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却说顺治帝碰碎了古窑细瓷碗碟,长老派小沙弥来传唤,回复的话不合说得太刚了点子,一时小沙弥传长老谕话:“福师父既愿赔偿,问一句几时可以照赔。长老把这几个碗碟差不多瞧作镇山之宝,要立刻回话。”
顺治帝听了,心中没好气,遂道:“我立刻下山募化去,好歹总募成十倍二十倍的细窑来赔给长老。”说毕,即唤荣儿预备行装。这荣儿就是太监孟荣,随驾披剃的。荣儿见佛爷意旨坚决,也不敢谏阻,就把被褥衣服都收拾了。次日一早,大家都到禅堂静候钦点,福泉、荣儿爷儿两个却悄悄地从山后下山募化去了。因此禅堂唱外,点到个完,影踪不见。
当下康熙帝意兴索然,吃过午斋,即命起驾回京。长老率同阖寺僧众,直跪送到山脚下,方才回山。这里勒尔锦佟国瑶等拥护着御驾,按站而行。一路官迎官送,无非是热闹繁华。
一日行到泾阳驿,为了小地方没有行宫,支搭起帐篷,权宜驻跸。御帐之外,围有网墙,两道网墙之外,带刀侍卫密密层层,四角便是扈驾人的营帐,最外驼马联站成城,守卫得异常严密。
一宵无话,不意次日清晨,正要拔帐起行,忽然外面哗闹起来,侍卫闻声出视,问是什么,报称拿到了一名奸细。康熙帝也派太监出问,回奏拿到奸细一名,康熙帝叫抓进来。一声旨下,四名虎一般的侍卫飞奔而出,抓住奸细,大踏步奔回。奔进网墙,未入御营,都住了脚,把那奸细向上只一抛,滴溜溜直向天空抛去,约有二三丈高,直坠下来,将近到地,两个侍卫举手只一接,就接住了,推入御帐,扑通按倒在地。
康熙举目瞧时,见是一个身材矮小、面目猥琐的小子。问他姓甚名谁,为甚来此做奸细。那人碰头道:“大老爷开恩,小的不是奸细,是替人家送信来的。”
侍卫回道:“这厮在营门口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不是奸细是什么?”
康熙帝道:“你说替人家送信,替谁送信?谁叫你送信?”
那人道:“是两个和尚。小的叫陈小三,原来是做小本经纪的,昨日在金台驿上遇见两个和尚,交给小的一封书信、十两银子盘川,叫送到这里来,付与皇帝大老爷。小的逢人问信,知道皇帝大老爷在这儿,巴巴地送来,不防将爷们把小的当作奸细,实是冤枉的。小的实在不是奸细。”
康熙帝道:“两个和尚?你认识不认识?”
陈小三回“不认识”,问他书信呢,陈小三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侍卫接来,转呈于康熙帝,康熙帝且未拆开,瞧那信封,只见上写着“当今皇帝御览”,拆开瞧时:
五台山古窑细瓷,余偶一失手,跌碎了十余个。长老索赔甚急。汝既尽孝,不必来山访,余可检出细窑碗碟,送来五台,代余赔偿,余愿已足。余既为佛弟子,人世繁华,已视同敝屣。天下事汝好自为之,余甚望汝为贤令王也。
康熙某年月日,八乂字
康熙帝见那信的口气很大,“八乂”又究系何人,再也推究不出。询问陈小三,又不得要领,只得传旨起行。陈小三无干,加恩开释。从此平安无事,走了十来天,京城已经在望。留守京师各王大臣,接着快马探报,便都迎出京城三十里。康熙帝问京中有无大事,刑部尚书奏称,奉到钦使颁来御箭,臣部已遵旨把收禁人犯释放,以广皇仁。康熙帝道:“朕何尝有过旨意?释放的是什么人犯?”
刑部尚书遂把来一和尚,颁到金漆御箭,口宣诏敕,放明史案余犯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康熙帝大惊道:“哪有此事?”一时回到京城,刑部缴进钦颁御箭,康熙帝道:“这一支箭是朕过涿州时光,射一大鹰,被鹰背上的人接去的,不意就闹出假捏上谕,擅赦人犯的案子。这厮既然冒充得钦使,假捏得上谕,谅来一时不易拿捕,但是此番接到的奇异书信,说是和尚叫人发来的,偏这冒充钦命的又是个和尚,这两个和尚到底是一人还是两人,好难猜测。”
此时刑部满汉两尚书都跪在叩头,自请严加处分。康熙帝究竟是个明君,姑念此种奇异事情,实出寻常意料之外,加恩概不深究。刑部满汉尚书都欢欢喜喜,叩头谢恩而去。
当下康熙帝进宫,朝见太皇太后、皇太后,跪请圣安。太皇太后问起寻访情由,康熙帝道:“孙儿不孝,白走了一趟,依然毫无朕兆。”
太皇太后道:“这也不能怪你,尔父既然弃国出家,自然入山唯恐不深,大海捞针,叫你何处找寻呢?”
朝过太皇太后,再朝皇太后,把在五台山唱名点看的事细细奏闻,又把途中突接一封奇异书信,信中口气十分倨傲,署名十分怪诞,究问送信人,又说是个和尚交来的事说了一遍。皇太后问:“书信呢?”
康熙帝探手怀中,取出呈上。皇太后接来一瞧,阅未终毕,眼圈儿一红,那泪便似断线珍珠,扑簌簌直滚下来。
康熙帝大惊,跪问皇太后为甚伤心。
皇太后道:“你道这一封信,是谁的手笔?”
康熙帝道:“子臣不曾知道。”
皇太后道:“是汝父写的。汝也该忖度,不是汝父,对于汝的词句如何敢这么倨傲,如何敢叫汝送窑器寺中去?再瞧那‘八乂’两个字,明明是‘父’字的拆字格。汝贵为天子,不意连这点子聪明都没有。”
康熙帝道:“子臣愚昧,一时悟会不到。蒙太皇太后指示,方始豁然。”
皇太后道:“就瞧笔迹,也是汝父的亲笔。汝父酷喜董其昌字,晨夕勤摹,写出的字很带几分董气。我叫你平日勤临董字,就为心念汝父,见你不啻见汝父呢。”
皇太后说一句,康熙帝应一个是,朝毕退出,于是立命开内库,取出古窑细瓷,各种器皿,瞧过了杯壶碗碟匙盆,共计八十件,特派专员赉往五台山,赐予该寺领用。一面传谕工部,着派干员勘视地段,建筑瓷窑,预备制造窑器。
工部奉谕旨,不敢怠慢,特派郎中一员,员外主事各一员,驰往江西勘视地段,勘视之后,给图说帖,呈报前来,立即兴工建造。部委监工,日夜赶造。工绘一面聘请名手画工,绘成各种花纹图样,花卉、翎毛、山水、人物、仕女色色全备,进呈御览,听候钦定。御窑建造工竣,工部尚书就题本奏请钦派大员监督,以专责成而隆礼制。奉旨派三吕卿英志为御窑监督,又点定了几种花样,着依样制造。又命内库司太监取出几种碗碟器皿,作为样子,命该窑加工依样仿造。
看官,这就是现在各古董家视同珍宝的康熙窑器。当时就为顺治帝出家五台山,失手跌碎古窑细瓷,康熙帝代父赔偿,特地开窑造的货。
闲言少叙。却说御窑监督英志办事十分勤慎,两三月工夫,造成的货已是不少,将样碗解进北京,呈于康熙帝御览。康熙帝见泥质洁白,式样古雅,花色精致,圆整坚细,以指弹之,声同玉石,不禁点头叹赏,遂命传旨嘉奖,第一窑所出之货,着派干员解送五台山,赐予该寺具领应用。监督接到谕旨,自然敬遵办理。
五台山两次领到御赐瓷器,就知道福泉的法力不小,便从阖寺僧众,上自长老监寺,下至饭头菜头,再没一个人敢小觑福和尚了。这便是五台山一边的话。
那康熙帝自从西巡回京,为了顺治佛爷手谕“八乂”两字不曾识得,大大地发愤,特召儒臣,于万机之暇,讲解许氏《说文》、顾氏《玉篇》各种字书,研究字音字义,到后来圣学大成,索性召集儒臣,编辑字书,编成一部极大的字书,名叫《康熙字典》。这是康熙帝一边的话。这都是后话,按下慢表。
却说黑衣女僧乔装作和尚宣旨救出明史案余犯之后,悄悄地回到白莲庵。佛婆接着,黑侠问有人来过没有,佛婆回说没人。黑侠先要紧瞧海东青,那海东青瞧见主人回来,展开双翅,啪啪啪不住地飞扑。黑侠道:“你饿了么?待我更换了衣服,带你出外吃东西去。”那海东青懂人话似的,两个翼拍得更急了,扇得满地尘埃,如烟而起。
黑侠道:“畜生,你也静静呀!”海东青一听此话,果然就不扇了。
黑侠回身到禅房,佛婆捧进脸水,洗过了脸,遂开箱取出黑衣,解下身上的僧衣,退下两头高的僧帽,戴上黑帽,披上黑衣,遂把僧衣僧帽放在椅上,俯向床下取出黑鞋,脱去僧鞋换上,随手把僧鞋收拾过,回手想取僧衣僧帽,一并收拾。一瞧时,只剩空空一只椅,僧衣僧帽都不知哪里去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忖道:僧衣僧帽我才脱下来,明明放在这椅子上,怎么才一转瞬就会影踪杳然?说是鬼怪,我这里素无鬼怪,并且我有的是神剑,鬼怪当然畏避,为何会有鬼怪?说不是鬼怪,哪里有这么本领的人,神出鬼没,凭空摄取。我的剑术谁不知晓,江湖上还有谁敢来尝试?但我的僧衣僧帽,明明放在椅子上,又到哪里去了呢?
忽又想起一事,上回的金漆御箭,忽然不见又忽然出现,料来也与这一回的衣帽都是一个人干的,那么我这里定然到了一个能人,行踪飘忽,手段迅捷,我竟然瞧他不见,可见此人的本领在我之上。
这么一想,便有几分着慌,向禅房里四面找寻。禅床上下,椅桌旁边,上至屋椽,下及地极,没一处不找,没一处不寻,哪里有什么人,影迹杳然。又到外面,从佛堂直找到厢房,罢了,偌大一只海东青又不知哪里去了,惊得黑侠直跳起来。海东青两翼有千斤之力,铁爪钢嘴,不是熟人等闲不得近身,如何会不见了呢?
欲知有无能人到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