搜罗三吴美人,装点六宫春色。前天校尉到苏,兄弟向他们陈说利害,哪知一个个都是目不识丁的。这画船里边,正藏着良家采女呢。”
冒辟疆道:“那女子的家属就舍得她静掩深宫,有如羁虏么?”
陈巡抚道:“便是舍不得,有什么法子来挽回呢?既遇不幸,也只好对着一泓流水,黯然销魂罢了。”
说着,那画船已划水过去。风过处,一脉异香,中人欲醉。辟疆眼看着那船去远了,还不住地低头叹息。二人浅斟低酌,直饮到暮色苍茫,炊烟四起,方才作别,分路回家。
冒辟疆回到红楼,哪里知道家中早起了一桩坍天大祸,惊得目定口呆。
欲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