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白雪,出生于1981年,比我大整整9岁。在八九十年代,村里的长辈给男孩起的名字喜欢含有“鹏”“运”“飞”“泽”“斌”“远”等字,给女孩起的名字里喜欢含有“霞”“云”“娟”“红”“芳”“淑”等字眼,虽然这些字通俗易懂,但不言而喻,太千篇一律了。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感到腻烦,更何况是遍地的蔬菜呢!
后来,我们聊起了你的姓名。你说在你还未出生时,家里人不知道性别,你的爸爸和你的爷爷各给你起了一个男孩名字和一个女孩名字。爷爷给你起的名字是“白鹏飞”“白云霞”,爸爸给你起的名字是“白鹏泽”“白淑娟”。你是你奶奶接生的,她看到你的第一眼时就惊呼道:“这孩子的皮肤像雪一样白!”这句话让你爸爸和你爷爷的心思白费了。这是天注定的缘分吧,从小你和你奶奶特别亲。在你还未记事时,你爷爷就去世了,之后你奶奶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你的身上。
你出生在一个幸福而又缺爱的家庭。你的父亲老实憨厚、不善言谈,再配上一副不到一米七的健壮体型,简直就是一头老黄牛。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好像外界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偶尔在路上遇到一个熟人,他都是快速且僵硬地微笑一下,点个头就算打招呼了,然后又快速地离去。他做事勤勤恳恳,是公交公司的一个普通员工,而且一辈子都是一个优秀的普通员工。
2004年春节一过,你的父亲50岁了,眼看着就要在公交车售票员的位置上干到退休。有一个和他当年一同参加工作,现在也熬到天命之年的小伙来了,对方现在已经混到了公司的管理层,更确切的是叫赵主任。
赵主任刚走出办公大楼,自然地把脖子上的衣领往上拉了拉,同时脖子也自觉地往下缩了缩,好像要把整个头埋到衣服里。虽然昨天已经立春,但立春前温暖了几天的天气在昨天来了急速转弯,真正的寒冷还未远去,甚至比冬天更冷了几分。今天天气阴沉,下午四点左右天就黑了下来。
“白师傅,元宵快乐!”赵主任的声音在满是公交车的院子里回响,清脆而响亮。
“元宵快乐!”你的父亲笨拙地回答着,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今天天气不好,时间也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回家?”赵主任热情地问道,这语气中夹杂着对劳动人民真诚的问候。
赵主任最近忙着规划一条新的公交路线,所以才加班到这个点。他抬起左臂,看了看新买的表,时间已经九点了。按标准的时间算,最后一趟车回来的时间应该是八点。
“我这打扫完就下班。”你的父亲抬了一下头,说完话又迅速低下头干起了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干活重要。
“哦,那您回家注意安全。”
“嗯。”
说完,赵主任就要走了,可他的良心在这瞬间有点不忍,他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又折了回来。
他悄然站在距离叔叔十步左右的地方,透过暗黄的灯光,他看见叔叔粗糙的手背上因为最近天气的反常又增加了几条新的裂痕。
“今天,您和谁一班车?”赵主任像盘查工作一样问道。
“和小王,王铁蛋。”
“他人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打扫卫生?”
“他说他有事先走了。”
“你们八点就回来了,怎么打扫卫生到现在?”
“平时八点能回来。今天是元宵节,初高中学生开学,路上有点堵。回来的时候有一个乘客刚参加完饭局,上车没多久在车上吐了,所以今天就晚了些。这马上就完了。”说完,叔叔右手提着一桶脏水,左手提着一个红色线头的拖布走向院子东南方向的水池。
“这小王也是投机取巧。他要是和王姐一组,看他敢偷懒吗!”赵主任愤愤地说道。
叔叔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应答,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白师傅!”赵主任突然想到了什么,把正要离开的叔叔叫住了。
“啥事?”
赵主任装作不经意地看看自己身上穿着刚过去这个冬天买的羽绒服,黑色毛领的,十分暖和。再看看叔叔身上穿着你奶奶为他做的臃肿的棉衣棉裤,外面套着单薄的深棕色外衣,不免有点寒酸。他最终还是说出了刚才从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你这年龄也大了,在公司里干了快一辈子了,天天跟着车在外面跑也十分辛苦,如果你想调到后勤,我可以帮你。”
叔叔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赵主任热情的期盼中,叔叔的嘴巴里冒出了比此时的寒风更冷的话。
“不用了。”
赵主任尴尬地走了。
回家后,你爸爸对你妈妈提起这件事。你妈妈不假思索,脏话脱口而出。
“你不愧姓白,和白痴是一家。”
谁和你爸爸是一家人呢?那这白痴指的是谁呢?
就这样,你爸爸在这个岗位上干到了退休。
他对生活不能说毫无怨言,但是他也得到了他不敢奢望的东西。再说,出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什么样的苦难没经过。生活嘛,总是要过下去的。
你的妈妈性格张扬,能说会道,年轻的时候,她在县里的歌舞团跳舞,后来歌舞团解散了,就一直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管,就连你脚上穿的袜子破个洞都懒得缝补。她一辈子不做饭。在20世纪80年代,媳妇都要看婆婆脸色做事,没有一个媳妇在夫家不受气,所以说你的妈妈是受老天格外照顾的宠儿。老天赐给她天生的美貌:一米七的个子,身材高挑,五官小巧精致,尤其是那一双清澈又魅惑人的眸子,伴随着她柔软的身段,轻盈的步伐,简直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女人独特的气质,让她在万花丛中独树一帜。她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干净利索,比在单位上班的女人打扮得都精致。的确,她是一个整洁的人,但是她的整洁只限于她的房间。你妈妈的美貌当时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是出了名的,你的父亲只看到了她的一个背影就彻底沦陷了。后来,你父亲的坚持、忍耐的性格让他如愿娶到了你的母亲,也使他一辈子沦落成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你父母结婚后,你妈妈像个影子似的天天在村子里东逛西逛,无所事事。本村的小学里有一个女老师,比你妈小几个月,因为在本村教学就嫁到这个村子了。
“姐,你生活真幸福,不像我们上班这么辛苦。”女老师开玩笑地说道,其实真正想告诉你妈妈的是:“你应该去找一份工作,不要每天游手好闲。”
可你妈妈却理解成这是女老师对她的羡慕,一句话终结了聊天。
“女人嘛,就不应该这么辛苦,要不然要男人干什么!”你妈妈理直气壮地说着,好像自己是一位佛爷。
这句话让她成为人们口中的笑资,而她却不自知。
一个人能长久地成为热点,脑回路肯定不同于寻常人,你的妈妈却凭本事让她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能成为热点。
所幸,你是在奶奶的照顾下长大的,因为你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从小乖巧可爱,奶奶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你身上。
长大后,你在父亲的坚持和支持下读完了大专,毕业后分配到市里的小学教学。你是最幸运的一批学生,之后的毕业生,国家都不再分配工作了。
也是在1981年,在你出生的前两个月,与你村相隔2.5公里的另一个村子里住着一户姓吕的人家,一间破败得快要倒塌的房子里传来了一个孩子的啼哭声。小孩一出生,孩子的父亲顾不上关心躺在肮脏床上且身体虚弱的产妇,而是一眼看向孩子的两腿中间,随后脸上露出胜利的、满意的笑容,仿佛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任务完成了。两年后,这位父亲的脸上又露出了同样的喜悦之情。
为了给两个男孩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这对夫妻带着孩子来到市里,住在一间狭窄而破败的民房里。
他们来到市里的时候是春夏之交,老大4岁,老二2岁,妻子要在家照顾孩子,吕父一人出去挣钱。他眼光独到,看准了当时一门新兴的行业——卖冰棒。卖冰棒需要一辆自行车,吕父便用他可怜的积蓄在废品收购站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买完自行车,吕父口袋中的钱仅够维持家里一个月的基本开支。
这种自行车属于中国最早的自行车。车把和车座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横梁,上面可以坐人;后面有个后座,也能坐人。因其轮子的直径是28英寸,人们都称它“二八大杠”。它看起来和吕父的年龄差不多,很多地方都锈迹斑斑的,手把处的橡胶套和三角形车座上的皮都磨出窟窿眼了,但看着还能用,推起来轮子转动也利索,就是骑起来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当满载冰棍的吕父还没从自行车上下来,有的孩子就从家里跑了出来。除此之外,它的脚撑是坏的,坏到没法修的程度。吕父身上坚韧的性格和历经磨难的自行车完美地融为一体。
一个夏天下来,吕父算着自己的成本。刚开始偶尔有亏损,但大多数时候是挣钱的。吕父做生意脑子灵活,摸准哪个地方不好卖就不去了,转身去距离远一些的富人区,每天他的冰棒都能顺利卖完。数着自己一分一毛赚的钱,他对自己的努力成果很满意。社会上的苦难让他的思维开阔,同时在金钱方面他也不满足于现状。
成功和困难是一对难兄难弟。夏天过去了,卖冰棒这门生意不能干了,接下来干什么呢。他在街上转悠了两天,又瞄准了一门生意——办报亭。20世纪80年代,人们获取消息的来源是报纸,报亭就是必需品。说干就干,他很快选中了一个人流量比较大的十字路口,一个星期之后,报亭就营业了。果然如他所料,报亭自从营业起就没有淡季。在第二年夏天来临的时候,他买来一个冰柜,顺便卖起了冰棒。夏天结束后,他们一家搬到一个两层小院的二楼居住,这个小院其他的住户都是做小本生意的,院子里每天吵吵闹闹的,但居住环境整洁了不少。
中国人喜欢跟风。就像今年种桃挣下钱了,来年春天村里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桃林;谁家孩子修大车能挣下钱,村里立马多了几个修大车的年轻人;谁开了一个快递点生意好,没多久又有几个名字不同的快递点诞生了;似乎就连谁家媳妇生老二了,过不了多久,街上怀孕的妇女都能增加几个。但能挣下钱的人永远是最早抓住商机的人。仅仅一年,这条街上又开了三家报亭,导致大家生意都不好做。吕父又开始筹谋其他的行业。
在吕父32岁那一年,他打算去工程队上干活。那段时间,他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认为凭着自己的能力也可以在这方面大展拳脚。
1987年春天,他去了一家为政府盖行政大楼的工地上干活。每天低着头,兢兢业业地工作,但谁都猜不透他的眼睛斜向何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北方的春天在天气好的时候中午会有些许燥热,人们马上适应不了天气的转变,尤其是在户外干活的人。一日,吕父和一个师傅配合着砌墙。师傅站在两米高的竹架上用砖头砌墙;吕父站在室内墙壁的阴影处往第二层的竹板架上上灰,他使劲铲一铲子灰,然后用力扬起铲子,把用水拌好的石灰和沙子准确无误地甩到竹板架上的铁皮壳里。动作干脆麻利,一点都不像刚来一星期的新人。
这时,一个推着车斗的年轻小伙进来了,车斗里装了和车斗檐齐平的石灰。
“何师傅,外面还有一些石灰,但是没有沙子了。”小伙仰起头,朝正在竹板架上砌墙的师傅说道。
“哦。要不你……”
“要不我把外面的石灰拉回来,先让吕师傅去筛沙。”小伙抢在何师傅的前面说道。
“好吧。”何师傅看了一眼地上剩下的石灰,“吕师傅,你先把下面的石灰铲上来,然后去筛沙。”
“哦。”吕师傅应答一声,铲完石灰就出去筛沙了。
沙堆离房子大概五十米的距离,完全处于阳光照射区,沙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白,发热,好像在警告生人勿近。那里除了一堆锥子型的沙堆,还有一张筛沙网和一把铲子。
吕师傅机械似的筛着沙,出卖的只是自己的苦力。
“哥,最近有没有什么活让我沾沾光?”这声音是从沙堆后面的阴凉处传来的。听声音能辨出是工头媳妇家的表弟,姓赵,不到30岁,平时在工地上负责采购。
“你也看到了,现在盖这两幢三层楼房是我的主要工作,而且这个工程才开始,我还没心思去谈下一个工程。”是工头的声音。
“哦。”年轻人失望地应答了一声,好像白白到手的发财梦一下子飞走了。
“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年轻人没有应答,似乎沉浸在从云端掉入低谷的情绪中。
“不过,你要是想挣钱,我这边确实是有这么个工作,但是你不要嫌弃挣钱少。”
听到工头这么说,年轻人的眼睛瞬间又重新明亮起来了。他想,这么大的工程,再小的活也能挣下钱。
“什么活?哥。”
“你看,”工头指着位于南边正盖了两层的房子说,“那个房子后面规划了一个厕所,男女厕所各二十个坑。你看你有兴趣吗?”
“哦。那能挣多少钱?”年轻人带着少许的失望和怀疑的心理问道。
“虽然不多,但是你刚开始,可以慢慢独立起来。”
“那哥——让我考虑一下吧。”
“好的,这事不急。”
晚上,大家在工地吃完饭,回到自己临时搭建起的住房里悠闲自在地聊起了天。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趁大家不注意走进了工头的房间。
出来时,他的脸上浮现了得意、胜利的微笑。尽管他内心在竭力克制,但是喜悦终究是太大了。
第二天,吕父就带领着几个人建起了南边楼后的厕所。
本该半个月修好的厕所,在吕师傅的安排下节省了三天时间。
修好后,他拿着图纸找工头验工、签字。工头正好在陪公社领导检验工程的进度,就着急地对吕师傅说:“去公社,二楼,找王主任。”
说完后,工头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决定让吕父去找王主任签字。就是他的决定把好运再一次送给了吕父。
吕父拿着检验单去找王主任,门房老头拦住了他,他拿出单子说明了情况,并把准备好的一盒烟悄悄塞给了门房老头。老头通情达理,不仅让他进去了,还热情地告诉了他王主任办公室的具体门牌号。当吕父走的时候,门房老头和吕父已经称兄道弟了。
吕父见到王主任后详细地介绍了修建厕所的时间、用料情况及其他细节,王主任很满意,验收完立马签了字。
几天以后,等修建厕所的钱发下来,吕父向工头请了一天假,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一些,怀揣500块钱再一次走进王主任的办公室。
之后,只要是王主任揽下的工程全都交给了吕父。大大小小、断断续续的活让吕父赚得盆满钵满,家里的生活也迅速得到了改善。半年后,吕父在市里买了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单元楼。
三年后,王主任高升为公社书记。吕父也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不管是承包工程,还是从银行贷款都如鱼得水。最后,他展示给人们的结果是市里几个响当当的大面积的小区都是他承包建造的。
家里的条件进一步得到了改善,他们一下从单元楼搬进了豪华的别墅区。后来我知道,他和王主任住在一个小区。
因为吕父常年在外工作,家里的一切事情都由他的妻子操心。这位本来要强的女人把所有精力都花在照顾家庭和孩子上,最后得到的结果是男人开始不回家,再要强的女人,只要成了母亲,面对这样的事情也只能把委屈憋在心里。由于溺爱孩子,老大沉溺于游戏,老二的成绩还说得过去。后来,老实本分的老大高中毕业后就去当兵了,回来以后,无所事事,在他父亲的工地上负责采购。他的能力也仅限于此。
没几年,吕父年龄大了,常年的精神压力和不规则的生活,身体上的毛病开始出现,再加上高层住宅的猛然崛起,吕父的思维渐渐跟不上时代,在他55岁的时候享受起了天伦之乐。失去了父亲的依靠,老大又在自己堂哥的建筑工地上负责采购。
老大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很规律:白天兢兢业业去工作,晚上玩游戏玩到一两点。天天如此。老二呢,上了大学以后,沉迷于吃喝玩乐,也没学下什么本事。步入社会后,他的爸爸多次托人给他找工作,每次的结局都一样,干不了一个月就辞职了。就这样浑浑噩噩熬到结婚,失去父亲的支援后他才想着要专心工作。最后还是在他父亲的支持下,夫妻两人开了间高档烟酒店。
在老一辈人的眼中,哪怕自己一辈子挣的钱再多,“铁饭碗”在他们眼中一直是神圣的。因为有了编制,你就属于国家人,国家管吃管喝到死,还一辈子和“农民”这个身份摆脱干系了。月老牵线,有了从事教师工作的你和沉迷于游戏的吕家老大的结合,长辈们是各取所需,在传统家庭长大的你们只能按照长辈的意见去执行。
你在你母亲的花言巧语和门口人对吕家财力的吹夸下,糊里糊涂和谈了两年的初恋男朋友分手了。分手不到两个月,你嫁到了吕家。
母亲的强势干预和你的懵懂造就了你们不幸的婚姻和不幸的结局!